第四回 解脱
 
2024-09-27 16:23:31   作者:师无极   来源:师无极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辛巳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霜降。寒山之战前一日
  诸葛渊终于转醒过来。
  问起列御寇,解万兵道:“将军心悬军机之事,经已下山去了。”
  修长隽雅的诸葛渊神色一黯,叹道:“我诸葛渊今日得苟性命,将军实是功不可没,可惜未能亲口道谢。”
  东园先生微微一笑,道:“战罢之后,咱们一道找他如何?”
  诸葛渊笑着应了,又向两位师兄谢过运气疗伤之恩。
  一道生捋须含笑说道:“八大剑派是一家人来嘛,师弟那来的谢,况且,固本培元,还得靠师弟你。”
  拾得大师一派祥和的道:“师弟只需疗养,别的事不用管,有这许多位师兄在,不用忧心的。”
  诸葛渊甚是感激,在这里,他是最年幼的一个,大战前夕,他本不应躺着不动,坐视不理,偏是自己身中寒毒,实在帮不上忙,这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在这关键时刻委实不容有失,一个负累,足以影响战果。他聪敏睿智,不喜拖泥带水,这些话不用说尽,心中已是一目了然,连忙坐起长榻,道:“师弟晓得。”
  同时鉴貌辨色,知道这一场仗不好打,尽管一众师兄师姊都摆出一副信心笃定的模样。
  至于那位击伤自己的轿中坐客,他知道刻下问,绝对不是适当时机,以免让他们徒添节外之枝的烦恼。专心应付冷寂然才是首要之务。
  当下缓缓躺回长榻,闭起双目,潜养神思,耳际再听不到放在长榻子旁那烧起的一团驱寒炉火,正必必卜卜的作响不绝。

×      ×      ×

  缤纷落雪,璀璨而下。悬垂于山门之外,宛似不问世事的铜质幽冥钟这时更被洗涤得雪白晶莹,纤尘不染,就如一片清可鉴发的平湖,映尽了十方世界里的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无量殿此刻正挤满了正道剑派的掌门高手。
  一日商议,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百武之中,攻心为上,战略从之。
  而于正道而言,则应谨守: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拾得合什发话道:“盖魔门中人的修练法门乃由外至内,不重心法,心性是最弱的一环……”
  一道生接口道:“至于战略,是要分别击散冷寂然座下的三大高手,否则他们四人联手,这场仗是不用打了。”
  乐阙沉吟道:“三大高手,以西藏圣僧圜悟宗论的归附最令人不解,他的修为不浅,是身兼《七级浮图功》和《不生不灭剑印》的密宗高手。”
  解万兵道:“另外两人,是东瀛剑客服部为皇和‘隐剑门’叛徒百里惊雪。”
  严剑师太闻言冷哼道:“百里惊雪是极北‘隐剑门’开山始祖百里抗儒的后继传人,最近正犯下弥天大罪,杀师弑父。”
  乐阙颔首应道:“没料到‘隐剑门’一向虽是地处极北,与世无争,昔日又屡为刻下已遭群雄瓜分的没落皇朝抗衡寇边外夷,骎骎然为正道之师,却出了这个不肖之徒,忤逆之子。百里抗儒是个武学奇材,生于距今八百余年前的西汉时期,对于春秋战国期间流传下来的诸家学派颇有心得,但自武帝登极,采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项新政,他对儒家之术便恨之入骨,认为‘百家不能独尊儒’,渐渐反道而行的埋首在被废除的‘墨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之上,更创出一套独门秘笈,名曰:《归心典藏》。”
  乐阙又道:“这秘典内里包含了上述四家的精义,因‘墨法’两家讲求‘固守非攻’之道,‘阴阳纵横’则属于经纬计算方面,是以亦发展出两种真气操纵的心法,前者为‘阴风细雨诀’,后者为‘森罗万象变’,另外亦有一套‘不胜高寒剑录’,俱属上乘武学,百里惊雪定是觊觎宝典,故有此恶行。因为《归心典藏》介于正邪之间,相传例不传于心术不正之徒,否则后患无穷,这百里惊雪是何许人,实是再明白不过。这消息在江湖上早已人尽皆知,敝派的‘长歌古池’因亦偏处极北,是以较为详尽,更曾试图追捕凶徒予以正法,但此人狡黠多变,又曾辗转嵩山,与薄兄大打一场,毁去一目,这才不知所踪,众人追捕不获,渐渐也就事为悬案,原来经已如蚁附膻的依靠了魔门的第一人,真是一丘之貉,物以类聚。”
  严剑师太竖眉道:“百里惊雪是穿白衣的,那黑衣者服部为皇又是甚么来头?”
  东园先生若有所悟的道:“先父曾言,海外有一个岛子,住有一群好剑成狂的剑痴,终日埋首剑道,不眠不休,以战养战,其剑刃弯弯曲曲,另一端状若鹿角,不时对中土这块物阜民丰之地垂涎三尺,故常残杀出海捕鱼的渔民,一来好震声势,二来亦可以试剑为乐。”
  东园夫人柔声道:“这群剑痴的首领正是服部为皇!”
  解万兵一拍几子,怒道:“东园夫人所言甚是,便是此人。敝派素以铸剑驰誉天下,‘铸剑世家’当年便首当其冲,惹上东瀛的这个服部家族的挑衅,先父对我说,带头的一人是服部家族的宗主,名叫服部为皇,据闻他的剑法杂乱无章,极难应付。先父正值盛年,也是性子火燥,两人二话不说,举剑便打。那时我还是五六岁的小孩,甚么事也不懂,只晓得这个东瀛的矮子是冲着咱家而来,是个恶贼,先父手执重达百斤的灼烫巨剑与之相斗,兀自不相上下,后来不知怎样,这矮子的剑掉在地上,伏在地上哭了一会,便被同道挟着身子离去,从此再没在中土的江湖上露面。哼,这冷寂然倒也神通广大,竟然请来这位东瀛剑手助拳。经过三十年的磨练,此人想必又有精进了。”
  便在此时,门外气机斗发,正是高手迅速接近无量殿山门警示。
  诸般声音,色彩,香气和形相随之夺门而进,涌袭在座诸人的心头。
  在抑扬顿挫的六字佛号“喃呒阿弥陀佛”诵念底下,一十二个黑冠紫袍的瘦长僧侣或拿佛珠、或持法轮、或捧宝塔、或擎禅杖、或举云盖、或提莲花、或掌经藏、或执引韾、或端铜镜、或呈菩提、或携檀香、或抱袈裟的缓缓步至。
  阵阵法华香气自诸僧身上散发出来,充斥着无量殿的每一寸空间,配合著佛门乐器的敲击衬托,看似是一派肃穆庄严的神圣气象,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极不寻常的诡异情景,彷佛是来自阿鼻地狱中的勾魂使者,吹奏着阴森可怖的幽冥鬼曲。
  金光乍现!
  一位白衣苍苍,却是浑体金光的六旬僧人排众而出,宛如金佛降世般观心合什,隔着遥遥的六丈距离向前参拜,唇盖齿阖的吐气持诵着于西藏密宗享负盛名的真言神咒《金刚萨埵百字明》:“喀呵!喀呵!嘛婆那侈思哩思哩,叭,喔罗哗罗嘎扎布诃……”
  一片金刚诵念声中,猛听得拾得大师与一道生同声巨喝:“嘿喝——!”
  正是佛门的“虚空断喝”与道家的“洞天清音”。
  一众掌门这才从活色生香的光景里恢复过来,惊觉卓立在无量殿内,其实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白衣僧人,其他的声、色、香、形皆为营造出来的虚空幻觉。
  只听拾得大师道:“法王远道而来,登临敝寺,拾得自当倒履以迎,但如此故弄玄虚,惑人心目,委实有失佛门正大神圣的宗旨,法王以为如何?”
  那白衣僧人顿时止了金刚诵念,针锋相对地凝视着对面的拾得大师,以一口利利落落的汉语,一字一顿道:“本法王世居藏边大雪山,终日持诵法咒,是以言语木纳,当年与大师谈论佛理,还是恭听的多,大师之能言善道,本法王实感叹服,刻下复是一样。”
  言下之意,显是不愿与对方多作争辩。
  拾得大师朗声一笑,随即不胜慨叹,怅然而道:“老纳垂垂老矣,那有无名之动,口舌之争?只是我等同为佛门中人,竟尔分了正邪,实属可悲。”
  那白衣僧人霍地举目,冷冷的道:“何谓正?何谓邪?佛门大道,有八宗万法,何以禅、净、天台能于中土大放异采,我真言密宗却要远在边陲,默默耕耘?这又谁主谁属?”
  拾得大师一阵沉痛,想不到这位藏传佛教中出类拔萃的高僧,所以助虐,一方面既是震慑于魔门第一人冷寂然,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使自己的宗派鹤立于群宗之上,说到底还是勘不破人世间的声名和权势。
  这位白衣僧人,自是三邪之首的密宗魔僧圜悟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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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这魔僧出手了!
  浑体朴朴然流转着超凡入圣气度的圜悟宗论忽地左掌微倾,右掌则戟出食中二指,成朝天剑势。
  左掌五指随即配合无间的飞、弹、曲、屈,与右手紧合的三指相互交错,幻叠出一种奇异的手印形相,朝拾得大师与一道生背后的向心殿壁处,正在供奉着的阿弥陀佛彩釉佛像遥遥虚击。
  拾得大师僧袍急扬,白眉上扬的念道:“无量寿佛!”
  纵气提身,虚空的劈出一掌,便要把这亵渎神明,大逆不道的魔僧攻出的手印拦个正着。
  在旁的一道生长笑一声,小天星掌劲循着一道崎岖曲折的环状路线,后发先至的缠绕着拾得大师居中劈出的掌势,几乎不分先后的直捣而去。
  手印乃西藏密宗独一无二的奇门武学,以剑为师,发时如剑作怒龙,敛时若剑归长鞘,既含天地至理,复藏阴阳异象;又以佛门为依归,立时像佛现西天,破时似佛灭虚空,既有普渡慈悲,亦具降魔神通,此刻一经这位密教的大宗师发动,空、风、火、水、地彷佛都受其招唤,一一融入剑印的形相中,抗撷着佛道两家隔空打来的凛冽掌势。
  “蓬!”
  三股气劲在居中的位置碰击而散。
  圜悟宗论分纹不动,微微躬身合什,借双掌互拍之势抵消了气劲交击的余波,显得游有余刃。
  遥遥相对的拾得大师运起《最上禅宗道》,准确无遗的感觉出仍有四股无形的剑印余劲向己方洒来,当下枯掌一竖,以单掌问讯之姿,像一道剑刃般重重割开两股最近的气劲,另一掌掌心向天,活脱托塔罗汉般将另两道气劲朝上一送。
  一道生目光一瞬不瞬的紧锁着山门前的不速来客,小天星掌力冲霄而上,将余下的两股气劲推波助澜的送上殿顶,弭于无形。
  一众掌门纷纷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因为从拾得大师口中与他的对答,他们已猜出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白衣僧人极可能便是圜悟宗论。
  果听得一道生朗音传来:“圜悟宗论,冷寂然差你前来,不是想损耗咱们的内力罢!”
  圜悟宗论听到冷寂然三字,嵌着深目高鼻的蜡黄脸颊终于微微色变,顿然跟他一身雪白的斗篷僧衣变得相映成趣。
  其长垂曳地的百纳僧衣,虽以百块不同样式的布子缝纫,所取布色均是洁净雪白,与西藏北境只披麻袋烂布的苦行僧人格格不入,显出他纵已身入空门,仍讲究仪容外表,摆脱不了我执的羁绊。
  合什的双手兀自未分,缓缓应道:“诸位既知宗主重临大地,要一统天下武林,理应了然明日一战,没有生还的机会。但要诸位放下剑器,俯首称臣,想必诸位的心中亦自不愿。宗主慈悲,念在尔等正道八派明心一同,有生则共生,灭则同灭之誓,又探知亭园掌门伤势未愈,特命本法王前来传功,俾使诸葛先生生机再复,能与尔等并肩参战,让宗主明日可以放开怀抱,毫无顾忌的全力行功。”
  一众掌门听后,都不禁带着五分怒愤,三分惊讶和二分的莫名其妙。
  怒愤的是,对方傲气冲天,不可一世,当着他们面前,竟视八大剑派如无物,明正言顺的表示纵是八派高手一齐联手,冷寂然亦绝对有灭绝他们的可能。
  惊讶的原因,是他们从何得悉诸葛师弟被袭一事。
  惟一的解释,确是冷寂然所为,要不然,就是他们在寒山附近已设置了天罗地网,任何发生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们的广布耳目。
  至于莫名其妙者,是冷寂然究竟在故弄甚么玄虚,大战前夕,竟派遣这魔僧来给诸葛师弟疗伤。以他自大狂妄,泯灭嗜杀的性格,根本绝无此理。
  一众掌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之际,拾得大师却是哈哈一笑,若无其事地道:“若佛子,应以好心先学大乘威仪经律,广开解义味,见后新学菩萨有从百里千里来求大乘经律,应如法为说。法王夙慧,当明老纳之言。”紧接着念出一串字字凑密的咒文来。
  圜悟宗论悟性何等高明,知道拾得引此《梵网经》,乃告诫他应有教导众生之善,当绝残害众生之念,再诵的《往生咒》,则是高僧比丘圆寂之后,接引他们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世界的桥梁。
  换而言之,眼前这位禅宗的一甲子高手,已明确暗示,自己若再执迷不悟,迷途不返,他将大开杀戒,置己于死地,再无任何圜转余地。
  同时他亦掌握到八派掌门的心理状况,在面对魔门第一人冷寂然之余,更要分神兼顾另外三位魔门高手,委实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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