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天魔之法驾
 
2024-09-27 16:24:13   作者:师无极   来源:师无极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雪愈下愈大了。
  寒山之上,一众掌门都战意煌煌。
  不费吹灰之力,拾得大师举重若轻便将圜悟宗论打败,那明日之战,将会非常可观。
  突然,三声震耳欲聋的狂笑声自山腰附近迎风送上。
  一众掌门脸色微变,转过身来,纷纷面向绝顶南端的登山危崖处。
  只从此人的长笑声如此惊天动地,便知来者是绝顶高手。而且笑声中带着狂傲邪气,肯定是魔门中人,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电念及此,三道人影已一先二后的踏足雪岭,速度之快,委实骇人听闻。
  一众掌门连忙急运目力,便要横过这相距的十丈之遥,在松干幢幢,竹枝篁篁间,平视这三位气势迫人的来者。
  左首步声响如密雷,自远而近像瘟疫般散播开来,现出一个霍然止步于一众掌门面前丈半之地的敞袍矮汉。首先带着不屑的目光斜睨着刚好隔在中间,已是座化倒地的圜悟宗论,然后冷哼一声,不可一世的横扫着与他遥遥对峙的正道掌门。
  右首紧接着轻叱一声,一个雪衣飘飘的背剑青年,足尖点在最后一株可供踏足之用的雪松横干后,就藉那一口真气,腾云驾雾般滑过几达四丈距离的空旷雪地,准确无误的斜落在那敞袍矮汉的另一端,使得两人之间露出一个可容三人横列的空隙。
  一声长笑,一道人影油然踱步而来,似缓实快,让人生出捕风捉影的玄异感觉,正是适才在山腰发出啸声的魔门高手。
  单从此人纯以油然步伐踱来,便足可与左右两人全速赶至的速度媲美,不问而知,来者正是近四十年来无人敢直撄其锋,一直高踞在魔门第一人宝座上的魔宗派主冷寂然。
  傲然卓立在冷寂然两旁的,自是与其形影不离的四邪余孽,东瀛绝代剑手服部为皇和隐剑门的叛徒逆子百里惊雪。
  那矮汉服部为皇已是五十许人,短小身裁上是一套宽袖式的深黑色武士服,敞开的领襟露出里面点缀着樱花图案的雪白内服,下裳是一种作扇状散开的摆子,以一条武士腰带分隔开去。脑门前端则剃得一片趣青,背后梳了个武士髻,极利落一身东瀛传统的武士装束发饰。
  铁铸般不怒自威的脸容上一对射出傲慢神色的目光,当落在解万兵处,立时变得恨之入骨,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同样的仇恨目光也落在五岳剑派薄玄的脸上,不过是从一道眼廉内迸发而出。
  那本是一张俊逸雪白得更胜女儿家的无瑕脸庞,像是以眉笔绘画上去的两道剑眉下面,应该是一对宝石般闪闪生辉的美目,然而左边的眼盖上却出现了一道令人惨不忍睹的可怖剑痕,自上而下横过左目,一直伸延至左边嘴角,还隐隐泛着黯红色的光泽,里面的眼珠早已迸裂而出,使得这位隐剑门的年轻传人百里惊雪纵有挺直的鼻梁,红白的唇齿,仍是难以弥补,从能得万千少女青睐的俊脸变成使人望而生畏的丑相。
  这一剑自是拜薄玄所赐。
  飘飘雪衣外斜系着一柄与身量颀长的主人相映成趣的窄长银剑,潇洒之极,若非眇去一目,将是一位翩翩的美少年。
  但一众掌门留意的,还是居中踱来的冷寂然。
  狂雪席卷间,这位稍一蹬脚足以令武林颤动,已届七十岁高龄的魔门宗主负手傲立在座下两大附翼之间,神态油然自若,悠扬闲逸,经过魔宗秘典《天魔诡变道》的脱胎换骨,阴森凉薄的本来面目荡然无存,变成另一个俨如蕴含着神魔力量的超卓人物。
  看上去还不过三十余岁的冷寂然,一头乌黑明亮的长发中分而下,垂于背门。
  修长古雅的脸庞上肤色晶莹剔透,分隔适中的两道浓眉极具势道的破壁斜飞,与一双泛着紫圈邪芒的威凌厉目交织,尽夺天地之造化,又集狂傲与邪恶于一身,教人感到茫不可测的天威彷佛近在咫尺,不敢迫视。
  笔直高挺的鼻梁则不偏不倚的嵌在冷笑时犹带邪异魅力的唇齿上端,冷峻肃穆,震人心弦。
  百结锦袍上未沾一雪,显示出深不见底的惊世魔功,里面则是完美无缺的慑人体魄,纵寂然不动,已生出沉雄如山,庞然若阁的伟岸气势,不禁让人思索,当他发动攻势时,会否有翻天覆地,鬼哭神号的可能,浑身不见任何兵刃,彷佛与生俱来的拳掌膝腿已是最坚锐的武器,足以破尽天下间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
  神采飞扬的冷寂然向生机已绝的圜悟宗论微微一瞥后,随即爆出电芒,朝拾得大师觑去,赞叹地道:“大师禅功深湛,击败圜悟宗论后仍能全身而退,直有当年正道第一高手战庞之的境界,这使本座兴奋莫名,对明日一战充满憧憬和期待。”
  对他的灼灼目光丝毫不让的拾得大师忽然会心微笑,像与老朋友谈天般悠游地道:“冷宗主运筹帷幄,才是老纳最佩服的地方。然而,宗主仍囿拘于当年败绩,满以为经魔典变易,便能摆脱冷寂然的影子,却不知反而种下心魔,着了形迹。”
  然后心神专注在当自己说出这番话后,对方的反应如何?
  竟无一丝杀意,平静得犹如和风拂柳一般。
  换转是三十年前的冷寂然,这一席话足以让发话者命丧于九泉之下,但今非昔比的冷寂然却像是倾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痛痒的事,只木无表情的仰天说道:“血染山林一役,本座战败,但这战果将会在三十年后的寒山上改写,本座会用事实证明!”
  拾得大师心中暗叹,明了对方的心性破绽藏得极深,不易撼动。
  一道生当即踏前一步,竖掌说道:“观乎武学之道,实不离释、道、神、魔、妖、邪六道,如此种种,在在都是天地里的自然规律,不能更易。顺应自然,可以长生久视;擅逆天意,则招杀身厄祸,倘若冷宗主仍抱着权吞大地为尊,残害苍生以乐之念,继续一意孤行,在天人感应之下,行将灭亡。吾俩道有不同,各执一词,老夫实不应多费唇舌,但若见宗主泥足自陷,却又不忍。字字珠玑,还盼宗主揣摩奥妙,抽身远退。”
  这一番话说来冠冕堂皇,似是导邪者归返正道,但众人皆知,这魔君的意向岂是浅浅一段道理便可折迁,一道生的目的,是要削弱冷寂然的心性,任他纵横无敌,也难逃天谴的追捕。
  冷寂然哑然一笑,淡淡道:“道长教诲,作晚辈的自是洗耳恭听。道长当年虽没有加入围攻本座的行列,却也是适逢其会。其时血染山林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本座少说也毙了十数名正道八派里的耆宿高手,道长应不会忘记罢!”
  对峙迄今,双方都在攻击对方的弱点,找寻对方的破绽,毫厘不让。
  却听十劫冲口说道:“小僧无知,却也知道杀孽重者须身堕阿鼻地狱者,届时不论武功多高,都只有待宰的份儿!”
  纵是智慧稍低者,都听出十劫此话的弦外之音,是直冲冷寂然而去,但这并非十劫的真正用意。
  基于对武道的这份执着,使得十劫打从冷寂然现踪,心里便一直盘算,如何诱他出招,俾能亲眼目睹他使来出神入化的惊世剑法,虽知明日寒山一战将可大开眼界,但还是急不可待要先睹为快,望之愈切下,终给他想出以言语相激。
  听来似是站在正道这一边说话,骨子里却巴不得他们大打出手,至于谁胜谁负,孰生孰死,十劫倒没有考虑,反正这一战势在必行,早一日发生,弱者始终还是弱者,接受失败和死亡是必然的事。
  用心之歹毒,恐怕连百里惊雪也瞠乎其后。
  一众掌门哪想到他这番狠辣心思,乍闻此话,都是凝神戒备,以防冷寂然老羞成怒,倏施杀着,尽管这位神魔般的人物乘怒含愤的一击,他们究竟挡不挡得了?
  岂知双眉一挑的,反是伫足一旁的百里惊雪,他大不了十劫多少岁,自己对冷宗主动辄毕恭毕敬,一副前踞后恭的厮仆模样,这位乳臭未干的小秃僧门都没有,竟敢去捋虎须,当下冷哼一声,道:“好一个佛门弟子,在此大言不惭,待本少爷宰了薄玄后,再把你送上西天!”要不是碍着冷寂然在旁,他早便拔剑挑了十劫的首级,以壮行色。
  解万兵雄浑的声音随即响起:“哼,好狂的口气!大言不惭者是谁?欺师灭祖者是谁?
  技不如人者是谁?老子仗剑江湖时,你还在吃奶,是谁教训谁来着?”
  “欺师灭祖”四字正中下怀,百里惊雪立时作声不得,噤若寒蝉。
  喜怒不形于色的服部为皇一直抱臂而立,默然不语,别的事不管,但仇人的一举一动却是丁点儿都没放过,他对汉语显是下过一番苦功,闻言当即响起一片异国口音,冷冷的道:“善兵者,无赫赫之功,这是贵国一句至理名言,我扶桑武士却珍如拱壁,说得不错,也只有兵法如神的将军,才能每战必胜,到了那时,胜利已非甚么了不起的事。本人不喜口角之争,只喜杀戮,而你,将是本人手上这柄‘我若剑’的剑下亡魂!”
  “呛”的一声,一柄刚才不知藏在何处的奇门剑刃陡现众人眼前,来到服部为皇的手上。
  剑首是一对钩心斗角的鹿角,没有剑鞘,剑锋状如弯月,一道血光所化的波浪暗纹在剑身两端蜿蜒而上,至剑尖为止,显是经过日积月累的杀戮而成,剑刃精利,杀气奔腾。
  冷寂然却宛若无睹,一对威凌天下的魔目幻出邪芒,只是望向十劫。
  刚才匆匆一瞥,已感觉这少年僧人眉目藏剑,骨骼精奇,是练武的旷世奇才,刻下运功聚目,魔气展处,果见十劫一颗剑心团团牢稳,显是拾得大师教导有方,但仍夹杂着年轻人的心浮气躁和初生之犊的要强好胜,尚需琢磨。
  不过最使他注意的,是十劫浑身透着的一股邪气,正自跃跃欲试,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在寒山剑派的薰陶护荫下,日夕感染佛法,只有潜移默化的机会,怎会如此?惟一的解释,是十劫与生俱来便具魔性。
  由正入邪,易如反掌;自邪返正,举步维艰。
  像十劫这样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一旦给他脱出笼牢,魔性将会山洪般爆发,完全掩盖理性的正面,那时将是无可估计的可怖后果,但在冷寂然这位登峰造极的魔君面前,当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冷目泛寒,断然点头道:“这位小僧,希望你不会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随即掠过一众掌门的脸目,狂态毕呈的道:“魔门一统天下的契机已现!为使明日一战更放异采,本座会以魔门绝学令诸葛先生的生机重现,武功再复!”
  与圜悟宗论刚才所言无异,都是要使受了伤的诸葛先生恢复功力,参与明天的血战。
  看来,圜悟宗论之贸上寒山,确是受了冷寂然的差遣。
  薄玄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诸葛师弟家学上承武侯天传,精通五行阴阳,术数变化,已达成家立派的宗师境界,区区浅创,何需宗主操心?诸葛师弟倘知宗主此心,必感荣宠。”
  冷寂然对于这位败军之将能迅速克服内心的阴影,显得无喜无愁,淡然道:“论到术数阴阳,伏羲门主轩辕垂才是个中佼佼,但他只长于天象星宿的计算,却不善管徒,否则他的两大弟子也不会兴风作浪,伤了诸葛先生。”
  一众掌门刚从冷寂然那可缩地成寸的神乎其技《阴康幻舞》和他那魔气横逸的震撼里恢复过来,目下又得接受另一项使人惊骇万分的发现。
  因为他们都听过神道“伏羲门”一系。
  天下武学共分六道。
  前三者属正,后三者则邪,邪者又以魔门为首,即是旷傲,武迈晋和冷寂然那一系的支流。按道理,神道中人,应是正义之士,为何会干这勾当?那就是为何以拾得大师与一道生资历之深,仍猜不出主事者谁,他们的震撼,也是由此而来。
  那冷寂然又从何得知?
  人如其名,寂然不动的冷寂然彷佛洞穿了他们的心事,但他脸上的表情随即告诉他们,这件事绝无宣之于口的必要,只徐徐地道:“下手之人虽是系出神道,武功却已脱离了神道,可谓介乎正邪之间,要根治诸葛先生的伤创,并不容易。”
  冷眼横扫,傲然说道:“你们坚决不让诸葛先生回复平时的功力,本座亦不勉为其难,须知明日一战后,八大剑派从此便在江湖上冰消瓦解,天下六道,亦只会剩下魔门一脉!至于圜悟宗论与项诛的命,本座会一并讨回的!”
  也不见他如何举动掀身,玄之又玄的《阴康幻舞》故技重施,冷寂然转瞬已飘出十丈之外。
  服部为皇与百里惊雪狠狠的瞪着众人,也随这魔师远去。
  雪花沙沙卷动之中,犹传来冷寂然的诡异魔音:“天人交感,岂是尔等黄毛小儿所能领略?天要亡我,还是本座诛天,全操于本座的掌握之中,哈哈哈哈哈哈,寒山绝地,神圣肃穆,正合八派豪杰葬身之用。血染山林啊血染山林,你将在本座的脑海消失,呜呼……俱往矣……”
  说到最末,宛然鬼神般呼天抢地,天上穹苍彷佛受其哭音感动,霎时都变得风掩云闭,把天色弄得锅底一样的黑黑鸦鸦,直让人生出处身大地,却不知人间何世的惊惧感觉。

×      ×      ×

  当天晚上,拾得大师珍而重之地取出震派名剑“雪玉”,直瞧得十劫两眼发亮,但脸上随即转过一片难以置信的神色。
  七觉却没有这份心思,目光只停留在师尊脸上。
  名震天下的雪玉剑,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之物,安然祥和得并无一丝杀气,半点血光。外表更是名副其实的晶莹通体,但如此玉滴雪凝的形相,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是一柄兵刃而非供人赏玩的小把玩,彷佛暗藏一道雪龙般的剑骨,毕直地支撑着整整五尺长,弱不禁风的剑身,就连剑柄也是一派的玲珑透白。
  他们还是首次看到雪玉剑。
  整间禅房彷佛也因此而变得奇寒刺骨。
  便在此时,拾得大师打破沉默,缓缓说道:“这柄剑,本是你们师伯的随身宝刃。”
  七觉和十劫才知这是寒山子师伯的剑。
  寒山剑派自丰干禅师开天辟地,便得获寒山子和拾得这两位慧根卓绝的入室弟子,除魔卫道降龙伏虎,隐然为八派之首。
  寒山子更是一个极富传奇性的人物,传闻他生性高蹈放旷,情感恣肆,尝有禅诗之兴,真真切切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僧人,因剑技大成,才有神僧之号。
  寒山子膝下无徒,兼又生性孤高傲骨,五十岁后便离开寒山周游列国,剩下拾得大师独撑大局,是以七觉和十劫都未见过这位师伯。
  但听拾得大师续道:“为师无父无母,襁褓之时便给你们的太师父于山道发现,并拾养为徒,故有‘拾得’之号。但论及佛门造诣,却远不如你们的师伯。墙上面这首禅诗,便是他临别之时赠予为师的,说来师兄弟当年一别,已有二十多年未通音问。”
  拾得大师修为深邃,对这位阔别已久的师兄自是心无挂碍,倒是今晚给师尊唤进禅房的七觉十劫泛起难以形容的亲切感觉,虽然这位曾于寒山潜修的师伯与他们未谋一面,或从师尊口中的零碎片语得悉,或自寒山遍岭的诗词足迹得见,亦只属一麟半爪吉光片羽,但不知如何,总有着一种神驰向往的精神存在。
  十劫忽问:“那刻下要找师伯,岂非大海捞针,无从入手?”
  拾得大师双目闪过智慧的光芒,微微一笑,口中唱喏道:“自见五台顶,孤高出众群,风摇松竹韵,目睹海潮频,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
  七觉知道这是师伯的禅诗,此刻念将出来,心中已隐隐猜到师尊的用意,当下试探地道:“师伯目下便在五台?”
  拾得大师古拙脸容露出嘉许的神情,顿即正容说道:“明日一早,你和十劫便带同诸葛师叔速往五台!到了五台,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们的师伯,不许有一分耽误!”说罢在僧衲里探出一封书帛来,另有一卷山河图轴。
  七觉和十劫齐声唤道:“师父……”
  拾得大师慈悲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得多,道:“为师心意已决,难道你们敢不遵师命?”再望向十劫道:“十劫,为师不在的时候,一切要听从师兄的吩咐!”
  他们跟拾得大师相处甚久,却从未见过像这一刻般如斯严厉,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感人肺腑的悲秋琴音萦绕飘至,来得突然,偏又是自然而生,就像有位造极登峰的音乐大师,将音律的一昂一抑,恰如其分的融进大自然的天地里,使得听者感染到乐韵原来也有自己的生命,不受任何环境的限制。
  那是从禅寺后面的寒岩处传来。
  虽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音调,但交织出来的曲谱,就似千丝万缕的章节凑合而成,极尽缓急起伏之能事,把人性心灵深处被埋藏的感情招唤出来,随着乐曲的变化,或悲或哀,或喜或乐,或怒或愤,或忧或怨……
  不过今次却勾起了听者的悲伤情感。
  一时之间,离愁别绪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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