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借刀杀人
 
2019-07-09 12:12:42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他一连说了几句,黑夜中倏地传来一声冰冷人语,道:“阁下如何证明你是明郑之人?”
  市川朗声道:“刚才在下业已证明过了,在下若非看在昔日袍泽之情,你们的长矛手起码要死上二十人……”
  对方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阁下既是明郑的手下,为何还要到这闽北山区骚扰我们?”
  市川怔了一怔,道:“此事纯系误会,我们并不知道这闽北地区,是你们的地盘……”
  对方冷笑一声,道:“我们天道教立坛在这闽北山区,从不与外界往来,但这些年来,仍然不断受到清廷走狗的骚扰……”
  市川抗声道:“此事本人绝不知晓……”
  那人沉声道:“我们天道教这些年来一忍再忍,直到今夜方始决定反击,难道说,会那么巧碰上自己昔年的袍泽?”
  这时施芳芳已悄悄的站在市川之旁,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天道教平日鱼肉乡民,害人无数,连福建少林寺都不容,阁下之言,大有问题!”
  那人很冷静的道:“敝教创立之后,即有人冒充敝教徒众,四出作案,目的无非想诋毁敝教;而且更有人大力杀戮敝教信徒,其目的亦无非逼使敝教无非生存,因此敝教今夜倾力而出,就是要设法清除清廷走狗!”
  施芳芳道:“这么说,这些年来这闽北的摘心命案,跟贵教都无关联了?”
  那人平静的道:“那是清廷走狗刻意设计陷害的……唉,连姑娘今晚在乱葬岗所碰上的事,也非敝教所为,只不知姑娘信亦不信?”
  施芳芳闻言心中不禁凛然,因为如果此人之言不假,那么这天道教白鬼教案,就不是一件单纯的事了。
  她本性聪慧,觉得此时此地,所见所闻,似乎完全有人在幕后操纵,甚至妙莲之死,可憎的追查,都值得令人深思。
  施芳芳以眼向市川左卫门示意,然后道:“阁下既然自认是正人君子,何以不敢现身与咱们见面?”
  那人沉吟片刻,道:“此事何难之有?”
  言语才罢,只见百丈余远之处,陡地升起四盏灯火;灯火才起,一名白袍老者,在四名白衣少女的簇拥之下,姗姗而来。
  他们在一团白雾托衬之下,显得极是神秘。
  来到近前,那白袍老者道:“本人法号清道子,俗姓吴,原是甘辉属下……”
  甘辉乃郑成功得力大将,南京一役,不幸阵亡;因此他报出了名号,令市川默然良久。
  接着只听那清道子沙哑的声音又道:“当年败退神策门侧,本人率领残部,且战且退,到这闽北地区,只剩下十七人……唉,一营六百十七名,旬日之间,损失了足足六百壮丁!”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悲恨,令市川忍不住潸然泪如雨下,道:“提起当年之事,本人亦觉愧无地自容!因为本人所率领的前营水师,三十艘‘飞蟹’,仅有四十人身免……”
  清道子道:“想那‘飞蟹’乃东瀛快船,神速无比,每船二十人,三十艘共六百余人,阁下损失,亦极惨重!”
  市川左卫门道:“冲锋陷阵,死伤在所难免,可恨本人这些属下,均专程自扶桑赶来投效王爷;南京一役,壮志未酬,本人实在无颜回见狄原家主!”
  清道子道:“市川兄,目前你仍在军前效力?”
  市川道:“是的!目前仍在厦门负责督促建造船只之职……”
  清道子以一种充满悲凉的语气,道:“市川兄毕竟还是有家之人,而贫道只能寄迹荒山,宛如那丧家之犬……”
  施芳芳忍不住问道:“目前金、厦仍在郑军手下,老前辈为什么不率众回去归队?”
  清道子黯然道:“事情如若那么简单,贫道又何必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总括一句话,天地虽大,却无贫道容身之处……”
  他的话中另有隐情,这是在场的人都可意会出来的;施芳芳忍不住问道:“你们天道教既然如你所说的,一直隐居这闽北荒山内修道,与外界不相往来,那么,还有谁在跟你们过不去?”
  清道子道:“凭良心讲,敝教修练的虽非正宗道法,但也不至于装神弄鬼去吓唬人,或行那不义之事……”
  他顿了一顿,慎重其事的又道:“姑娘别以为我们外表丑恶不堪,所行之事,亦必定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如果姑娘有这种想法,那么就大错特错!”
  他的语气诚恳,令人无从怀疑,一时之间,使在场的人都不知如何接口。
  只听那清道子又道:“大约在半年多以前,本教派在外面的宣讲师,突然莫名其妙的横遭暗杀,于是贫道乃奉命暗中调查,一查之下,才知道满洲鞑子搞的鬼……”
  他继续又道:“这些走狗,人数不多,但消息极是灵通,行动亦即快速,贫道四出追查,竟然也只能查出这些杀手,跟大内的侍卫走狗有所关系而已,他们的目的,很显然是要将本教一举摧毁!”
  市川左卫门道:“你们既是郑军残部,就是他们心目中所谓的余孽,鞑子岂肯任你们坐大?”
  清道子道:“鞑子想消灭我们,这是可以意料的事,因此本教实力未足之前,一直不敢对外公开活动……”
  市川点头道:“可是他们并不因此放过你们……”
  清道子忿然道:“他们不但不放过我们,而且从中诋毁本教,连福建少林派的那些高僧,都被他们欺瞒蒙骗而犹不自知!”
  他顿了一顿,又道:“鞑子的那些走狗,借刀杀人,从中撩拨,可怜那些自命正义之士,及那些忠良之后,被他们利用了还不知喏!这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也就是咱们自相残杀的结果。”
  施芳芳突然想起小莲临死前的警告,心想,小莲口中的大阴谋说不定与此事有关。
  她心中认真思索,耳中传来市川的话道:“看来咱们今晚在这里不明不白的拼斗,也是中了别人的圈套的!”
  他言犹未了,众耳中听见一声嘹亮清越的佛号,微光之下,走出六名僧侣,由可憎领头率领,提着禅杖,施施然走到众人之前。
  可憎向众人施了一礼,道:“请问!天道教的清道子道友,可在此处?”
  清道子应声走出,也稽首道:“贫道在此有礼!”
  那可憎慈眉一挑,眼中暴出惊人精光,沉声道:“老衲要找施主讨一个公道?”
  清道子道:“大师有何见教?”
  可憎道:“本寺弟子,今晚突然遭遇伏击,死伤很重,贵教何故下此毒手?”
  清道子冷哂道:“本教今晚死伤亦众,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贵寺为何如此为难?”
  可憎道:“贵教子弟,作恶多端,令人发指,本寺已奉命围剿,你们自该收敛才对,不料今晚却伏击本寺弟子,老衲自不善罢!”
  清道子道:“我们今晚出动,循线找此处,除了跟市川等人面对面动过手之外,根本未碰见贵寺子弟,大师因何含血喷人!”
  可憎道:“你们没有伏击本寺子弟?”
  清道子斩钉截铁的道:“决计没有!倒是我们吃到贵寺无数的苦头……”
  那可憎宣了一声佛号,正要发作;施芳芳却在此时插嘴道:“可憎大师!恕晚辈斗胆说一句话……”
  可憎含怒道:“姑娘请说!”
  于是施芳芳接道:“晚辈认为,清道子前辈之言,大有商榷之余地,并非全系子虚之语。”
  可憎道:“姑娘是说清道子没有扯谎?”
  施芳芳从容道:“是的!晚辈认为天道教并非外传所谓妖教!”
  可憎哼了一声,道:“一个时辰之前,姑娘几乎命丧在他们的手里,而此刻姑娘居然替他们说好话,你得说出个道理来!”
  施芳芳嫣然一笑,在夜色朦胧之中,显得更加妩媚动人,道:“晚辈之所以相信清道子前辈之言,最大理由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抗清志士!”
  可憎道:“那要看他们是什么样的抗清义士,不能一概而论!”
  施芳芳道:“清道子老前辈曾在郑王爷麾下效力!”
  可憎“嗯”了一声,道:“贫僧昔年与甘辉甘将军有过数面之缘,清道子道长既然也在明郑阵中效力过,只不知道长认不认识甘将军?”
  这话自然是对清道子而发,而且口称清道子为“道长”,显然施芳芳之言,已打动可憎。
  清道子见问,立刻道:“贫道正是甘将军麾下的一名步军营官!”
  可憎心中一动,道:“甘将军旗下有二十营步军,有一半以上的营官与贫僧相交甚稔,但不知……”
  清道子迅即接口,道:“贫道俗姓吴,昔日在军中,袍泽均戏称贫道为‘十八挑’!”
  可憎闻言心中一震,突然吩咐他的同伴,道:“取火来!”
  他的声音微颤,行动怪异,只弄得在场的人均如坠五里雾,但不知他意欲何为。
  这时可憎已将同伴递给他的火把执在手中,徐徐逼近清道子。
  由于大家都不明白可憎何以突然有此一举,一时之间,又不好深问,是以只有紧张的拏眼盯视可憎的举动。
  可憎一直逼近清道子,直到仅余四、五步之遥方始停下,这时清道子的左右,已作出戒备之势。
  只见可憎我行我素,举起火把,细细朝清道子端详片刻,然后颤声道:“十八挑!你看我是谁呀?”
  那清道子借着火光,几乎与可憎同时认出了对方,可憎语音才落,那清道子已一个箭步,冲至可憎面前,双掌紧握着可憎的肩膀,噎着声音,道:“你——你真是老大?八锋的杨老大?”
  他们这一相见,施芳芳以及市川左卫门等人,已知道他们原是旧识,而且是对相交很深的老朋友,因此大大的放心了。
  这时可憎虎目中,突然滚下了一串深泪,感慨系之的道:“兄弟!你怎么落到这种地步?”
  清道子也激动的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大哥!你自己呢!”
  可憎按住激动的心情,缓缓道:“咱们慢慢再说……”
  原来那“十八挑”出身行旅,是由一名步卒干起的。因功升至营官,而最大的一件功劳,就是那“十八挑”外号的由来。
  据说某日甘辉率军与清兵接战,两军才一接触,甘辉便发觉在原野上,他的手下步卒,再怎么勇悍,也无法抵抗得住清廷的八旗骑兵。
  于是甘辉下令疾退,将大军退至山区,才稳住阵式,缓和了清兵精锐的冲击。
  “十八挑”在这一战中,由于一时恋战,等他发觉同袍早已撤走之时,已来不及归队。
  但他并不死心,单人单枪,朝甘军退路寻了过去;时已天黑,那吴“十八挑”尽捡着有灯光之处走,亏他胆大心细,不但没被包围甘军的清兵发现,而且被他施展了神勇,专挑十八处清兵的哨营,最后居然安抵自己的营地。
  清兵深夜连失十八个哨营,虽然只折了百余名兵丁。但却大起恐慌,以为中了甘辉军的反包围。因此未及天亮,就悄悄下令拔营。
  但甘辉行动比清兵迅速,他半夜接报,立即传见吴十八挑,探明清兵营地,便下令连夜攻击。
  清兵骤不及防,而且营盘已被甘辉摸透,骑兵在黑夜山中,禁不住甘辉长枪步军的冲击,立刻先溃败,接着步卒也一战而溃。
  这一战,不但甘辉大获全胜,清道子也一战成名,“十八挑”之名,乃不胫而走,传遍全军。
  没想到,当年甘辉麾下的第一把悍将,如今居然当起道士,困居闽北。
  而可憎则是蔡家军八锋八卫的八锋之首,他原是少林俗家弟子,投入蔡家军是从一名偏将干起,后来蔡家军以精锐两旅,组成锋卫两营,各由八人统领,这就是令清兵闻之丧胆的蔡家的八锋八卫。
  而今,蔡家军之解体,八卫只剩浪子老八一人。八锋呢?一度误传失踪,此刻杨老大现身,方始确知他们已投入空门,在少林寺为僧。
  市川左卫门、清道子、可憎大师,甚至已经丧了命的妙莲,说起来都是抗清志士,他们今晚怎会这么凑巧碰在一起呢?
  施芳芳心念偶然触及这个问题,不禁大感兴趣。
  她隐约之间,似觉此事大非寻常,因此直觉上第一个念头便是怀疑这些人凑在一起,绝非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么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这一场自相残杀的局面了?
  施芳芳先在心中反复思考,肯定了自己的见解,然后打断在一旁叙旧的市川、清道子及可憎等人的交谈,提出她心中的疑念。
  可憎第一个表示支持施芳芳的见解,道:“施姑娘所见甚是,咱们今晚全数中了敌人的圈套,险些骨肉相残……”
  他用“骨肉相残”四个字来形容,显见他虽然身在空门,仍然不能忘情于昔日的袍泽之情。
  市川左卫门接着道:“大师之言甚是!咱们一定要设法揭破这个阴谋,否则浙闽同道,必将受害至惨……”
  清道子道:“这些企图分化咱们势力的敌人,必定都是鞑子的走狗,我们只要找这些人反击就行!”
  施芳芳不以为然,忍不住道:“这闽浙地区,甘心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江湖败类,何止千万,如依老前辈之言,要跟这些人为敌,不但不妥,而且不可!”
  清道子问道:“有何不妥不可之处?”
  施芳芳道:“如果公开打击那些败类,血腥必起,伤亡必重,这是清廷求之不得之事,因为他们可以坐收渔人之利,看你们火并至两败俱伤为止,此为不妥不可之处……”
  她娓娓谈来,分析得极是透彻,令清道子等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于是可憎以一种请教的语气,问道:“那么依姑娘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市川接道:“是啊!既不加以反击,难不成坐以待毙?”
  施芳芳成竹在胸,好整以暇的道:“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不予反击,只不过反击的计策,稍需修正而已……”
  清道子迫不及待的问道:“姑娘有何计策?”
  施芳芳道:“有!擒贼擒王,找出在这闽浙地区兴风作浪的主使人,一举歼之!”
  可憎合掌道:“姑娘玲珑聪慧,令人拜服,此计事半功倍,老衲居然见面未及,实在惭愧!”
  施芳芳嫣然一笑,道:“大师等均系局中人,自然不及晚辈这局外人看得远,想得深了……”
  清道子道:“杨大哥!咱们今晚虽然稍有折损,但能够再聚首,也算是不小的收获,大家何不移驾敝教总坛,再从长商研破敌之法?”
  可憎道:“阿弥陀佛!咱们这一次意外聚首,敌人一定大出意料之外,这是难逢的反击良机,老衲自当追随吴老弟!”
  施芳芳道:“设非敌人忽略了你们可能是旧识这一点,今天情形可难想象……”
  市川左卫门道:“兄弟在金、厦之时,曾听人说过清廷大内,最近遣出大批巴图鲁侍卫,化装成密使,渗入东南一带,企图以明暗方式,双管齐下,铲除所有反清力量。”
  他歇了一下,又道:“看来今晚之事,都是这些人的杰作!”
  施芳芳道:“妙莲临死之前,似乎已探听到有一件大阴谋在进行,可惜她不及道出,已然断气,想来这些阴谋与今晚之事,或许有关!”
  可憎宣了一声佛号,道:“姑娘不提妙莲之死,老衲几乎忘了一件事……”
  施芳芳问道:“什么事?”
  可憎道:“一个时辰之前,老衲正在前村那座小庙打尖,突然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众人凝神听可憎说话,只听可憎又道:“那送来信息之人,长得极是年轻俊美,一身书生打扮,袖中藏有一只金光耀眼的金笛……”
  施芳芳闻言,瞪大了美眸,脱口而道:“这人一定是金笛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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