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08-09 15:22:48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明，思宗崇祯十二年，留都。
　　南京被称为留都是成祖永乐帝把朝廷迁到燕京以后的事，因为这是太祖元璋择定的都城，而且皇陵就设在城外的钟山。
　　因此，永乐虽将朝廷搬到了原为元朝大都的燕京定为北京。而南京却为先人所设，不容易弃，所以仍然保留南京的称号，而且冠以留都之名。朝廷搬走了，却没有搬走南京的繁荣，从六朝时代就遗下的金粉盛迹，被点缀得尤胜往昔。
　　青年士子侯朝宗，第一次从河南归德的老家，远来应南闱乙卯科乡试。
　　试场就在旧日京试的贡院，和旧日歌妓集中地的旧院，亦隔着一条秦淮河，贡院在北岸，旧院在南岸，其间东有文德桥，西有武定桥往来相通，十分方便。每到灯光初明的黄昏时分，桥上往来最多的就是来应试的方巾蓝衣的秀才。
　　那些士子们中间，固然有些是清贫苦读的寒士，但大部份都还是家境宽裕，又是年轻爱动好玩的年龄，处身在这软红十丈的环境里，既远离了家人父兄的拘束，又带足了盘缠，还会不趁此机会疯狂一番？
　　朝宗正好是二十二岁，才名早扬，几篇诗文着实受到那些前辈先进的夸奖。
　　他本人又是个美男子，再加上他父亲侯恂老先生做过一任户部尚书。这种种的条件，使他成为贡院中的红人，也成为旧院中的名人。
　　举榜未揭，南京城中已经无人不识侯公子了。
　　今天是松江的夏允彝在旧院的媚香楼李贞娘家请客，对这个宴会，侯朝宗的兴趣并不高。
　　因为夏允彝是复社中的中坚人物，复社是后起的东林势力，在魏忠贤跟客氏当权的时候，东林那些书呆子被整得很惨，一直到他们倒了下去，东林党人才抬了头，目前是比较神气，但是侯朝宗认为他们太过于头巾气，忧时救国固然是好事，但是整天的评议朝政得失，骂这个、骂那个，则又未免太过分了。
　　只不过夏允彝在南京的士林中很有力量，跟他的父亲侯老先生也有点交情，算是父执辈了，不好意思拒绝，再者媚香院也有一点吸引他的地方。那可不是李贞娘，她虽是秦淮名妓，却已是明日黄花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管她多富有吸引力，却无法吸引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郎，他向往的是她的女儿香君。
　　听说她才十六岁，长得纤巧秀美，而且娴静稳重，有大家风范，美得叫人心碎朝宗久闻其名，却一直没机会见面，因为她是清倌人，不大出来应酬。今天在她家里，想来定会出来见客了，这才是真正吸引朝宗的力量，所以他在过文德桥的时候，不自觉的把脚步加快，仿佛身上的骨头也轻了几两似的。
　　一直快接近媚香院的大门时，他才不好意思地把脚步放慢了一点，约的时间是酉正，现在不过是日影才偏西，那不是太早了一点。
　　如果是主人还没有到，自己先去了，平时倒还没什么，夏允彝虽说向父亲递过门生帖子，却也与父亲同朝做过事，称是同辈固可，称是长辈也无不可，早到了也没什么，但是前几次约会时，自己都到得很迟，遍遍今天说是为了要介绍李香君给他而早到了，那可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他脚下犹豫，正想滑过媚香院，上别处先蹓一圈才来。
　　那知香院门口，闪出一条人影，一把拖住了他就叫了起来：“啊呀！侯公子可把你给盼对了，大家都来齐了，就缺你这位贵宾，大家公推我促驾，正准备上尊寓去请您呢！天可怜，省得我麻少跑几步。”
　　说话的是说书的柳敬亭，一肚子好学问，博学广闻、言语诙谐，在他那一个行业里称得上翘楚。因为他生性耿介，对复社的清流人物十分尊敬，斯文圈子里也十分器重他，差不多的酬酢场合中都少不了他。
　　他跟朝宗虽是初识不久，却颇为相知，所以对朝宗脱略形迹，也没什么俗套的客气。
　　拉着朝宗进了门，他已经拉开他那说书的大嗓门笑着叫起来：“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快下楼来接凤凰！”
　　席设在媚香楼上，他又拖着朝宗直往楼上跑，朝宗就听见夏允彝那松江口音带笑说着：“侬这只烂麻子，专好捣鬼，叫侬去请侯相公，只不过门上转一转就跑回来了，我看总要叫贞娘抽脱侬两根懒筋，侬才肯勤快！”
　　柳敬亭伸伸舌头：“夏老爷！您倒还真不好侍候，您派我去请侯相公，我立时诸来了，您不说论功行赏倒也罢了，反而赐下一顿打罚，这叫人以后还敢为您办事吗？您到底要怎么侍候才舒服！”
　　说得楼上扬起一片笑声。
　　这篇话并没有好笑的地方，但是楼上柳敬亭不久之前说的一个笑话就很有意思了。
　　他说他家隔壁，住看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在一家大宅院里当仆人，半年前得了一个儿子，珍逾性命，这天刚好男的外宿住在家里，半夜里儿啼不止，老子听得心痛，便怪他妈没有好好地哄孩子。女的却说小儿夜啼成了习惯，怎么哄都没用，不信你自己哄哄看，男的自然不信说自己侍候了几位老爷，都蒙称赞说十分称职，不信连个孩子都哄不好，于是他自己起来，抱着孩子又唱又拍又哄，儿啼依然不止，做老子的急了，对着儿子叫道：“小祖宗，你到底要怎样侍候才舒服！”
　　侯朝宗倒是被那一片笑声弄得有点莫明其妙，他知道柳麻子诙谐成趣，妙语如珠，但是回味刚才的那番话，因为不知道半夜儿啼的典故，听不出妙在何处，竟能引得举座绝倒，正想问问清楚，却见楼梯口闪过一个高大身裁，丰满艳装的丽人，用手帕抚着嘴笑骂道：“死麻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人的便宜都要占……”
　　这正是媚香院的主人，秦淮名妓李贞娘，她扬起了手，正准备接柳敬亭呢，抬眼看见了一旁的侯朝宗。
　　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叫道：“哟！这麻子还真有点神通，眨眨眼就把侯相公给搬来了！快请上来吧！”
　　侯朝宗上了楼，但见临窗一张梨心木大圆桌上，摆着几盘点心果子，却已满满的坐了一桌人！大部份都是他认识的，像陈贞慧（定生）、吴应箕（次尾）等等，都是当时的清流名士，也是复社中的活跃人物。
　　当下拱拱手：“对不起各位，我来迟了！”
　　这时做主人的夏允彝操着他那松江口音道：“方域，快坐下，别来这些虚套，你也没迟，预定的时间还没到呢！是我们大家都来早了。”
　　方域是侯朝宗的正名，上学、应试都是用那个名字，朝宗是他的表字，文人间都习称表字，经常把正名弃而不用了，所以往往在一大堆邂逅相识的朋友间，互相混熟了，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夏允彝虽是他父亲的门生，但是年纪比他大得多，也可以称他的前辈，这时称呼他的本名，多少含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侯朝宗并不在乎这些，他虽有些傲态，却是个很随和的人。
　　尤其在这些场合上，也没啥可计较的，因此笑道：“诸公怎么一起都得了闲。”
　　夏允彝笑道：“那是因为大家都在柳麻子那儿听他说书，散场以后虽是时间还早，却也差不了太多，干脆一脚就来了！”
　　以橛夫子而知名的吴次尾道：“而且吾辈清流，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约会不守时，无论是大小宴会，总要延迟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复社同仁，既以振兴国运，革新时弊为己任，首当除此恶习，上次我们几个人谈到这个问题时，就想以身作则来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会为开始，所以大家都宁可早到，只是未及通知朝宗兄，所以才请敬亭去促驾，不想朝宗兄不愧为吾道中人，居然也在期前来到了！”
　　陈定生也笑道：“更难得的是朝宗是今天的主客，在一般的习惯上，主客早到，那是大失面子的事。而朝宗却能力革俗弊，这是值得鼓吹的一件事！而我们的复社，正需要这种身体力行的人，才能使人一新耳目，不再说我们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了！”
　　朝宗听得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因为他到留都来只为考试，并不打算参加什么会社，尤其是这个复社，固然社中人都是时下知名之士，但是他们言谈激烈，行为愤世，经常对时政有所批评，并对朝中权贵加以抨击，这些都是朝宗不以为然的。
　　因为他们在留都比较活跃，见面的机会多，聚会的时间较多，而里面也颇有几个谈得来的人，却没有想到经此一来，自己也已成为复社中的人了。
　　听陈定生如此一说，朝宗又不便否认，幸好这时另外有一批人呼呼喝喝地涌了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是一群美丽的娘子军，领头的是旧院中最得人缘的名妓卞玉京，略后则是才华过人的郑妥娘。
　　妥娘手扶着一个女孩子，小小巧巧的身材，却又玲珑剔透，美艳照人，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她们的身边还跟着四五个丫头，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吵着进来的，只有那个女孩子低着头，略微有点羞意。
　　身为主人的李贞娘首先过去，从郑妥娘的手里牵过那个女孩子的手，却笑着骂郑妥娘道：“疯婆子，你收敛点行不行，侯公子已经来了。”
　　郑妥娘在任何场合中都是不安分的，也是不甘寂寞的，她不但口才好，肚子里的文才也佳，她的诗与词都颇为可观，只是她的脾气太大，有点喜怒无定，心里一高兴，固然会大叫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也会立时大哭大闹，所以才得了郑疯子的外号。
　　这时她一翻眼道：“我知道侯公子来了，我在楼上看见他在门口逡逡巡巡的，才催着香君赶紧打扮的。”
　　李贞娘笑道：“今儿夏老爷请的主客就是侯公子，主客已到，立刻就要开席了，你不能安静斯文点？”
　　“不能！我要是安静斯文，就不是郑疯子了，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侯公子，一向都疯颠惯了，这会儿装出那副扭扭摆摆的样子，他也不会多看我两眼，你瞧他的眼睛一直就在咱们小香扇坠儿的身上转，几曾瞧得见别人！”
　　侯朝宗知道那个女孩子一定是今天特别要给他介绍的李香君，因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被郑妥娘这一吵，倒是很不好意思，红了脸道：“那里！那里，妥娘高才，我是倾慕已久，几度拜聆高论，更是钦折已久，因以一睹芳容，诚惶诚恐，不敢有渎。”
　　郑妥娘道：“侯公子，你这话是在骂人了，你是现下名噪金陵的四公子之一，文采风流，我那几首歪诗破诗，那能入高明的法眼，你是被我的疯态吓着了才是真的，所以才不敢多看我两眼。”
　　说得大家都笑了，夏允彝笑着道：“妥娘的风情可人，才情动人，这是大家公认的，倒是不必自谦，只不过大家不敢领教的是你的酒量，你拼起酒来又凶又快，就是猛将军张飞临阵，也只有望风而退。”
　　柳敬亭笑道：“夏老爷说得太客气了，这望风而退，谈换成落荒而逃才对。”
　　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郑妥娘十分得意，也就不再找人斗口了，但是在得意中，却又有一股辛酸！
　　她的酒量是很大，虽不敢说是十杯不醉，但是在目下群芳中，却没有一个能比得过的，因为她是从小练出来的酒量她原是桐城缙绅人家的女儿，而且又是极受宠爱的独生女儿，父亲也是个很有学问的名士，诗是父亲抱在手中时，就一字一句打下的底子，酒量则是陪着父亲，终日小酌练出来的。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流落到南京沦为歌妓，却又靠着这两者成了名。
　　她的酒量虽大，却并不嗜酒，刚落籍时，由于她的人长得很美，常有些登徒纨绔子弟想占她的便宜，意图用酒灌醉她，她绝顶聪明，岂有不明白的，好在她有的是量，晓得对方的意图后，干脆主动攻击，人家要灌她一盅，她跟人拼十盅。
　　更厉害的是她越喝越豪，十盅之后再来十盅，死缠不休，袒臂掳袖，猜拳行令大声嘶叫，状若疯狂。
　　女人的风情与魅力在于含蓄，她这种大刀阔斧的作风，对方纵然酒量不逊于她，却也因而绮情全无，废兴而退，妥娘的酒名因此而传，虽然因此而保全了她自己，却也令人不敢进一步去亲近她。
　　一个美丽、多才而又热情如火的女人，在风月圈子里自然是容易出名的，但是却很少有人去爱上她，就因为她这种作风！
　　所谓没人爱她的话是不确实的，石头城中，想要量珠而聘的豪客还是不少，只是都为一般俗客，她自己不中意。也有些真正能欣赏她的人，可是那些人又太穷，郑妥娘是典身的，鸨母化了银子买下了她，自然也想在她身上捞一笔，那些人没有能力娶她不说，连常常光顾她香闺的能力也不足。
　　她看得起的是文人，但是有才华而又多金的文人，却被她的爽朗作风给吓住了，所以她的常客虽多，应酬频繁，却不容易觅得一个归宿，她的内心是寂寞的。
　　真正了解她的人可以说没有，因为她把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内心都隐藏起来了，比较了解她一点的是卞玉京，这时见她又有点酸意，忙推推她道：“妥娘，今天是香君妹子跟侯公子初次见面，人家正是郎才女貌的好一对儿的，你又呷的那门子飞醋。”
　　郑妥娘跟卞玉京对李贞娘的这个女儿都是十分爱惜，本来以她们在旧院的名气与地位，是不轻易给人跨刀帮衬的，因为她们都自有门户，除非有客人叫条子、出堂差，才过来点缀一下，来了也是唱支曲子略作应酬，像做客人似的。
　　这不仅是面子问题，与缠头放入也有关系，在别家的院里摆席，主要的收入全是大家的，她们身为红牌名技，自不必给人帮衬去。
　　今天因为是给香君做面子，她们是主动地前来凑场面的，这就是说，做客人的可以循出堂差的规矩，付一份例赏，也可以将就分付。
　　李贞娘固然是秦淮名妓，却因为年岁大了些，只靠着老客人以及慕名者前来相好，本身实在已没有多少的号召力了，因此才把女儿给抬了出来。
　　香君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也是她买来的假女，不过她孑然无亲，不像一般的假母，对假女十分刻薄，非打即骂，她对香君还称是很疼爱的，而香君又惹人爱怜，旧院中的姊妹倒是十分的热络。其中尤以玉京与妥娘为甚，卞玉京的人缘最佳，对谁都像个大姐姐似的，对香君这个小妹妹尤然，而郑妥娘跟香君更是投缘，自居为师，闲下就教她认字读书作诗。
　　这两人一个是大姐姐，一个是老师，对香君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她们知道香君刚踏进这个圈子，最好是能有一个既够名望又有才情的少年公子来亲近一阵，这样子对她的名气与身价都有好处。
　　可是要觅得这样一个人选，倒也并不容易，侯朝宗就是这样子给选中的，甚至于郑妥娘还费尽了大力气，要求夏允彝促成他们的相聚。
　　郑妥娘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脾气可发作不得，若是因为一时感触，再来个较酒闹座的话，那不是未帮忙而成为来搅局了。因以一笑道，你那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侯公子是当代俊彦，只有我们香君妹子才配得上他，我再没脸色，也不会硬凑上去自讨没趣呀，倒是她的老娘有点舍不得。
　　李贞娘啐了她一口道：“疯婆子，我又那只脚踩着你的尾巴了，怎么冲着我张口乱咬。”
　　郑妥娘道：“你要不是舍不得，干吗老抓住香君，木把她介绍给侯公子呀，人家侯公子今天是专诚来结识香君的，你自己尽把老脸往前凑，称是哪门子的巴结呀！”
　　李贞娘笑着道：“疯子，你真不得了，一张口咬住了人竟是不放的，我要不把宝贝女儿赶紧送出去，还不知你要怎么编排我呢？”
　　说着把香君携到朝宗的身边道：“侯公子，孩子小，又没教养，您可要多开导她一点。”
　　侯朝宗倒是赶紧站了起来道：“好说！好说！不敢！不敢！”
　　香君虽是一直都低着头，却也早已把侯朝宗偷瞧了好几遍了，在她的私心底下，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安排的！
　　她虽然已经落籍，正式地挂名出来应酬了，但是因为媚香院仍是以她的假母李贞娘为主，而李贞娘对她期望很高，要她能一鸣惊人，寻常应酬没让她去。有时也不过略露一下相就离开了。
　　所以她并没有结交多少人，只有这批清流文士的聚会，才让她出来多坐一会儿，那是有几种缘故的，一来是为这些文人们颇负清望，由他们口中品题后，身价名气立增，二者是他们比较规矩，像那些商贾之流动手动脚的，怕惹起了香君的反感，因为李贞娘看出香君这妮子自小就很自重，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混，只有慢慢地感染她，让她跟一些比较顺眼的男人接近后，把脸皮混老了，慢慢或许能习惯了。
　　只不过在这一个圈子里，找个理想的人也不容易，他们多半已上了年纪，只有一个表字太冲的黄宗羲年轻些，但是他的人太木讷，香君固然敬重斯文，却不会欣赏太规矩，像木头人般的人。
　　翩翩风采的侯公子来到留都，香君在一些人的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也间接地读到他的诗、他的文章，虽然没见过这个人，心里多少已经有个影子。
　　郑妥娘跟卞玉京唆动着夏允彝促成此聚，多半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自然不好意思胡说，可是不住地在人前人后打听着侯公子，别人还会不明白吗？
　　这会儿她是真正地看到朝宗了。在外形上，她是非常满意的，因为朝宗不但是个美男子，而且玉树临风，是个伟丈夫，那使他看起来不像一般书生那样虚怯，给人一种英气勃勃的感觉。
　　所以，侯朝宗给她的第一个印象竟是比想像中还要好一点，也因为如此，她的胆子也大了，俏皮地抬起那一双灵活的眸子，未语先笑，然后以她那清脆的声音道：“侯公子，前两个好说是您客气，后两个不敢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香儿年纪少不懂事，您却是名满白下的佳士，连夏老爷都极力推崇，要拉您入社，可见您的高明，娘请您教诲我一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这一连两声不敢，分明是嫌我的资质太笨，不堪言教。”
　　侯朝宗对这样一个小鸟般的可人的确是十分满意，“香扇坠”是一般人公送给她的外号，他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妥切极了，香君不但细巧玲珑，而且美得明亮，晶莹活脱是扇子上那一枚雕工精细的玲珑玉璧。但是他没想到香君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辞锋又是那么敏锐，证明这个女孩子的内在跟外表一样的可人，因此他顿了一顿，才道：“不！不！香君，你误会了，我还不敢，是真的不敢！听说你是妥娘的门生，而令师的高才我是领略过的，实在是高明，你有如此明师，那里还差得了！”
　　郑妥娘见侯朝宗对她如此推重，不禁生出了知己之感，看了他一眼道：“侯公子，香君妹子好才气，我那里配教她，只不过是我们姐儿俩闲下时互相研究一下罢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别老是转着弯儿，骂我们姊妹吧！见了我那些不入调的玩意儿，就以为香君妹子也跟我差不了多少，告诉你，她可比我强。”
　　侯朝宗忙道：“妥娘，平时里你是最痛快豪爽的人，怎么今日却会假客套了，你的才名是公认的好！”
　　郑妥娘笑道：“在那些俗气铜臭满身的生意人面前，我不敢妄自菲薄，是比他们多识几个字，可是今天在座的，那一位不是当代词宗，一方大家！”
　　侯朝宗笑道：“这可是有公评，假不了的。”
　　香君笑着道：“郑姐！侯公子说你好，你大概真布一二可取之处投了他的胃口，这倒是不必客气的。”
　　侯朝宗道：“实系一二而已，最少也有三四五六呢，妥娘有几首作品，不仅文词稳健，而且意致绵绵，已臻神来之境。”
　　郑妥娘刚要开口，香君又笑道：“侯公子，照你这么说，你一定看过郑姐的诗词了，那就请你随便举上一首例子，评介一下，才见得你是言出由衷。”
　　这个请求太突兀了，郑妥娘虽有才名，毕竟只是一名歌妓而已，她的诗词最多也只在坊间流传，客人们未必能看得到，即使看过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住的，香君居然叫人家念出来，这未免强人所难了，李贞娘忙道：“香君，不可以没规矩！”
　　郑妥娘也道：“香君，我们的作品被人称一个好学，最多也不过是勉强得过去而已，你可别以为是有多了不起，还值得人家记下来。”
　　那知侯朝宗却笑了一下道：“香君要考考我呢！”
　　香君这时也略略有点后悔，笑笑道：“侯公子，您也别认真，我不过是开开玩笑。”
　　朝宗一笑道：“不！这是应该的，我说妥娘啲诗词好，当然要有根据，绝非说些门面话来讨你们高兴，我最激赏的是她一首浪淘沙！”
　　说着就以他那富有男性魅力的嗓音轻吟着：
　　“日午倦梳头，风静帘钩，一窗花影拥香篝。试问别来多少恨？江水悠悠。
　　新燕语春秋，泪湿罗裯，何时重话水边楼，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
　　一吟咏后，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才徐徐点头道：“这一阕浪淘沙词意哀婉，不让清照，幽怨之情，见于字里行间，尤其是最后那两句，梦到天涯芳草幕，不见归舟，写去国怀家的离人愁绪，别是一般意境，远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中口吻所能比拟的！”
　　郑妥娘没想到侯朝宗还真能背诵出来，不仅一字不易，而且还能剖析入微。除了感激之外，更有一种知己之情涌上心头。
　　照她平时的性情，这时很可能会抱着朝宗大哭起来，但她究竟是经过场面的，还能撑得住，知道在这个时候，纵有千万种感激，也不应表示出来，所以她强自忍住了眼泪，哽咽地道：“侯公子真难为你，居然能把这种俚词记住了。”
　　最受感动的却是香君，她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将半个身子倚在朝宗的身上，抽泣着道：“侯公子谢谢你，真谢谢你！”
　　卞玉京笑笑道：“香君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泪眼婆娑的，也不怕人笑话，疯婆的词好，侯公子夸的是她，要你谢个什么劲儿，谢就谢了吧，又哭个什么劲见。”
　　郑妥娘横了她一眼道：“你不懂的！”
　　卞玉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所以郑妥娘虽然当众如此抢白她，她一点都不生气，依然笑着道：“我是个俗人，是真不懂你们这两位大雅人，敢情你倒是懂了，那倒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香君这小妮子谢的是什么，这一把眼泪又为的是什么？”
　　郑妥娘道：“她谢的不是侯公子夸我的词好，那一把眼泪也不是为我的词中伤感而流。”
　　这一说连座中的人都感到不解了，但是朝宗却微微而笑，未加否认而颇有认可之意。
　　柳麻子道：“这就怪了，我们想因为香君是在代你谢谢侯公子，因为她是你的门生，代你说一声谢谢倒也不算过分，至于她那几滴情泪，则是为你词中的感遇而流，你那阙浪淘沙是你，连我听得都有点鼻子酸酸的。”
　　郑妥娘笑道：“扯你娘的臊，你麻子还会酸鼻子呢！那真是日头打西边出了，你整天就是嘻嘻哈哈，自己满嘴喷蛆，专门绕着圈子骂人，你要是鼻子酸，准是叫人拿拳头揍的。”
　　柳麻子一缩脖子道：“姑奶奶，你可真凶，我麻子又不是铁石心肠，我说书的时候，每说到伤心处，总是比别人先掉眼泪，刚才听侯公子念你的词句，鼻子一酸，的确有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郑妥娘笑道：“是真的吗？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只不过我就在你对面，看你那双贼眼眨呀眨的一直瞧着桌上的那块火腿，倒是有两滴口水滴了下来。”
　　说得大家又笑了，柳麻子笑嘻嘻地道：“可不就是那两滴眼泪吗，本来已经滚到眼眶边上了，叫你一吼一吓，它们跑错了路就从嘴角流下来了。”
　　这一说座中益发笑得厉害，连香君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笑声略歇后，陈定生才道：“妥娘，刚才你说香君那一哭一谢似乎都别有深意，而香君没反对，朝宗似乎也了然默认了，这个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了，究竟又是含何玄机呢？”
　　郑妥娘看了一下朝宗和香君道：“这个他们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互相明白了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若是由我说出来就更为无聊了。”
　　卞玉京道：“侯公子，那就由你来解说好了，我这个人最是忍不住打哑谜，若是这个闷葫芦不解开，我这一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连素来老实的吴次尾都被引发了兴趣，催着道：“朝宗，你倒是说说看，我倒是不相信香君这妮子还会在肚里做文章，她平时看来挺老实的。”
　　郑妥娘连忙道：“吴相公，你这话欠周详，该罚一盅，香君妹子是性情中人，所以才有那一谢一哭，可不是在肚子里做文章。”
　　吴次尾道：“等朝宗说了之后，如果真是我错了，我情愿认罚，别说是一盅了，三大觥都行。”
　　夏允彝也兴致勃勃道：“方域，你倒是说说看，应箕每逢酒会，最多不过抿上一两口，我们都叫他一杯先生，他从开席到终席都是一杯到底，今天肯认罚三大觥，那可是很难得的事，你快说出个道理来叫他破次例。”
　　侯朝宗看看身旁的香君，倒是有点为难了，他心里约莫揣测着一个意思，并不能确定什么，却没想到会弄得如此隆重的，尤其是此刻香君那双灵活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他，使他更难以启齿了。
　　这一猜若是猜错了，当然也没多大关系，可是今后在这娇小美丽的女郎面前，将要分量大减，从此遭受白眼的成分居多了。
　　他清一清喉咙，斟酌了一下措词，正想开口的时候，那麻子忽又捉挟地道：“慢来，慢来！侯公子，你先别忙，我跟妥娘还要赌一赌。”
　　“你这死麻子，怎么又找上了我了。”
　　“我这倒不是故意找你麻烦，侯公子跟香丫头一见倾心，他们之间心有灵犀暗通，我麻子可以相信，但是你居然也能先知先觉，知道了他们的心事，我麻子可实在犯疑惑，所以要跟你赌上一赌。”
　　郑妥娘豪兴大发道：“好！怎么个赌法？”
　　柳敬亭略一沉思道：“你先把你的意思写下来，然后请侯公子说他的心思，再经香君说出她自己的意思，最后看你的字笺，瞧瞧你们三个人的说法是否一致。”
　　这个提议立刻获得致的首肯和赞同，吴次尾道：“有意思，有意思，若是他们三者合为一心，明天我做东，我们几个人在妥娘家里再摆一桌为贺，客人是原班人马，一个都不许缺。”
　　陈定生跟李贞娘很要好，笑着道：“老吴肯请客真是破天荒的怪事，只不过拦到妥娘那儿去，不合理。”他是要为李贞娘争取。
　　卞玉京道：“吴相公的做法很合理，贞姐这儿是自己支应门户，我是个没管头的，妥娘却不比我们，她家里也有开销，不能老是往外跑，上她那儿去，也免得她跟养母生气。”
　　郑妥娘感激地看了卞玉京一眼道：“大家看得起我，已经够感谢了，不必要破费，真要是我侥幸猜中了，大家给我做个面子，吴相公出份酒菜钱就行了，其他一切支应我自己贴。”
　　陈定生笑道：“那怎么行，妥娘，你别为老吴省，他家里是个土财主，花几文不在乎的。”
　　郑妥娘道：“这倒不是钱的事情，主要是大家对我的一分情，这些年来，我多少也攒下了几个私房钱，我不想带进棺材里去，能花在自己称心快意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柳敬亭道：“妥娘，你别打如意算盘，还不准定是你赢呢，要是你输了。”
　　“输了明天也是在我家，一切都由我，只不过请哪位老爷出个面，麻子！你输了又怎么说呢？”
　　柳敬亭一笑道：“我本来也打算罚个小东道的，那知道吴相公抢着做主人了。我又不能跟他争，只好听由尊便，爱怎么罚我都行。”
　　郑妥娘一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先不说要你做什么，等我赢了，我再想个办法好好地消遣消遣你这臭麻子。”
　　大家又笑了起来，郑妥娘自到一边去了，沾墨濡毫，连想都没想就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了夏允彝：“夏老爷！你先保管着，等侯公子说过了再拆封。”
　　柳敬亭忙道：“慢来，还有香君的呢！”
　　郑妥娘道：“香君妹子不必说了，只要看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侯公子说得对不对了，她是个顶老实的人，心里藏不住事情的，想些什么都挂在脸上。”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轻轻一扫朝宗，这是一个暗示，也是提醒朝宗的，要他多注意一下香君的神色，如果说得不对，就赶紧换方向！
　　侯朝宗自是明白的，他看着香君，想了一下才道：“我先夸妥娘的诗词，香君以为我是在说场面应酬话。”
　　香君忙道：“不！我是个实心的人，以为你每句话都是真的，所以才要您举出一两首来。”
　　侯朝宗笑了一笑，心中已有底子，，接着道：“你心中先前也许是那样想的，可是提出要求后，经大家一拦，你才想到我或许是在说敷衍话，不能认真的，那时你心中对我十分的失望！”
　　香君道：“倒不是失望，而是着急，我心里万分希望你不是在骗我，却又怕你是在骗我……所以你果真能背出郑姐的词后，我心中真是万分的感激，感激你没有令我失望，我的眼泪也是为了感激而流。”
　　侯朝宗怜惜万分地轻握住她的小手道：“香君！我怎么会呢，我也是个很实心的人，怎么会骗你呢！”
　　香君泪流满面地道：“侯公子，虽然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你，等了你很久似的……”
　　这番话说得太突兀了，因为她跟朝宗见面还没多久，而且她的身分又是一名歌妓，如若出之别人的口中，必然会被认为是虚情假意的一种手段。
　　然而出之香君，却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诚实，所以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怕扰乱了那种气氛。
　　香君顿了一顿又道：“我见了你之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恐惧。”
　　侯朝宗轻叹一声道：“傻孩子你恐惧什么？”
　　“我没有忘记我们之间身分的差异，你是世家公子，我是旧院中的风月伶妓，我固然欢喜我们能结识，但是我也怕你把我当成了一般的风尘女子，甜言蜜语，只是哄着我高兴。”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幼稚，一个风尘中的女子，原本也无权要求客人们对她真心相待的，可是出之于香君的口中，分量却又不一样。
　　因为她年纪还轻，落籍未久，没有染上风尘习气，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的娓娓低诉，跟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一样，渴望着爱情。这番话若是由秦淮河畔的另一个女子说出，必然会引起两种反应，不是被认为矫揉做作，就是笑她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可是香君说来却令人怜惜，不仅没人笑她，而且还使人感到眼眶热热的。
　　真情的流露，毕竟是动人的！
　　做母亲的李贞娘觉得她未免太露骨了，连忙咳了一声道：“丫头，有点样子，别惹人讨厌。”
　　香君勇敢的抬起了头道：“娘！我不是没廉耻，只是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所以我不怕人家笑我，我也没忘记自己的身分，并没有指望些什么，可是我多少还是存着一点希冀的，所以我知道侯公子并不是在骗我时，忍不住对他衷心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