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9 15:35:15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苏昆生上道后,还没有到武汉,就听见了左良玉兵变的消息。
  马士英他们利用权势,不断地挤迫左良玉,仗要他去打,兵员减少了,却推说朝廷财源困窘,不准增补,而其他各处兵镇,却日渐扩充,兵增粮足。
  左良玉忍无可忍,再加上福王由监国而改元称帝,对高杰等四镇有封爵之赏,而对左良玉的宁南侯,却未作进一步的表示。
  左良玉一怒之下,正式发出了清君侧的诏书,发兵回金陵。
  这一次马士英他们早已作了准备,虽然还是有点紧张,却并不太慌乱,从容布置以拒。
  兵到九江,左良玉以年迈气愤,兵马劳损,病故于军中,他的儿子左梦庚继续拔师东进,这位少侯爷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又没有用兵的经验,一经接触,就败得落花流水,无可奈何之下,率着余部向清兵请求保护,清兵自然是求之不得。
  苏昆生可苦了,他沿途遇到不少的乱兵,打听侯朝宗的下落,却很少有正确的消息,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找去。
  左氏父子清君侧失败,但南京的局势却不乐观,因为左氏撤了江防,清兵乘机渡江,再利用明朝自乱的空隙,渡过了淮水,直逼扬州,史可法急命诸将入援,可是那些将领为了自保实力,没一个肯去的。
  清兵的主帅多尔衰曾两度劝降史可法,都遭到史可法的拒绝,他们相互的书信往返,现在都成了历史上有名的文献。尤其是史可法的复多尔衮书,正气洋溢,表现了中华读书人宁死不屈的气节,十分感人。
  一方面坚攻,一方面死守,攻守双方,都是损失惨重,终于在弘光元年四月,扬州被攻陷了,史可法殉国,清军为了立威,要明朝的将领们不敢再抗拒,同时也要报复攻扬州时所受到的损失,在攻占扬州后屠城十日,道十天里扬州成了个血腥地狱为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的,几乎很少有幸免的。
  清军屠杀的对象是史可法的部属,他们在史可法的忠贞大义感召下,虽败而不降。
  清兵在城中搜役残军,而且也把藏匿明军的百姓们也一并地屠杀,这也是历史上最残暴的一篇记实——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并称为清初的两大暴行。
  扬州一破,人心惶惶,士无斗志,一个月内,就直逼南京,弘光帝才当政不到一年,就遭到覆亡的命运。
  马士英、阮大鍼,这些误国的权臣自然也跟着失势,先后地逃走了。
  虽然,大明的宗室还有一些逃出去的:像鲁王为大臣张维周拥立在绍兴监国。而郑芝龙、黄道周等又在福州拥立唐王。
  那只是一线的希望,大家都明白,靠着这些人要想击退强悍的清兵是太困难了。但南京却是陷落了,江山易帜,河山易主,对金陵的百姓而言,明朝是覆亡了。
  在一般的读书人眼中,对明朝的覆亡却抱着更深的感慨,明朝之亡,不在敌而在己。这么大的一个王朝,如果不是从自己败起,再多的敌人都无法击败它的。
  因为中华一直是最强大的,人口最多,土地最大,文明最盛,在在都比别人强。
  满清虽是势如破竹,但多半还是靠着汉人的力量来击破汉人的,他们用来作前锋的,都明室的降兵降将,这些人何以会倒过枪矛,为敌人卖命来攻打自己的朝廷呢?
  数到根本的原因,几乎要从明太祖洪武开始,这位从草葬出身的皇帝开始时是从白莲教的刘福通起家打出来的天下,心胸偏狭,多疑猜忌,对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们一直怀着猜忌,那一个将领的兵权一重,一定会受到他的排挤迫害。
  这样子虽然能造成集大权于一身的绝对优势,但也为子孙们树立了一个以猜忌理国的传统手段。将帅们无以安其位,无以用其才,皇帝们唯恐将悍而兵骄,以至于自坏长城,小人庸材当道。
  君上刻薄寡恩,臣下们自然而然地没有了感激效死之心,几乎每一个皇帝在位,都做过一两件大错事,冤柱地革退过功臣名将。
  而清人得以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崇祯帝屈杀了镇压北边最有力的袁崇焕。君不仁、臣不忠,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也导致了明室的灭亡。
  侯朝宗终于在乱军中遇到了苏昆生,因而也知道了香君为他守义的忠贞情事,内心中是异常激动的,他这时已经雄心消尽,壮志成灰。
  读书人本以功名为第一前程,国已亡,家已破,苟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其他一切都谈不上了。
  他这时只有一个期念,就是找到了香君,回到归德的老家,老老实实地种田去。
  战事还在继续着,战场却已移到了西南一带,福建、云南、广东、广西,还有人在为着光复汉室而努力。
  各种的传说在民间传播着,那都是不死心的人在鼓舞着复国的希望。
  像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在厦门举起了勤王的义旗,瞿式耜在广东高要拥立桂王朱由榔等。
  这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都是一些分散割据的零星抗拒,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处的势力能够再次地创立一统的局面。
  虽然,有不少热血的青年,迢迢千里,奔向西南一带去参加抗清复国的壮举。
  但是侯朝宗却没有为这些消息所动,他已经看得很透澈,那些努力不会有太大结果的,满清本身的实力已经够强大了,何况还有不少实力派的明军将领投向清方,那已经不是一些零星的抗拒所能抵挡的。
  再者就是人心的向背,很多人都已饱经流寇、兵患、天灾、人祸、颠沛流离之苦。他们对明朝朱氏一族,已经失去了信心,大部份人都不想这个败落的王朝再恢复了。
  “汉贼不两立”的春秋大义,只是在读书人的心中有点影响的力量,大部份的老百姓,却很少明白什么叫尊王攘夷大道理的。
  他们只知道要活下去,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给他们吃饱肚子不受寒冻,他们就满意了,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关系的。
  越近金陵,兵乱的迹象越少,朝宗的那一片爱国的热情也越冷淡。
  南京城除了在清兵进城时乱过一阵子,现在又已恢复了平静,除了城门口多了一些带着花翎,拖着瓣子的清军官兵外,几乎没什么改变。
  只不过秦淮河冷清了,旧院笙歌稀落,没有往日的繁华了,还有就是往日的欢笑沉寂了。大多数的老百姓们脸上一片茫然。
  亡国的悲痛使他们沉默,也使他们失去了追求欢乐的情趣,当然,一定还有一些新贵们起来的,但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贵,也不足以骄人的,他们多少还有点羞恶之心,穿上了清制鞑子的官服,他们不敢太过嚣张。
  苏昆生领着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却只看到一片残破的瓦砾与毁于劫火的满目疮痍!香君不在那儿了。
  朝宗因为曾是前朝的风云人物,不敢过一分公开地露面,只有在苏昆生的家里暂居,由苏昆生出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见得着,朝宗在此地虽曾出过风头,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认识的都是一些读书人,这些人也都不见了。苏昆生却是老伶,在金陵就久了,他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还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着苏昆生千里迢迢带给他的那柄扇子。看着上面用鲜血画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动,更有无限的忧虑、思念。
  正在遐思萦绕之际,恰好是苏昆生回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苏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回来的,所以朝宗忙迎上问道:“老爷辛苦了!有消息吗?”
  苏昆生点点头,目中隐现泪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消息究竟如何?”
  苏昆生哽咽着声音道:“可怜了那孩子,但是她死得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飞舞,几乎没昏过去,他还算养气工夫做得不错,而且身经离乱,悲欢离合看得太多,比较撑得住,忙问道:“香君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苏昆生摇了摇头:“香君没死,她躲起来了,慢慢找还能找得到。”
  听了这句话,朝宗悲观的心情又振作了一点,因以问道;“老爹是说谁死了呢?”
  “是妥娘,郑妥娘那孩子,唉!可怜复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么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消息对他也是一种打击,更是他所不愿知道的,他跟妥娘也有过一段情,两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却没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们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于香君的。
  苏昆生忍住了悲伤,娓娓地道了出来,原来清兵进城之前,南京城里已经乱了,马士英、阮大鍼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着也溜了,却没跑多远,就被清兵捉住了,城里一些暴民开始起了骚动,对一些大官们的家宅开始掠劫烧杀。
  鸡鹅巷的马阁部公馆跟库司坊的石巢园首当其冲,他们虽以身免,而且也带了一部份细软,但多年经营毁于一场劫火,却也是令人感叹的。
  忻城伯赵之龙掌握着锦衣尉,手下还有两三千兵,这时是最神气的了。
  他这几千兵美其名是保护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杀掠,实际上却是进去翻箱倒柜,大事搜括一遍,又发了一笔横财。
  跟着他就跟礼部尚书钱谦益联名上书给多尔衮乞降,并且代表着已经灭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边的旧院,这段时间自然没生意了,有些姑娘们已经逃亡了。郑妥娘却没有走,一来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舍不得秦淮河畔的那点产业。
  沉寂了一阵子后,秦淮河畔又渐响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满清鞑子的将领军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要求领略一下,他们是异族,不识途径,于是就有些阿谀趋势之徒趁机会向导巴结。
  地位低的巴结小军官,地位高一点的巴结高一层的,至于忻城伯赵之龙、钱牧斋之流,则又更进一步地巴结将帅皇室了。
  赵之龙暂摄治城抚民之职,是满人所委最高的汉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结,多尔衰的剃发令下,他执行得比满清人还起劲。
  不但自己首先示范,把头发四边剃光,只留下脑后那一撮猪尾巴似的瓣子,更着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宫员们一体奉行,更还下了一道混帐已极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实行剃发,并立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无耻规定。
  杀当然是杀了几个,但死得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后强制执行被剃发的人,他们当时死者有之,发被落后,立即自杀以为无言抗议者也有之。
  为保护头发而死的人,居然比当作以螳臂挡车,拒绝清兵入城的民兵还多。
  这使满清人很奇怪,他们既有护发而死的勇气,为什么当时不与城偕亡呢?
  多尔衮对汉学颇有研究,略加查询,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以为清兵入城,只赶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满清入主,也只是暂时的,大好河山,终有光复之日,所以大家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们的头发,易去华夏衣冠,那就严重了,这传统上千年的服式发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严,被发左袵乃夷狄之俗,那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多尔衮深深知道这一种思想已深入民间,不能加以强迫的,否则会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这只有慢慢地来,所以剃发令虽没有取消,执行就不像从前那么激烈了,但他有个规定,老百姓不妨从宽,想出仕清廷的却必须剃发与易服,他准备以富贵利禄来慢慢蚀化人心,消灭那种民族的自觉。
  赵之龙为了要讨好新主人,不但变发易服,而且还想招待一下那些贵宾,出动他的部属,把秦淮名妓都找了来,在他家中水阁上款延佳宾。
  郑妥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征召了去的,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认识的,还有些更是她颇为敬重的,可是她看见他们一个个身着朝服,奴颜卑屈之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借酒使性子骂开来了。
  这一骂十分痛快淋漓,从洪承畴到吴三桂,以及这些卖身辱国的大小汉奸,一个也不漏,全骂到了。
  最后她的结论更是精采万分:“你们都是读书知证的大人先生们,而我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婊子,我们的身分原是相距得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见你们今天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居然还高坐堂上,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我比你们高尚多了,我虽没廉耻,却还知道廉耻,你们却不但丧尽廉耻,而且已经不知廉耻为何物了。”
  朝宗听他叙述至此,不禁鼓掌大叫道:“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实在痛快。”
  苏昆生却掉着眼泪道:“可是这一骂之后,她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为了怕受辱,自己一头撞死了。”
  朝宗知道妥娘在痛骂之后,必将不免,但是听说她一头撞死了,不禁也啊了一声,垂下了泪来。
  默然片刻后,朝宗才问道:“后来呢?”
  “妥娘开始骂人时,赵之龙就要叫人把她拖下来,可是那两个满清的将军却是十分地欣赏她的口才,不让人抓她,让她骂下去,她撞死后,还着令厚葬。”
  侯朝宗道:“忠烈之气,亘古长存,忠臣烈士,连敌人也会尊敬的。”
  “可不是吗?有一位将军更说得好,如果明朝的臣子们也能像这个女子,中原天下,那有我们的分……。”
  朝宗不觉默然,等了一下才问道:“那些人听了这番话不知作何感想。”
  “钱老儿还算有点良知,当时流下了眼泪,回去后就称病不出门,但是赵之龙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还厚着脸皮说:闻大势即知天命,天意要明室覆亡,大清兴起而代,逆天则不祥,这又岂是一个小女子所能懂的。”
  朝宗愤然道:“无耻,他怎么说得出这话的。”
  “他连卖国求荣的事都做了,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而且他这一套还真有用,现在不仍然是高踞富贵吗?”
  朝宗又没话说了,他的心中十分的矛盾,因为他也知道,明室的气数已尽,民心见背,要想再棒着一个朱家的子弟来克复明室,那是不可能的了。
  那么,他又将怎么办呢?
  内心充满了惶然,又问道:“还有一些人呢,他们又上那儿去了。”
  “陈子龙老爷和夏允彝老爷在松江起义举兵,吴次尾相公也去刺池州揭竿起义,号召了不少门生故旧,真想不到一个文人,居然有勇气拿起刀枪打仗了。”
  朝宗轻叹一声道,“螳臂挡车而已。”
  苏昆生也叹道:“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虽然一度收复了东流建德几个城县,最后还是失败被杀了。”
  朝宗只是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谈如何说话。
  苏昆生道:“夏老爷他们在松江的举义也失败了,夏老爷自杀,陈子龙入山做了和尚。”
  朝宗默然垂泪,他的心已经受到太多的创伤,这些故人的噩耗引不起他太多的悲伤了。
  苏昆生又道:“夏老爷在就义前写了一首绝命词,我抄了来,那真是一篇好文章。”
  他掏出一张纸条,朝宗接去着了轻念道:
  “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部既覆,犹望中兴,中兴望潜,何怒长存,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励后人。”
  朝宗看完后才轻叹道:“他幸亏有这后两句,才算没白死,否则这一死就太没价值了。”
  “侯相公,老汉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是理所当然,可是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他们心中又作何想法,他们在明室统治下,受到的却是苛政暴敛、权臣的压榨,奸臣贪官的剥削,朝廷对他们何尝有恩。”
  苏昆生也不知如何说了,他跟朝宗相逢于乱军之中,耳听目见,都是民怨之声,因此他是真正了解到朝宗这分感慨的。
  朝宗一叹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这才是千古不破的真理,一个失去民心的朝廷是挽救不了的,这些读书人的思想中,忠君的观念太深,所以他们所从事的努力是白费的,以国家的立场面言,他们更是罪人。”
  “侯相公,这是怎么个说法呢?”
  侯朝宗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这种思想未必会为一般人所接受,说了出来,你也不会明白,反而容易贾祸,你说说,还有别的人怎么样了。”
  苏昆生道:“黄太冲黄相公追随鲁王,浮海到舟山去了,陈定生相公不太清楚,据说是回到家乡去了。”
  朝宗道:“太冲的才华不在用兵,他应该在他所长上努力的,他善治史,该把这一个时代所发生的一切,忠实地记下来,为后世的殷鉴。”
  “这还有什么用呢,历代兴亡,所记下来的教训已经够多了,可是后人照样还是踏上了前人的错误。”
  朝宗也被他驳得没话说了,的确,失民恒亡,君上流于逸戏,天下必将大乱,历史上的教训不能说少,但是那些做皇帝的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眼前的明室之覆,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两人又默然片刻,朝宗问道,“马士英跟阮大胡子的下场呢,他们该不会有好日子过吧!”
  苏昆生兴奋着道:“侯相公。这两个大混蛋都没好下场,兵临城破之后,他们先后都投降了,可是满州人想拿他们来讨好百姓,马士英先在福建延平被砍了头,阮大胡子也在仙霞岭被戮死,家产抄没,妻妾入宫。”
  朝宗苦笑一声:“这是祸国者的下场,但是却并不令人高兴。”
  “这两个该死的东西,谁不想咬他们一块肉,他们死了,怎么不令人高兴呢?”
  “不错,这两个人是罪该万死,他们的死,固是大快人心,但他们不死于明室当政,却死于清人之手,结果就不同了,这越见明室之昏庸,也使民心仇清之念减弱,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苏昆生一呆道:“是的,侯相公,你的见解是比老汉高明,老汉初听到两个贼子的下场,还着实欢喜了一阵,现在想想,倒又难过了,他们若是早一点死,使人心大快,倒也不会有后来的祸国之行了。”
  “那些事都不必谈了,香君她们没消息吗?”
  “没有,只知道她跟卞玉京在一起,但是这两个人再也不见了,官府也在找她们呢!”
  “官府找她们干吗?”
  “满清人也想点缀太平,要恢复秦淮旧观,着令旧院中各乐户回到旧处,继续开业。”
  “香君不是报了死亡出籍了吗?”
  “大家也只是听说她死了,贞娘接着就代嫁,事情就这么糊糊涂涂的过去了,她们的籍名都没除掉,妥娘死后,葬在栖霞山,有人曾经见过香君去吊祭,可是后来就没见到她了,因此又有人知道她没死。”
  “这么说她还在人间了?”
  “多半是吧,但是她们一定怕官府找到她们,迫到秦淮来落籍,所以不敢出头。”
  朝宗不禁为难了道:“她若是躲了起来,这茫茫人海,上那儿去找她呢?”
  苏昆生道:“这只有慢慢地找吧。”
  慢慢地找。只是一句安慰的言词,但也确是实情,除了慢慢地找,又有什么法子呢?
  朝宗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要找到香君太难了,除非是让她自己找了来。
  要她自己找了来,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金陵,而且住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朝宗却是个聪明的人,他有自己的办法,他要使自己再度成名。
  “一举成名天下扬。”
  一个读书人最佳的成名的方法便是金榜题名。
  朝宗选了这个最简捷的方法。
  清廷为了安抚人心,仿效明制开科取士,这也是他们拉拢读书人的一种手段与方法,他们了解到读书人是汉民中的智识分子,也是抗拒最厉,影响最大的一种人,要想稳居中原宝座,第一就是要收服读书人。
  收服读书人别无他策,唯以功利富贵之途,而开科取士,也是唯一最好的方法。
  诏令虽出,应考者并不踊跃,朝廷又加之以高压的手段,着令前朝已具考试资格的生员,必须赴试,否则就以逆民视之论斩。
  许多人在不情不愿之下赴试的,有人甚至于故意把文章作得狗屁不通,以免被考上。
  但侯朝宗却没有这么消极,他在江宁府应举试,着力地作了几篇好文章,本来就是名士,又是清廷看中的人,自然高高地取在首名了。
  府试抡元,京试虽不一定会是状元及第,但是进士上榜总没多大问题,所以侯朝宗这一试,几乎已经奠定了他万里前程的远景。
  虽然主子是满州人,但是官吏中仍以汉官居多,而汉官中分文武两途,武官是前明投降过去的,仍然将领着自己的兵,他们有实力为后盾,倒是不怕冷落,文官中则不免有冷热之分了。
  冷官是前明遗臣投降过去的,为了安民,不得已才用他们,这种官自然不会受重视,连汉人也都瞧不起,挤在夹缝里,里外不是人。
  热手的汉官则是清兵入主中原后,闻名礼聘出来的贤达之士,他们本就有很好的人望,清廷为了拉拢人心减少汉家百姓的抗拒心,甘词厚币,把他们请出了山,担任要职,用以疏解民怨。
  这些人志不在富贵,为了老百姓,才出来勉为其难,他们的工作能力强,肯为百姓打算,也为士民所敬,朝廷自然要借重他们的大力,十分礼遇。
  侯朝宗以他本身的名望,想得到将来必然是个大红大紫的汉官,所以他虽只是中了头名的举人,却已经有人喊他大人或老爷了。
  不但日常酬酢中有他,连满洲人都对他客气异常,因为摄政王多尔衮听说有前明复社的领袖报名赴试,非常高兴,多尔衰是个真正的中华通,不但能说汉语,而且汉学底子极佳,不逊于一般饱学宿儒
  正因为他太了解中原汉人了,因此进关之后,势如破竹,节节推进,除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两次示威性的杀戮外,在其他的占领地区,一概秋毫无犯,安民恤众,甚至于开仓赈饥,痛惩奸贪,然后广询民意,好官则留任,贪赃鱼肉百姓者斩首抄家,礼聘地方上贤者出任牧民,这一手的效用太大了。
  清兵占领的地区立刻就恢复了次序,相反的,有些义师所据的城市却仍然是乱糟糟,所谓义师,大部份是溃散的逃军新加整编,这些老兵一向就吃老百姓惯了,明抢暗偷,不改老毛病,而义师多半仓促成军,无粮无饷,一切都求诸民间,扰民日甚,两下比较,自然是得不到老百姓的好感了。因此,有些义师之败,就是败在民众的不合作,其有甚者,百姓们居然会把军情私下通知清兵,暗中开了城门以迎进清兵的。
  义师的将领们固是满腔热血,但他们太昧于时势,太漠视民隐了,拿着一个迫害民众的朝廷为口号,要老百姓去保卫它,怎么不导致失败呢!
  多尔衮知道中华太大了,他们只能间接地占领,不能一下子吞掉的,所以他采取的手段是示柔于民,加威于士,但对于合作的读书人,则又多加体遇,诱之以富贵,侯朝宗报考之时,多尔衮就作了指示,此人务必重用,所以他就是缴白卷,也会录取的,何况他还着实做了几篇大好的文章呢!
  于是,侯朝宗又成了南京城里的新贵了,当然,他也剃了发,抱了一条猪尾瓣子,着起马夹长衫了。
  一连忙了十来天,才把那些凡俗务事应酬忙过,朝宗虽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却也难免有点内疚于心事,但是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对象。
  有些人不齿于他的改变,和这种人谈话是不会投机的。有些人则是逢迎巴结他,这种人是不是谈话对象。朝宗开始怀念起妥娘来了,这是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她并不仅仅是红粉知己,更是他心灵上的伴侣。
  只可惜她已玉殒香消,朝宗更感到惭愧,妥娘生前对他何等情深意挚,死后他竟未临坟上一祭。
  现在他住在一所前朝的官宅里,有听差的仆人,出入有车乘,这都是一些逢迎者奉敬的。
  朝宗倒是没有拒绝,这无伤于廉,因为自己此刻无官无权,也不可能枉法去帮他们,对他们的奉敬,不要白不要,反正这也是前明智下来的资产,他也一样有权享用。所以吩咐套了车,披上狐裘,还带了酒菜,鲜果,一脚直放栖霞山。
  郑妥娘的墓在那儿。
  妥娘虽是举目无亲,她的墓却被照料得很好,有一个小小的墓园,遍植苍柏,用以纪念她不屈的英灵。
  一坏黄土却埋葬了她的香躯,朝宗看到了碑上“大明义妓郑氏妥娘之墓”的字眼时,不禁悲从中来,满腹委屈,一腔情愁,都涌发而来,只叫了一声:“妥娘!”,胸口的热血上涌,从嘴里喷了出来,跟着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人事不知了。
  朝宗醒来时,身子已在一个庵堂里,因为他在屋中看见了几件尼姑的袈裟,很整齐的折放在简单的木榻上,耳中虽然听见喃喃不绝的罄唱梵呗之声,但是仍是一种无比的寂静之感。
  那是由一种与世隔绝的寂寞气氛所造成的,他用手撑着让自己坐起来,仍然感到相当的疲弱与无力,但是他却努力地要挣扎起来,他害怕这屋中的气息,他觉得如同处身坟墓中一般,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但是他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这一个撑起的动作又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气,当他移动双脚,踏在地板,想站起来时,身子摇摇晃晃,再也支持不住,冲向了一边的桌子,撞倒了桌上的一只空碗。
  碗滚跌倒地上,发出了乒乓的碎裂声,这并不是悦耳的声音,由于累积的经验与生活的习惯,每当听见这种瓷器皿具跌破的声音,总会令人有一种灾厄或不幸的感觉。
  但是对朝宗而言,那却是无比美妙的乐音了,因为这是人的声音,使他又回到了人间。
  事实上,他由昏迷中醒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知觉由模糊而转为清楚的过程中,他一直只能听到那刻板的诵经声,听到后来,他害怕起来了,害怕自己已经是黄泉路上飘忽的幽灵。
  他想大声呐喊,却发不出声音,因此他只有拼命的挣扎起来,冲出去,冲破这死亡般的岑寂。
  瓷碗摔破的声音,也使经唱声停止了。
  现在屋中变成绝对的寂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了,但是侯朝宗却觉得比先前热闹多了。
  在有声音时会感到寂寥,无声时反倒热闹,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但是侯朝宗的体验中却绝无矛盾之感,寂静表示有人已经听到了打破碗的声音,也证明了他还活着,是跟人在一起。
  侯朝宗深吁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一件可喜的事,因此他的精神也振作了,扶着桌子的手也有了劲,虚弱的腿也能站起来了。
  就在他要寻门而出的时候,门忽然推开了,一个黑衣的尼姑进来,看见他已经起身,倒是微微一怔,随即高兴地笑了。合什问讯:“阿弥陀佛,施主终于醒了。”
  侯朝宗点点头,努力地把记忆跟目前的情形连在一起,他才想起,他是在妥娘的墓前受激而昏倒的,一定是旁人把他送到这儿来的。
  对着一个出家人,他不便说什么,枯笑了一下:“这里还是在栖霞山吧!”
  “是的!在栖霞山西麓。”
  “借问宝庵是什么名字?”
  “这里是一所家庵,没有名字,平时也不对外开放,因为施主生病昏了过去,才特允施主暂居休养的。”
  “那真是打扰师太了,我是来凭吊一位故人的,大概是感受风寒,早致病根,激动之下,乃使病发而昏倒,师太,我有两个从人……”
  “尼庵中不便留居官客,他们到山下的人家去借居了,说好在早上再来探视施主的,大概就快来了。”
  “早上?我记得是在下午登山的,莫非我昏迷了一个整整的长夜。”
  “施主已昏迷了两天一夜,今天若再不醒,尊仆就要把施主接下山延医诊治了,因为此地既无大夫,又没有药物,一切都不方便。”
  “啊!有这么久了,那真是对不起得很。”
  “没什么,贫尼也算是为故人尽点心。”
  “为故人尽心,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施主所凭吊的那位烈女,跟贫尼也颇有渊源,施主为她伤情而昏绝,总算难得。”
  朝宗本来就觉得这个尼姑有点面善,听她说话后,再仔细端详了一下,还终于从几粒白麻子上认出了,她居然是秦淮昔日名妓卞玉京。
  以前朝宗跟卞玉京见过不少次面,但是却没有什么太亲密的来往,因为卞玉京稳重端庄,温和少言,不会是朝宗这个年纪的人所欣赏的对象。
  但朝宗跟她也不陌生,他曾经跟香君一起在她的家里吃螃蟹,还偷拿了几只,又到妥娘那儿去疯狂了一夜。
  说来也不过是两年的事,居然会当面不相识了。
  那是因为玉京变了,变得很多。
  以前她爱穿白,玲珑剔透的身材,飘飘的颇有仙意。
  现在她却以一袭黑色的袈裟罩起了身体,而且身材也似乎臃肿了。
  以前她一头青丝,又柔又黑,使人望而心醉。现在她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光得发亮,充满了佛境。
  以前她瘦尖的瓜子脸,薄施脂粉,脸上常带着笑,见面使人忘忧。现在她却是白白胖胖的,一脸肃穆安详,使人忘世俗而出尘。
  以前她常念阿弥陀佛,现在她也是口宣佛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乍见故人,侯朝宗有着惊喜万分的欢欣,跳过去想握她的手:“玉京,是你,你怎么成了这付形状了。”
  卞玉京退了一步,巧妙地躲开了他,平静地道:“侯施主,你昏迷初苏,体力未复,激动不得,请坐下来说话。”
  朝宗这才发觉自己太冒昧了,他跟玉京虽然很熟,却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应有那些亲密的举动,何况对方此刻已身入空门,更不可冒昧了,可是他仍然难禁欣悦之情:“玉京,我跟苏老爹一回南京就在找你,我们到过你以前所居的白衣庵,那儿已成一片废墟。”
  卞玉京道:“庙是我自己放火烧掉的,那是为了避人耳目,因为有两个无赖,夜入庵里,意图非礼,我跟香君束手无策,幸得柳老爷及时赶到,替我们解了围,为免得以后麻烦,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
  “柳老爷,那一位柳老爷。”
  “柳敬亭,以前在秦淮说书的。”
  “喔!原来是柳麻子呀,这麻子上那儿去了,很多人都在想他呢,大家都想再听听他那种一针见血的骂人,现在没了忌讳,他可以骂得更精采了。”
  “柳老爷现在不骂人了,他深悔以前徒逞口舌之快,发泄一时之意气,与国事何补。”
  “怎么会没有呢?他指桑骂槐,惩奸警顽,在激发人心上,很有一些功效。”
  “可是也害了很多人,阮大鍼复起之后,与马士英狼狈为奸,大事搜捕复社党人,有很多人就是受了他说书的鼓动,与奸党对立的,结果却被捕入狱,更有不少牺牲了性命。”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我一直在劝他们,说言行不可太激烈,报国之途很多,发之于议论却是下下之策,不特于事无补,反倒自取其祸。”
  “柳老爷现在不是坐而言,他是起而行了。”
  “噢,他参加了那儿的义师了。”
  “他投到漳州郑成功的帐下做幕僚,郑成功很器重他,派他到江南来,连络号召志士,共谋复国大计。”
  “真看不出这麻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干起这个工作来了,不过郑成功也真选对了人,他认识的人既多,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线,口才又好,他的身分掩护也好,不受注意。”
  “施主也认为他的工作很有意义了。”
  “当然了,不忘故国,为复国而奔走,都是有意义的,而且令人尊敬的。”
  “施主是否要见见他呢?”
  “这个倒是不必了,我不必要他来劝说,他说的那套道理,我都知道,而且可以比他说得还好。”
  卞玉京的脸上涌起了明显的失望之色:“柳老爷也说起施主了,他说施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无须要他饶舌。”
  侯朝宗有点脸红,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应试之举很不谅解。”
  “这倒没有,他很明白,读书人寒窗苦学,为的就是藉此一举而展其大才为世致用。侯相公天才横溢,才华盖世,不应该埋没的,高抡解元是应该的,他只是痛惜在前明时,竟以一个副榜来委屈长才,却把这个人情留给了鞑子来做了。”
  侯朝宗听了更觉刺耳,叹了一口气道:“玉京,我所以应考,是有我的道理,因为我……”
  卞玉京已经摇手道:“侯施主,你的道理不必说给我听,而今我已非尘世中人,对这些都不再关心了。”
  “玉京,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那种忘祖背宗的人。”
  “侯施主,卞玉京已经死在白衣庵的那场劫火之中,贫尼法名了缘,一切尘缘俱了。”
  朝宗见她不愿意听自己解说,心中感到很不平,但是转而一想,这种事原也不必要她谅解的,因此他转口问道:“玉京!你知道香君在那里吗?”
  “她原来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离开白衣庵后,我落了发,住进了这所家庙,她的尘心未尽,在此地不惯,而且也怕为人认识惹来麻烦,又搬走了。”
  “搬到那里去了?”
  “这个倒不知道,她一直没来过。”
  朝宗不禁十分失望,长叹了一声道:“我跟苏老爹迢迢千里,赶在兵荒马乱中回来,就是要找的,谁知就差了这一步,两下里始终没找到!”
  “侯施主,你找到了她又打算做什么呢?”
  “自然是要娶她,我答应过她的事绝不会食言的。”
  卞玉京看看他身上的衣着,轻叹了一声:“施主,相见争如不见,你还是别找到她的好。”
  “为什么,难道她已经变心另嫁了?”
  卞玉京佛然变色道:“这是什么话,侯施主,娼门中虽无烈女,但香君却不折不扣,是位贞烈的好女子,她说生是侯家的人,死是侯家的鬼,阮大胡子那样相逼,她宁愿一死都不肯易志,这事莫非你没听说过。”
  侯朝宗忙道:“我听说了,苏老爹来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个,他还带了这把扇子来,扇子上有几朵桃花,就是杨龙友用她触石头破的鲜血添书而成的。”
  “侯施主,你既然知道她如此坚贞英烈,怎么还忍心说她变心改嫁的话,在当年那么艰困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易志,现在怎么会变心呢?”
  侯朝宗道:“那你怎么说我还是不找到她的好。”
  卞玉京想了一下才道:“侯施主,我这么说吧,她没有变,是你变了!”
  “我变了,我为她守义至今,千里奔波来找她,怎么变了呢?”
  “不是那种变,是另一种变,你看看你的头上、身上,那一点还像从前的侯相公了?”
  朝宗不禁讪然地道:“这是不得已,我也另有苦衷,见了她,我会向她说明白的。”
  卞玉京摇摇头道:“侯施主,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这样子,她根本不会见你。”
  朝宗怔住了,沉吟片刻,他才道:“玉京,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帮帮我的忙,向她劝说一下,叫她务必跟我见上一面,那怕以后再不理我都行,但一定要听我的解说。”
  卞玉京叹了口气道:“好吧,见到她,我会劝她的,只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来了后听不听我的劝,那可无法担保的了。”
  “玉京!请你务必要说动她。”
  卞玉京只有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时庵外响起了敲门声,卞玉京道:“一定是你的从人们来了,你是今天回去,还是休息一天。”
  朝宗道:“我今天回去吧,在这儿打扰你也不好,香君的事,请你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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