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冷田禄窃学点穴法 葛玄一设教腾蛟村
 
2023-07-15 13:40:49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先生一时不检点,容纳了许多食物,又被热茶冷瓜一搀和,已经是腹泄之道,那知百忙中,瓜瓤内又被豹儿暗加了巴豆细末儿。这种东西有推墙倒壁之功,便是虎也似壮男,也马上见效,何况这先生上了年纪,那里撑得住?劲生生被攻醒来,已觉关门上生力军竭力冲突,有非开不可的光景,当时忙忙跑出。那厕所是两间草厦,安一单扇苇门儿。

  庄户人家都是粗粗率率,遇着阴雨时光,往往内眷们偶然借这里方便方便,都常有的。当时先生急忙要进厕,忽见厕墙边,花绿绿竖着一根长烟筒,乌木杆儿,亮澄澄缕银烟咀,配着个红缎绣花葫芦式的烟荷包儿,葱心绿的丝穗儿,一指宽的金线板箍,被风一吹,好不华丽耀眼。先生暗急道:“这一定是甚么女眷在内,幸亏我没跨进去。”只好攒眉转来,提着气向上收敛。少时委实不得了,忙又去一张,那烟筒儿还在那里,只好又踅回。那里坐得住,只管喘吁吁踱来踱去,那大将的先声开门炮,早趁空隙响了两下。

  豹儿越发矜重起来,一些笑容不露。少时先生飞也似又去一张,转眼间龇牙咧嘴的又踅回,在室中只是跺脚,那面上颜色已非寻常。便听得肚内“唿噜”连珠价一阵怪响,先生顿时打了一个旋,大恨道:“与其达样,莫如那样。”说着便跑。一脚刚跨出门槛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先生裤内“噗”的一声,顷刻淡黄汁儿从布缝中浸淫透出,原来满满的痾了一裆屎。当时先生委顿在地,满室中臭气蒸腾。众学生虽竭力忍笑,那里忍得住,不由哄堂起来。

  这一闹,早惊动太公,慌忙扶杖而出。见这翻光景,又笑又恼,只得先搀起先生,淋淋漓漓地暂扶到别室去换衣裤。豹儿始终没事人一般,瞅空儿将烟筒藏过,以为千妥万当,不会犯案的了。不想过了两日,他偶然没好气,将馆童打了几下,馆童不服气,都给他和盘托出。方知那烟筒是他设的一股疑兵,厕中何曾有女眷的影儿?先生大怒,顿时拿出看家本领,就要辞馆,亏得太公陪了许多小心方罢。痛责豹儿自不必说。无奈豹儿顽皮得神出鬼没,变着方儿掇弄这先生,先生实在住不牢了,只得辞去。

  接连着两年之间,直头换了四位先生,都被他捉弄走了。这时光方闲在家里,越发野马一般,淘气得无法无天。这时却因事触恼太公,跑将出来。他知太公与杨秀才甚是相契,所以直奔这里来躲避。当时冲入,刚转到秀才背后,那于太公已提着拐杖,喘吁吁赶到。秀才早知就里,忙拉入书室,一手拖了豹儿进来,笑道:“你这乖毛儿,(俗谱顽童也。)气着爷爷,待我来训责你。”说罢在他总角儿上,轻轻拍了一下。恰好丫环进来要取茶具,秀才趁势命他将了豹儿寻娘子去了。

  于太公不好发作得,只叹道:“这孩子惯得通没人样,老汉委实淘不得神。偏偏先生都走掉,只这样野跑,如何是好?须得快请个人方好。”秀才道:“正是呢,便是我这里遇春兄弟也应上学了,只是急切间请不着人,只好慢慢留意。”正说着,只见鸟枪大说大笑的进来,背后还有一人,生得鼠睛黄须,蛇腰龟步,两道细目似睁不睁,低着头,作出安详样子,原来是邻村的冷先生。

  这人据说是个游方医士,初来那村中的当儿,只一匹驴子,驼了个妖妖娆娆的妇人,只好二十余岁,扭头折项的偷窥浅笑,浑身没有四两重,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也不晓得他两口儿是那里人。但是那冷先生已三旬光景,一张利口,真有说得王母娘娘要嫁人的本领,不多几日,各村众都欢喜得了不得,因此便寓流下来。也不知他囊橐中那里来的钱,只见他自奉饶足,将那妇人打扮得花鹁鸽一般。有时节艳装浓抹,睃着水灵灵的眼儿,站在门首,那来往的少年,都望空嗅嗅,道:“好香好香。”

  笑作一团价厮混。这冷先生流寓以来,已有十余年光景,人都疑惑他会甚么炉火烧炼,却是也不曾落在人眼里。那妇人只生了个孩儿,不久便死掉。这孩子此时已有七八岁光景,取名田禄,生得且是乖觉,模样儿、身段儿,便如女孩儿一般,只是阴鸷之性,恰如其父。手脚便利不下豹儿,在那村中也是个著名的顽皮。当时冷先生随鸟枪踅入,大家寒温毕,冷先生先哈哈笑道:“真是俗语说得好,有千里马,还须有千里人。天生神物异宝,还须待福人享受。小可闻得府上这段异事,只喜得一夜通没合眼。真是德门积庆。老鼠扯木掀,大头儿在后面哩。”说罢一面拱手谦逊,一面口内唏溜着,又去周旋太公,道:“老先生少会呀,这精神越发矍铄了。”太公谦逊数语。

  大家方要落座,忽闻门首有人轻叫道:“杨居士在么?”鸟枪走出一看,正是那葛道人。白日见了,风神越发潇洒,连忙让入,大家厮见。冷先生也要趋奉几句,不想被人家气宇慑住,不知说甚么才好。这于太公倒是个精于世路的老古董,当时甚为起敬,便细谈起来。方知道人胸罗造化,般般大才,真是经史百家九流之教,并战阵击刺,风禽壬遁,诸般数术,无一不通。略露绪余,太公等一干人已闻所未闻,不甚了了。

  鸟枪也暗暗吃惊道:“他一般的也是个肚皮,怎的便装得下许多杂耍,说来评书般怪好听的?”大家称赞一回,又谈询吐纳玄虚之术,道人却笑而不语,但道:“此事不涉言传,居士等世法中人,亦无需此。倒是昨日所言那卷异书,贫道须求借观哩。”杨秀才道:“好好!”即忙跑入,向遇春索来。自己先一展阅,索然无味,原来上面都是奇篆,纵横纠结,那里辨得出一字。便捧将来递给道人。道人恭敬敬接置几案,匍匈叩拜毕,然后起身展阅,只见书面上大书《玉真玄女兵法秘笈》八个大字。道人失声一叹,便逐篇细阅,都是些风云开阔,戎机武略,并战阵奇正之诀,末后两篇,却是讲究剑术击刺,并罡气内功,还有些神符异咒,颠倒阴阳,变化五行之法。真个是:

  兵机一览掌中收,秘笈奇文玄女留。绝世将材从此出,会看麟阁着勋猷。

  道人看罢,默然不语,将书合好,只管伏首沉思。这当儿众人都集拢来,却不看书,只望着道人。道人叹道:“此书固是异宝,但贫道久栖方外,志不在此。鄙意原以为是甚么了见性命的书籍哩。”说罢不胜失望。鸟枪通不懂得,只乱嚷道:“那么这书你总算认得了。”道人笑道:“不是贫道大言,这册书除却贫道,恐无人能理会得。”鸟枪大笑道:“那么我们通拜你作老师何如?”

  一句话不想触动太公念头,便笑道:“真个的哩,道长鹤驾既望气至此,根寻秘笈仙芝,又为杨氏两儿所得,总是与这两儿有些缘法,左右是云永寄迹,漫汗遨游,何妨在这里屈居宾席,作教儿童?我们早晚也好奉教。”原来太公正想请位先生,像道人这等学问,是掮着灯笼没处寻的,所以趁势敦请。杨秀才也甚合意,只管点头。只有鸟枪跳嚷道:“好好!便是这样,一言为定。便就太公那里的原馆,我们孩子们都附到那里去。如方便,明日便吃个开馆酒儿如何?”说罢大笑。秀才笑着扯了他一把。冷先生早耸耸肩儿,凑趣道:“这馆地儿好不丰腆自在,是再好没有的。”道人只用眼角瞅了他一下,便慨然应允。太公等大喜。又畅谈良久,道人辞去。这里大家便议起延师勾当。

  杨秀才道:“这学生也不可过多,便是太公那里的豹儿,和我们这里遇春兄弟,三个学生也就够了。”鸟枪道:“对对,那野行行(音杭)子,不必招他,省不了多少馆金,没的倒惹气。”冷先生道:“呵唷唷,莫如此说!还有小儿田禄哩。小可偏要讨个厌,一定是附骥的了。”说罢向大家一个大揖。太公等拘着面孔,没法子,只得强勉应允。独有鸟枪,竟撅着嘴先自走了。这里太公起辞,只见豹儿跳将进来,先拾起太公拐杖,原来他在窗外候了好久了,祖孙相携而出。冷先生也跟了出来,秀才送出,他还殷殷坚约附学方去。

  过了两日,于太公忙忙收拾书室,择吉开馆。嫌旧馆逼窄,另在一所大院,扫除干净。这院落十分空旷,外邻场院,原是当年村中子弟们习武的所在,后来归到太公手里,方建了馆舍,幽静爽朗,十分相宜。杨秀才等也都赶来帮同料理。先一日,于太公等亲到庙中,将道人请进书塾。他只一肩行李,别无长物,都安顿停当。次日开塾,宾主齐集,早筵丰盛,自不消说。道人更无香火习气,只随意取用。

  少时饭罢,茶话一回,那豹儿已将着遇春兄弟规矩矩进来,都穿了干净布衣,立在那里。太公望望日影,已将过午,还不见冷先生父子到来。鸟枪却有些不耐烦了,便嘟念道:“难道那姓冷的特地消遗我们么?怎这样慢腾腾的?”正说着,只听窗外一阵脚步响,接着闻得冷先生笑道:“呵唷唷,可了不得,累众位久候!偏这孩儿拗的人要死,东穿一件也不是,西穿一件也不是。吃我骂道:这是入学读书去,你当是游逛庙会,将你打扮得公子哥儿似的?”说着,领他儿子一脚跨入。

  大家先将那冷田禄一看,端的怎生相貌?但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眼秀而娟,两哞灼灼流走;眉长而曲,双睫闪闪开张。骨肉匀停,恰宜逾墙窥隙;身段活泼,最好软步轻趋。精神发越,看此时便似《西游记》内红孩儿;性质淫邪,恐异日又似《侠义传》中花蝴蝶。当时田禄穿一套浅绿绸衣,猩红绒绳扎起总角,立在冷先生身旁,果然似粉装玉琢的娃娃,将遇春等比得通没颜色。那冷先生只喜笑得眼睛没缝儿。却见道人双目一张,冷森森注定田禄,良久方微叹道:“这孩儿气质却费陶熔哩。”大家都不在意,便忙着谒圣拜师,一切繁文,不必细表。四个弟子按次就坐,却是遇春居长,田禄最幼。大家亲长,也便散过。从此道人因材教授,这且不题。

  且说杨秀才家道消乏,已非一日,自遇春入学后,越发艰难。转眼又是四五个年头,只挣着苦度过了。幸亏于太公甚是扶助,便不索遇春摊馆金,一年齐头,退春倒有大半年在太公那里食住。鸟枪夫妇虽不时资助:只是他们是土内刨食的勾当,济得甚事?这时秀才家丫环仆妇早都去掉,只有李氏娘子竭力支持。秀才当年是经过大日月的人,这时未免啾啾唧唧,终日眉头上结个老大疙疸。心境不舒,身体因之便坏,不时的害起病来,饮食锐减,恒卧床席。

  娘子好不着急,且喜遇春自食肉芝后,气格顿异,聪慧绝伦,小时节憨态,一些也无。这年已十四岁,望去山岳一般,健硕非常。且是生性好武,沉毅有谋,经史只略观大意,却将孙吴兵书爱得甚么似的,往往和先生辨理论,起解且是不凡。葛道人知他是此中英物,好在入学之初,太公等都曾嘱咐先生因材施教,原不拘文武两途的。因此索性将举业咕哔弃掉,只习武科应有的功夫,一般的刀石弓马作了功课,每日价打熬气力。逢春等三个,本都是生龙狞虎的脚色,自不消说正中下怀,顿时各显奇能,功夫日进。

  豹儿虽生得干瘦,却是精神过人,机警非常。田禄身手尤其捷疾,讲到蹄耸超跃,却属着他。只有逢春来的迟钝,却是神力可惊。田禄有时顽皮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风车般旋转,冷不防东一记耳光,西一记耳光,他只不哼不哈。瞅空儿若被他捉住,却扎扎实实捶得人家撇着嘴叫妈。因此田禄等闲价也不敢去惹他。三个都好技击一路的武功,只磨着先生来教,那里肯理会书卷?只有遇春,虽白日里逐队学习,到得夜里,读书必至夜分。豹儿与逢春自去顽耍,惟有田禄,一半嫉妒,一半疑惑先生偏爱遇春,背了人多传他些招儿。

  一日先生正课毕后,讲了些拳法的源流宗派,讲毕后,无意中瞅了遇春一眼,道:“此中微妙,你夜课时须仔细详参。”田禄不由狐疑起来。散校之后,他踅到家忙忙饭罢,定更当儿,早悄悄踅转来,便由塾外后墙,“嗖”的声猫儿一般跳入,提轻脚步到塾窗外,屏息站定,戳了个小孔一张。只见空堂中,灯火明亮,先生跌坐在榻上,遇春侍立一旁。

  先生道:“这技击一道,日间略言门径,大概习用诸般兵器,如枪刀棍剑短鞭钩戟,以至刀牌之类,虽各有专致的工夫,却总须先熟拳法,然后身手捷疾,运用无阻。其中宗派甚多,大约不外内,外两家。这内家拳法,起于宋朝武当山道土张三峰。他曾梦真武大帝秘授拳法,天下知名,后来应徽宗皇帝之诏,单身北上。那时节,绿林雄豪据住了一处要路,专要与他较个胜负,三峰不动声色,孤身对敌,百十个铁汉都死在他拳下。后来江南张松溪传其法,越发神妙。明时倭寇沿海为患,松溪曾应募杀倭,只用一根木棍,卷入白刃丛中,从血泊里杀出,身上一丝血迹也无。原来内家拳法,是静以制动,蓄锐晦用,以窥敌隙,非至紧要不发。一发之后,当者必败,自家却不漏一些隙空。他那法中,最要的便是点人穴道。有哑穴、晕穴、死穴之分,一指戳去,敌人顿时便倒。只是这种秘法,非遇忠实长厚的人不传。万一所授非人,损德不小。”说到这里,笑视遇春,却用了一杯茗,将余茶置在靠榻几上。田禄听了,暗暗吐舌,只喜得心上奇痒,越发凝神听去。

  先生接说道:“至于外家拳法,却起于少林神僧。相传是阿罗汉化身济世,历代相传,宗规严厉。后来明朝边澄仰慕其术,孤身至河南嵩山,托身于寺内香积厨下,炊饭三年,虽是诚心潜习,不得口诀,还未悟彻。一日主僧偶至厨下,只见边澄一面执役,一面沉思如木人儿一般,灶中柴火堪堪烧到他脚下,他通不理会。少时却见他将臂一蜷,又如推太山一般,重重的推出,随手捞了一根整竹,有碗口粗细,将两指一捻,‘硗吧’声碎裂。主僧大惊,便细细根问起,方知就里。便念他一片诚心,将拳法秘要尽情传给。只是这外家制胜,在先发制人,是主于取势用动的。只思蹈人家漏洞,尽力的跳击奋搏,却每每忽略自己一面,因此偶遇劲敌,往往为人所乘。这便是道家所说的,用刚不如用柔的意思了。”

  遇春点头会意,便道:“弟子觉得行军制敌也是这样道理哩。”先生喜道:“正是。”当时甚爱遇春器量,师弟十分款洽。暗地里却将田禄喜急得心痒难挠,忙凝神呆望。只见先生下榻,将遇春身体端正过,仿佛指点太医院《针灸铜人图》一般,一一将内家点穴法指示。一面细讲,一面并将解救之法说得明白。好田渌,真是警慧绝人,一闻便悟,遇春被先生提携了解,他三不知也暗记下咧。还惟恐耳有所遗,这当儿欢喜极了,忘其所以,将头额尽力子贴在窗上,脚下偶一失神,身儿一探,只听“啪”的一声,将窗纸撞破个大洞。田禄“啊呀”一声,翻身栽倒。

  正是:深宵无意示传薪,属耳有人来盗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面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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