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遇灵芝探奇古洞 遭回禄示兆宝刀
2023-07-15 13:39:14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众人眼光注去,却梦想不到,来者便是郑氏。只见他光头净脸,穿着新蓝布衫儿,没事人一般。李氏惊笑道:“婶婶,你敢是不要命了,怎么这两天便跑出?”郑氏一屁股坐在床上,握手道:“没事没事!不瞒嫂嫂说,我今晨早灌了两畦园儿了。”说着将卧的孩儿端相一番,笑道:“怎的这小哥儿俩,通是这样漂亮颜色?你看他黑得好不有趣。”众人道:“我们还没给你贺喜哩。”郑氏撇嘴道:“罢呀,谁家不掉下两个孩子,还值得喜喜的念诵。”众人一笑。

  少时酒饭停当,内外席上,便相让入座。村众们不会客气,只听大家嘴内仅说了一声请,顿时没有下文。但听得七箸齐响,噂沓有声,顷刻间风卷残云,去了大半。郑氏正夹了大个肉圆向嘴内送,忽听得床头壁上“铮”的一声,电光一闪,那金错刀儿竟脱鞘跃出半寸,青荧荧锋芒四射。郑氏一惊,箸儿微颤,肉圆滚落。大家也没工夫笑他,都望着刀儿诧异。正这当儿,忽听厨下春潮般喧闹起来,接着一股青烟由厨下冲上天半,焰头火星,蓬勃乱卷,火杂杂烧将起来。

  这时人声乱喊,无论碗罐瓢瓮,都把来舀水施救。却是如浇油一般,越泼越旺,一瞬间已延烧到后院群房。火势四合,焰头直起得三丈高,厨下人役都争先逃命。这时前庭宾客早已惊动,都一哄来救,虽有些抛去长衣,寻竿觅杠,想断火道的,只苦的是烟噎眼蒙,没法理会。正排墙般挤在后院门边,只见杨鸟抢酒气醺醺,脸涨得如紫肝一般,赤着双膊,也不知从那里寻了一柄铁钩竿,凶神似闯到众客背后,大喝道:“鸟看的是甚么?这不是元宵焰火,倒好耍子。”说着一晃膊,左右众客跌倒三五个,他拔步便要闯进。

  这时杨秀才已喘吁吁赶来,嚷道:“老弟不要入去,不是耍处。”仲手要去拖。他只见他一个箭步,便由火巷内跃上正房。墙外早聚拥了许多村人,也各持长棍钩竿,见鸟枪奋勇飞登,不由提起气,一声喊,飕飕飕蹄上四五个精壮少年,竿棍齐施,拨开火线。这鸟枪东窜西跳,便如火鹁鸽一般,方一脚踏到一根偏梁上,就听“咯支支”尽力子响了两声。鸟枪情知不妙,忙一个鲤鱼翻身,跳到后墙垛儿上。

  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那梁摧压下去,下边众人大惊大喊。那知这梁木一压,倒将火势镇住少半。鸟枪与众少年又趁势拼命施救,那焰头竟渐渐平将下去。下面墙外村众,早由缺墙边,络绎不绝挑进水桶。众客这当儿便七手八脚,一阵泼激。这祝融老儿方才息怒,只有余火烘热,如洪炉一般,逼得人通站不住脚。这时大家惊定,鸟枪及一干少年也都跳下,一个个灰头烟脸。

  惟有鸟枪格外狼藉,脸上五官,都辨不出位置,两支眼鹘伶伶的,鬓发一条条参差烤卷,龇牙一笑,便如火燎鬼儿似的,那赤膊之上,早灼伤好些。他都不理会,只一面向内院跑,一面嚷道:“我这个臭婆娘,那里去了,不知护着嫂嫂不曾?”刚跑到穿堂内,只见内室帘儿一掀,郑氏一脚跨出,嚷道:“我早准备了,火若烧来,我驮起嫂嫂便跑,还用你睹声颡哩!这当儿没事了,那小业障还须吃吃呢。”说着便赶着鸟枪,一面拌嘴,一面就走。杨秀才忙来挽留,他夫妇通没听着,便这样喧嚷而去。

  且说李氏见那火起,早吓得软瘫在床,只尽力子抱住那孩儿,痛泪直流。众女客吓极,吱吱喳喳一阵吵,哄一声纷纷离座,只听得碟儿碗儿一阵碎响,落地好些。诸女客却不向外跑,反如热羊挤群似的,你拥我抱,都团在室隅。本来热汤热酒尽力子受用了好些,这时陡然一吓,心气震动,下体一松,急切间那里提掇得住,不由有几位泉出高源,由两峰间浸淫而下。

  只有郑氏,忙跳到李氏榻前,不容分说,先将那孩儿襁起,乱叫道:“嫂嫂不要慌,全有我哩。事儿急了,你便两眼一合,向我背上一爬便了。”说罢雄赳赳作出势子,将案板似的脊梁朝了李氏,却直着眼望那火势。幸亏微有南风,那火只向后烧去,这内室还不曾延及。直到事定,方将那孩儿交给李氏,恰好鸟枪嚷将来,他也便趁势吵着去了。这里众男女宾客也纷纷攘攘,有的肩着长衣,有的失掉鞋子,拥拥挤挤,扭扭怩怩,一股脑儿如一群赶庙香客,向秀才道惊,次第四散。

  累得秀才万分不安,没法儿,只得总奉了个长揖,送将出去,一步一叹踅回。检点后院,竟烧掉廿余间群房,米柴器具都成灰烬,余烬纵横,好不晦气。便赶忙又寻到两名庄汉,命他监视余火,带着收拾断椽碎瓦,入夜时分方才安贴了。庄汉辞去,这里秀才方慰问娘子。夫妇叹息一番,且幸不曾伤人。娘子忽想刀跃之异,一眼望去,却又好端端韬入鞘里了,便与丈夫述说一番。

  秀才沉吟道:“照古书所载,此名刀啸,却非宝铁不能。据马差官所说,此刀系福公所赐,想是良冶精英,有些来历,所以能先事示警。只是这孩儿三朝吉日,却出了这岔子,倒晦气得紧。”李氏强笑道:“这只好向宽处想了。俗语说得好,火烧旺地哩!”秀才道:“但原如此。”忽想起鸟枪夫妇热心可感,不由笑叹一番。李氏道:“官人还没见弟媳儿要背我的光景哩,简直如闪电奶奶一般。真个的,过两日,官人须抽暇瞧瞧他那孩儿去。听他说肥头大耳,好个相貌。”秀才道:“正是呢。”说罢命那丫头收拾门户,各自歇息。

  次日秀才绝早起来,先去挨门谢了村众,便顺步到鸟枪家。见门是虚掩着,便慢步踅进,只觉静悄悄的,喊了一声,没人答腔,便直至内室帘外嗽了声,还是无人,不由掀帘一望。只有那孩儿卧在榻上,睡得正酣,进前细看,果然相貌丰厚。室内锄头粪帚,并郑氏的鞋鞋脚脚,以及儿襁尿布之类,堆排的七零八碎。秀才赶忙退出,恰好郑氏由后门外挑着两提桶水,飞也似进来。一面走一面骂道:“也不知那个不睁眼的瞎王八,屙脓屙血,却屙到正当路,三不知踹了老娘一脚,臭烘烘好不丧气。”一抬头望见秀才,笑道:“可了不得,大哥是多早晚来的,快先到屋内等我,我歇下担,净净身上就来。”(妙语。)

  秀才那里敢笑,连忙转身人去,果然听得郑氏唏溜哗啷歇下水筒,又扑扑的打拂尘土。秀才方恍然,他这净净身上的一句话是这么档子事。当时郑氏闯入,一面让坐,讯秀才火后诸事,一面直趋床头,一蹲身由床下拖出一双旧鞋子,拍拍地摔了一阵土,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一脚,脱下污鞋抛掉,白亮亮露着个绝大的角黍,没事人一般,从容容一面换穿好,一面道:“那贼王八吃我赶去粪田了,倒累大哥狐鬼似的侯着。”

  秀才知他是说鸟枪,连忙致谢他夫妇前日帮忙。郑氏道:“呵唷,快不要提起,等大哥家再有这样事,我们还去帮忙哩。”秀才暗唾道:“我的佛爷桌子,你这主顾儿,我可不敢指望了。”当时谈了一回,当不得郑氏东拉西扯,秀才难于应对,便搭越着看看那孩儿,随即辞出。郑氏唠叨送至门外,忽笑道:“我真发昏了,想我大哥给这侄儿起个名字,方才便忘记了。”

  秀才沉吟道:“春为长养万物之始,元气胚胎,最是吉祥字面,便叫他逢春何如?”郑氏道:“好好!这名儿叫着怪响亮的,比什么阿猫阿狗强得多了。”说着“砰”的声关了门,高叫着逢春跑入。秀才笑着踅回家,与娘子说知,夫妇笑了一回。李氏道:.“我就爱那弟媳的憨性哩。那么咱们这孩儿叫甚么春呢?”秀才道:“我记得两句杜诗,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便取这诗意,叫他遇春,字时斋,取乘时遇运,雨润万物的意思,岂不好么!”说罢大笑。娘子也自欢喜。

  光阴迅速,这遇春兄弟转眼已到周岁。村中旧俗,都兴抓周儿,便是罗列许多器物玩具,如书笔木刀枪,以及针线脂粉等类,还有泥马土牛,鸡零狗碎,孩子抓取那样,便可见他的性情器量,这日李氏高兴,便邀郑氏将逢春也抱将来,在榻上列好各物,将两儿分置左右。只见逢春憨憨的笑了一阵:却瞅着遇春。那遇春却正抓了一册书,坐在身底下,又随手取了柄木刀,便去斫那泥马儿。

  逢春见好玩得紧,便将身旁许多物,不管好歹,一阵胡掳,开出道来,竟爬向遇春这边,握住刀头,尽力子便夺。那知遇春力大,将小脸挣得笛膜儿似的,向后一掣,将逢春牵倒。逢春就势抱住退春一支脚,便来撕掳。大家笑作一团,赶忙分开。郑氏骂道:“小拗种儿,这些物都不好玩么,单随着哥哥,我看将来哥哥拉屎,你就要放屁哩。”(伏脉。)恰好逢春抓到根红缨小竹枪儿,方欢喜起来。秀才点头,忙别取了一册书,置在他身旁。他瞅都没啾,用脚踹开。李氏等都大笑。当时各散。

  从此两儿不时的一处玩耍。却是鸟枪夫妇勤苦作家,不怕田里地里,也襁了逢春去,孩子困了,便置向垄畔。那李氏却没有这种本领,不免又应了个仆妇,以备替手换脚。家用既增,偏偏杨秀才自遭回禄之后,既失了一注财,重新盖起,好不吃力,又遇着与人保了一笔债,约摸有千数两银子。这债主儿却安心骗诈,银既到手,便影儿不见。秀才急得要死,走向他家几次,只有他妻子在家,没法理论。

  便有人献计道:“这债主的亲哥子,方在某镇上我着隆茂当店,好不阔绰。他们虽是各爨,并没有经官立下析居字样,最好是抓个牌官,(北方谓强委事于人曰抓牌官。)将这事着落在他身上。你既是生员,又常与官府厮会,怕那鸟朝奉不昨唯应命么?”秀才听罢,倒气将起来;便道“老兄话不是这等说,人须讲个恕道。譬如令弟作下这等事,有人扣在老兄身上,老兄能唯唯应命么?若讲到换热动作,更不是我杨门所为的了。”那人讨了个没趣,搭赳着走去,却暗笑这秀才呆到家了。杨秀才迟了几日,没法儿只得自认晦气,卖去腴田顷余,方将这笔债混过,但是家下用度越法拮据。

  秀才从此闷闷不乐,等闲价也不肯出外,只弄儿为乐,堪堪过了六七个年头。这遇春身材,却非常魁梧,乍望去便如十来岁的孩儿。性子憨憨的,却带些痴呆,终日价不言不笑,也不好玩耍,垢腻满面,黄鼻涕拖到嘴角。一睡就是半日,起来吃饭,却狠吞虎咽,差不多一家人口食,都被他装入肚内。那逢春却如鸟枪性子一般,时常和他妈大嚷大叫。生得五短身材,腰围博大,便似半截铁钟,有力如虎。这六七岁的当儿,那百十斤的大水桶,已经挑得飞也似的。只是顽皮得没入脚处,成日价长在野外山麓,有时与村儿厮斗,但碰着他的拳头,都要鼻青脸肿,因此人家见了,都远远躲开。逢春没奈何,便常寻遇春去玩,却怕他呆性发作,给他个百不理,所以事事顺着哥子,两个倒玩到一处。

  一日,春末时光,山花盛开,平畴绿野,映着岚光翠影,好不有趣。兄弟两人便循山径入去,越进越有趣,一处处奇松怪石,野卉芬芳,随看随耍子,甚是快活,竟弯弯曲曲游了半日方回。逢春便坚约遇春次日再去,嘱在家等他。那知次日遇春竟不曾去寻他,急得他抓耳挠腮。好容易次日吃过早饭,放下箸拔脚便跑,寻着遇春,拉了便走,一面说道:“你怎的昨日不去寻我?难道山中不好玩么?”遇春笑道:“我何曾坐在家里,比前日见的景致,越发的好。”逢春跳脚道:“了不得,你怎么独自去逛,却抛我坐了一日牢?”

  遇春道:“还有他伴儿哩!便是我寻你去,半路让遇着的。跑得且是飞快,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正说着,遇春忽向岔路上一指,道:“兀的不是他又来了。”逢春连忙望去,果见由岔路树后,连蹿带进地转出个红衣小儿,只见有四五岁光景,生得眉目鲜润,粉团似的笑脸,扎煞着总角儿,露着半段红嫩嫩的腿,足踏青蒲鞋,跳舞而来。见了逢春,略为一怔,忙趋到遇春身旁,笑着一招,向山路便跑。遇春兄弟更厮趁着赶去。那小儿步履好不捷急,逢春累得喘淫淫,方赶得上,却暗暗诧异,怎地村中一向不曾见这小儿。

  当时游玩心急,没工夫理会,顷刻间复到山中。那小儿却如向导一般,蹑磴攀藤,凡幽美境界,尽兴游玩,遇着山果木实,便是险在悬崖峭壁,他都能腾踏采取,把来且食且玩。逢春越发纳罕。只是与他说话,他只有一笑,便似哑儿一般。三个直玩至日色平西,方循路下山。走到山麓一株大樟树旁,遇春兄弟本来在后厮赶,这时遇春拉逢春道:“你看,他又要去了。”

  逢春眼快,急望去,果见他走到树旁,笑一声向丛草内一蹲,仿佛摸取什么似的,红衣儿晃了晃,竟不见他出来。逢春怪极,偏要寻他,便在丛草内拨寻一阵,那里有影儿?便道:“这娃子倒会藏迷儿,想是脱身家去了,且莫管他。”遇春道:“昨日也是这样,我还痴等了他好一会,方独自家去”。兄弟一路踅回,各散回家。一连几日,三个尽情玩耍。

  一日入山越发深邃,转过两层峰腰,都是盘纡险迳,只见一面高崖,遮天翳日,鸟道孤悬,藤桧阴森,距地两丈余,却有一洞口.红衣小儿便跳了跳,当先引路。遇春兄弟随后相牵而上,饶是逢春这等泼皮,还累得满头大汗。好容易到得洞口,恰好日当正午,阳光灿射到洞外,将那草树阴之气逼得净尽,转光灿灿起了一层瑞华。就见青宕宕一片整石门,忽的轰轰有声,顷刻间砉然移开。一股微风,和着些奇卉馨香之气直扑出来。逢春乐极:拍手大跳。这时红衣小儿飞也似拖着遇春便闯,逢春随后,只喜得打跌。只见洞内莎径如茵,还有潺湲流水,石壁上钟乳纷垂,千形万状。

  逢春也不晓得赏玩,只嬉着嘴,眼张失落地随后跑去。少时到了一座石堂内,只见石几石椅,位置井然,光滑滑没些尘土,只觉阴森森一股寒气直透心窝。逢春脖儿一缩,道:“好冷!这冰音内没甚好玩,快些出去罢。”一面说着,却见红衣小儿与遇春都凑向正中石榻前。他也赶去一望,却见石榻上,侧身唾着一个美妇人,道家打扮,袒着上身,一双玉臂鲜润非常,曲了一肱作枕,那一臂却微抚前胸。莲脸如醉,星眸紧合,白灿灿微露瓠犀,似笑非笑,长发指爪,都纠盘作一处,仿佛一曲屏风下,卧着个春睡美人一般。

  贴榻肘下,却有漆皮古装的一卷书,卷面上一行朱篆,逢春望去,俨如赤蚓。当时他也是一惊,不由呆望,只觉得那卧妇竟要欠仲欲起,不由怕将起来,忙死力拉住遇春便要跑。那知遇春憨憨的不管好歹,正仲手拿起那卷书,便听得那洞门隐隐作响,红衣小儿没命的招手便跑。遇春等急忙跟出,一气儿方跃出洞门,逢春两脚方踏出石门外,尚未站稳,便听背后山崩似的一声响亮。遇春忙回头,那里还像石门,依然峭壁铁青,一丝隙缝也无,早将逢春震倒在地,两手掩住耳朵。遇春连忙扶起,逢春定定神,道:“阿哥,这所在倒好玩,只是冷些。这鸟婆娘却会睡自在觉儿,过日咱们多约些人,掮他出来。”说着四下一望,大叫道:“不好了!”

  正是:太阴尸解传兵法,福将奇逄得异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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