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逗衷情巧打同心结 了生死绝笔述怀诗
2023-07-15 14:45:52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衍恩乳虎般跑来,便拖安贞。他人儿虽小,气力颇大,安贞冷不防手腕被他拖得生痛,身儿一晃,险些栽倒,不由叫将起来。茹大娘子忙赶来抚慰他,又忍笑沉下脸喝衍恩道:“你这孩子,通似没笼头马!”衍恩顿时眼圈一红,便要撇酥儿。安贞忙拉他笑道:“走,走!我与你玩去。”两个便相牵跑去。南池见了,倒觉有趣。及至夜晚老夫妻谈将起来,方知茹大娘子甚能教子,虽守了孤儿,并不姑息。

  南池叹道:“我此番归隐,也就为孙儿衍恩。将来慢慢传他学业,不胜如在外奔走么?且我此次所得归装,不下三四万金,人生衣食无缺,也便罢了。此后栽花种竹,教孙消遣,且有的是快活哩!”说得高兴,老夫妻俱各欣喜。此后,南池果然杜门谢客,除传授家人武功外,绝口不提技击。虽累次有人聘请,一概辞掉。偶然兴至,便骞驴袱被,纵游山水,往往不远千里,随路上作了许多济困扶危的侠义事,不能尽述。

  转眼又十余年,那蔡佑甫终无下落。安贞无家可归,已长到十六七岁,出落得水葱一般。所习武功,都与衍恩相等,一家儿爱得没入脚处。有时与衍恩站在一处,真是珠玉相辉,天然一对儿。蕙仙便有意聘他作孙妇,南池却因辈数相差,稍事踌躇。后来暗窥衍恩之意,方知两小虽复无猜,却也互相爱慕。再者,安贞这样人儿也委实舍不得推出门去,因此去掉拘泥,便与他两人作成起来。从此人便呼安贞为茹小娘子,结福以后,小夫妇姻缘美满,自不必说。

  不想罡风见姤,连理枝摧,只过得半年光景,忽的时疫大作。那衍恩铁也似汉子,一头病倒,不消两天,竟自长逝,将一家儿抛得凄凄惶惶,好不可惨!说到这里,便有致疑的道:“像茹南池这等人,虽不必子孙满堂,然何至若敖不祀!如此说来,未免与福善之道,相悖谬了。”作者道:“不然。你看古来贤相名将,尽有作得掀天事业,归根儿往往闹个老绝:户。历观史传,不一而足。可见这有后固佳,无后也未为缺憾。世俗之见;以为无后的便是损良害德所致,岂知于此中道理,全没交涉哩!”

  闲言少叙。且说衍恩死掉,南池还可支持;只有茹大娘子婆媳两人,哭得死去活来。还亏得安贞心地明白,勉忍哀痛,侍奉两重亲闱,十分孝敬。因他年纪太小,南池便打算等他年过三十,再议就族中择立刷子。却是自己经此番变:故,眼看着两世人忽然销灭,越发看得人生如电光石火一般,不但雄心都尽,便连一切家事皆置度外。转觉心地湛然,摆脱许多。

  过了三两月,一日早晨方醒,忽一睁眼,只见满室中顿然光明非常。顷刻间山河大地,森然罗列,竟是另一世界。方在恍惚之间,忽闻耳畔有人大声道:“时光又到这当儿了,醒醒罢!”南池听了,如闻霹雳,顿时悚然汗下。仔细一望,却是老妻意仙,方篷着一头苍白短发,皱眼惺公地坐在榻头打呵欠。原来也是初睡起来。南池大悟,不由大笑道:“依我看,你也该醒醒咧!”说着起身下榻,先引起一面镜,仔细一照,道:“噫,噫,原来如此,难道这就是我么?”说罢,只管含笑点头。

  忽的将镜“啪”的声一掷,道:“好了!好了!从今以后,不打这鼓了l”说罢跄踉而起,振起两袖,舞了个大圈儿。恰好茹小娘子端了脸水来,南池道:“今天须洁沐一番,且与我置备起来。”蕙仙等见了,都十分诧异,却不知他葫芦内卖的甚药,只得依言端正停当。南池从容浴罢,又更了一身新衣,竟踅到祖先位前瞻恋一番,然后将蕙仙等唤集跟前,自己便登榻跌坐,竟一桩桩将家事嘱咐起来。

  蕙仙见他精神如常,红光满面,好端端作出这等形状,不由微嗔道:“你莫作这背晦样儿!媳妇、孙媳妇都在跟前,眼睁睁的什么意思?”南池道:“痴婆子!时至则行,你看这桩勾当,自古及今,由得那个来?”(一片悟境。)这当儿,旭日瞳昽,辉映满窗。南池望望晷影,笑道:“还可以再谈谈哩!”便将武功中许多奥妙又剖析一番,只是闹得大家惊惊诧诧。

  正这当儿,忽听远寺中午钟一响。南池道:“我要去了!”说罢,正襟危坐,命茹小娘子取过笔砚纸墨,就榻几上提笔写道:来是无端去偶然,生平铁血性中天。即看肤发全归日,莫引吾儒入释仙。(寥寥一绝,写出南池学问本领,是快客中第一人物。气象涵盖一切。)题罢,投笔而逝,端坐如故,鼻垂玉筋尺余。时当正午,得年六十有五。蕙仙等不由大恸,便忙忙盛殓起。大家哀痛,自不必说。思念起南池临没异样,又十分纳罕。这段异闻,顿时传遍远近,那南池身后之名,越发增重。不必细表。

  当日意仙忙讣告远近。先在族中择了个四岁孩儿,霸在茹小娘膝下,主起丧事,便择日下葬。届时丧仪丰盛,宾客光宠,自有一番热闹,这也不在话下。且说蕙仙自南池亡后,便将家务都付与茹大娘子婆媳,自己却长斋诵佛,以娱老境。只是这当儿家道稍落,便借教授武功以资补助。遇有富商显宦,敦请保镳,蕙仙也酌看情形,命他婆媳应酬一二。因此江湖间一辈人,见着茹家白色的镳旗,都望风而遁。还大家传开来,说那白旗顶上缀着两条细长白带,就是:茹小娘子的缠足布。虽是故神其说,入于猥亵,却是茹家威名也就可想了。

  以上一席话,当时陈敬滔滔汨汨一气儿述罢。不但红英:听得眉飞色舞,便连花娘子三不知也踅来,悄悄窃听。陈敬却没理会,说罢,搔着头道:“红妹,你吵着去学艺却不打紧,只是他那里定法利害。一人门,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许擅自出来,直待学成,方许从大门放出。却是这一出,也就危险万分。这当儿我也不必说。独有你这一去,便是三年。这三十六个月,休想见你模样儿。我却有些怪舍不……”

  正说到这里,红英却乖觉,早见帘外花娘子衣影一荡,便连忙一使眼色。陈敬方缩住口,一回头,花娘子已笑迷迷踅入。红英便道:“花嫂儿,你听听热闹么?”花娘子道:“哟,这生硬硬所在,便用八抬轿儿,也休想抬了去我。怎么,姑娘你还吵着去去的?便是方才主人这番话,说得成套成串的,就和我梁干娘说起朱仙娘来一般,怪有趣的哩!”(伏线。

  陈敬一笑站起道:“快莫干娘仙娘的咧,仔细看有人拌嘴。且安歇是正经。”说罢踅去。这里红英等也便归寝。一合眼,已香梦沉沉,骨节儿便如融酥了似的,好不甜适。直至红日满窗,方才懒洋洋起来。过了两天,那看荒园的贺婆子果然踅来。特意的换了件新蓝布衫儿,也收拾得光头净脸,拎了一蓝野菜豆角之类,遮遮掩掩,到陈家门首一望。恰好有两个毛头小厮在门首坐凳上顽皮胡吵,见了贺婆,喝道:“这是属唱牧羊卷的咧!早饭已过,午饭未到,请你趁早另赶个门罢!”

  贺婆子道:“呵唷!小大叔们,不当家花拉的,那里话来。我老婆子,还是这宅上的老古董哩!不过你们晚来后到,不晓得罢了。今天是望望旧主人家,快请领我进去。”说罢,东张西望,笑道:“比往年门口儿越发气概了!”那两个小厮,那里肯信,只鼓着眼与他打混,左拦右拒,闹得贺婆子进退不得。正在不可开交,恰好梁方慢慢踅来。贺婆子大喜,拍掌道:“你看怎样!他老人家出来咧。还不躲开我!”说罢,抛掉小断,直奔梁方。梁方果然还认得他,便细问所以,引他入去。

  那两个小厮却一面笑,一面向内飞跑。刚跑到跨院门边,恰好花娘子要寻梁妈妈说些事体,正挺起脖儿,摆着两袖,莲步细碎,一路咯登登慌花儿般跑来,两下里撞个正着。前面那小厮,一颗头已撞到花娘子乳旁。亏得花娘子脚步便利,赶忙一闪身,顺手儿揪住他角毛,恨骂道:“瞎蛋蛋子!待赶齐化门去哩!这等胡撞,等我揭掉你的皮!”那小厮虽被一揪,百忙中还闻得一股甜馥馥的香气,便使劲儿挣开,先向后面那个小厮一吐舌,然后向花娘子道:“好婶婶,这却莫怨我,都是那老不死的什么贺婆子方才来鬼混,我两个因失笑一跑,才撞着婶婶。”

  花娘子听罢,不由细细根问。两人一说,花娘子听得贺婆子忽找陈敬,俊眼儿一转,已明就理。暗笑道:“我看这雌儿,便不是正经货哩!”当时却板起面孔,袅袅而去。后面那个小厮却咬着小指儿,作鬼脸道:“不知怎的,我就爱看花婶儿这个俏步。”前面那个忽将鼻头一抹,“嗤”的一声,道:“快闭了你的嘴!仔细着国安哥拳头厉害!”(花娘有心,而国安无意,然旁观冷眼,自有一番误揣。写来入妙,而筋节亦自缜密。)

  两人一路诨笑,踅将去了。花娘子更不怠慢,先寻着梁妈妈,匆匆说完话,随即蝎蝎蜇蜇踱到陈敬室外,果听得贺婆子刮刮而谈。少时,陈敬却笑嘻嘻低语一回。只听贺婆子连应道:“当得,当得。只要官人肯赏脸儿,不嫌猥陋,我那里且是僻静哩。”又听得两人嘁喳一回。少时,贺婆子忽笑道:“哟,哟,还用这个作甚!官人若如此,显得我太爱钞了。”陈敬道:“不是这样说。你那屋儿,多少须整理整理,那里不用钱,难道还有陪肉的厨子么?”贺婆子道:“既如此,我别过官人,专等伺候。”陈敬道:“好,好。”

  花娘子听到此,便听得有步履声,赶忙抽身躲向一旁。果见个老妈妈子,一手提了空篮,那一手却在怀中掐掐揣揣,笑迷迷扬长而去。料得便是贺婆子。当时一路沉吟】,踅回跨院。只见红英着了一身短衣裤,青绸蒙髻,揎起藕也似两只玉臂,一手执鞭,一手拄腰,伶俐俐卓立阶下,指点着小二舞叉。小二前耸后跳,左五右六,什么撒花盖顶咧,古树盘根咧,嗖嗖嗖,舞得飞花滚雪。花娘子看去,委实不错。少时舞罢,红英便一一指示起来,方知里面还藏着许多破绽。

  小二恨道:“只是我记性有限,学到老也是笨脚儿。不然,我便跟了姑娘到茹家去,多少也添学些哩。”花娘子笑道:“哟,哟,你去不打紧,我却有些舍不得哩。”(口利如刀。)小二唾道:“没得浪张致!”红英一笑,混了过去,却是心头甚不自在。当晚与陈敬闲谈,便暗暗嘱咐他留意花娘子。陈敬笑道:“那是个敞口布袋,就是那种性儿,理他作甚。”谈到贺婆子来一段事,两人含笑会意。从此两人时时出游,不消说那处荒园便成了幽期之所。贺婆子合该老运亨通,倒安稳稳捞了些风流布施。

  如此光景,转眼又是两三月。红英累次催赴茹家,陈敬这当儿一腔情思,正火也般热,只延宕了下去。那知男女秘会这件事,最易发露。所以古今来许多的情场密事,不期然而然,都一一表白,供人谈论。若说是本人自述,恐怕没这种道理,不过当局者迷,只顾了那一手活儿舒舒齐齐,便被人指破了脊梁骨,他也不理会了。所以君子慎独,总期衾影无愧,就是恐视指所集。凡事都当如此,又岂仅男女一端。

  又有说笑谈的道:“天下事最易作的,便是男女偷情。你想无论何事,两人须作不来。独有这件事,只须两人,并且不容再掺加人的。是再容易没有了。天下事最严密的,又莫过男女偷情。你想两人中,无论男女,谁肯自搅狗屎脸上来贴?当其时见证的,不过衾儿枕儿,灯儿月儿。便是有闯来硬作干证的,也不过虱儿蚤儿,蚊儿蝇儿。虽他们看个淋漓尽致,各族类相聚笑谈,或者还是有的;若说能向人传述,也是断无此理。你想是何等严密呀!”

  闲言少叙。且说红英陈敬两人一番甜蜜蜜光景,不多时节,不但花娘子备窥底蕴,便连小二这样朴质人也都有些觉得。陈家人众,自不消说。倒将老仆梁方担忧得什么似的,便暗中言语之间,向陈敬说道:“既是田姑娘不辞远道,坚意寻师,主人便当早些安置,以成其志。耽延久了,恐不便当。”陈敬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得就基儿暂且下台,当时一口应允。便烦人先到黄冈,商通茹家;又整备了丰盛贽礼,将红英四季衣服,并随身应用之物,都打点停当,便择日送他前往,特命梁方跟随伺候。

  临岐饮饯,两人不胜恋恋。小二更加凄惶,只望得影儿不见,还愣在那里,亏得花娘子硬将他拖转来。陈敬迷迷糊糊,只觉茶饭无心。过了几日,方觉好些,只得打叠起精神,料理家事。邀了群轻俊朋友,抽空儿就家中艺场打熬气力。这群朋友,一个是吴兴礼,山西人氏。先辈因开设当典,后来歇业,便寓居这里。此人身材俊伟,足智多谋,同辈中都称他为“吴鬼谷”,腹隐机谋,深沉不露。一个是回教中朋友,姓马名胜,世以屠宰为业。此人生得身材长大,帚眉环眼,青黑面孔,一个大鼻头扎扎实实。还有一件胜人处,是素有嫪毒之目,并且性子凶狡。

  还有两人,一名高佩忠,是书吏之子;一名韦保琳,却是个落拓秀才,好端端抛掉书本,掺在一干游侠中终日鬼混。其余之人,大概都是负气少年,不必尽述。陈敬搭了这班人,虽是歪厮缠,没甚正经,却不知不觉,武功日进。国安不消说,自然掺在里面,所得技艺,抽空儿便教给小二,两人厮混得十分亲近。这却是国安因梁妈妈时时嘱他道:“小二这人,心眼儿好不过,怪得人意的。你先前误伤他一箭,总使我过意不去。他既好武,你便抽空教他些,岂不好么?”国安为人也十分孝顺,所以都如母命。那知花娘子偷看情形,又误会到别处去了。

  一日,小二闲着没干,忽想起国安曾求他打个佩囊上的丝结儿,便捡出许多色线,颠三倒四价搭配起来。端详一回,花花绿绿,觉着怪好看的,便兴匆匆弄将起来。那知整日价抡刀舞剑,手皮粗得钢锉一般,并且生硬非常,一沾丝线,刷得嗤嗤怪响,不消顷刻,业已绞作一团。没奈何,耐性儿撕掳半晌,方才清爽。不由直起腰来,长长舒了口气。偶一回头,那花娘子不知多早晚踅进,正瞅着他笑得抹蜜似的。

  小二冷不防,竟吓得猛一哆嗦,一抖手,那方寻出的线头又复纠缠起来。不由笑恨道:“都是你这促狭鬼!快替我弄好,便放过你。”花娘子笑道:“奇呀,这不是拉不出屎怨茅厕,栽了跟头怨地皮么!你便要拿牌官,也不是这等说法!”说罢,凑来一看,只见乱糟糟各色线,通没些搭趁样儿。不由唾了一口道:“别看你诡头傻脑,镇日价长踢短打,这些活儿,还须请教老姊哩。”说罢,真个与她酌好线,道:“你是要个双桃式,是要个蝴蝶扣儿?再不就弄个凤穿花式的长牌结儿如何?”

  小二道:“你只看着弄罢。我那里知他喜欢那样儿!”花娘子听得一个他字,便料是国安,不由笑着点头道:“原来是他的呀!这越发好弄了。”说罢,轻拈慢引,纤指如梭,左一掏,右一串,盘花簇彩,不消顷刻工夫,竟结成个玲珑剔透的同心结儿。拈起剪子,剪了余线,又端相了一番,向小二面前一晃,道:“大吉大利,同心百岁。我给你们念个喜歌儿何如?”说罢,笑盈盈便跑。不想一个哈巴狗儿,正卧在门槛下,一脚踹个正着,猛的一叫,将花娘子惊的一哆嗦。小二合掌道:“天报天报!”飞也似赶来。

  正是:缔好无端思引风,官情有意忽惊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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