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回 郭建业大闹黄杨浦 王树风恩结夜叉婆
 
2023-07-20 18:58:17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那富户见佩弦跪倒,连忙扶起道:“伍爷这是为何?只要你不用俺这条命,其余的事俺一概不辞。”佩弦喜道:“如此足见高谊。”说着宾主落座,那佩弦便从头至尾说出一席话来。原来伍佩弦身在青帮,是个盐枭的头领,这一带方圆三二百里间枭徒都归他指挥,所以家资甚富。不想正在得意当儿,忽从外路来了个女枭徒,名叫恽三娘,生得长大白皙,好体面一身武功。善用双股剑,驰马如飞,若讲高来高去,耸跃能为,越发了得。

  他曾拒捕官军,跃登十几丈的高楼,利屣如飞,使人目眩。四外官军丛射,箭如飞蝗,三娘舞动双剑,挡得那箭便如风旋落叶,归根儿被他跑掉。他在红帮中活脱是个夜叉婆,手中人命少说着也有十几条。并且性如烈火,敢作敢当。却有一桩好处,是甚爱其夫,并无淫行。(是红英反影。)他丈夫名叫吴代,是个三寸丁谷树皮的脚色,只仰望浑家过日子。三娘却不庸奴其夫,依然夫妇和美。

  只是三娘脾气发作,便捶楚吴代,少时性过,仍然视如活宝。他手下徒众也不弱于伍佩弦。当时盐枭头领,势力范围本各有地盘,不相侵夺。那知恽三娘自恃本领,忽的来夺伍佩弦这片所在。当时彼此一交代,不消说,立时说岔。于是各率党徒一场厮并,被恽三娘一顿拳头打了落花流水。佩弦身负重伤,卧床两月方愈。从此恽三娘便硬据此方,指挥枭徒在黄杨浦地面筑寨据险,其是气概。

  官中虽知得,只好干鼓两眼。这鼠弦怀恨欲报,也非一日,从此便留意江湖朋友,想约客去折服三娘,所以一见那富户拳棒,顿时便款如上宾,又一面分头遣人去邀他心腹党羽。当时富户听罢,大笑道:“您如此蝎蝎螫螫,俺当是南山捉虎、北海擒龙的事哩!恽三娘一个妇人家,没脚蟹,有甚能为?您若早说得,管保他那鸟寨早被俺踏平咧。”说罢,“霍”地站起道:“黄杨浦在那里?明天咱就去如何?”

  佩弦道:“明天怕去不成,俺所邀的人众还须三两日方能到齐。”富户笑道:“伍兄的人众若有用,也不须邀到在下哩。擒贼擒王,只捉到恽三娘,便一天鸟事完毕。这是折服争气的勾当,又不是剿贼灭寇,何用多人?你只给俺准备两个硬膀臂便了。”说罢,哈哈大笑。佩弦思忖道:“如今俺党徒们还没到,硬膀臂却不易导,只可先从健仆中挑选两人,跟你去罢。”

  富户听了,忽的一个虎跃,势如上马,又一翻身,两手平端,势如抖枪,却笑道:“俺的硬膀臂就是这两宗儿。”佩弦会意道:“有的,有的。”于是立命仆人整备肴酒,宾主又欢饮一回,方各归寝。次日一早,佩弦又摆设盛箍,先将一杆镔铁枪置在座右。富户道:“那黄杨浦距此多远?”佩弦道:“只有十来里地。”富户道:“既如此,酒且斟在这里,等俺去捉得三娘来,叫他把个盏儿如何?”说着,一望那枪,道:“此枪铁似乎眬劣,恐不堪用。”说罢,绰枪出厅,一丢解数,只舞得两个来回,一抖之间,“喀嚓”声折为两段。

  佩弦大悦道:“只足下这番气概,足可吞慑敌人。”于是唤左右,抬过一杆银光乱闪的小蛇矛,那枪缨儿足有一尺余,甚是精致。富户上手掂掂,十分称用,于是匆匆结束,大叉步便往外走。佩弦跟出宅外,一匹银鬃骏马早已备好。那富户抱拳为礼,绰枪上马之间。佩弦道:“足下珍重,俺随后便率仆人等就去接应。”富户应诺,一抖辔头,早已风驰而去。

  不题这里伍佩弦率健仆各持兵器,纷纷上马,随后接应。且说恽三娘这日在寨,因长日无事,便命左右小鬟们扑跌打拳为戏。大家嘻嘻哈哈,翻翻滚滚,便如莺穿燕掠。三娘高起兴来,便甩去大衣,紧紧鞋子,倏的一个迎风舞柳势,腰儿一袅,跳落当场。众小见了,各捻拳头,“哈”的声,一齐拥上。三娘身段灵妙,又复高大,故意引得众小上头扑脸,东颠四撞,不是这个碰歪了罂儿,便是那个踏脱了鞋儿。

  三娘故意价卖点破绽,众小鬟窥隙攻上,却又扑个空,笑得个三娘倒有些粉汗淫淫。正这当儿,只见左右飞报道:“今寨外有伍家来的人,单寻娘娘挑战。寨众们赶去捉他,都被他用枪杆打翻。”三娘眉头一登道:“伍佩弦这厮还不死念,也就可笑得紧。他们来了多少人呀?”左右道:“就只一人一骑。”三娘听了,跳起来,一口酽唾吐向左右道:“你们这些脓包东西!来人只单人独骑,便命寨目们捉下就是咧。”

  正说之间,只听寨外一阵呐喊,须臾两寨目飞步而入,各带伤痕,大叫道:“来人凶得很,差不多要杀进来咧!”三娘大怒,忙喝左右备马,只用丝巾儿紧紧腰身,便似一朵彩云般飞身上马,一摆双股剑,杀出寨门。眼儿睃处,早见一骑白马,上面一个英凛凛的汉子,正在往来驰骋,一见三娘,纵马而来。头挽矮髻,结束纯青,生得明眸皓齿,十分佼健。彼此一望之间,三娘剑指喝道:“你这厮好不自量!难道不认识俺恽三娘么?你是伍家何等人?快通名来!”富户笑道:“俺不娶,你不嫁,通名作甚!”说着,诞枪跃马直杀过来,只枪锋一抖,便明晃晃大似月阑。

  三娘不敢怠慢,倏的双剑一分,放开门户,小脚儿一磕马镫,顿时杀在一处。两骑马此来彼往,荡起征尘,就寨外平阳浅草间,端的一场好杀。但见:剑泼秋水:枪舞梨花。神枪倒处鬼神愁,宝剑飞时山岳动。一个似玉龙戏海,烂银光卷一团团;一个似彩凤翻山,青锋花落几朵朵。一个是钩拦劈剁,两团白气裹芙蓉;一个是抽刺掠挑,一条怪蟒离洞穴。真个是椿喉戳腹,咄咄逼人;削额劈肩,头头是道。今日里黄杨浦畔,赛白袍战夜叉婆;异时间白莲教中,恽三娘与郭建业。

  两人这一阵冲锋大战,顷刻百十回合,不分胜败,不但寨众都看呆了,便是两人也都暗暗称奇。少时三娘性起,喝一声,拨马便走。富户大笑道:“那里走?”一磕马,挺枪赶去。眼睁睁马尾接马头,那富户一抖枪,向三娘后心便刺之间,只见三娘忽的一磕马,向斜刺一闪,款扭柳腰,左手起处,“嗖”一声便是一个撒手剑,一道寒光直奔富户咽喉。原来这一着儿是三娘的生平绝技,专以败中取胜。

  那知那富户会家不忙,赶紧甩镫,就马上平身后仰,(家数非常。)一足飞处,“呛哴哴”踢起那剑有三丈来高,“唰”一声却落在浅草地里。三娘一怔之间,富户已挺身坐起,趁势儿一抖银枪,向三娘后胁便刺。三娘大怒,兜回马,一剑格去。只那枪缨儿一摆缠之间,两件兵器急切间分拆不开。三娘伸左手抓住枪杆,方要力掣宝剑,不想富户力气大,猛一掣枪,三娘娇躯顿时晃了两晃。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各逞气力一牵扯的当儿,两骑马一个旋转,三娘身儿一扑,几乎被富户腾手抓住。于是三娘索性弃剑,双手夺枪。马上用力,究欠扎实,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跃下马,那富户奋力一攀之间,三娘脚儿落地未稳,一个踉跄直扑过来。富户大笑弃枪,双手便抱。三娘虽得那枪,无奈富户已扑近怀,那长大兵器既百忙中运动不灵,那富户两条铁臂眼睁睁就抱将来。于是抛掉枪,略退之间,那富户一伸手,险些捞着三娘的束腰丝巾。三娘喝一声,挥拳搏战。两人这一路步下交手,各逞拳术,腾跃驰逐,一直扭结到深草地里。

  正这当儿,只听得有人大笑道:“三娘慢动手,咱都是自家人呐!”声尽处,闯到一人,“唰”一声跳入当场,单臂一扬,将三娘等隔作两处。随后十余骑泼刺刺地跑来,中有两人,轻弓短箭,白教中的打扮,簇拥了伍佩弦和健仆等,各各抛鞍下马。当时三娘累得云鬓微乱,吁吁娇喘,望见那人,便喊道:“王树风兄来得正好,快帮俺打这厮!”

  树风笑道:“都是俺这些时在总教主那里忙得一团精,不知你和伍兄便有这过节儿。如今快来大家厮见,抛却小过节儿,俺还有要言奉告哩。”说着,向富户抱拳道:“足下端的好本领,这正是俺教门中求之不得哩。”,于是草草一说自己来意。三娘笑道:“王阿哥,你若是早些钻出王八窝,不省得俺和人家厮打么?”树风大笑道:“这又是俺的不是咧。”于是大家一笑,唱个无礼喏。

  佩弦先向三娘一道歉意。这时三娘俏生生整理腰巾,又攒着眉头,兜兜鞋儿,不由“噗哧”一笑道:“俺若早知得你和王兄是朋友,谁耐烦占你这片所在呀。亏你破工夫竟寻这位朋友(指富户。)来,幸亏俺两个手搏没多时,若再待半盏茶时,俺也不管他是鼻头、是胸口,就给他这么一脚。”说着一蹴脚尖,露出明荧荧的钢锥。于是树风大笑,便令三娘导引,一行人直奔寨中。

  原来王树风自在苗疆漏网后,便投奔王三槐,帮理教务。更一面给教中物色能人,如乐和、冉金奎等都是他夤缘引进。伍佩弦慕他声望,又是个硬靠山,早就潜自纳交,至于恽三娘,却是初当枭匪时,曾被官中捉获。在官捕健有什么正经人,当时四个捕健押着三娘赴官,这时三娘只有二十多岁,水葱似的人儿,俏俐俐的跟定他们,漆黑的发儿尘浣狼藉,短衣窄裤滚弄得皴皴皱皱,下面鞋儿上遍沾了许多污泥。

  正在且前且却的当儿,捕健中有一个胖子,迷齐着眼,瞧瞧三娘,不由拖下口涎,喘吁吁一望太阳道:“呵呀,好他娘的热,像恽娘儿细皮白肉,不怕晒化了么?”因报唇向一同伴道:“喂,老二,你有把子笨气力,你背他两步不好么?”说着眼儿一瞟,又嘻着嘴道:“这一拧拧脚儿,按理说应当绸包绢裹,到写意时,还须给他安置很妙的所在才是。如今就乱踹粗沙大石,好不令人心痛哩。”

  老二笑道:“你别不害臊咧,你心痛不打紧,你可知人家恨得咱牙儿痒痒哩。那么你肥脊宽背的,贴在上面又软又舒齐,你就背他两步吧。”胖子耸肩道:“你不晓得,俺有个毛病儿,凡娘儿们一沾俺身,俺立时八下里不得劲儿。别处还好,惟有这……”说着弯腰儿一阵丑态,趁势儿手拂三娘脚儿道:“俺就恨煞这块污泥,你到会找俏皮所在受用哩。”(奇语奇想,无赖之至。)

  三娘大怒,刚要冷不妨给他个冲天炮,一看远近间时有行人,只得沉着脸儿,不去理他。不想略退步的当儿,那老二一伸手,又摸到鼓蓬蓬的玉乳上。三娘喝道:“干么呀?”老二干笑道:“没事没事,俺给你舒舒衣折不好么?”便这等一路调戏,直到旅店。三娘赌气子不理他们,只坐在廊檐下冷眼瞧他们呼酒唤菜,十分高兴。不是这个过来挨挨肩,便是那个踅近摸摸髻,气得三娘俏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就苦于手上带械,没法捶他们。

  正这当儿,却见厢房中一个客人,服饰气概甚是阔绰,反拢左袖,在门首踱来踱去,两目灼灼望着自己,似乎是有些诧异。恰好店伙踅近,那客人便唤住他,小语良久。但见店伙回望三娘,一竖大拇指,微笑踅去。三娘方在心头怙惙,又想设法料理众捕健,忽觉自己腮上,滚热的肥手儿摸了一下。

  一看那胖子业已笑嘻嘻近低语道:“恽娘子,你既是个娼家子,咱都是明人,也不用细讲咧。你这下子一到盐捕局里,只有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咧。吓,那刑法儿就没法说咧,猴儿坐殿咧、羚羊挂角咧,这还不算,独有一桩,真透着损德堂,便是烧得透红的铁螯,将你裹脚剥脱,便这么架你上整‘吱拉’一声,以下事儿俺也不忍说咧。俺如今积点阴功,就此放掉你,左不过是屁股着标,挨顿板子。方才俺没说么?明人不用细讲,你这玲珑剔透的小心眼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那么咱就此落个……”

  一个“交”字未出口,三娘香颊顿时簇起两朵红云,可也不知是羞是气。但见鼻翅儿一搦动,水灵灵眼儿一睃,只略略扭脖,向室中一努嘴儿。这一来,乐得个胖子只管打跌,忙悄笑道:“我的妈,你真是干这个的。”于是如飞跑入室,先吩咐老二道:“没别的,为兄要劳乏你一趟。离这店七八里,俺有个干亲家皮老娘,可不知搬家不曾,请你去打听打听。”说罢,吃了杯酒,咧嘴道:“这种酒要酸掉人的下巴。”

  于是由行囊中提出两串老钱,抛给那两个捕健道:“老兄弟,哥哥今天实在走乏咧,非闹点好酒不成。西庄上有大烧锅,烦你二位去打点头岔酒来,总要斟在盅里香喷喷堆白花,方才地道。”两人接了钱,都暗诧异道;“胖老哥向来没这般大方过呀,今天倒是日头从西出咧。”于是和老二一齐出店,分头踅去。

  不想老二却是个机灵鬼,觉这事儿有些蹊跷,踅了不远,悄悄回来,就店首一张。只见那胖子在廊下,正背着脸子拖拉三娘,那三娘只咬着唇儿,似笑非笑。逡巡之间,两人已牵拽入室,那胖子随手掩上门,便听得里面嘻笑推挽,乱作一处。老二暗笑道:“好哇,这胖小子真想仙桃仙果的吃咧。等我就他吃紧当儿,吓他一家伙,先让他害场回马疳再讲。”于是蹑足到窗下,就隙缝一张,只见三娘垂手而坐,胖子搂定他肩膀儿,正在作丑态。

  三娘笑唾道:“你只去掉俺的手械,俺就依你,不然快躲开这里。”胖子道:“反正这档子事,用手作甚?(绝倒。)你只安稳稳仰在橱上,容俺服侍你就是咧。”说罢,拉开骑马式,蹭近榻沿,便抄三娘两脚。老二望着他一张肥屁股圆笃笃的,正在好笑,只听三娘娇喝道:“去你娘的!”双足一进,老二眼光一瞬的当儿,只听“哗拉噗哧”,那胖子一个筋斗,直跌出室外,门歪人倒。三娘赶出,大喝道:“今日叫你认得老娘是那个!”说罢一抬脚踏住胖子,举起手械就要当头一下。

  老二惊喊抢去的当儿,便见那厢房中客人如飞而至,右手一举,早已架住三娘双手,便道:“有话慢讲,不必动手。”于是笑吟吟扶起胖子道:“捕差老哥,你可认得俺王树风么?”说着向三娘一使眼色,又笑道:“俺就为俺这表妹,在这里等候贵差,如今凡事都有商量,咱且进室细谈吧。”这句话不打紧,不但胖子吃惊,便是三娘也老大一怔。

  正是:一语解纷常事耳,由来游侠识枭徒。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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