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回 风壮士逢侠遂改行 杜巡检上任转忧贫
 
2023-07-20 18:59:06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无畏悄悄一张,只见风燕正勒起两条虬筋盘结的健膊,一足蹬椅,举大杯痛饮。案上半段火腿,业已吃得不差什么。须臾丢开杯子,索性捧起酒坛,口对口灌了一气,然后引起厨刀,切块脯丢在嘴里,只咕嘬两三下,早已入肚,大赞道:“好酒好酒!主人文诌诌的吃在肚里,可不辱没这酒?俺这些时口内几乎淡出鸟来,须索性吃净他娘的!”说罢,踉跄站起,就室中盘旋一回,两臂一张,“格巴巴”骨节山响,忽一抖膀,作个开弓势,醉眼一张,精光四射。

  正这当儿,却回手一按风帽,不由顿时敛容,自语道:“没成头,没成头。”说着向酒脯痴视半晌,又自家嘟念道:“俺只管吃得快活,倘主人查落酒脯,怎么说呢?”说着满室乱踱,甚是好笑。少时望望厨内鼠穴,忽然面有喜色,似已得计,便依然据案鲸吸大嚼。望得个汤无畏好不怙惙,当时悄然退转,暗想道:“风燕气概离奇,不像寻常厮养,俺倒不可不究问他的来历。”

  于是思忖一番,便屏退左右,唤过风燕道:“昨天俺那酒脯,为何用得无多,便已罄尽呢?”风燕张皇四顾道:“好叫主人得知,那坛酒被耗子蹬翻,连脯儿也拖去吃咧。”(绝倒。)无畏失笑道:“壮哉此鼠!但是昨天俺看得你饮酒食脯,甚是豪气,你酒量几何,能吃多少肉呢?”风燕夷然道:“小人肚皮是没考究的,往年时遇酒便饮,逢肉便吃,如今却说不得冽。”说罢神色湛然。无畏见他语态,越发怙惙,因漫问道:“这等暑天,难道你戴着风帽不觉热么?”风燕见问,赶忙用手下按帽儿,忽的熟视无畏道:“小人习惯如此,不觉热的。”无畏沉吟良久,命他退去,从此暗暗留神。

  过了几天,恰值风燕又在厨醉卧。无畏踅去,悄俏掀他风帽一看,只见脑后一条伤痕,有二寸来长,深几彻骨,却陷作长槽形儿。无畏惊望之间,方端详是何器所伤,那风燕猛然惊醒,见帽儿已落,不由分说便捻拳头,逡巡间见是无畏,不由敛手。无畏喝道:“你这人行踪诡异,不必瞒我,你端的是何来历?可便述来。”

  风燕慨然道:“今主人既见疑小人,却不要吃惊。俺本是直隶河北剧盗,绰号儿‘风火神’的便是。自纵横绿林以来,从没遇着敌手。俺生平独自行劫,不搭伙伴,所得金资,半济贫乏。一日俺游行至清河地面,那所在有座邓家堡,堡中富户有个邓老太太,年已七十来岁。宅第阔绰,楼阁连延,却孤零零住在堡外。家中只有几名女婢,无一男子。听说他有两个儿子,都在远省作事,每年价大驮小骑的向家寄金银绸缎,有时节箱箧委积,便置在院中廊下,各处皆是。更奇的是他家大门从没关过。

  “这邓老太太也不和堡人往来,只在家纳福儿,那自奉之侈,真是拟于侯王。小人闻得邓家如此情形,颇觉诧异,白日里先到他门首张张,果见两个风吹欲倒的女婢在门首踢毛毽儿。入夜之后,小人便结束伶俐,掖了短刀,一径地踅赴邓家,果然重门洞开,只一碗昏沉沉的门灯挂在门洞内。小人伏听一回,只微闻后院中有人笑语,于是小人逡巡踅入,经过两层院落,通没一人。各室中摆设得十分整齐,金银器皿不计其数,箱笼等物齐梁充栋。小人恍入宝库,也不知拿些什么好。因见那铁梨长几上,摆着一只紫金唾盂儿,便随手揣入怀内。方要用刀弄开箱笼,忽见靠东山墙有一列楠木书橱,便仿佛多宝橱的式样。

  “小人以为内藏珍宝,便开橱门,逐抽屉看去,都是些簿籍之类,却分红簿皮、黑簿皮两种。红簿上写一‘善’字,黑簿上写一‘恶’字。小人先打开红簿,略略翻阅,其中一条条列着人姓名住址,并种种行为。大概都是孝悌忠信等事,每一列下注某年月日,济银若干,也有没注字的若干条。小人置下红籍,又看黑籍,也是一条条列写着人姓名住址,下注某年月日已斩决。小人方阅得三四条,其中便有两人,一是直隶恶绅某人,一是山东大盗某人。小人老大吃惊,忙又翻过两页,手儿一颤,险些簿儿落地。原来其中有一条儿,明白白写着小人!忙看下注,却是‘待斩’两字。”

  无畏听至此,不由惊道:“据你说来,邓家定是埋名的大侠了?”风燕一抹额汗道:“主人听吧。”(夹此数语,加倍精彩。行文奥窍不可不知。)“当时小人置簿掩橱,方在不得主意,只听脚步细碎,两个女婢笑语而来。小人赶忙伏身榻帏之下,便闻帘儿一响,小人偷张时,早见两婢女翩然跨进,前面一个有十八九岁,后面那个只好有十一二岁的光景,一色的短衣劲装,下踹尖翘翘的铁尖硬履。

  “两人入室,便‘扑搭’声坐在椅上。大婢笑道:‘今天老太太高兴得很,反正轮到你我扑跌还须待霎儿,咱且偷空歇歇脚。’小婢笑道:‘好姐姐,你当是俺拉你来歇着么?俺却是因那反弓腰的法儿总弄不合式,少时扑跌起来,俺旧又吃老太太的拐棍子,所以悄拉你来,请你教给俺。’大婢笑道:‘你这才是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哩。不是那会子歪着个小髽髻,和俺斗猴儿咧,那么着,你快来学。老太太那会子还说有事吩咐俺,大概又是取人脑袋的事哩。’(险语吓煞。)

  “于是两人就室中各作弓腰,那腰肢儿通似无骨,髻儿一直反折至地。小人方吃惊他们武功了得,便闻后院中有人唤道:‘小蕙呀’,于是小婢一吐舌,连忙暾应,便拉了大婢如飞而出。便闻得有老妪语音道:‘今天月色阴阴的,便似那年大郎回家,携得曹灵官首级的光景。屈指算来,又是一年时光咧!敢好不久,你家二郎也要来咧。本来如今恶强盗多,他兄弟能不到处耽搁么?’一婢笑道:‘老太太别说咧,怪恶心人的。婢子这当儿想起曹灵官那颗烂猪头似的脑袋,还作呕哩。’又一婢笑道:‘俺看曹灵官真是自来送死,他若不在咱宅外探头探脑,大郎也没暇去料理他哩。’

  “小人听至此,越发吃惊。原来这曹灵官却是燕齐之间一个著名的坏强盗,手下聚拢着数百人,专以打家劫舍,飘忽无常,所作淫杀案件,不一而足。因他生得赤发卷须,善用一条生铁鞭,百十人近他不得,所以有‘曹灵官’的绰号。当时小人心下含糊,本想悄悄踅去,继而好奇心动,又轻她们强煞了是群妇女,便想探个究竟。于是从榻下抽身出室,跃登正房,就房后坡伏定身形,向下悄觇。只见后院中十分敞阔,数盏白纱灯高悬四周,靠后楼月台上面太师椅儿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穿沉香色的裙袄,腰板儿笔直。

  “椅后一婢拄着根瘿木杖侍立,便是方才室内所见的大婢。月台下还有三四婢,正在穿梭似地扑跌,莺穿燕掠,轻矫如飞,直然的一些声息也无。不瞒主人说,小人寄身绿林,尽也晓得诸般拳法,但那班婢女所习,实为小人生平所未见。须臾轮到那小婢单身试艺,便如风轮般满地旋转。及至试到反弓腰等法,那邓老太太却笑道:‘他小小岁数,也就难为他咧。’说着无意中一仰面孔。小人方在缩身如蜩,便见邓老太太回顾大婢,笑道:‘今天你等试艺,不为埋没,且作回众星拱辰之戏,以娱不速之客何如?’

  “小人方觉不妙,只见众婢一声嗷应,各翻短襟,顷刻掣出七把冷森森的匕首,便如飞虹闪电,站定方向,即便互相攻击。这其间换形移步,腾踔上下,时而如雁字横空,时而如乱泉涌地,(描写精绝。)变化倏忽,哧哧有声,便如彗星经天一般:须臾,七把匕首一摆形势,俨如北斗。(好看煞人。)邓老太太大笑道:‘小蕙置下杖儿,快替俺邀下房上恶客来。’小人听了,方暗道‘不好’!不知怎的,便觉人影一晃,小蕙已到身后,便这等夹项一抓,手势如千钧之重。当时小人情知遇着硬敌,逡巡之间,已被小蕙捽落房下,直抓到邓老太太座前。

  “小人匍匐在地,当时灵机一动,便自认是小偷儿,并掏出紫金盂为证。邓老太太抚掌道:‘你是俺黑簿中的风燕,却如何当面撒谎?但你竟敢到此,总算是有胆气的男子。’小人听了,忙叩头乞恕之间,偏那小婢猫儿似的踅近俺,一把抽出俺的短刀道:‘这厮带着劳什子哩,老祖宗何妨就此斩掉他,不省得日后派俺们跑腿子么?’邓老太太大笑道:‘他虽然名在黑簿,且幸他素行尚在善恶之间,倘能从此改行,咱们便须恕过他。’说罢,命小蕙取锭银子,与小人压惊。

  “小人当时恍惚如梦,惟有叩头。方訇匐拾取银锭,便闻小蕙笑道:‘这厮就这般好端端出去,未免太便宜他。’说罢,提起脚向小人脑后一蹴。小人当时骇极,也没觉痛,及至出得邓宅,不觉痛极昏倒,醒来一摸脑后,业已受了铁鞋尖的重创。从此小人深知江湖间大有能人,便发誓改行,流转至此,得蒙主人收录。”无畏听了,甚是惊异。从此便厚遇风燕,不与群仆相等,并免去他厨子职任,收为心腹健仆。

  俗语说得好:“官要响亮,钱来挡挡。”汤无畏既有红英那里取之不竭的金钱,撒开了应酬上峰左右,不消说上峰跟前誉言日至,便顿时调署省垣首县。他既得首县,常和制军等接近从容,便趁空儿将湖北教徒不稳之象和盘托出,并请制军速伤所属,拿办红英。无奈那时田制军只知摆名士架子,委实不会整理地面。幕府中虽然裙屐如云,只好就置酒高会的当儿装装门面,所以无畏虽有曲突徙薪之谋:田制军竟一笑置之。

  不想这时省垣中却有个芝麻大的官儿,竟将红英逆谋闹破。说起此人,真是官场中一段笑话,也可见官场中什么苦子、乐子都有哩。原来北京有位在旗籍的老哥,姓杜名佩,家道贫寒,为人却落落有直气。生得粗实实,黑脸短髯,乍望去,如同回教徒。他在某部当差,苦磨了二十多年,方选了个湖北某处的巡检。他得喜报之时,正给邻舍家作抬土短工,弄得尘头土脸。

  当时邻舍人给他一道喜,他一撅大嘴,顿时抱着脑袋蹲在地下,一言不发。众人便噪道:“你看杜老爷顿时就来官脾气咧,便不屑和咱们交谈咧。”又有人道:“你懂得什么?纱帽底下无穷汉,人家杜老爷这就要走马上任,发大财去咧,咱们这老伴往那里摆呀?”杜侃长长吁了一口气,苦着脸子站起道:“众位别取笑咧,俺这那里是选官,分明是催俺的命!你想俺在京,还须搭着短工儿糊口,如今迢迢远道的去到省,行李、盘费,一概都无。顶要命的,到省后还须置备靴帽袍套,难道穿着橛腔袄、无子鞋便去禀见上司么?众位想想,这一路摒挡,省死了也得二百银子,这不是要俺的命么?”

  众人笑道:“你原来为此呀,这不打紧,俺们攒钱借给你。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哩。却有一件,你只须将杜大嫂押给俺们当利钱。”大家正在胡噪,恰好邻人踅来,问知所以,连忙向杜侃恭喜道:“杜兄不必发愁,所需银两尽出在小弟身上。今且由小弟给你贺喜,大家喝喜酒吧。”众人噪道:“还是大家出个公份贺贺杜老爷吧。将来俺们到他任上,打个抽丰,也觉脸子光彩些儿。”(写众人闹喜,正是反振下文。)

  于是大家拥定杜侃,直奔酒馆,闹了半日酒。次日邻人果然送了二百银子,连借据也没要。杜侃接银之下,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便粗粗安置家事,托付邻人。方盘算着资斧有余,想置头毛驴儿以代骏马,便是到省后,再卖掉驴儿,也不赔本,只听门外有人叩得一片山响,杜侃踅去一望,不由又攒起眉头。

  正是:赴官方感芳邻谊,索债偏分代步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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