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八回 抢寡妇冷高闹牢狱 开劫运川鄂动妖氛
 
2023-07-20 19:00:02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红英和马胜方在谈话,只见汤无畏含笑踅入道:“有劳教主等久待,俺方才已亲去约会新教友,明日午前都来参谒,今先取得各人的职名在此。”说着由靴筒中掏出一搭子官衔名片,都是蝇头小字,各具衔名,文的是府道州县,武的是参游都守。红英数了数,竟有四十多位官府,不由笑逐颜开,向无畏道:“汤先生果然材干出众,没多日子,竟已联络了许多人,可见吾教当兴。先生之功,也不在小处哩。”马胜贸然道:“这些鸟官府也就好大架子!教王既到,他们竟不来迎接。”

  无畏笑道:“马兄,你不晓得咱这是机密事吗?今夜没得事体,俺且为教主改筵接风;并贺马兄护驾的功劳如何呢?”说罢,一声吩咐摆筵,室外风燕等哄应如雷,顿时就大厅中盛陈酒馔,阶下美伶分两班奏起笙箫细乐,春灯照处,满院生晖。于是无畏肃红英等踅入大厅,无畏把盏,与红英安了首座,然后和马胜左右相陪。

  马胜偷瞧去,真个是水陆毕陈,金波玉酸,左右俊仆,都是大帽长袍,垂手而立,那一番豪华气象,马胜生平竟没开过这种眼。当时别别扭扭的,饮过两巡酒,只觉周身不得劲儿,箸儿下去轻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端起杯儿饮浅了也不是,饮重了也不是,竟闹得如芒在背,脸子上发烧火燎。偷瞧红英,也有些拘拘束束,不由暗想道:“怪呀,俺老马在襄阳也是开过眼的,怎到这里成了怯哥哥咧,难道官府们真有渗人毛不成?”

  正这当儿,无畏却笑道:“马兄如何饮酒不乐?那么咱免去他们伺候,选两个小优儿前来侍酒吧。”于是命阶下美伶进厅,与教主叩头。红英望去,只见一个个白皙姣好,秃襟小袖,不由樱唇微绽道:“且命他们奏回十番清乐侑酒便了。”于是仙音缥渺,红烛光摇。这一番觥筹交错,吃得个马胜方才快活起来,便连红英也不觉春风满面,连连举杯。

  正这当儿,风燕提壶踅进,无畏便道:“此间没得好酒,今有无畏乡人从敞乡携来一种酒,还可用得,俺且来借花献佛如何?”说罢亲自斟杯。马胜这时已吃得楞着眼儿,便噪道:“汤兄有好酒,如何舍不得敬客呢?”于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连赞道:“好酒,好酒!”无畏大笑道:“这酒虽妙,俺只许马兄吃三杯,因此酒后劲儿大得很,您若吃醉了,明日怎的会新教友呢?”马胜笑道:“没事,没事。这种水也似的酒只清香得有趣,便吃他一瓷也不会醉人的。”

  无畏摇手道:“不成,多吃一杯也不得。”说着,给红英斟饮三杯,就要藏过。(明说醉人,正以释其疑虑,马胜等安得不入玄中。)马胜劈手夺过壶道:“俺就不信此酒能醉人。”于是不待无畏劝酬,便与红英你一杯我一盏地受用起来,须臾,酒尽两壶。风燕知力量已足,便向无畏一使眼色,无畏道:“时光不早,咱也该散席安息咧。”于是匆匆饭罢,又选了两个美伶在院中伺候一切。

  这里红英待无畏去后,方和马胜闲谈数语,只见马胜连连欠伸,两只眼只管向一处挤,那身儿东倒西歪。红英方嗔道:“你怎的如此惫懒?”一语未尽,顿时觉一股热烘烘倦怠之气由小腹直冲而上,顷刻间散入四枝,一阵软洋洋的,俨如抽去通身骨节。方想站起来疏散疏散,小脚儿一蹶之间,“噗哧”声跌在地下。只见马胜并不赶来相扶,只大嘴一张,似笑非笑,也便一堆泥似的,由椅儿上直矬下来。

  红英大骇的当儿,只听室外脚步杂沓,便有人大喝道:“红英妖妇,今天叫你识得俺汤无畏!”声尽处,无畏踅入,背后风燕带领几名健役,各持绳索,早将红英、马胜抹肩拢臂,背剪双手,贴心紧缚,五花大绑停当。红英喝道:“汤无畏,你原来是这等坏心烂肺,须知俺教中和你甘休不得!”无畏喝道:“你勾结四川妖匪王三槐,逆谋已露,俺汤无畏探你底细也非一日哩。”马胜一听,不由破口大骂,却被风燕过去两掌,打得口角流血。于是顷刻牵赴县狱慢表。

  且说汤无畏捉下红英等,当夜便去禀见宫槐,具陈一切。宫槐大悦道:“妖妇既得,急须禀明制军,先含糊以左道惑众的罪名斩掉他,然后严禁白教,散其党羽,便是四川王三槐也自然闻风敛迹,然后请制军移文川督,拿办三槐。这么一来,一场祸事便可化为乌有哩。”无畏沉吟道:“虽然如此,但是制军性儿没得决断,因循之间,须防教徒们前来捣乱。”宫槐道:“妖妇在狱,自须小心,俺当知会城防兵弁,加意防守便了。”两人谈了一回,业已鸡声喔喔。宫槐道:“事不宜迟,汤兄在此少为歇息,咱们便进见制军,以取行止吧。”于是两人就书房中用过早点,即便进见制军。

  到得官厅中,方才天色大亮,两人候了多时,一见制军:禀明原委。制军听了,沉吟半晌,便命无畏且退,因向宫槐道:“这汤令也冒昧得很,如今白莲势派也非等闲,不过入教的多,未免鱼龙混杂,要说就图谋不轨,未免也小题大作了。况且和相当朝,最犯恶各省大吏遇事生风,俺看此事不必大洞,只将陈寡妇监系些日,责他书一纸悔过状儿,释放之后不许他张皇白教便了。咱自了本省事就罢咧,至于四川王三槐等,咱何必去多事呢?”说罢一沉脸儿,竟自端茶送客。宫槐是素知制军是书生性儿,愚懦畏事,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出。和无畏一说制军情形,两人只好一对儿干鼓眼。无畏没奈,只得命风燕等仔细县狱,且待制军后命。事有凑巧,偏偏本县内出了一桩重要盗案,风燕、白鹏只得急去办案,这且慢表。

  且说柳方中自打发小教目随探红英之后,每日价除料理各路教务之外,便和教友们谈天说地。一日,外路大教目吴兴礼、高佩忠两人踅来,报告些各路教务,并猜度回红英赴省的事体。大家正在七言八语,只见门板儿“磴”的一响,横不榔子撞进一人,却是田甘。揉着头儿,只穿件累赘长袍儿,满脸上浑闷闷的气色,一屁股坐在吴、高中间,连连呵欠道:“好困人,这长天大日的,难道你们不发闷么?”方中笑道:“如今马兄跟教主赴省,田兄却没伴儿咧。”田甘道:“屁话屁话,难道俺和马胜穿一条裤不成?”

  方中一挤眼儿道:“你和老马虽没穿一条裤,却走一条道儿。”田甘听了,顿时笑得两眼没缝。原来毕自立的老婆夏氏,自到襄阳以来,暗含着便成了田禄的外室,不消说,金钱应手。再搭着罗有高、蒲三利等各得美差,他们都是一班旧交儿,自然时来纳贡,因此夏氏头儿十分宽裕,依然的乔眉画鬓,扎括得狐狸精一般。便在城外码头上开起一爿酒店,十分整齐,取名叫“物华居”。

  那夏氏高起兴来,便自去当垆,这酒幌儿好不漂亮,因此每日价坐客如云,生意兴隆。田甘这小子虽百事不中用,惟有偷摸女人家却有特长,何况夏氏本是烂桃儿,来者不拒呢,因此田甘和马胜都喑含着和夏氏有一腿子。当时兴礼等向方中问知所以,便噪道:“田兄既有这般有趣所在,理应请俺们吃个快活酒哩。”方中拍手道:“田兄怎么样?你要俺大家不发闷,就须破费一家伙。”田甘笑道:“这算什么?咱们就去。”

  于是四人一路说笑出得道院,直奔“物华居”而来。到门一看,果然金碧辉煌,轩窗净清。这时坐客还没得多人,那夏氏梳着光溜溜的头儿,穿一身青绸衣裤,鬓边斜插一朵半开的山茶花儿,正斜倚柜栏,一手掠鬓,趋着脚儿和一个伶俐店伙滴滴答答的说话。那店伙反背着手,扶着开水壶梁儿,却瞅着眼注定夏氏,微微含笑。方中等业已到门,他两人竟没理会。正这当儿,只听“咈”的一声,壶水冒出,冲起许多灰尘,夏氏赶忙用丝巾乱扬之间,田甘先“蹭”一声跳到面前。

  夏氏笑道:“你这冒失鬼忽的撞来,倒闹了人家一头灰。”田甘嘻着嘴道:“你这不是自己栽筋斗,报怨地皮么?谁叫你和人讲话出神呢?”夏氏一抬头,望见众人,顿时笑逐颜开,便抛却田甘,上前厮见过。方中笑道:“夏嫂儿,生意好哇?今天没别的,俺们要生嚼田爷,你有体面酒菜,只管拿来。”夏氏扭头一望田甘,咬着牙儿笑指道:“该,该,俺早就叫你请众位爷们来赏个脸面,你听到请人吃酒,就像抽你脊梁骨一般,如今俺看你还舍得舍不得?”说着亲去整理台椅,并唤酒伙端正上等酒菜。

  于是大家随便就座,惟有田甘虽是嘻嘻的笑,却未免心头乱跳,暗想道:“今天这一吃嚼,就得一笔大钱。咳,这是那里说起?”怙惙之间,那夏氏已俏摆春风地给大家斟上盅儿。兴礼笑道:“酒店老板还管斟盅儿,那么俺们天天要来吃酒咧。”夏氏笑道:“只要众位不嫌弃,可知好哩。”说笑之间,众店伙已流水似端上酒菜,真个是嘉肴美酒,堆满春台。那夏氏更不回避,只坐在座儿旁,陪大家说笑。

  田甘见那桌酒筵好不心痛,但见大家兴高彩烈,也只得随声附和。于是笑语之间,杯箸纷纭,兴礼等吃到半酣,又一阵豁拳行令。这豁拳田甘还勉强来得,惟有行令却要了田甘的好看儿咧,方轮到自己,业已输了两大杯。夏氏笑道:“你只管吃酒,俺替你来吧。”于是作张作致地挪挪座儿,便代田甘行令,那一番妖娆情态,好不写意。

  方中一面衔杯,一面凭窗外望。只见远远的踅来一人,举步如风,俨如奔马。须臾近前,却是个赤发猱面、风火鬼似的汉子。行朦大笠,手提朴刀,满面风尘,似乎是长途行客。方中正暗诧此人好生异相,只见他碧睛一闪,望着酒店大叉步竟入。也不待酒伙导引,便就方中对面昂然落座,“啪”的声倚了朴刀,拍案道:“酒伙,快端酒饭!俺用罢还进城哩。”说罢,一翻眼睛,略瞅众人,拄起拳头,叉腰而坐。那酒伙忙陪笑跑来道:“爷台辛苦哇,您用什么酒饭呐?”

  那人道:“爽利些是正经,牛肉薄饼每样来两盘,外带两大壶酒,不用杯子。”酒伙应诺,方一转身,那人道:“俺且问你,城内陈家道院在那条街上呐?”酒伙一说,那人道:“快去将酒饭来,咱老子有事进城,忙得很哩。”说着站起来,“扑扑扑”一拍行尘,两只眼直勾勾却注夏氏。恰好田甘座儿距他不远,冷不妨行尘簌簌落了一身,已然有些不是意思,又见他目注夏氏,不由发话道:“你老兄安详些儿,俺们是吃酒,不是吃土哩。”

  那人冷笑道:“你们南方人终年价水泡水浸,吃些土儿硬硬身骨却不好么?”田甘怒道:“你这厮好没道理!”那人道:“怎么,道理怎么讲呐?俺南北来往万八千里,还没见道理什么样儿哩!你问问咱老子教门中人,可是你囚攮的欺生的?”说罢,虎吼跳起,一把抓来。恰好夏氏扭过来要拉劝,不提防“啪”的一脚,正踏在小脚儿上。那田甘一闪之间,恰值夏氏跌倒,两人就势一滚,却撞到吴兴礼身上,“喀嚓”声,人倒椅翻。

  三人方在乱搅姐,佩忠大怒,一个箭步窜过去,照那人便是一掌。那人忙闪,大笑道:“怪不得说襄阳地皮硬,来来来,咱们且打个三百回合!”说着,托的一摆拳,便要交手。这时方中赶忙抱拳趋近道:“朋友慢动手,你方才自称是教门中人,可知咱都是一家,只俺柳方中便是管理陈家道院的人哩。”那人惊道:“您便是人称江汉先生的柳爷么?小人唐突,却得罪了。如今陈教主现在那里?俺正有要事求见。”

  这时兴礼等也都爬起来,只光着眼儿呆望。方中惊问道:“那么足下何人?从那里来要见教主呢?”那人道:“此间非讲话之所,且请引俺到道院详述一切吧。”说罢,乱喊酒伙道:“俺的酒饭钱该多少?快些拿去!”方中道:“这酒店也是咱教门人,足下不须开发,咱便进城吧。”于是那人提了朴刀,即便拔步,大家簇拥在后面,也不暇去理田甘等,竟自匆匆进城,直奔道院。

  大家叙礼落座后,方中忙询来意。那人便一五一十,说出一席话来。原来那人便是林清的健步何卓,自到秘魔山,一见三槐,报告朝廷遣钦使查办川中之信。三槐大骇,情知自己逆谋泄露,罢手不得,于是和王树风并教下四将商议一番,便顿时命王树风、谢天福、牛保义、郭建业四个大教目分四路出发,号召教徒分头起事,却命那恽三娘就大道要站上去迎钦使,并嘱咐三娘如此如此。

  当时树风道:“咱既起事,那陕、鄂两处教主急须遗人去知会他,以壮唇齿之势。陈教主那里,咱虽先已遣倪世通去了,却事体终不落实,今何卓捷步如神,便烦他一到襄阳,约陈教主顷刻响应;再顺路北上,迂道赴陕西高天德处,说他一同起事,岂非一举两得么?”三槐沉吟道:“高天德总是冷静样儿,和老牛筋一般,俺前些时屡遗书礼去挑动他,(为下文告密、激变天德伏线。)却不得他什么要领。”

  树风道:“虽如此说,终须去知会他,他若一般响应,正可掣北方官军之势哩。”三槐大悦道:“就是如此。”于是唤过何卓,说明自己一番计划,便命他星夜价奔赴襄阳。当时何卓匆匆述罢,便道:“俺来时,王教主业已火杂杂地分布一切,只怕这当儿已经起事咧。今陈教主在那里?快引俺见过,俺还要驰赴陕西哩。”

  方中听了,又惊又喜,刚道得一句道:“却是有劳何兄远来,偏偏陈教主因事赴省去咧。”一言未尽,只听院中人乱噪道:“喂,这不是柳爷遗去的那个小教目么?怎的这般模样,快扶住他,沉沉气儿。”方中大惊,和兴礼等一齐趋出。一看那小教目,只跑得气喘吁吁,面目更色,一见方中等,两手乱抓,嘴儿略张,却哇哇的吐了两口白沫,腿子一软,就势儿坐在地下。于是大家围住他槌唤良久,又端过些热水给他吃下,小教目两眼略闭,稍为舒息,然后张目道:“柳爷,不好了!咱家教主并马爷现已被汤无畏赚捉入狱。

  就是因四川王教主遗来的使人被一个什么茅家港的杜巡检捉获,搜出王教主的书札,才闹出这事来。”因将无畏怎的计赚红英等许多情节一说。众人听了,大吃一惊。方彼此相顾之间,只见一人跄踉跑入,大跳道:“好个汤无畏,他就敢捉弄俺姐姐!你们这班鸟人怎还都装大麻木哇?”众人一望,却是田甘,业已醉得口角歪斜,想是众人出得物华居,他又找补了个花酒儿。吴兴礼很有机智,并不着慌,只笑着拖开他,方叠起三指向方中要说什么,只听院外有人大叫道:“咱这时还不杀向省城,还等甚鸟?”

  声尽处,踅来一人,却是冷田禄。原来田禄料理毕教务回头,途路之中,业已风闻得红英等陷狱之事咧。当时方中道:“冷兄你且……”田禄道:“你说,你说!”(一时急遽之状如画。)方中道:“推今之计,先须设法儿救出教主等,然后再……”说到这里,只管搔首。兴礼大笑道:“江汉先生如何说半截话儿,然后又怎么样呢?”田禄这里方在暴跳如雷,那方中已趋握兴礼之手道:“鬼谷先生,还是你神机妙用来得捷便,这然后的下文,俺竟有些不得主意起来。”兴礼抗声道:“除了急转直下,更无他法,咱且仔细商议吧。”于是命人扶出小教目,这里大家一齐进室。

  田禄询知何卓来意,只管急得搓手儿。兴礼道:“如今教主等虽在狱,却不打紧。汤无畏计策虽有,那制军必不能听,救教主等出狱一节尽容易作。只须冷兄和高兄(佩忠。)赴省一行,自能毕事。只是教主出狱后,咱这里便须顷刻起事,先据襄阳,这其间许多准备就须此时规定,方是先发制人之策。不然,教主朝出,官兵夕至,咱这里还准备得及么?好在教主在狱,决不至有意外,那制军颟预性儿,俺是晓得的。咱这便号召各路教目分头起事,倒是要着儿。”

  田禄听了,方在思忖,那高佩忠是粗鲁性儿,贸然道:“咱去攻打省城救教主,须带多少人去呀?”兴礼笑道:“攻打省城,岂非速救主之死么?”田禄恍然道:“高兄不须说咧,你只跟俺作事就是,但是俺几时去呢?”兴礼屈指道:“这里准备停当,至快也须七八日,冷兄莫如便赶赴省城先作准备。切记十日后,咱这里定然起事,只须一二日前救出教主等便了。”于是匆匆议定。田禄道:“事不宜迟,高兄便和俺同去。”何卓道:“今这里起事在即,俺须急赴陕西。”说罢,执手告辞,就要去。方中笑道:“何兄空着肚皮,如何跑路?”一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于是唤过酒饭。何卓用讫,大家一齐送出,道声“珍重”,只见何卓略一抱拳,举步如风,眨眨眼,早已去得老远。

  不提这里柳方中等借大开坛会为名,招集各路教徒,准备作乱。且说冷、高两人匆匆赴省,两人都改装作小商贩的样儿,混进城去。果然听得街谈巷议,将汤无畏捉拿红英等一段事说得离离奇奇,也有说无畏多事的,也有说红英该办的。田禄就人细细探听,知红英等在县狱安然无事,方才心下稍安。佩忠恨道:“汤无畏这厮下这种毒手,咱既到此,理当先毁掉他!”田禄道:“不须忙,咱救出教主后,再割他脑袋不迟。”

  于是两人就僻巷小店住下来,不时地踅赴县前后踏勘道路。转眼间,两人从襄阳到省业已八九日咧,这时风燕等已经办案毕回头。无畏因红英这事,屡次价进谒制军,请即以左道惑众先斩掉他,然后解散白教。无奈制军既愚幡畏事,偏搭着无畏不善应酬各上宪,除首府宫槐外,没一个喜他的,于是纷纷藉藉,无畏轻躁好事之名,因之大起。那制军本是棉花耳朵,便越发不准无畏所请,只管含糊下来。无畏没法儿,只得一面命风燕等加意护狱,一面和宫槐商量办法。

  这日晚上二鼓时分,风燕、白鹏各提朴刀,在县狱前后巡逻一回。只听狱中静悄悄,甚是安静,于是两人踅回衙中值房。白鹏笑道:“这些日为陈寡妇闹得人日夜不安,今夜闲暇,咱且喝两杯罢。”风燕道:“老弟仔细着,你看陈寡妇入狱之后这些口,白教中竟静悄悄一无动静,俺想其中定有缘故。”白鹏笑道:“陈寡妇除非弄邪术脱逃,那会子咱到狱里你见她那小样儿么,浑身猪狗血,花花绿绿。(补出镇魇红英情节,缜密之笔。)弄邪法既不成功,他便有泼天的武功,想也不能带械越狱哩。”

  风燕道:“虽如此说,他教下很有高来高去的能人,也须仔细他来作手脚哩。”白鹏道:“那里有这么巧的事!咱这里一端杯儿,狱里就会出岔子么?”于是唤人端整酒菜,两人且谈且饮。白鹏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得兴酣,只管勒胳膊挽袖子,一会儿又就烛下拭拭朴刀,就仿佛等厮杀一般。风燕却饮得数杯,便就院中散步一回,倾耳听听衙内外的动静。知无畏方在西签押房内批阅公牍,悄去一张,只见无畏正在秉烛流览,一个侍童儿在外间伏案盹睡。

  听听更鼓,业已三记,风燕意回值房。只见白鹏已经吃得舌头都硬,腆着张关爷脸儿,大笑道:“风老哥且吃酒,不打紧的,便是他们教中人来,咱索性都捉住他。”正在乱噪,只见窗儿上红光一闪,接着便听得人声乱喊道:“不好了,东马号里走了水咧!”于是锣声响亮,远近间人声鼎沸。风燕大惊,仓皇间提刀便跑。方抢出院门,果望见东马号内火光腾起,接连着厩后柴堆火杂杂地烧将起来。原来这马号紧靠县狱后身儿,只隔着典史衙署。

  当时风燕方想先去护狱,只听背后咕咭咭一阵光袜底响,有人大叫道:“好混账的管号的!难道知咱们今夜偷吃酒,便给人眼里插棒槌!”风燕回望去,却是白鹏,慌得帽子也没戴,鞋也跑脱,手拎一根大门栓,如飞跑来。风燕忙道:“你的朴刀呢?”白鹏道:“丧气得紧!俺提刀刚一迈步,那鸟门垠不知怎的,摔了一跤,百忙中摸不着刀,所以俺捞根门栓赶来。”风燕仓皇中不暇思忖,忙道:“你快先去护狱,俺帮他们扑灭火,随后就到。”

  白鹏跑去之间,风燕已三脚两步赶到马号,方一脚跨入院门,那火光照耀业已亮如白昼,忽听得众人又喊道:“贼贼,捉捉捉!北厦房上有了人了!”风燕大骇,一个箭步抢去,抬头一望,果见北厦上站立一人。于是不暇言语,由挎带中掏一石子,觑准打去。只听“噗哧”一声,厦上那人望后一仰。说时迟,那时快,微风吹处,那人一挺身,依旧站牢,原来是个桑皮厚纸制的人儿,你想风燕当年本是干这种营生的老行家,这调虎离山的着儿如何不晓得?

  当时风燕叫声:“不好!”踅转身,直奔西签押房。方转过二堂西山墙,要进西月洞门儿,只听脑后“嗖”的一声,便是个金刃劈风。好风燕,更不回顾,只反手抡刀向外一磕,“当啶哴”一声响,风燕赶忙斜刺里一拧身,来了个回头望月势,一抽刀护住面门,便见一人脚步伶俐,穿一身夜行衣靠,手挺单刀,风趋而进,只手腕略振之间,那一片刀光早已撒开来,笼罩数步。风燕大惊,情知来人是一劲敌,于是大喝一声,即便奋砍而上。两人这一交手,端的怎生光景?但见:

  纷纭脚步,动宕身形,身似穿梭,脚如流水。刀光闪处,冷森森气作寒云;人影飘时,急团团快如闪电。前趋后逐,俨如花底斗狸猫;狠斫恶攻,又似山中争虎豹。一个是平苗勇士,玄一剑派岂寻常;一个是河朔健儿,风火神名不虚得。小钩栏几番变化,大摆场又是一回。

  正是:彼此护主,却有邪正之分尔汝争雄,各有顾忌之意。

  两人这一番挥刀恶战,吆吆喝喝早凉起满衙人众。顷刻间,警锣乱鸣,火把高举,早有护衙勇队须了捕健等,各持花枪单刀大呼拥来。那夜行人向风燕虚晃一刀,跳出圈子,大喝道:“咱的事忙,今且饶汤无畏多活几日,早晚间都教你等是死数!”说罢一伏身,刚要跃起,只听“啪”的声,一条大门栓飞将过来,风燕便闻得白鹏大叫道:“好狗攮的们呐,你在狱里作活儿,偷得陈寡妇等去还不算,还敢衙内来作手脚么?”这句话不打紧,顿时吓得风燕六神无主,只提刀略怔之间,那夜行人已哈哈大笑,“嗖”一声跃登二堂。

  白鹏喝道:“那里走!”一跺光袜底,方跃上前檐,风燕忙喊道:“白老兄,小心暗器呀!”一言未尽,忽觉自己眼前一瞥,风燕赶忙一低头,但闻“啪”的一声,早有一支钢镖正打在项后月洞门楣上。于是众人惊呼之间,白鹏一个筋斗,骨碌碌跌落在地。说也奇怪,他跃上时,本是慌忙得空着手儿,如今却倒提把朴刀。众人拥上,大喜道:“莫非你夺得贼的刀,将贼杀在房上了么?”(惊忙之极,反出趣语,一时神情活现。)

  白鹏鼓着眼道:“别提咧,这贼小子真挖苦,他方才将这刀抛给俺道:‘物归原主,俺便也失陪咧,’说着人影一晃,竟自不见。俺拾刀,脚下一滑,所以跌下。”风燕一听,恍悟白鹏丢刀时,那夜行人已自进衙,于是不暇言语,方要去觇无畏,只见提灯一闪,侍童引无畏匆匆而来。风燕心下少安,方要自陈疏忽之罪,早见那位典史老爷黄着脸儿跑将来。一见无畏,只管战抖抖满面流泪,便夹七杂八报告红英、马胜越狱之事。

  原来田禄、佩忠当这夜二鼓以后,便悄悄跃入县狱,一径地杀死两个狱卒,钢刀起处,削断红英等的刑械。四个人都是飞檐走壁的能为,狱垣虽高,济得甚事!当时有一小牢子只唤得一声:“不好!”已被佩忠杀死,所以大家都吓呆,眼睁睁看他们跑出墙去。依红英之意,定要自去杀无畏。田禄忙草草一说方中、兴礼等的计划,红英挫着牙儿道:“既如此,俺只好急回襄阳,只是轻轻放掉汤无畏,那里使人气得过!”

  田禄道:“这只须俺迟行一步取那厮的首级便了。”于是红英等跳城而出,各施展开飞行术,直奔襄阳。这里田禄也便用扰人耳目调虎离山之策,先就东马号放起火来,安置了厦上皮纸人,然后飞身入得县衙。方伏在二堂屋脊前,想探觇无畏在那里,也是无畏命不该绝,恰好有两个小仆在二堂旁边耳室内,商量着玩钱儿,一个道:“昨天咱赶老羊,(骰子戏之名目。)俺输给你一大串钱,今天俺该捞捞梢咧。”一个道:“活该你输,如今老爷(指无畏。)还没向内院安歇,你就想呼幺喝六,可是骨子发痒,要找打咧。”一个道:“没事没事,老爷那会子就进内院安歇咧,还是俺伺候进去的,这会子他老人家想正和周公老爷子谈天哩。”

  田禄一听,暗喑心喜,便由二堂后坡飘落身形,直奔内院。就各室中张寻一番,只见些图画册籍,并布衣敝箧之类,还有个老仆人在西厢中沉睡如雷。原来无畏宦游以来,并没携眷,若像如今的官儿,动不动三四个姨太太,这夜深当儿,定然是追欢取乐,不消说定都膏田禄的刀头咧。可见清心寡欲,一味给国家办正事,是没得亏吃的。(危盲庄论,官僚谛听。)当时田禄由内院翻身出来,刚踅近值房前,正是风燕才飞赴马号,白鹏也醉醺醺提朴刀抢出的当儿。

  田禄伏身一仲腿儿,白鹏一跤跌倒,朴刀落地。田禄趁势抢那刀,又撞进一小小院落,静室数间,只见正室中灯火隐隐。伏窗一觇,却是位刑名老夫子,正在拱肩缩背地料理案件。榻上那位师奶奶业已拥衾高卧,却一面睡梦中呓语道:“老爷子还不睡么?俺给你偎得热被窝才是好哩。”田禄抽身出来,这才转向西签押房院中,恰好正遇风燕。这时狱卒等惊定跑出去报典史,恰值白鹏赶赴狱所,白鹏得报,所以又踅回县衙。

  且说那典史老爷说罢狱中失事,无畏顿足道:“陈寡妇既去,这乱事定然立起,俺当先见首府,再作道理。”正说着,风燕取下门楣上那支镖,只见镖尾上还凿着“冷田禄”三个小字。大家见了无不骇然,于是无畏连夜价去见宫槐,禀知一切。宫槐大惊,只得一面价知会城守营弁,分头去赶红英等,一面挨至天明去见制军,述罢一切情形,便请调兵发赴襄阳,直剩白教。制军大惊道:“国家大兵,岂可轻动!可恶汤无畏无端生事,狱中失犯,俺只责成在他身上!”

  宫槐道:“如今教徒擅敢劫狱,盗去陈寡妇,越发的反状显露,便恐他顷刻作乱,制军发兵,岂可暂缓?”制军焦躁道:“宫兄,你怎的也这般没分晓?光天化日,那里便钻出许多反叛?便是各省里闹白教,也非一日,尽有些风传不稳,你可见那里真反起来?咱为防备起见,也只须札伤王立猷就地防范罢了,如何便等闲兴师动众呢?”说着连连摇头道:“这汤令荒唐得很,荒唐得很!”说罢,竟自佛然送客。宫槐闷闷慧回,只好和无畏且听营弁追赶的消息。你想红英等脚力何等捷疾,不消说是一百个赶不着。

  转眼间过得十余日,制军这里方一高兴,要札伤王立猷,不想晴天霹雳,警报传来:那红英竟于四五日前率教众作乱,突占襄阳,一时杀戮官民,不计其数。更分其众为五大股,用五色旗帜,号为青股、黄股、黑股、白股。红英以白莲教当兴,自领白股,青股是冷田禄,黄股是吴兴礼,赤股是高佩忠,黑股是马胜。柳方中居中运筹,韦怀琳专司运输,还有许多的中下教目,各领支队,分属于五大股。这一啸聚,就不下数万人。那红英既据襄阳,更分遗四大股徇掠各县。

  一时间烽火连天,那各县失陷的警报也便接二连三地报到省垣,于是官民大震,一夕数惊。百忙里谣言百出,竟有说襄阳太守王立猷已被红英杀掉,祭了大旗的,也有说王立猷已经从贼,就要领兵来打武昌的。黄昏之后,大家便相惊以邪法,有说许多红灯散布天空的,有说纸人豆马业已蔽江而下的,一夫夜呼,顿时万人奔走,闹得一座省城就要无故自乱。这一来,方惊醒那老牛筋似的田制军,只得召集通城僚属,一面价遣探去探确息,一面价商议发兵,并预备城守等事。亏得首府县还能镇定,便匆匆料理城防。

  正忙得没入脚处,四川警报又早到来。原来王三槐业已雄据秘魔山,遣其教众大扰两川,所过之处,恣意杀掳。所用衣甲旗帜,一概尚白,却以五行金、木、水、火、土分其教众。三槐自领水字队,谢天福领金字队,牛保义领木字队,郭建业领火字队,恽三娘领土字队。王树风却为大总领,辅助三槐指挥一切。起事之初,五大队便不下十余万人。三槐居然传檄各处,大意以官逼民反为名,自称白教天督,(名奇。)顿时分队四扰,闹得全川势如鼎沸。至于怎的起事,却是王树风和恽三娘先出其不意刺杀钦使,趁人心大震之间,便率众占据了重庆。

  正是:奸民已发篝狐难,钦使偏逢丧首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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