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回 献逆俘将士论功 归故里兄弟联骑
 
2023-07-20 19:01:59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倩霞随于益指处望去,却是远峰间一股云气,苍莽莽的倏忽变化,因笑道:“您难道没见过云气?便是俺在滕家庄后湖中玩耍,那清晨日落,水气涵虚,也就似这云气理。”于益忽笑道:“霞姑,你在那样好玩所在,岂不受用,为甚跑来大营耍子呢?”倩霞听了,竟猛然对答不来,只得干笑道:“您可说罢,俺也不晓得是怎么档子事。那么你老人家生在山水之乡,又有田园之业,不愁吃,不少穿,为何也跑了来呢?”于益大笑道:“你可说罢,俺也不晓得是怎么档子事。”(复句得神。)

  倩霞听了,只是憨笑,却不由顿时凝然倾想。两人一时间反倒没话,但趁着山风肃肃,盘桓而上。那倩霞衣裾飘动,俨若御风,于益从后面自言自语地道:“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掷梭。”须臾踅过一条小小溪桥,松杉夹路,直接祠前。两人踅近祠,方在瞻望祠额,只听“汪”的一声,窜出只大花狗。倩霞略闪之间,只见一个破衣老道徐徐踅来,两只眼精精灼灼,形如野鹿,却笑面佛一般,直概概站在门前,也不晓得作个礼几。于益道:“有扰道长,请问这平仲祠,是怎的个古迹儿呢?”

  那老道龇牙一笑,只用手向内指,原来却是个哑子。倩霞也不理他,便和于益逡巡踅入。只见祠内松荫森森,阶草芊芊,倒也十分幽静。正殿三楹,额题“英风高韵”四字,东壁下果有一统大碑。两人厮趁入殿,只见那神像塑得来甚是别致,是一位紫髯将军,全身甲胄,佩剑横刀,英气如生,跨一骑大青骡,作飞驶之状,那将军揽辔回望,紫髯飘动,仿佛太息的样儿。倩霞正在手掠鬓角,憨憨呆望,只见于益在东壁下去看那碑文,忽的鼓掌大笑道:“好一个盖世功名只等闲哪。”(道念深矣。)

  倩霞忙凑去,一读那碑,却是南宋名将姚平仲的一段小传。那神像便是平仲战败,骑骡入青城山修道的一段故事,故老相传平仲由此处弃兵入道,所以特建此祠,以存古迹。当时倩霞笑道:“我当是什么古迹儿哩,原来是姚平仲一段事。这姚平仲也是个冷性人,热闹闹的领兵带将,真难为他便放下一切,便当老道去。”于益越发大笑道:“妙妙,好一个盖世功名只等闲哪!”

  正说着,只听山下大营中暮角悠扬。倩霞一望天色道:“时已不早,咱也该转去咧。”于益信口道:“转去就转去,俺看转去是转去,不转去也是转去。”(言下大悟。)倩霞听了,不由微怔道:“您说的是什么?”于益道:“转去就转去。”(妙妙。)倩霞正在摸头不着,恰好那野道人踅来,于益大笑着,一把拖牢他道:“你看是转去好,不转去好呢?”(笔亦愈转愈妙,行文至此,一片化机矣。)

  道人听了,挣脱身,“嗬嗬”两声,撒脚便跑。这里于益也便手舞足蹈,一气儿疾趋下山,倒累得倩霞碎步如风,便如流星赶月似的。直跟到山脚下,于益方才驻步,稍复故态,闹得个倩霞小眼儿只是滴溜溜的转。于益道:“真个时光不早咧,今夜五更头就须起营,为时无多,俺到底是转去不转去呢?”倩霞微嗔道:“您今天好端端的,为甚说起话来没头没脑?咱这不是转回去么?”于益正色道:“对呀,俺看你也该转回去哩。”

  倩霞听了,赌气子不去理他,只咕嘟着小嘴儿,低头走路。须臾将近营门,恰好逢春奉令去放夜哨,兴冲冲从营门踅出。于益道;“喂,杨老弟,你叫俺转去不呢?”说罢,望着营门大旗只管点头。逢春道:“于兄才转来么?逛得什么古迹儿?少时俺回头,再快快耳朵罢。”于是匆匆价各自分手。

  当晚倩霞在自己帐中,正在纳罕于益那会子一番情形,只见于益躬身踅入道:“霞姑,俺这可要转去咧。”倩霞一望他,业已换了寻常衣服,用佩刀掮着小包裹,仿佛要上路的模样,不由惊问所以。于益道:“俺本无意功名,如今跟人家仆仆北上,倒冤苦了这两条腿子,俺从此便要转回家去咧。俺已留书在帐,辞别经略并时斋等,要先走一步儿咧。霞姑,你若到京玩玩,还可以的,咱们再见罢。”倩霞大怔之间,于益巳转身而出,一耸身形,早已瞥然不见。倩霞惊定,连忙去告知遇春。

  遇春大骇,急同倩霞出营四望,那里还有于益的影儿?便奔到于益帐中一看,果有两封书札置在案头,一是辞别经略,一是留别遇春等,大概都是无意功名的话头。遇春和倩霞正在爽然若失,逢春和滕芳也便闻信跑来,逢春噪道:“于兄本是俺拖他来的,他这一壶子未免烫得太热点,等俺赶回家去,拖他转来。”倩霞听了,便一述于益游平仲祠的光景。遇春叹道:“于老弟性情恬淡,俺是知得的,如今且由他去,便禀知经略吧。”当时经略闻禀,深为叹异,从此满军中诧为异人。

  惟有倩霞经于益这番激触,不由暗想道:“像于益从军平苗,颇立功名,他一个男人家还不欲功名羁身,像俺叶倩霞,因逞一时意气,要显能为,也在大军中混了一场,如今苗疆底定,俺总算叫了响儿咧。如今经略凯旋,一到北京,无非庆功受赏,俺若再混在里面,转象蛇足一般。仔细想来,不如便回滕家庄,挽挽俺‘疯妮子’三字名头,倒也罢了。”主意既定,便顿时照猫画虎,也如于益一般,作书留别经略等,趁五更时分悄然出营,竟自施展开飞行术,直奔滕家庄。这且慢表。

  且说经略大军平明起行,百忙中又不见了叶倩霞,在他帐中检出他留别之书,大家看了,无不啧啧称叹。滕芳当时也要追倩霞,同回滕家庄,逢春噪道:“既如此,咱们大家散伙。难道北京皇帝便是大老虎,张开大嘴专等吃人,吓得你们都要溜之大吉?”(绝倒。俗语云:“伴君如伴虎”,缠缚于功名之苦处,又被逢春一口叫出也。)亏得遇春和杨芳再三相劝,滕芳方才随行。当时经略见得倩霞留书,只连叹道:“奇女子,奇女子!只看他这般来去无端,便是古之剑侠;也不过如此哩。”

  不几日行抵北京,皇帝派人在长辛店行郊劳之礼,并驾幸正阳门,受献俘之礼,那一番风光威仪,好不热闹严整!道上观者真个是人山人海,一见那军容之肃,士马精妍,并杨遇春等英风凛凛,无不额手称庆。须臾兵卫夹道,剑戟如林,拥定三辆囚车踅过。头一辆是吴半生,缚得秋鸡子似的,在车中垂头搭脑,一言不发。第二辆是石柳邓,这时节蓬头跣足,赭衣遍体。柳邓身格魁梧,缚坐车子内,还有半人来高,两膀上虬筋如梗,怒目横眉,只那凶睛瞬处,吓得观者都掩面不迭,不由悄悄议论道:“好凶苗子,只这胎貌便吓得煞人,错非额经略,真还制不住他哩。俺想那苗婆儿石姑姑,不定怎样丑八怪似的,不然会那么泼辣作怪。”

  正说之间,又一队兵卫拥来,大家一望囚车中人,顿时千态并作,也有搔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咂得嘴儿怪响的,也有微微叹息的。其中一个老先生,撑起大眼镜,一撅胡子,尽力子一跺脚道:“唔呀,古书籍实在不欺人的!古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有甚美者,必有甚恶。俺活了这大年纪:今天却见了人妖咧。”语声绝处,身旁一个小媳妇子尽力子将那老先生一搡道:“依我看,你这老怪物就是人妖哩。”众人有晓得他两人底细的,不由都掩口而笑。

  原来那小媳妇是个私门头,便被那老先生包占着。当时众人纷纭之间:石姑姑囚车业已徐行而过。这时石姑姑还依然苗锦奇丽,蛮髻玲珑,俊目四膘,只有微微娇吁,忽的格格磔磔,说了几句苗语:便如娇鸟啼春一般,听得众人都怦然神动。直至囚车过尽,居然还有伸脖远望的,便相与乱噪道:“古称蒙面以斩妲己,将来出决石姑姑,怕不要刽子手的好看么?”

  不提这里市人乱噪,且说当日额经略觐见天颜,便口奏平苗情形,并略奏杨遇春、杨芳等各人的功绩。皇帝大悦,温慰有加,便令所司按功叙官,自经略以至士卒,都各升擢赏赉有差。这一番凯旋盛况,简直的震动朝野。不多几日,朝命下,额勒登保进封伯爵;长龄、德楞太按秩加级;杨遇春功最多,超擢京营副将;杨芳擢升参将之职;杨逢春、膝芳、滕荟都为都司;武鸣凤死于王事,忠勇可嘉,待加封副将衔,并赐恤金;于益不欲为官,宜遂其志,著和叶倩霞并赐彩帛,以旌其功。

  此旨一下,大家好不高兴。额府内真个是群英济济,那马宽依然健在,和遇春相晤之下:只喜得摩挲老眼道:“时斋努力,这不过是你发轫之始,咱那柄金错刀,兆头儿好得紧哩。”(回映首卷,如鲁公一笔书也。)说罢哈哈大笑。从此额府诸将连日价吃酒庆贺,惟有遇春偶想起武鸣凤,冷田禄来,心下还有些啾唧。这其间只快活了个逢春,终日价笑面虎似的。

  一日大家饮酒,谈起行止,你说向那里赴任,我说向这里为官,大家正在兴高彩烈,只见逢春悄没声地将酒杯搁下,仰起脸儿道:“你们这般鸟声嚷,难道要散掉不成?”说罢眼圈儿一红,大嘴一撅。众人笑道:“散是自然要散咧,属耍猴的,没得猴弄,不散等什么呢?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杨兄,趁大家还聚会着,且吃一杯吧。”逢春听了,抬起舍哥儿似的两只限,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尽力子一挤眼,双泪忽落。

  这滕芳好不促狭,便愀然长叹道:“咳,从此咱们东一个,西一个,风流云散,各人干事业,各人有运命。况且世事无常,国家多故,咱大家既受皇恩,又都是武将加锋,俗语说得好:‘瓦墙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咱这当儿,齐齐整整,饮酒作乐,知道那一会儿效命疆场呢?呵呀,杨老弟呀,嘉会不常,盛筵难再,俺劝你多喝一盅吧。”众人一望滕芳促狭神色,正在暗笑得肚疼,只见逢春一面听,一面已经哭得抽抽搭搭。

  滕芳绷起面孔,又叹道:“咱不久热刺刺地一散,总还是生离,俺如今想起死别的滋味,咱那个活跳跳的武大哥(鸣风。)而今安在呢?”一语方尽,只见逢春大嘴一咧,“哇”的声放声大哭。大家见状,不由哄堂大笑,滕芳却鼓着腮帮子,没事人似的。于是杨芳笑顾滕芳道:“你这人真促狭,如何单叫杨老弟不欢喜呢?依我看,杨老弟就该乐不够才是,你想,不多几日,你和时斋哥儿两个,定要乞假省亲,那时节衣锦还乡,登堂拜母,这是一乐咧;不久的完婚授室,洞房花烛,这又是一乐咧;刻下苗乱虽平,但道路传闻白莲教日盛,各处里很不安静,倘一旦朝廷用兵,咱们这班人焉知不又聚在一处呢?那时节风云际会,上马击贼,取金印如斗大悬肘后,这个乐儿越发的大得多咧。区区目前聚散,何必伤心呢?”

  说罢哈哈大笑。偷瞟逢春,“咯噔”声止住哭,只双眉一展之问,早“噗哧”声笑咧。滕芳冷然道:“杨芳兄真有你的,俺刚放下钱,你就势便提起来咧。”于是逢春大悟,指着滕、杨两个道:“可恶可恶,你两个一般是促狭鬼,却来耍弄俺老逢。”众人听了,越发大笑。遇春道:“乐不可极,咱这般喧嚷嚷,恐经略得知,大不稳便哩。”当时大家尽欢而散。

  不多几日,吴半生等都已正法。滕芳兄弟因遇春不日请假省亲,大料着不日必要迎娶若芬,便忙忙先自回家,准备一切。杨芳自赴陕西西安参将之任。惟有逢春,虽已放出某处都司,他却不欲赴官,便同遇春请假归省。当时大家行踪既定,便连日价置酒高会,又在陶然亭置备酒筵,野游欢聚。这当儿正在秋初,万物萧疏,大家方在把酒凭栏,欣赏野趣,只见一队队男女各捧香楮,迤逦而过。

  问起酒家,方知近来那个西山活佛越发的符水惑众,并且辅间党徒颇多,细问起来,便是刻下流行的一种白教。遇春叹道:“现时此种邪教盛行于川、鄂、陕西一带,地方大吏都不闻问,真正可虑得紧哩。”逢春笑道:“咱不必虑他,可是杨芳兄说的话咧,朝廷一旦用兵,咱这班人又聚在一处咧。”(为下文平教乱伏笔。)大家听了,都为一笑。过得数日,大家拜别额经略,各奔前程。

  且慢表杨芳赴任,滕氏兄弟即返乡园。且说遇春兄弟联辔登程,便命张起另备两骑马,一驮行装,一备张起代步。只走了一日,张起业已不耐烦,便索性用两骑分驮行装,自已徒步。”遇春问其所以,张起道:“好教主人得知,小人这两只腿子若闲在一旁,便要生病。”遇春一笑,也便由他。那知张起一路上横冲乱撞,又捡了许多石子,随手打鸟儿,一到旅店,倒头便睡,睡醒了只知吃酒,有时节想起他死鬼爹来,还要大哭一场。

  逢春气将起来,便要撵掉他。遇春道:“此人颇有至性,你不听得额经略的议论么?天下人没有废材,只要用得其当哩。”于是一路行去。这当儿兄弟归程,款款情话,日则并辔,夜则联床,讲一番武功战略,拟一番家园风光,真个是笑口常开,归心似箭,比当时赶京求名,旅途寂寞,大不相同了。那逢春又谈起自己赴经略大营时,道途所经许多险阻,真是欣感交集。

  这日薄暮时分,宿在一处村店,那张起吃得醉醺醺,睡醒一觉,业已二更来天,他偶然内急,便摸索到后院墙根下去大便。偏巧干燥得紧,正在“吭哧吭哧”起劲的当儿,忽的微风送响,也有一阵“吭哧滑哒”之声钻入耳朵。张起就月色抬头四望,原来紧靠墙左边,便是店家两口儿的住室,灯光射窗,那声音就从室内发出。张起暗怒道:“好哇,俺这里屙泡屎打甚紧,难道便污秽了你的院子?就这样来形容俺!”想罢,屎也没屙完,跳起来趋近窗下,就窗缝向内一觇,不容分说,“蹬”

  一脚踹开房门,大呼抢进。只惊得店家两口儿一齐怪叫,赤条条跌翻在地。那店婆儿急想抓衣来穿,方一伸手去取榻脚上的裤儿,那知店家冷不妨手掩肚下,向上猛一起,正撞着店婆儿的鼻头,顿时长血直流。这时张起竟怒吼吼拖着店家的腿子,重新摔倒,乱噪道:“你这厮男和女斗,已经不像模样,你还要赤条精光的压煞人家!你不服气,咱两个便比试比试!”(绝倒。)说罢,就要虎势扑上,只吓得店婆儿白羊似地钻入里间。

  正这当儿,只听窗外有人喝道:“张起不得无礼!”张起听得是遇春的声音,抛掉店家,直橛橛跑出,便述自己方才所见。遇春笑喝道:“不许胡说,快去给马匹添夜料要紧。”说罢,方要转步,忽闻一阵读书之声顺风吹来,清韵铿锵;十分悠扬。遇春久困鞍马,忽闻书声,不由心旷神怡,仔细一听,便在店跨院竹树深处。方要趁步去仔细窥听,只听店婆两口儿却格格崩崩拌起嘴来。

  正是琐语偏能传异士,订交从此会风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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