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回 北京城国安混迹 浣花溪新抚访贤
 
2023-07-20 19:09:58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上回书交代到于益回村,偕同杨鸟枪照料农事并各宅的家事,隔两月即行人山一趟,接济粮米,并一面作书,烦便人去报知遇春、滕蒙等。一切琐事,按下慢表。如今且说鄂、川、陕三省,教乱既起,一时间攻城掠县,烽火连天,万民涂炭。再加着群盗游民越聚越多,三省大吏虽调兵剿捕,无奈素驰兵调,统帅非材,有的逍遥河上,惟事观望;有的还借贼自重,乱费帑饷。贼走一步,兵送一步,实在挤到脸子上,便彼此打一仗。幸而捉几个被胁的良民,便张大其辞,冒功请奖,不说是毙贼无算,便说是某渠魁就擒。

  因此闹得贼遍三省,也就兵遍三省。俗语说得好:“贼过如篦,兵过如剃。”当时百姓流离死亡之惨,也就可想而知咧。其时三省之乱,比较起来,陕西略好些。因高天德不尚邪法,又能禁部下恣意淫杀,所到之处,止于搜括金资粮饷,遇着官吏士绅,还不十分仇视。惟有川、鄂两省闹得最凶。王三槐极其惨酷,仇视官民;田红英、冷天禄等是惨酷之外加以纵淫,因此部下效尤,凶锋所至,大肆掳掠,一时的金闺弱质并小家碧玉,也不知揉搓煞多少。

  其时川监阿弋色乱起不久,看事不妙,便忙忙打点重赂送给和珅,顿时他调而去。继任的也是庸吏。陕抚某人,因天德乱起,措置乖方,也便另易新抚。惟有湖北田制军,虽然冗阊无才,却因属吏中有两个好帮手,一是首府宫槐,一是首县汤元畏,所以红英等虽凶,田制军还能保住省城,敷衍一气。原来旧制军虽非将材,究竟是文学大名土,肚儿内多装两本书,两只眼睛便不致总糊着。及至乱起,也便识出宫、汤两人是精干贤员咧,所以破肃委任,倚之办贼。

  至于川中还能强勉支持之故,却因新抚初抵任时,正当王三槐分拨教众大掠两川,锐气方盛的当儿。王树风既据重庆,便命恽三娘占守,自领悍贼三四万人,夺得民船无算,竟自沿江焚掠,直犯成都。这个警闻报来,省垣大震,只吓得新抚手足无措。没法儿,只得召集你属胡乱商议守御之策,一面飞调各镇兵急速来援。正乱得没入脚处,警闻报到:王树风一路长驱,累下各县,前锋所指,看看就到观音峡咧。

  原来这观音峡距成都不过百数十里之遥。当时新抚闻报,只急得搓手。这日在抚街,又和属们会商抵御之策。大家正在面面相觑、互推核桃车(俗谓犹疑不决。)的当儿,只听析街外喧呼震天。新抚大惊,只当是有了变故,连忙命文武巡捕官前去查看。须臾,巡捕官来报道:“好教大人得知,也不是贼众,也不是民变。”新抚顿足道:“好罗囔!到底是甚事呢?”巡捕道:“是一班商民并夹着许多秀才人等,各执高香,口称要见大人,有所请求,现已屯聚在仪门之外咧。”新抚听了,甚是诧异,只得带领巡捕传呼而出。

  刚到仪门,已望见来众不下数千人,果然都手执高香,烧得烟气腾腾。并且每人手里一张禀状,风儿一吹,飘飘乱扬。当头却是一班秀才并体面商人,一个个顶冠束带,愁容满面。大家望见新抚,和声大呼道:“大人要保全省垣无限生灵,端须破格重用刘青天哩!”说罢,忽刺一声,一齐跪倒,接治禀状乱扬,香因乱举。这一来,新抚大骇,因他到任不久,那里晓得这个黑老虎去?(官场中,谓侯补人员不得意者曰黑老虎。)当时新抚沉吟一回,只得命人接了禀状,一面传进土商四五人,细询所以。

  于是大家历陈刘清的异常政绩并后来赋闲之由。商人道:“刘爷爱民,并能拿办教匪,使当时刘爷能行其志,焉有今日之乱?”秀才道:“唔呀,大人是要俯顺民情的。今日商民等此举,并非寻常借寇。大人不信,但看川中妇需,提起刘爷来,都呼为刘青天,要没有善政善教洽于民心,这‘青天’两字是不会有的。”新抚听了,又将禀状细阅一番,大概是历陈刘清的异政,并请擢用办贼之意。当时新抚委决不下,姑且命士商退出,静候消息。便请进藩臬等会商此事。

  正这当儿,恰好有几位位望隆重的绅耆也因此事来见新抚,大家异口同声地力荐刘清。新抚道:“既如此,俺便当札委擢用。”众人道:“刻下刘清屏居浣花溪畔,已年余来不曾听鼓,但饮酒读书,倘佯自适。又慕严君平之为人,只以卖卜自给,因他自卸任以来,为日不久,便告了措资长假咧。”新抚踌躇道:“这只好传呼他来见,令他具禀销假,俺再委用吧。”众人唯唯,座中一个白发巨绅却含笑不语。

  及至众人告退,巨绅独留,因向新抚道:“大人不欲保境则已,如欲保境,便请不拘官场仪例,降礼访贤,以示异数,然后刘清可得而致,必能感激驰驱。不然,彼官情已淡,若只以俗吏遇之,窃恐刘清未必肯出。”新抚道:“老兄此话亦有理,但……”巨绅笑道:“大人屈己访他,既得其用,自己又获礼贤下士之名,仔细算来,是没得亏吃的。”新抚欣然道:“如此事不宜迟,便请老兄陪俺去一趟何如?”巨绅应诺。

  这里新抚方命传呼舆马,巨绅笑道:“浣花溪畔却不宜摆设驺从舆马哩。”(绝倒。可谓花间喝道,松下鸣驺矣。)于是新抚失笑,便重新和巨绅都换上便衣,屏去从人,徒步出署。一径地出得城来,便沿锦江东岸迤逦行去。过得繁闹船舶云集之所,又行得五六里,遥见稻田弥望,风景清幽,一处处静女提篮、儿童晒网,菱塘苇岸,青葱如画,未到浣花溪,业已使人心旷神怡。原来这浣花溪是成都著名胜地,便是当年杜老卜居之所。那片妙景,早被个诗圣写绝,也就不必作者来点缀了。

  当时新抚正在徘徊,欣赏野趣,巨绅遥指道:“您看那塔尖左近一带,烟树霏微,一片村落,便是刘清寓居之所了。”新抚一望,那塔高耸耸直入云表,俯临江流,因笑道:“此塔倒也伟丽得很。”巨绅道:“此名迥澜塔,是明时川抚余一龙所修,为的是永镇水患。后来张献忠乱蜀,毁过此塔,即于塔中拆出一面石碣,上有谶词道:‘修塔余一龙,拆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后来献贼果被我朝肃亲王一箭射煞。如今白教声势猖獗,若不早为扑灭,怕不像流寇似的么?所以大人此行不可缓哩。”

  新抚听了,连连点头。两人且行且语,须臾,穿过一带桑麻田地,曲径透迤,便通村落。恰好一声牧笛,便闻对面疏林中有儿童扣角作歌道:南涧之水白石烂,中有鲤鱼长尺半。短衣蔽体乃至肝,黄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余音摇曳之间,却从林中转出个骑牛牧童儿。巨绅便道:“小哥,你是从村中来么?是那个教给你这儿欧呀?”牧童笑道:“便是俺村中的刘青天教给俺的,他老人家歌儿多得很,可恨俺记不得许多。”巨绅道:“刘青天在家中么?”

  牧童笑道:“这等清和天气,怕他不肯安坐在家哩,不是寻人吃酒,就是溪头钓鱼去咧。却是俺来时,他方摘下卜招牌,您要寻他,就须急急赶去。”说罢。向新抚望了一眼,道:“您这位老头儿也去寻刘青天问卜么?凭您这方面大耳,福态福相,没的须多出卦礼哩。”说着,驱牛自去。于是,巨绅和新抚相视一笑,忙忙踅近村,直抵刘清寓所。只见草屋一区,竹树萧疏,门临野塘,双扉静掩。

  有个老仆模样的人正坐在门外塘石上织草鞋子,见巨绅等到门,连忙趋近,道:“您二位来得不巧,要寻俺主人问卜,须候明天。俺主人方从三五邻人闲游去咧。”这时新抚跑得满头大汗,不由微露不悦之色。巨绅便道:“咱且入内歇坐,候他一霎儿吧。”于是由老仆导引,进得院内。只见药栏花径,楚楚有致;草堂三楹,十分爽垲,院有孤松一株,风籁谡谡,清荫袭人。两人进得草堂,随便落座,只见素壁长几,除书剑酒具外,没有他物。白木短榻上,却有一套北京荣宝斋印的袖珍缙绅爵秩全函,红布面儿上发垢渍满,看来是作枕头用的。(即此一物,便见高致清况。昔人诮俗宦案头有三样颜色书:黄皮的是京报,红皮的是缙绅,蓝皮的是拜客号簿。惜刘清草堂中少两色书也。一笑。)

  那巨绅随手开帙一看,却连本书都无,是一册子《南塘兵书》(明戚继光号南塘,著有兵书。)并一长册子日用帐,上面一条条,大半是欠的人家酒债,于是一笑置下。这时,老仆已烹进苦茗,仍然将那未织成的草鞋子拎起来。巨绅道:“难道你主人还课你织鞋么?”老仆道:“俺主人卖卜,有时节不敷用度,老奴便胡乱织鞋添补日用。”(是主是仆,仆如是,主贤可知矣。)两人听了,不由相顾称叹,巨绅便将来意一说。那老仆知是新抚降临,却并不惊喜失措,只叩过头,退立一旁。两人坐侯良久,颇有室迩人远之叹。于是巨绅吩咐老仆代传新抚来访之意,即便和新抚慢步而回。

  不想新抚方入衙署,又接得一桩警报,是某镇营兵因事晔变,竟已据地屯聚,瞅空儿想投教民。偏偏此项兵卒甚是精锐,起先本是群盗投诚,在川中镇慑地面,甚得其力,共有五营之众。这时却因某总镇误听蜚语,疑惑此项兵卒私通教民,要乘机起事,颇有分调其众、然后再拿办首领之意。不料事机不密,被首领等知得,所以顿时哗变起来,聚众数千,据了某处的山寨。某总镇使人去兜剿,倒被叛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当时新抚得报,真是火上浇油,正没作理会处,左右忽来报某巨绅偕同刘清进见。

  原来当日刘清出游踅回,老仆一述新抚来访之意,刘清沉吟一回,便趋谒某巨绅道:“刘清本是川中官吏,今抚宪有命,只消一纸札委便效驰驱,不想因明公过誉,致抚宪枉驾,真令人惶悚无地。如今名分不严,所以叛变四起,刘清何人?敢逾名分!”巨绅道:“足下高论固是,然非此不足见抚宪求贤之诚。如今乱事方亟,咱们便进谒抚宪吧。”当时新抚闻报,顿时接见。一见刘清气概盲论,好不心折,因攒眉道:“如今教民已大股抵观音峡,偏此时叛兵又起,倘兵匪势合,越发可虑。惟今之计,只好烦老哥先去御匪,俺一面再责成某总镇相机招抚叛兵何如?”

  刘清道:“大人策划虽是,但恐某镇难抚叛兵。因彼此怀疑,势难就范;若施剿除,则此项精锐健儿又未免弃之可惜。今刘清不才,愿假大人威德,驰一骑入叛卒之垒,收抚其众,即将之以御教民。如此,或可两得其用。”新抚听了方在沉吟,巨绅是深知刘清的,便道:“刘君此计甚善,愿大人勿疑。”于是新抚大悦,立命刘清具禀销假,顿时下了委札,并加了抚院营务处的官衔,便要抽拨兵马,随刘清前去招抚。那知刘清一切不用,只弄了两骑马,携了老仆,匆匆而去。

  不题这里新抚静待好音。且说那班叛兵,共有数千人。其中渠魁,一个叫王文豹,生得身长力大,弓马娴熟,久于行伍,便是广元县人,为人豪直不屈;一个叫何通武,也是个意气男子。当时两人率众据住山寨,自杀败某总镇来剿之兵,越发意气发舒。这日,王、何两人正在山寨里商议行止,忽听寨外一阵喧笑。须臾,一个头目来票道:“今寨外卡卒捉住个疯癫老儿,口称是奉他主人之命来投招抚檄文的,并命寨主等前去迎接。”

  文豹方深诧异,那通武是个火燎性,顿时跳起来,大叫道:“这还了得!快将这疯老儿捉进来,先剁他个七八段,然后再杀他主人。什么鸟官吏,便敢到此胡闹!”文豹道:“慢着,这老儿想有来历,也未可知。你可曾问他主人是那个么?”头目道:“他主人名叫刘清,就是从先作过咱广元县人称刘青天的哩。”文豹大惊,因顾通武道:“兄弟,你几误大事。这位刘青天是川省第一好官,佛儿似的人,看待百姓就如儿子,再不会虚诈不实。天可怜见,他来救咱们,咱不就抚还待何时?难道真个当强盗么?”

  何通武道:“话虽如此说,也不可大意。咱且试试刘清是否诚心来招。如非诚心,俺还是剁杀他。”于是和文豹附耳数语,文豹点头,便顿时召集寨众,吩咐一切。一面价唤进老仆,看过檄文,便命他回头去报刘清。这里山寨中一声令下,顿时鼓角喧天,旗帜招展,一队队整起军容。王、何全身披挂,胁下佩刀,骑了两匹高头骏马,领了数十凶悍头目,一声号炮,迎下山来,便滔滔价直赴头卡。

  且说那老仆转回报命,刘清一笑,主仆俩便策马前进。未到头卡,便听得卡里面鼓角怒号。老仆道:“叛众们虽接了檄文,主人此行还须仔细。”刘清笑道:“吾以诚心待人,不自今日为始。叛众虽凶悍,不足为虑。”正说着,已近头卡。只见一声呐喊,由里面拥出一队步卒,一个个横眉怒目,各抱长刀,“霍”地一分,排作燕翼。中有两骑,并辔而出,一个便是王文豹,那一个却是何通武。这通武相貌狞恶,生得赤发环眼,状如夜叉,这当儿黄绡抹额,乱发四飞,一声咤叱,顿时拨马抢来。

  随后文豹方抛镫下马,通武早由马上向刘清声喏道:“来者敢是刘青天么?恕俺何通武不能全礼。”说罢,一抖辔头,直抄向刘清背后,忽地“呛哴哴”拔出长刀,大呼道:“杀呀!”众步卒一声呐喊,那老仆大骇之间,却见何通武率领步卒直奔前路。于是刘清大笑道:“俺已戴将头颅来咧,背后却没得一人一骑哩。”一言未尽,何通武业已率众踅转。于是王文豹趋上,恭敬敬向刘清声喏毕,便亲自带住嚼环。一时间,人马如飞,直赴山寨。

  刘清一路留神,只见由头卡直到寨门,兵众森列,剑戟夹道,望见刘清,都作出磨拳擦掌的样儿,刘清都不理他。须臾进得寨门,向左右一望,越发的兵仗森严。当时刘清下马,直入敞厅。王、何两人叩见毕,刘清便宣谕新抚招抚之意,谈吐间声若洪钟,厅内外健儿耸听,无不相顾动目。那文豹方致词道:“俺等冒死叛变,原非得已。今天幸青天见临,俺们即当束手归命。倘负青天恩意,有如傲……”

  一言未尽,只见何通武跳起来道:“王兄快别掉句子咧,今咱们大家的爸爸来咧,快些磕阵头,跟他老人家去就是咧。”说罢,扑翻身纳头便拜。这一来不打紧,只见厅内外的人顿时都矮了半截儿。于是刘清哈哈大笑,却拍案大呼道:“快些将饭来,俺来得忙,肚儿委实不作主咧。”文豹大悦,顿时命人摆列酒饭。刘清更不客气,便据案狼吞虎咽的一阵。少时扪腹道:“如今俺食困发作,还须睡一霎儿。”于是大踏步转入后帐,竟自酣睡如雷,直至傍晚方醒。

  这夜,就宿在叛兵寨中,倒累得王、何两人放心不下,给刘清坐了一夜的更。当时刘清招抚就绪,回见新抚,新抚大悦,立加刘清同知衔,便委他带领此项兵马前去抵御教民。果然一战大捷,退却教众百余里。从此观音峡便设了重兵,即命王、何两人在此设防。那刘清却擢升知府,提兵防守省垣。因此之故,川中不至过于糜烂。

  转眼间过得三两年,这三省教民越闹越凶。朝廷虽屡换疆吏,屡派提兵大员分头剿办,无奈当时文武因和珅当国,积习相沿,都养成了冗阘委靡的性质,一时间要挺脖儿、拔腰板,给国家担当这样大事,如何来得及?所以和珅虽诛掉,一时间殊乏人材,将个嘉庆皇上闹得旰食宵衣,不时的严旨屡下,切责疆吏,并下诏罪己,然而都不济事,但闻得警报日至,只好在深宫燕坐之余,时时长叹罢了。

  不想戡乱有时,妖运当终,便有贤相荐材收拾乱局。你道所荐之材是那个?这不消作者来表白,看官诸公自然晓得是本书中的主人翁杨遇春了。要述这段大关键的情节,先须转笔述那为主复仇、破家亡命的义仆梁国安。因为作者只有一张嘴,一支笔,说着这里,就须撂下那里,看官别忙,且待作者慢慢述来。

  且说梁国安自襄阳幸脱性命,直奔北京。一路上忧愤交紫,行抵中途,不由病了一场。及至北京,未免衣服褴缕,形容枯槁,便持了许烂腿的书信,去谒见他阿叔京营千总许某。当时许千总接见之下,看了书信,一望国安面黄肌瘦的样儿,不由暗想道:“俺侄儿好生胡闹,你无端引个病夫来,怎么安置呢?”只得略询国安数语,命在营中闲住,俟有机会,再设法补入行伍。国安一肚皮本就郁郁,想起锥心的心事,往往无端地咬牙切齿。人家问他,他只有抚心长叹,有时节竟自放声大哭。

  大家以为他沾点疯病,越发没人理他。不想为日不久,国安接得烂腿之信,知小二业已殉主死掉,不由痛哭晕绝,良久方醒。从此,又复一头病倒,睡梦中只是乱喊乱骂,将个许千总厌恶得什么似的。没奈何,将国安移入自己小寓中,打算着俟他病好,给资遣掉。那知国安病势甚重,百忙中又转了热症,后来竟一息奄奄,形容如鬼。许千总见调理无效,正待命人抬国安出去,委之野外,只听背后有人笑语道:“俗语云:救人须救彻,这人好歹还有口气儿,咱一百拜都拜咧,难道还惜末后一搭撒么?”(俗谓拜也。)

  千总一望,却是娘子谢氏。原来这谢氏却是北京住户,他娘家住在后宰门左右,开一爿古玩铺。谢氏之父谢老板,为人和气,又精于鉴别古玩,因此宫中太监等都喜欢到他铺中闲坐,谈个天儿。其中有位张太监,名守信,本是河间儒家子弟,幼习诗书,因天阉入宫。此人秉心忠直,并识古今治乱大体,寄兴所至,酷好文雅书画,因此和谢老板甚是莫逆,两个有时赏鉴起书画来,真是越说越高兴。

  有一日,谢老板书画橱中藏有人家寄售的一册秘戏图,的确是仇实甫的真迹。张监见了,佛然道:“此种猥亵之画,便是真迹亦不足贵。”谢老板晓得他的脾胃,便取出一件古贤画像来给他看。张监大喜道:“这件东西且待俺带进宫去,瞅空儿进于主上,也可以有裨治道。”守信既是太监,又且是道学先生的样儿,所以谢老板妻女等并不回避。

  其时谢氏只有十余岁,便拜那张监为义父。后来张监在宫中地位日高,也便无暇来谈天儿,但是两家岁时馈遗还时时不绝。及至谢氏嫁到许千总处,仍然如在母家,岁时价通问张监不绝,这也不在话下。但是许千总初娶谢氏时,还是个京营正兵,多亏张监之力,只半年的光景便擢升千总。许某感激之下,不消说看待谢氏如活菩萨一般,真是叫他向东不敢向西,叫他撵狗不敢撵鸡咧。

  当时许千总见娘子发话,忙陪笑道:“还是娘子心慈悲,俺只怕他死在寓中不吉利哩。”谢氏道:“不打紧的,他倘若好转来,也未可知。”于是仍命人抬国安入室,日加调理。也是国安病灾当满,从此便渐渐痊愈起来,心下感激谢氏自不消说。在寓中没事,未免也效些奔走之役。一日,谢氏整备了几色时新果品,命国安送与张监。国安略整衣履,便担起礼物,向张监外寓而来。你道是什么外寓?原来那时节,阔绰太监都有外寓,为瞅空儿休息行乐之所。其中陈设豪华,园亭花木、寝室客厅,无一不具。

  更奇的是一般的广置姬妾,都是花朵似的人儿,终日价擦脂抹粉,品竹调丝,再就是拢袖而坐,专伺候主人来时干嬲一阵,应个虚景儿。这姬妾们大半是小家妇女,被太监出钱租得来的。因为太监既肯出大钱,并且他行乐是有名无实的,譬如摆一盘仙桃仙果给他看看,仍然是个个囫囵,人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其中也有笑话儿。曾有两个妇女,被租了一两个月,回得家来。后来太监又来租,便是说出大天来,两个妇女却再也不肯去咧。女伴们心下诧异,问其缘故。

  一妇女道:“你不晓得,陪太监睡觉,苦头儿大得多哩。他虽没那话儿,比有的还凶。有的呢,咱不过破些气力,泄人家那股子劲儿。陪他睡觉,咱不放出些情态来,他不是意思;咱放出些情态来,咱就吃了大苦头咧。”女伴笑道:“为何呢?”那妇女唾道:“你想罢,他那股子劲儿发作,没处发泄,他可肯饶人哩?将人头颠耸得昏头搭脑,外挂着抓咬啃打,无所不至。还有一件,将人引逗得…团火,没结果儿,这还不是老大苦头么?”那一妇女却笑道:“俺不去的缘故,倒不因此。因俺那主人下作不堪,他虽没那话儿,却想法用别的替代。”说着红了脸儿。女伴促问良久,那妇女却笑着一伸舌儿。当时太监们积习如此,所以张监虽贤,也未能免俗。

  且说梁国安一径地踅到张监外寓:只听跨所花园内人语喧哗,并有人噪道:“这一下子可干咧,快别惊他,由他树上闹去!且命人去寻耍猴的人,或可捉下来。”正这当儿,恰好应门仆人踅出。国安一说来意,仆人笑道:“既是俺主人干女处打发来的,不是外人,如今俺主人现在园中,你便眼俺来见见吧。”说罢,引国安便奔园内。国安一路留神,只见园内亭榭参差,花树翳如,五间的倒座儿大厅,回廊曲折,直接假山。假山后,却有一座三层高楼,楼前一株老槐,耸干直上,枝叶儿拂及楼檐。

  这时,却有几个园丁仆役,都聚拢在树下,仰面乱噪。其中一人,秃头长袍,气象阔绰,仰着脸儿,连连顿足道:“你们这班猴儿崽子,管干么的呀!怎猴子跳掉都不晓得?”国安放下礼担,抬头望去,果见老槐顶枝上蹲着个带铜索的墨猴儿,只有半尺来长,甚是可爱,正用爪遮额,俯视众人,作出得意神气。不想树叶晃动之间,树下一仆猛指道:“在这里了!”这一来,墨猴一惊,“嗖”一声蹄上楼檐,一连几蹦,便如兽头似地蹲在楼顶上。那秃头人越发骂道:“王八蛋们,还不快取枣儿去,逗下他来!”正这当儿,只见那墨猴身形一晃,众人大惊。

  正是:不是猿公恣跳掷,何缘身手显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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