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2021-02-04 19:53:19   作者：诸葛青云   来源：诸葛青云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老太婆刚刚缩进蛇口，巨蛇的两只眼就睁开了，蓝色的，在阴暗的树林里，闪闪灼灼，像两道蓝色的电炬，笆斗似的大头，昂起来有一丈多，庞大的蛇身，随着蛇头上昂，也在蠕蠕而动，鲜红的蛇信子，足有七八尺，吞吐之间，嘘嘘有声，看样子，像要下树噬人。
　　七个女孩子，吓得手足发软，围拢成一堆，几乎就要软瘫在地上。
　　狄华康的心里也有点发毛，他自己倒不怕，但要他同时照顾七个几乎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娇妻，就感觉为难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僧人，悄无声息的走进松林。
　　幸而他出现的方位，恰当狄华康的正面，而老太婆隐起身形之际，那句“睡和尚来了”，似乎犹绕耳际，使得狄华康也倍加警惕，故僧人的悄然出现，仍未逃过狄华康锐利双目。
　　僧人发现林中有人，似乎也是一怔，眯着两只似睁如闭的眼睛，不住的狄华康夫妻身上，溜来溜去。
　　狄华康也在目不稍瞬的注视着对方。
　　在狄华康的观感里，睡僧的像貌，威猛而不凶恶，七尺身长，熊腰虎背，光秃秃的一颗和尚头上，嵌着两道浓眉，根根雪白，浓得像两把小刷子，丰颐隆准，颌下一部银髯，飘拂及胸。
　　狄华康不禁暗想：“祁连三魔之首的令号，是‘毒心枯佛睡陀’，顾名思义，跟这个老和尚，似有不符。
　　相符的地方，只是那双睡眼，如果东山道上那片死状绝惨的尸首，确是他的杰作，‘毒’也称得上。
　　不符的地方，是头陀有发，而这个老和尚光头，那个‘枯’字，更跟他连不在一起。
　　然则这个老和尚，究竟是不是祁连三魔之首呢？
　　他无从确定。
　　但以睡僧现身时的身法而论，此僧纵为另一人，也非易与之辈。
　　老和尚似乎已把狄华康夫妇打量清楚，沉声道：“你就是南海高足狄华康？”
　　话声不大，苍沉震耳，称“你”而不称“施主”，也无一分谦敬。
　　彼此年龄悬殊，狄华康倒也不计较这些小节，道：“小可正是狄某，禅师何人，上下怎样称谓？”
　　老和尚道：“将来你自会知道，蛇母曾否到过这里？”
　　他先问不答，而且问话的口吻也不客气，狄华康大起反感，明知他问就是那个老太婆，却故作不知，反问道：“蛇母是谁？”
　　眼角余光，不由飘向树上巨蛇。
　　这一飘，又使狄华康不禁凛然一惊。
　　就这么霎那功夫，那么大的一条巨蛇，一点声息未出，竟然不见了踪影。
　　神色间变化虽甚轻微，依然没有逃过老和尚的视线，哼了一声，冷然问道：“走了是不？”
　　那一声轻蔑的哼声，哼恼了狄华康，立刻还以颜色，道：“你在问谁？”
　　“禅师”也改成了“你”。
　　嘿嘿两声冷笑，老和尚道：“你既代她掩护，想必有些瓜葛，嗯，那个丫头想必就是老妖婆的徒弟，只要把你们留下，还怕老妖婆不自行投到！”
　　狄华康何等精明，猜出睡僧所指妖婆之徒乃是石琳，证以樊小倩在三怪墓所留“石琳未死”字条，遂恍悟一切。
　　第一，石琳确实未死。
　　第二，石琳之所以未死，当为蛇母所救，并已收到门墙，未回洛阳，必是从师学艺，如今复出，艺业必也已有小成。
　　第三，适才所见蛇口老妇，当即蛇母，发声将自己一行引入松林，在使趋避凶僧，实无恶意。
　　电闪想清当前情况，蛇母是自己人，可不必再行顾忌，只有凶僧，才是目前唯一劲敌。
　　侧瞥诸女，自巨蛇消失后，神情已大为好转，遂传声道：“贤妹们，蛇母是友非敌，留神凶僧，待我打发他。”
　　当先，沉神静气，功运四梢，朗声说道：“好大的口气，留下我们兄妹，你办得到吗？”
　　睡僧嘿嘿一阵阴笑，然后说道：“别以为你在嵩山露过一脸，便可以目中无人，办不办得到，马上你就会清楚，看掌——”
　　扬臂一掌，一股劲风，如钱塘泛潮，卷起无数落叶尘沙，向狄华康当面涌来，潜力深厚，威势甚是惊人。
　　信手一掌，便是有如此威势，凶僧功力之高，的确不容轻视。
　　审知蛇母是友非敌，后顾之忧已无，觑准来势，狄华康亦全力封出一掌。
　　适时，一个细如蚊蚋的语声，传送入耳，道：“小子快躲，你修为尚浅，怎可力敌！”
　　话虽是责备口吻，而关切之情，却流露无遗。
　　声音入耳，狄华康已辨知是蛇母所发，足见适才推断大致不错，至为欣慰。
　　高手过招，哪容犹豫怯顾。
　　轰然一声大震，劲风四溢，落叶卷扬如蝴蝶乱舞。
　　狄华康立被凶僧掌劲震退三个大步，只觉血翻气逆，只听凶僧喝道：“老妖婆，偷袭暗算……”
　　嘿嘿两声冷笑，蛇母截口道：“睁开你那两只眯缝眼，看清楚点，老身若是出手，你还会有工夫穷叫？”
　　狄华康霎眼看时，蛇母并未现身，凶僧头顶，正有一条胁生双翼，其红如火的尺长小蛇，围绕着凶僧盘旋飞舞，似欲待机下噬。
　　凶僧腰儿半弯，双掌微提作势，仰着头，注定飞蛇，徐徐转动，也没敢轻率出手。
　　飞蛇想必极毒，才使得凶僧话声半途而止，全神贯注不移。
　　他知道飞蛇乃蛇母所发，目的在策应自己，足见推断不错，但循声望去，却未见蛇母踪影。
　　不过，耳际再次传来蛇母关切语声。
　　“小子，不碍事吧？凶僧由我缠住，一时半刻还脱不了身，赶快带着这群丫头离开，琳儿已回三怪墓，找着她即刻回洛阳，不准耽搁，快走！”
　　狄华康此时辨明方位，亦以传音答道：“琳妹蒙前辈救援，得以不死，小可感同身受，恳祈赐识金面，容我夫妻拜见。”
　　蛇母不悦道：“怎这么不听话，飞蛇已将绝种，尤其这条已略具灵性，得来实是不易，我不能教它伤在凶僧掌指之下，快滚！”
　　侧头望去，凶僧与飞蛇，仍在原地僵持。
　　飞蛇果然十分狡黠，盘旋在凶僧头顶上方约两三丈高，时左时右，忽上忽下，似在寻觅凶僧空隙，虽不进袭，却予凶僧莫大威胁。
　　再看凶僧，眯着的双眼，已全睁开，放射着闪闪凶光，五指忽曲忽张，传出轻微指节脆响，显然也蓄势待发。
　　双方都在寻觅对方的空隙，不动则已，动则立分生死！
　　狄华康不敢再教蛇母分神，忙道：“前辈珍重，小可告退。”
　　挥手招呼娇妻，悄悄退出松林，觅路向断魂峡奔去。
　　现在，狄华康的心理，算是踏实了。
　　石琳未死的消息，再一次从蛇母口中，得到证实，由于蛇母是石琳的师父，这个证明，比樊小倩那张字条，还要可靠得多。
　　凶僧有蛇母绊住，一时也脱不了身，不可能再向自己夫妻追来。
　　目前，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尽快赶到三怪墓，与阔别已久的梦中人相会，以解相思之苦。
　　全力奔驰下，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赶到断魂峡。
　　一进三怪墓，狄华康便兴高采烈的唤道：“倩妹！琳妹！”
　　意料中，樊小倩与石琳，必也破门相迎。
　　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呼喊的声音很大。
　　得到的，只是三怪墓里的回声。
　　樊小倩原先住的那间石室，门动都未动。
　　难道又有了变故？
　　狄华康一步掠到门前，先轻轻的敲了两下，唤道：“倩妹！琳妹！”
　　石室里仍不见动静。
　　狄华康有些着慌了，一掌将门推了开来。
　　石室中果然没有人，宛如昨夜离开时景象，只是石桌上，有石琳留给狄华康的一封信。
　　信没封口，狄华康随手将信纸取出，只见上面潦草写着：“前在太室，误触机关，坠入蛇窟，自分必膏蛇吻。”
　　“幸家师在窟中寻觅异种，得以将妹救下。
　　“妹虽未死，但已中毒受伤，由家师携往黔南，近始痊愈，为恐父母忧伤，经恳请恩师，准予回家省亲。
　　“道经此峡，忽遇凶僧，巧得长孙玄遗墨，始知八菩萨真假各八，此间即藏有真品‘铁观音’一具，问道赶来，又值倩姊正在卸除玄灵婆伪装道具，得睹庐山真面，实不胜之喜。
　　“何事开罪倩姊？拒不再与兄相见，经妹再三恳求，始允伴送至洛阳，再行分手。
　　“江湖盛传之‘千手观音’，实倩姊故布之流言，期在诱使贪婪之徒，赶来毁墓，以绝吾兄之相思，其态度之决绝可知。
　　“现在真品‘铁观音’，已由倩姊获得，赐赠小妹。
　　“刻经倩姊一再催促，不克相候，兄见信后，望兼程赶来，或可挽回倩姊芳心，亦未可知也。
　　　　　　　妹琳匆草。”
　　狄华康看罢留书，恍惚若有所失，不言亦不动，目光呆呆的定在信纸上，不知在想些甚么？
　　裴碧云急道：“别发呆了，相隔半日时光，快点赶，一定赶得上，有甚么困难？见到面后再商量不迟。”
　　狄华康道：“我处处小心，实在想不起甚么地方得罪了她？使得她对我如此决绝！”
　　姗姗道：“你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也是无人能及，大家整天在一起，有目共睹，何曾得罪过她？”
　　狄华康仍未想通，苦笑道：“那她为甚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姗姗气道：“明显的事实，是她在师父和几位师执辈面前冒充了这么久的老前辈，一旦拆穿，教她如何自处？”
　　想了一想，狄华康深觉姗姗之言有理，愁怀顿释，道：“这有甚么关系，由我亲自向师叔禀明请罪，也就是了。”
　　嘴一撇，林翠娥道：“真要照你说的这么去做，事情准会弄糟。”
　　狄华康不服道：“师父一向仁慈宽厚，师叔更是豁达大度，怎么会弄糟？”
　　林翠娥道：“第一个，倩姊就不会赞成，其次，几位老人家表面自然不会怎么样，心里难免不舒服，必须要教双方的心里一点病根都没有，才是上上之策。”
　　石瑶也道：“我同意翠姊的说法，处理事务，有时须要通权达变，不能拘泥一格，食古不化。”
　　面色一正，狄华康道：“难道我编造一段事迹，去欺瞒长辈不成？”
　　石瑶颔首道：“这叫变通，不是欺骗，我们这次出来，不是顺便也要晋谒玄灵前辈么？何妨就把倩妹当成玄灵前辈衣钵传人，这么做，几位前辈心里毫无芥蒂，倩妹顾忌消失，也就不会再坚持成见了。”
　　语音至此一顿，佯怒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过提供一得之愚，用不用在乎你，拉长脸色给谁看，我知道，你心里除去倩姊，再没别人的地位，犯不上再赖在这里，惹你不痛快，走，谁跟我去追小妹？”
　　不待众人有何反应，当先飞身掠出三怪墓。
　　翠娥、亚凤跟踪追去，却传来一句：“真是书生之见，迂腐得可怜！”
　　荆绡掩口窃笑，一对大眼却瞟向乃姊，意在征询该不该跟着走。
　　荆绮却向个郎说道：“该走了，愈耽误，倩姊琳妹便走得愈远。”
　　石瑶走时，狄华康本已站了起来，看样子，似乎想要把她唤住，但因石瑶走得太快了，口还未张，石瑶身影已杳，接着又受了亚凤两句讥讽，心里想必也不舒服，荆绮说的话，不知听到了没有，也未立即作答，一屁股又坐了在石床上。
　　荆绮有被冷落的感觉，一拉乃妹，愤然道：“二妹走！”
　　一红一黄两人影，瞬又消逝在三怪墓洞口。
　　裴碧云与姗姗不由愕然相望。
　　姗姗在诸女之中，毕竟大了几岁，本身也历练过折磨艰苦，比较能够揣摸出狄华康此时的心情，柔声说道：“别浪费精神了，定法不是法，只有赶快追上倩姊，当面探出她的心意，才能作适当的决定。”
　　狄华康轻叹一声，无精打采的站了起来，与裴、潘二女走向洞外。
　　就这片刻耽延，荆绮、荆绡也走得不见了踪影。
　　裴碧云焦急的催促道：“走快点不成么？不要倩姊琳妹还没有追上，又把现在的人走失了！”
　　哪知话声甫落，峡道中陡然传来猛烈的爆炸声。
　　爆炸声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挟杂着荆绡的惊呼声。
　　裴、潘二女骇然变色！
　　狄华康心弦蓦震，更吓得魂魄欲飞。
　　敢情昨天那个不知姓名大汉的警告，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料隔了一天一夜，恶徒居然还等在峡道中。
　　在这种情形下，有心算计无心，前行五女，安全确实可虑！
　　狄华康身形展动，去如飞矢，但仍清晰传声身后二女道：“一左一右，你们走上边，小心防护自己！”
　　声落人杳，已隐入狭窄的峡道中不见。
　　他身法够快，赶到出事地点，卷扬起来的尘土，犹未落尽。
　　出事的地方，在峡道中最狭窄的部分过去十多丈处，在恶徒的预计中，狄华康夫妇纵能触景生情，有所戒备，注意的必也是那最为狭窄的部分，通过这段险恶地区，戒心必已放松，此时再下毒手，出其不意，十九必能得手，用心之险，构思之毒，实履防不胜防。
　　看清地势，想到恶徒的用心，狄华康心胆皆裂，晃身冲入尘雾，高声唤道：“绮妹！你们现在何处？是否绡妹受了伤？”
　　尘雾中，地面上现出一个数尺深坑，具见爆炸威力之强之猛。
　　此外，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得到荆绮的回答。
　　难道……
　　狄华康不敢往下想，再次扬声重复唤了一遍。
　　这一次，有了反应，但却并非理想中的反应。
　　他耳目何等灵警，何况正当他凝神探索荆绮姊妹的动静，十丈以内，任何微小的声音，均难有疏漏。
　　他听到的，是重物破空下坠声。
　　凝眸望去，是一团球状的东西，圆圆的，黑忽忽的，不是人类，更非尸体。
　　球状物下坠之势极速，霎那之间，距离头顶已不足三丈，他看清楚了，也了然这是甚么了。
　　灵机电闪，他已经有了对策，并且立即付诸行动。
　　轰然一声大震，地裂山崩，峡壁摇摇欲倒，碎石激射，尘土漫天，被炸处，伸手难见五指。
　　“啊……”
　　一声痛极而号的绝命惨号，紧跟着扬了起来，荡漾空中，憾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