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1-21 17:18:50   作者:诸葛青云   来源:诸葛青云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司马白突然觉得莫负心这随口戏问之语,仿佛份量不轻,遂正色道:“江湖任侠,管尽不平,着重便在一个‘心’字,此心若负若偏?还有什么天理可维,正义可护?不过天下事愉难尽如人意,百密之下,或有一疏,无心之失,或所难免……”
  话方至此,莫负心便接口笑道:“有心负心天不容,无心负心天不罚,有道是‘君子之过,宛如日月之蚀’……喏,船家李老二可置办酒菜归来,小弟不才,曾研食谱,生平最厌恶集珍品成俗味,喜爱以俗味变珍,我来下厨,用‘兜兜卤菜’和‘血豆腐’,加上一段肠头,几片腊肉,请司马兄试试,是否风味新鲜?”
  “好,莫兄请展天厨妙手,慢说是吃,听都把我听得有点馋涎欲滴的了!”
  莫负心微微一笑,从船家李老二手中,接过菜肴等物,便自走入后舱,响起了一阵刀勺的响音。
  船家李老二,乘此机会,向司马白巴结讨好地,压低语音说道:“司马相公,这位搭顺风水船的,是否有点讨厌?要不要我替你把他赶下船去?”
  司马白摇头笑道:“不可如此无礼,我孤行岭寂,有一良伴,再好不过,船家以后要称他为莫相公。”
  李老二当然不敢和司马白争论,遂一面取出些购物所剩的散碎银两,缴还司马白,一面再度说道:“最低限度,那莫……莫相公也是个蒙吃蒙喝之人,司马相公千万小心一点,不要被他骗了!”
  司马白含笑摆手,把那些散碎银两,赏了李老二,并摇头说道:“李老二不许乱说,些许吃喝,算得什么?何况莫相公,虽然青衫落拓,人品不俗,谈吐高雅,怎会是蒙骗一流,嗣后你言语方面,小心一点,不许得罪他人!”
  李老二得了不少赏物,已极高兴,再听了司马白如此嘱咐,遂索性入后舱,协助莫负心整治酒菜。
  莫负心见他进入后舱,遂向李老二看了一眼,扬眉笑道:“李老二,你在说我坏话?”
  李老二刚才分明听得后舱锅勺乱响,才压低语音,向司马白说话,不料莫负心竟似业已听见,只得摇头抵赖道:“没有,小人怎敢对莫相公有所失敬?”
  莫负心笑道:“没有最好,我身边虽然没有散碎银两,却可以送你一件东西,讨老婆时,当聘礼了。”
  他边自说话,边自从那件破旧青衫的大袖之内,取出一根两许沉重的大型金钗,向李才二含笑着递去。
  当时物价,本极低廉,一根两许金钗,在普通乡民眼中,已是相当名贵之物。
  莫负心看他一眼,扬眉说道:“你怕什么?这又不是偷来脏物,是位与我感情颇好的青楼名妓,送给我作路费的,如今我有船可搭,有酒可喝,到了武昌,便近家园,根本没有用了……”
  李老二笑道:“愿我囊空归故里,怜她情重拔金钗!……”
  一语未毕,莫负心便“咦”了一声,目注李老二,接口笑道:“这两句元微之的诗儿,改得好,想不到你还满腹词章,并非里俗船夫!……”
  李老二叹道:“小人也读过上十年的诗书,只因家道中落,才指这长江波涛为生,沦入最为人所看不起的‘车、船、店、脚、衙’了!……”
  莫负心笑道:“话不能这样说,‘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之语,不过是一般而论的愤慨之词,其实‘行行出状元’,古人不是曾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么?”
  话完,又把手中金钗,向李老二递去。
  李老二不肯接取,摇头笑道:“青衫落拓,名妓多情,莫相公留作纪念品吧,不要赏小人了。”
  莫负心因此时业已解缆开船,遂向岸上青山,望了一眼,面泛苦笑说道:“蜀中是我伤心之地,东归以后,不曾再来,雾水姻缘,如泡如幻,何必留甚纪念?徒乱人怀!你不必客气,把这根金钗,拿了去吧……”
  李老二见莫负心其意甚识,才千恩万谢地,把那根金钗接过。
  莫负心此刻已把兜兜卤菜,加血豆腐、肠头、和腊肉备好,从李老二所准备的菜料之中,又整治出一味“麻辣小鱼”,一碟“红油耳丝”,一盘“重广杂拌”,开了一缸藏达十七八年的上好“锦州大曲”,与李老二端了酒菜,一同走出前舱。
  司马白离座而起,向莫负心长揖笑道:“有劳莫兄,釜中油沸,舱内香飘,小弟食指大动,已知必快朵姬……”
  莫负心一面与李老二摆置杯盘,一面向司马白失笑说道:“司马兄莫要期望过高,小弟一共才整治了四味小菜,连汤都不会……”
  话犹未了,李老二接口笑道:“汤是现成,小人有锅‘川贝心肺’,既可降火,颜色、口味也还说得过去,只等热上一热,就可盛来,请两位相公品尝品尝!”
  司马白是世家子弟,虽非钟鸣鼎食,却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才一落座,尚未举箸,便指着那味“红油耳丝”,向李老二赞道:“李老二,这种凉拌菜肴,是刀功与作料兼重,难为你一双巧手,竟能把耳丝,葱丝,切得这般细法!”
  李老二连连摇头,苦笑说道:“这是莫相公的手艺,小人那有如此刀法?换我来切,必然粗而不匀,司马相公纵或勉强下箸,也会加以批评,把我骂一顿了!”
  司马白失笑道:“放舟三峡,千里江陵,我要求李老二的,重在操船平稳,不在手巧脍精,酒香菜美,分外撩人,我先敬莫兄一杯,慰劳厨下辛苦!”
  那“锦州大曲”,果是醇厚佳酿,水质又好,司马白斟酒略为满出杯口,而仍毫不外溢!
  莫负心接过酒来,含笑说道:“这种酒儿,入口虽香,后劲亦大,只宜细品,不应鲸吞,我们喝半杯吧……”
  语音顿处,举杯笑道:“多谢司马兄慷慨,许我顺水搭船,莫负心憔翠大涯,得归故里,委实感德万分,这一杯应该由我来敬你才对!”
  司马白略作谦逊,举杯饮了一口,只觉那酒儿入口后,便化为一线热香,直下丹田,着实醇美已极!
  莫负心听他直夸酒好,遂边替司马白把杯中斟满,边自笑道:“外省各地,只知川中泸州酒美,却不知锦酒佳者,不逊泸州,有时连贵州茅苔,也瞠乎其后!”
  司马白尝了一条辣小鱼,觉得香脆绝伦,不禁又赞不绝口地,望着莫负心笑道:“莫兄文采风流,想不到更有这样精妙的易牙手段,常言道:”能者无所不能‘,但不知对于武功技艺!……“
  莫负心不等司马白往下再问,便自摇头一笑,接口说道:“小弟不是此道中人,幼时只学了几年轻身功夫,和一趟‘六合刀’一套,‘八卦游身掌’,便知难而退,未再深求的了!”
  司马白失笑道:“练过几年轻功,到有好处,我看莫兄行路,足不扬尘,腰腿显然比常人强健,才问你是否亦精武学?……”
  说至此处,好似感慨颇深地,长叹一声又道:“倘过份嗜于武学,置身江湖,则情仇纠结,魑魅扰人,风波险恶,着实堪惊,就拿小弟来说,才入江湖不久,至少已在剑底刀头死过三四次了!”
  莫负心突然面对司马白,双手捧杯……
  司马白诧道:“莫兄又有何事,要敬我的酒儿?”
  莫负心笑道:“饮酒之举,敬来敬去,殊觉无味,各人自饮,随量随兴最佳!故而小弟不是敬酒,是向司马兄请求一件事儿。”
  司马白轩眉豪笑道:“不辞一死酬知已,挥手千金赠路人,莫兄既已与小弟订交,有事尽管明说,你便要我这颗项上人头,司马白也会自刎送你!”
  莫负心笑道:“小弟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承蒙司马兄下交,许搭顺船,业已足感盛情,我不会再要求司马兄为我一剑诛仇,或是千金倒囊!”
  司马白道:“既然如此,莫兄对我要求的,又是什么事呢?”
  莫负心饮了一口酒儿,含笑说道:“小弟性最好奇,闻得司马兄初入江湖不久,便至少死过三四次之多,不禁怦然心动,想听听你情仇纠结的旖旎风光,和剑底刀头的惊魂劫难!司马兄倘若肯说,则是比‘红油耳丝’、‘麻辣小鱼’,高明百倍,也有味百倍的下酒物了!”
  司马白满腹辛酸,正愁无处倾诉,遂毫不推辞地,点头说道:“好,艺有未曾经我学,事无不可对人言!……”
  莫负心鼓掌笑道:“妙极,妙极,刚才船家李老二,对我改了元微之的名诗,如今司马兄又改了令先宗司马温公冻冰先生的传世哲语,但江湖飘荡,万绪如丝,司马兄却准备从何说起呢?”
  司马白毫不寻思地,应声答道:“树由根脚起,水从源处流!我自然是从我第一次遇难开始,源源本本,坦告莫兄,并因第一次救我性命之人,对我关系太以密切,是改变我一生命运之人,也是左右我一生幸福之人……”
  莫负心听他说得这等重要,忍不住插口问道:“这人是谁?”
  司马白伸手指着莫负心道:“这人是你!”
  这句话儿,把莫负心吓了一跳,脸上有点变色,连手中酒儿,也震得流出不少!
  司马白见状,忙向莫负心拱手陪礼地,面含微笑道:“莫兄休惊,这人不是潇洒文士,是位窈窕红妆,小弟所说‘是你’之故,不过借用尊名,表示无论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对此女,决不‘负心’!”
  莫负心听得惊容尽敛,抚掌笑道:“佳人仗义,豪侠深情,定属一段可歌可泣的武林佳话,这位姑娘是……”
  下面的话儿,还未出口,司马白便双眉一扬,满面神光,接口说道:“她叫柳还珠……”
  莫负心双眉微蹙,失声说道:“哎呀,柳……还……珠”
  司马白愕然问道:“莫兄是认识柳还珠?还是嫌她名儿不美?……”
  莫负心摇头道:“我怎会认识这位姑娘?柳还珠三字,字面绝美,但意义却嫌不太吉祥……”
  司马白方投过一瞥讯问目光,莫负心又复往下说道:“司马兄文通武达,也是满复诗书之人,请想,除非柳姑娘的父母,替她命名时,另有深意外,无论是‘卖还珠’,或‘还君明珠双泪垂’,都不是什么好字眼呢?……”
  说至此处,自行顿住话头,苦笑又道:“小弟荒唐,胡言乱语唐突佳人,司马兄莫加责怪,你就当我是在发酒疯吧!”
  司马白怎会计议这等小事,先饮了半杯“锦州大曲”,便把家门惨祸,父母遭劫,在“天蝎双凶”无耻暗袭下,自己孤身逃出,晕死在太湖岸边,侥悻为柳东池、柳还珠所救等情,说了一遍。
  莫负心听得唏嘘不已,向司马白点头说道:“家门血恨,不共戴天,司马兄的仇人,又是这等厉害无比的盖代凶邪,今后,只砥绝艺,寻觅仇踪,海角天涯,赴汤蹈火,定必够你辛苦忙碌的了!”
  司马白苦笑道:“辛苦不妨,忙碌不怕,怕的是牵扯太多,造化弄人……”
  莫负心问道:“什么牵扯?是感情牵扯?还是仇恨牵扯?”
  司马白苦笑道:“仇恨除了解释,就是报雪,谈不了什么牵扯,当然是……”
  莫负心接口笑道:“感情方面,有什牵扯?莫不是除了柳还珠外,司马兄又爱上了其他的红妆密友?”
  司马白方一摇头,莫负心又“哦”了一声,向他拱手笑道:“大概我说错了,不是司马兄见异思迁,而是因你风神奕世,文武双全,惹得其他的江湖红粉,爱上了你!”
  司马白叹道:“也不能这样说法,总而言之,似乎是造化弄人,其中遂起了牵扯……”
  莫负心饮了一口“锦州大曲”,忽然双眉微扬,含笑吟道:“艺有未曾经我学,事无不可对人言……”
  司马白毫不推诿地,点头说道:“这是我说过的话,慢说是面对莫兄这第三者局外人,就是柳还珠在此,小弟也敢毫无所隐的直抒肺腑!”
  莫负心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司马兄一倾肺腑,小弟对于你的感情牵扯,极有兴趣!”
  司马白陡然把杯中酒儿,一倾而尽,跟着便把自己所历所经,向莫负心详加叙述,甚至连与柳明珠在死谷秘洞中的荒唐云雨,都在侃然尽诉,毫无所隐!
  一直说到“岷山”赴约,在“回音谷”发现“天蝎秀才”欧阳纶尸体,在“负心潭”中,再见柳还珠,既看见柳还珠在石上所留“十年以后,迟君东海”字样,方与郦都雇船!结识莫负心的目前情事,互相衔接。
  莫负心听得嗟叹不已,目注司马白,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花寒玉、姬彩凤、姬小凤,均已为爱牺牲,十分可怜,温柔出于泥而不染,十分可敬可爱,柳明珠暂不置评,我只有对于那位曾把‘秋水芙蓉剑’,赠送你的江小秋姑娘,似乎听不出什么好恶概念?完全是片空白!”
  司马白苦笑道:“慢说莫兄只是听听故事,连小弟会与江小秋见过一面,也印象极为淡薄,只不过……”
  莫负心仿佛体会出司马白的心意,不等他说完,便接口笑道:“只不过当初‘水月大会’宗旨,原定的是‘得剑招亲’,司马白艺压群雄,得号‘圣剑书生’,江小秋既把传家至宝‘秋水芙蓉图’相赠,当然也连她红闺处女的寂寞芳心,也一并送给你了!”
  司马白耳根微热,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摇头苦笑说道:“这事是一厢情愿!……”
  莫负心提起酒壶,替司马白把杯中斟满,慢吞吞地说道:“不管是一厢情愿,这桩‘藉剑联婚’之事,都决不能怪江小秋!……”
  司马白愕然道:“不怪江小秋,却要怪谁?”
  莫负心答覆得既极快捷,又极干脆地,手指司马白道:“怪你!”
  司马白越发惊愕问道:“怪我何来?”
  莫负心笑道:“怪你这位‘圣剑书生’的武学太高,以及潇洒风神,俊美容颜,长得太漂亮了!”
  司马白赧然道:“莫兄休开玩笑……”
  莫负心正色道:“小弟决未开什么玩笑,说的乃是正论!司马兄不妨掉过来想一想,假如你是那位武功家学渊源,人品美秀绝世的侠女江小秋,希不希望获得一位年貌才艺相当,身家清白的理想归宿?”
  司马白方自一怔,莫负心又复笑道:“假如司马兄长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黑粗傻大,青面獠牙,得剑以后,还想得人,江小秋可以想得出一百条理由,加以推拒!偏偏你文采风流,家世清白,羡煞了人,妒熬潘安,则江小秋只要坚持论剑招亲不能背信的一项理由,就可以把你当作未婚夫婿般,追定你了!”
  司马白为之语塞,并把张俊脸,胀得血红地,边摇双手说道:“不行,不行,我已声明,绝不能对柳还珠有所负心……”
  莫负心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负心?后世或许会建立什么重婚法则?如今却无此限!大丈夫只要有精力应付,何患三妻四妾?或许这几位武林侠女,互相投缘,结为姊妹,来个不分大小,携手同归,不也是场足使旁人艳羡的武林佳话么?”
  司马白剑眉深蹙,偏又觉得莫负心伶牙俐齿,占住了许多理由,使自己不易加以驳斥!
  就在他相当尴尬之时,忽然一阵琮琮的美妙声息,随风入耳!
  司马白藉以解嘲,扬眉问道:“这是什么声息?”
  莫负心笑道:“这是琵琶,时虽秋夜,地非沥阳,司马兄连名带姓,都与以‘琵琶行’一诗盖传千古的‘香山居士’有缘,你何妨暂把‘司马白’掉过头来,作上一次‘白司马’呢?”
  原来在讲说故事之间,船已不知不觉,到了“万县”。
  “万县”是江行大站,东下船只,多半均在此过夜,次日顺流放舟,过了奉节,便可入峡。
  李老二也不例外,在司马白与莫负心谈锋正健之际,便将船就岸,靠了码头。
  适才所闻的水上琵琶声息,便由同泊在码头上的另一艘船儿的舱中传出。
  莫负心要“司马白”暂时变作“白司马”后,根本不等他表示同意,便向舶外叫道:“李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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