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血腥载酒行 — 柳残阳作品研究
2019-11-28 07:21:20   作者:江衍宜   来源:   点击:

  一、 前言

  柳残阳的武侠作品,其数量在民国武侠作家中算是属于量产作家,既是量产,多少也反映了其武侠作品一定程度的受读者欢迎。其最佳的作品,应该从《邪神门徒》开始,之后续写《如来八法》,更受到当时小说迷的喜爱。

  笔者有幸于中学便接触到柳残阳的作品,对《如来八法》中江青的“天佛掌”迷恋的程度,始终念念不忘。

  把柳残阳先生的作品拿来作文学的研究,虽然多少会破坏那种当初对他憧憬的美感,但希望能作到力求批评上的客观公正,不失其于武侠小说史上的意义与价值。

  二、 正文

  (一)、 柳残阳生平

  柳残阳,本名高见几,山东青岛人。生于一九四一年,毕业于台湾员林实验中学,考大学未取,二十岁起便开始写武侠小说。以《玉面修罗》一书崭露于武侠小说界,人称“江湖铁血派”。

  (二)、综论柳残阳的武侠特色

  1、 文字的书写

  ⑴、 江湖口吻

  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小说的类型,语言的通俗能为读者所接受,是最基本的要求。而所谓的“通俗”,也就是要能够白话,愈能够贴近市井小民的俚俗,愈能够为读者所接受。

  早在民国武侠小说在文坛与报界掀起狂澜的三、四十年代,接受西方文化思想的新文艺思潮,就对武侠小说口诛笔伐。柳残阳作为五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初期“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第一次高潮”的小说家 ,在武侠创作上其实未受其影响,也就是说,在武侠创作的语言使用上,柳残阳坚持传统一贯的通俗性。不过,通俗性只能作为通俗小说的基本条件,对于柳残阳本人而言,他的江湖口吻才是使他完成通俗性要求的手段,试看《天魁星》中凌重与“黑衣魔女”黄静争斗前的一段对话:

  黄静冷漠的凝视着他,傲然道:
  “用不着偷偷摸摸,老小子,干脆把你的兵刃亮出来吧,姑奶奶等着就是,保证不会抽冷子暗算你!”
  凌重斜睨着对方,语气不善:
  “你不用在那里耍你娘的十三点了,我怕家伙亮出来惊跑了你!”
  黄静嘲笑道:
  “那是把猪八戒的钉耙么?这样的吓人法!”
  恨得直磨牙,凌重火道:
  “你动手吧,贱人!”


  再看《千手剑》中男主角南幻岳在离开女主角潘巧怡之后,心中的一段自白:

  “行了,姓潘的贱人,妖妇,丑八怪,算你赢了,如今,我们是两不相欠啦,老子就有这个骨气,到死也不欠谁的!……”
  又叹了口气,他脱口自责:
  “南幻岳呀南幻岳,事到如今,你还埋怨个鸟?认了命吧……”
  ……他咬牙切齿道:
  “贺小翠,魏眉,你这两个恬不知耻,偷人养汉的骚狐狸,白虎星,浪货!算你们运气好,没与范欣欣走上一条路,我他娘活着啃不了你们,变了鬼也要吓死你这一对臭婊子,等着吧,当月黑风高的时候,我的鬼魂就去了……”


  “江湖口吻”的特色,就是以最俚俗的话语,甚至是传统所不能接受的“脏话”作为叙述的话语,像这样的叙述文字充斥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尤其是在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打斗前的“叫阵”与“激将”:

  毒心蛇范子文,乃是龙口当地市井无赖的大哥,下层势力极为庞大,又拜了江湖上名震一时的“五雷教”第五教头“迅雷手”康仰山为师,更加气焰高涨,不可一世。
  ……
  狐偃罗汉一笑道:
  “奶奶的,竟给俺来这一套江湖上末流的把戏,呵呵,想俺叱吒江湖之时,你大概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哩!”
  毒心蛇范子文,闻言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狂吼一声,抖掌猛然劈向狐偃罗汉胸前。
  狐偃罗汉沉声道:
  “你这是找死!”
  ……
  狐偃罗汉豁然大笑道:
  “管他娘的什么人门下,俺今天非要割去你这鸟舌不可!呵呵,五雷教康老儿出了你这种现眼徒弟,只怕也要气得吐血三日!”


  话语的表述牵涉到读者的层面以及题材的运用,“武侠”所涉及到的江湖世界,读者层面以男性居多无庸置疑,且为一般中下阶层,柳残阳选择用更俚俗的话语作为叙述的策略,目的在于更贴近、更传神的显现现实生活中的江湖世界甚为明显,事实上从出版密集的程度上观察,江湖的口吻的确实受到一定程度的欢迎。

  ⑵、 血腥的文字

  不过,从艺术层面而言,这样的叙述对传统古典小说而言,可一点也不具美感,至少从王度庐的“侠骨柔情”以来到柳残阳的作品出现以前,这样的文字风格很难让人接受。

  本来,武侠小说作为“非主流文学”,以西洋文学批评中的“二元对立”来看,它就是俗(/雅)的,它就是边缘的(/中心的),武侠作为一种题材上的类型,从五四以后“类型倾斜”就更为严重;不少批评家在不同的体裁之间,本已有审美上的高低,更何况是同一体裁下的不同类型(例如:侦探、武侠、言情、科幻的长篇小说) 。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既不可以类型来区别,那么要以什么作为批评的标准?我们只能以“历时”的观点来看,例如唐代流行的是“豪侠小说”;清代“侠义小说”为人所赞赏,但是我们却不能说同时代的其它小说的价值上就比较低,因为小说类型随着时代在变迁、转型,谁也不能预测即将来临的小说类型,会不会再次“复古”或是创新?

  根据曹正文在《侠文化》中的论述,他认为:“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专写江湖黑道……武打场面精彩迭起,有较重的血腥味,人称『江湖铁血派』……与武林樵子、云中岳并称『四维三大名家』。” 如果金庸对人性的开掘、梁羽生对中国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古龙吸收其它文学作品的精华,在武侠小说向“主流文学”的目标上(虽然我们不愿意区分所谓主流/非主流,但现实上如此)有所推动,那么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第一次高潮的台湾作家,他的文字上的血腥风格,以及对江湖武侠的再定义,确实是当时前所未有,也吸引了当时不少人的目光。(不过要注意的是,以若干年后今天的审美视角来看,可又是另一回事)

  由俚语、脏话、挑衅言词……等串连起来的江湖口吻,率先的为血腥风暴的掀起,树立了指标,姑且称之为柳残阳的“语言模式”吧!(与故事情节开展的模式不同)

  一连串血腥暴力的武打场面,不断地在小说中的每个情节上演,固然武打争斗场面在武侠小说中不可避免,但我们更认真思考的是,柳残阳利用这样一场又一场极其残暴、血腥、甚至到令人恐怖、作恶的叙述(读者对一遍又一遍的下场与结果,在不断的重覆下,必然会产生厌烦,而省略不看),进而让人反思“江湖的现实”与“人性的善恶”。

  因此,我们不能把眼界只停留在柳残阳只作为一位“江湖铁血派”的表象而已。

  ⑶、 阿修罗地狱图

  话说回头,柳残阳用文字所堆砌出来的血腥,到什么样的一种程度呢?试看《金雕龙纹》中男主角寻访仇人,来到玄凌院与敌人遭遇的一段,楚云一人单独来到玄凌院,此时冷寂的院中闪出数十人,将楚云围立于前,泗水双寒覃权、覃力兄弟、红羽公子邵平并排、青羽公子邵靖与一像貌狰狞丑陋的矮老人立于一处,魔豹胜无公则率着二十余名劲装大汉围立于前;还有两位—兜鍪双豪,正杀气腾腾的注视着楚云,一场无可避免的战斗就将一触即发;而后随着楚云的人加入战局,更使得凄厉的吼叫与撕杀将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柳残阳是如何用最血腥的文字铺陈、叙述:

  两个人(泗水双寒)的身躯,却分成四块,分成四个不同的方向,砰然掉落于地!
  ……
  他艰辛的擦去浸留在眼角的血渍,呢喃着:
  “沾血饮剑,一念存心……”
  ……
  狐偃罗汉自有生以来,恐怕从来没有过现在的这付怪像,他如梦初觉,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舌头不清的道:
  “呃!……干净?呃,伙计,都叫你一个人拾夺了……宰光了……天啊,就像宰一群猪,一群牛……”

  ……
  狐偃罗汉回顾周遭,又不禁一哆嗦,这后院中,躺满了死状凄厉的尸骸,残缺的肢体到处都是,血与浆,肉与肠,并溅四周,像是一滩滩,一堆堆腐烂的糜蚀之物。
  大风大浪都经历了,却从来没有过这么深刻而残酷的印象,狐偃罗汉又是机伶伶的一抖,暗暗为眼前这付阿修罗的地狱图恐惧栗然。


  这样的阿修罗地狱图,在柳残阳的武侠小说处处可见,处处令人触目惊心,而且似乎这样的杀人炼狱是一种布景,那么的轻易可见!作者的目的何在?在佛教中有所谓的“六凡四圣”(佛、菩萨、圆觉、声闻、天、人、阿修罗、饿鬼、地狱、畜生)从天、人以下属于“凡”,而要如何“超凡入圣”是一个重要的议题,而更重要的是,柳残阳利用这样一幅恐怖的人间炼狱,来警惕“江湖难行”,而“险恶的江湖,只能『以杀止杀,以血还血』”(关于此点,在稍后的“江湖定义”中还会加以说明),如果你没有强大的本领,那么就不要轻易的涉足江湖,否则下场就是如此!

  ⑷、 冗长对话

  这样一段又一段的恐怖叙述,对于反省人性的意义、两性的探讨等,尽管有正面的帮助,然而对审美价值而言,真是极具杀伤力。

  柳残阳所建构出来的“血腥暴力美学”,假设能被人所接受,但一遍又一遍同样的叙述,可就令人难以消受,而且还会让人怀疑柳残阳的深层心理中就是如此(指变态的心理与行为)?

  柳残阳作品中所设计的对话,大部份是逞凶斗狠的快言快语,对于情节的推陈或内容的发展,有时毫无意义可言,甚至形成阅读上的障碍,失去阅读的快感。这多余的“赘述”或“对话”,本形成作者特殊的风格,但在审美价值上,却是一大“失策”。

  柳残阳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作为一位“畅销”作家,无可避免的要对出版社负责、对读者负责,我们可以同情他为了赶稿,需要“灵光不断的乍现”,而在非不得已时所施展出一套的“拖延战术”,但是在战术的运用中,显然他并未衡量行文中有关“血腥场面”的比重,以致于把审美艺术搅得一塌糊涂?抑可或说,其实柳残阳根本耽溺于这样的血腥场面中而乐此不疲?还是,为了应付当时读者的“叫好又叫座”所非不得已的手段?

  ⑸、 歇后语

  歇后语有两种:一种文人歇后语;一种是民间歇后语。

  文人歇后语出现的时间较早,它的特点是将书中语句、成语、或口语中的一句话、一个短语,甚至是一个复音词,省略部份,以一部份表示另一部份。例如《诗经?谷风》有所谓“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后来便以“燕尔”表示“新婚”(宴与燕通)。

  民间歇后语原来与俗语混同,五四之后渐渐受到注意,才从文人范畴中,借用歇后语的称呼,从俗语中独立出来。民间歇后语是“以物或事的特性解释某种概念”,也就是说它的前后部份是“事物”与“事物特点”的关系、是“实例”与“解释”的关系,有时可以根据个人习惯,略为增减字句,和文人歇后语的固定不可更换的特性不同。

  在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中,关于歇后语(民间歇后语)的运用极为普遍,试看在几部小说中的例子:

  《霸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秃子头顶的蝨子—明摆明显着的”
       “高山滚鼓—不通不通不通”
  《千手剑》—“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啦”
        “瞎子闻臭—离屎(死)不远了”
        “猪八戒吃人参果—滋味不辨”
  《金雕龙纹》—“青楼女碰上空心大佬倌—白夹缠而已”
         “吊死鬼卖肉—死不要脸”
         “王八滚元宝—两边不够头”
  《天魁星》—“猛张飞穿针线—粗中有细”
        “使鸟敲鼓—一个点子”
        “脱裤子坐板凳—有板有眼”


  根据这些歇后语在小说中的出现,我们可以大致归纳出柳残阳是如何的加以运用:
  ①运用在与敌手的对话上,藉以助长自己的威势,而且通常运用的一方觉的自己具有胜算。具有挑衅的意味。
  例如:《千手剑》中男主角南幻岳与姓赵的大汉,以及阎氏兄妹的对话。
  ②运用在同僚之间的调侃。
  例如:《天魁星》中凌重调侃“肥头”胡春泉,仇忍调侃红白道的元苍。   
  ③运用在对分析己方与敌手的情势关系上。
  例如:《霸鎚》中皇鼎堡的俞戎形容铁血会的“鬼头判”太上叔君派人到水底去截杀卫浪云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牺牲。

  歇后语的来源说法甚杂,例如:文人歇后语、风人诗、古代隐语、口头典故、俏皮话……等,然而皆缺乏实证。从语言表现特点来看,则产生于民歌及口头语言中譬喻式的比喻,后来又吸收双关和其它的表现手法。之前我们曾经提到,歇后语本多为俗语,以历史、戏剧、小说、传说故事解释某种概念的歇后语,是因后来省去后半,才成为歇后。因此,歇后语与俗语的关系密切是无庸置疑的,俗语的作用是用来“描述某种现象或某种人”,是民间的,是不识字者的成语,歇后语脱胎自俗语,柳残阳的武侠小说中大量运用歇后语,可见他用最俚俗的文字来创作武侠小说的意图,并在歇后语的运用中,再一次得到印证。

  2、柳残阳的江湖世界

  (1)、 铁血“江湖”的现实世界 

  江湖是属于侠客的,侠客与江湖的过从甚密,探讨江湖,便不能不探讨一部小说或是一位武侠作家对于江湖的建构,以及与其所设计的侠客间的关系。武侠作家必须设计出一个虚拟的江湖世界,让侠客在其中尽情驰骋发挥,就像是所有小说中的布景一样。而这个建构出来的江湖,深深的影响着小说家在写作时人物与事件的设计。因此,除了侠客之外,江湖的设计便成为武侠小说基本特征中的第二要件。

  ① 写实的?虚拟的?

  小说中的江湖世界,必然是一个虚拟的江湖世界,只是这“『江湖世界』是偏向虚拟的还是偏向写实的,取决于作家的独特构思” 。民国的武侠小说,无论是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或是宫白羽,都在武林描写中勾画出社会风情画面,反映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社会,所以这些作家,像宫白羽的小说笔下的江湖社会,世风日下,侠客仗义行侠,但处处碰壁,最后有的还死于宵小之手。 其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意涵,回归到小说中的江湖世界也比较是偏向于写实的。

  小说不必然的一定要反映现实,但它的介于虚实之间,却带给读者很大的想像空间,如果真要描写一个真真实实的江湖,中间不含任何虚拟的成份,那便是报导文学,是新闻,而不是小说。

  武侠小说演变到新派,金庸作为开创者,他引用“历史”于“传奇”之中,造成一种似实而虚,似虚而实的江湖世界,和梁羽生的拘泥于历史背景、古龙的完全跳出历史背景比较起来,金庸以“三分历史与七分艺术” 来写武侠小说,这无异是金庸对小说特质能够充份掌握,与对读者心理有深刻的认识。

  江湖世界的偏向写实或偏向虚拟,并不以是否反映现实为唯一标准,而是要参照小说中对于侠客本身的个性,武功的描写,兵器、毒药的运用,以及情节的安排等,是否合乎现实。曹正文先生说:“金庸、梁羽生……独孤红、墨余生、云中岳等……他们置侠客于历史大背景中,然后从容地写江湖社会和武林世界。大多数的港台作家前期作品都或多或少受还珠楼主奇幻小说的影响,但中后期作品则改变了荒诞不经的内容,而直视社会现实……让主持正义的一方获得胜利,邪恶得到严惩。”

  柳残阳在新派小说作家中,他的江湖世界是趋向写实的一面。

  他勾勒出的江湖世界是什么呢?是“其中奸诈百出,互为利用,每每勾心斗角,各使手段” 、是“浮漾着腥羶的血铜臭,飘浮着尖锐的死亡气息,浮沉着那种叫人心悸的残酷意识” 更是一个充满血腥的场所(但不代表他在现实中对江湖的观感就是如此),他在《霸鎚》中藉老练的江湖人—田寿长传达出他对(小说中)江湖世界的定义:

  江湖中本来是你狠我毒,武林里无非弱肉强食,浪云,这没有什么值得气愤的地方,他们如此对待“蝎子”,我们也会对他们一样如法泡制;不须悲恨,无庸悔意,只有用力量抗拒力量,以残暴报复残暴,才是真正称霸天下的不二法门!

  所谓“以残暴报复残报”便是《千手剑》中南幻岳说的“牙眼相还,血债血偿” ,也是《金雕龙纹》中楚云说的“用杀,才能止杀”,这样的江湖是《霸鎚》中,作者所认为的“是一连串可怕的恶性循环” 。

  江湖虽然险恶,但是正如同《天魁星》中女主角凤嘉琪所认为的:
  她已更进一步的明白了江湖、体验了江湖;江湖是波谲云诡的,是风涛涌幻的,冷酷、残怖、凶恶,但却有它的另一面—温暖、热情、坦率,以及毫无保留的真挚,同关爱。
  ……
  江湖中的生活是多采多姿的,或有不测的风云,却有更多比诸一般更为深切的人情与冷暖;江湖上充满了暴力和邪恶,亦有相对的正气同道义,在这个圈子里,失去了什么,往往可以在另一方面获得补偿,江湖如同人间世的情形,有着黑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

  柳残阳虚构出的江湖社会,一方面要趋近于写实,另一方面又要维持它的虚构性,以吸引读者的支持。但所谓的虚拟,并非指神怪;新派作家古龙,跳脱历史背景,趋近神怪,这多少受还珠奇幻小说的影响。柳残阳在虚拟的层次上,以江湖中迭遭奇险与武功招数的奇写上作为变化,因此谈柳残阳的“江湖世界”,我们不能不进一步探讨他对于“武”的看法。

  ②达尔文进化论“适者生存”—“武”的探讨

  所谓“牙眼相还、血债血偿”(《千手剑》中的看法)的江湖世界,柳残阳在随后的武侠创作中,曾不断予以解释、阐发,他在《金雕龙纹》中曾经说道:

  本来,在江湖上,杀伐拼斗,生死存亡,是一件最为寻常而微不足道的事,公理与是非,很难分断曲直,而也少有人去声辩,这道理很简单,任何一场的争斗流血中,必然有着一个因素,而双方又一定会强争着站在那因素有利的一面,也就是说,凡是发生冲突,双方皆称自己有理,都会指控对方的不是,那么谁是对呢?谁是非呢?你说他是匪徒,同样的,他也会指你是强盗,自古流传至今,这传统的习惯便演变成一条不成文的定律:武林中,是非难辩,武力,就代表公理,倒下去的,永远是弱者。

  如此说来,行走于江湖的侠客,一身好的本领便成为江湖生存的法则,这也便符合了以杀才能止杀,以残暴报复残暴的观点。

  柳残阳江湖中的侠客,不尽然要申张正义、仗义行侠(关于此点请参考第(3)点),然而行走江湖必然得具备一身过人的武功,只是这行走江湖的侠客还不是人人可以当得起,而是有点儿条件的,因为武功要修练至顶端,须要具备智慧与禀赋之人。柳残阳认为:

  只要是一个习武之人,一个对武学内蕴之道有着深切修为的高手,他的年纪与功力之浑厚乃是成正比的,岁月越悠长,技艺越精奥,决不会随着年龄的老耄而使己身的功能消退………
  武学之道,是丝毫也不能勉强侥幸的,好比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少力气就能举擎多重的物件,若自不量力,妄自逞强,则必会得到与希望相反的结果。

  同样的概念在《如来八法》中,又一次得到印证:

  长离一枭叹道:
  “不错,老夫虽然年逾七旬,比不上厉老前辈的盖世武学,但老夫自认,如天假以年,二十载后,或可在武功之上再有进境,也即是说,仍有希望练成厉老前辈那般深奥博浩的技艺,但如今一看,老夫确实比不上厉老前辈,这已不是时间与意志的问题,其中更包含有智慧与禀赋的因素,厉老前辈先天的条件较老夫优厚得多。唉,老夫实是望尘莫及,望尘莫及……”

    
  武功描写的行家
  
  因此,能被柳残阳作为小说的主角,可都是万中选一。我们先看柳残阳是如何描写武侠的打斗过程,在《神手无相》中,一开始主角战飞羽就露了一手绝活:

  蓦然,凌刚的身形在黑暗中闪动,一道冷电猝射战飞羽的面门。
  那是一只尖锐的“穿心刺”!
  战飞羽盘坐的身心“呼”声飞腾,怪异的到了凌刚背后,其快难言。
  有若一片红云翻滚,凌刚侧跃而起,右手猛挥,另一柄尺半长、平面宽的锋利。“掌刀”已神鬼莫测的暴戳敌人胸膛。
  战飞羽突然回旋—明明向左,却一下子到了凌刚右边,他袍袖飞展,没见着他的任何招式与双平的动作,凌刚已“吭”的一声,一个跟头被打了出去!
  这时,战飞羽双手隐于袍袖,环抱胸前。
  “哇”的喷了一大口鲜血,凌刚恐惧中加杂着悲愤的嘶号!
  “神手无相!”


  战飞羽与凌刚二人间的争斗,超出武侠的招式之外(明清小说仍是一招一式的较量),经常是无招胜有招。《金雕龙纹》中的楚云和“金蝗飞芙”奚瑜在“比斗争亲”时,也是如此:

  楚云的黑色长衫却飘舞的更急了,更厉了,似一尊黑色的魔神。在虚无中隐现,在长风中浓雾里呼啸,在幽冥与白日的关界边缘游移,自每一个小小的间隙,自每一分寸的空气中,自荡漠的距离里,自每一双瞳孔的晶球追摄不及之下,做着最为快捷与惊险的穿掠攻拒,这些,已几乎不是一个“人”的本能所可以达到的境界了!像雷闪,亦似雷击!

  柳残阳对于打斗场面的处理,虽然偶也出现招式间的来往,但多是昙花一现,转眼间经常便是几十招、几百腿连攻而出,例如:他早期作品《霸鎚》中,便经常是这种“几乎快得不可察觉的抖手二十六掌反攻出去”、“七十七掌连成一气,彷佛流星般成串飞出”的“武侠表演”,虽然不能称之为神怪,但作者也不得不戏称那些笔下的主角为“超人”

  犹有可嘉的武侠表演

  民国武侠小说家中,郑证因被曹正文先生归为“武功技击派”,原因是郑证因懂武术,便把武术运用到小说中去。在武侠争斗中,无论写空手进招、擒拿技术、拳打脚踢,都出神入化,具体入微。 新派武侠作家运用各种玄功绝技、奇毒怪药和迷法幻阵在武侠小说中,甚至如金庸把书法笔势运用在招式上、或是用佛学禅言增加武侠小说的内涵与张力,这一点虽然柳残阳力图效法,却是略逊一筹。不过,巅峰之作如《邪神门徒》、《如来八法》、《神手无相》,在打斗场面的变化上,的确留给读者很大的想像空间。尤其是《如来八法》,把江青的“天佛掌法”运用的如舞台表演般的精采,并受到读者的鼓舞而续写成《邪神外传》以及续集。“火云邪者”江青在对上“无定飞环”李琰玉时,是:

  洒脱而飘逸的施展着手中的金龙夺,忽而翔若真龙飞舞,忽而幻成霞光万道,忽而聚集成如山豪芒,忽而闪烁似极西神火,在双臂永无停息的挥动中,夺影连衡而永无尽绝,在身形的神妙飘移下,彷佛是水中一尾灵巧的游鱼,令人惊骇的攻拒翻腾着,而他手中的金龙夺更宛如化为一条活生生的神龙。
  他一下使出“掌不血刃”、“上尊长天”,一下子又使出“南尊怒海”、“北尊穆山”,在一阵描写之后,李琰玉业已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

  但是不论是“邪神嫡传的至高心法、加杂着长离绝学的七旋斩”,或是邪神秘传的“五大散手”,都远不及与佛学结合而创出的“天佛掌法” 。到最后犹如法力无边的魔神雕像的“邪神”厉无邪,以自己一招已有百年功候的“阿难神掌”,配合自己一口先天至精至纯的真气,震倒了金衣帮十八匹人马,柳残阳称“虽则只有一招一式,其威力之浩荡恢宏,却是惊天动地,无可比拟的!” 柳残阳在此部小说的武侠招式上,结合佛学虽不是创举,但犹有可嘉之处,而且在武侠“文艺化”、“表演化”的处理上,也已堪称是一流作家的水准!而佛家讲“舍离”、“渡众生”,把佛家的意境、名称,和武斗中打杀的招式结合,又在刀剑无情的浮光掠影中留给人许多哲思!

  ③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侠客形象的探讨

  作为一位万中选一的江湖中人,除了要有超高的禀赋与智慧外,既然行走江湖,他就得知道,注定是要在血腥气与寒刃光下渡日子。 《千手剑》中的南幻岳就深刻的体认这一点:

  有生以来,姓南的便不知如何才会被人“同情”,也从不须被人“同情”,姓南的只晓得凭鲜血与利刃搏命求命!

  因为行走在江湖的人都知道江湖中千古不移的定理—“谁的力量强,谁就合理,倒下去的人,永远是错的”,也就是说“强者,永远占着真理”。似乎柳残阳所塑造出来的主角,都已是老练的江湖人,也都能真正体会这种武林中的铁血风云。

  所谓“适者生存”虽然是江湖的真理,但是比起“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天理来说,柳残阳还是不敢有所违背,因为“一个人,便算他有着万夫之勇,可以为一人敌,百人敌,但是却不能与天下人为敌,假如这人横断专行,多行不义,再令他如何勇悍,亦必有食到恶果的一天,而这恶果或是生命的终结,或是精神的寂郁,千古以来,这规律是永不变易的” 。然而不去“行不义”可不代表一定得去“行义”,他们不去行不义,只是不做为非作歹的事。这里,其实关系到“义”在定义上的问题,因为“义”的解释在各个朝代莫衷一是,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通的问题。唐人李德裕将“侠”与“义”结合在一起之后,“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便成了后世文人的共同信念。 如是以这个概念的衍申为标准,那么对那些只闯荡江湖、武功高超者来说,便不能任称为“侠客”了!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及小说艺术的发展,侠客是否被称之为“侠”,不再是以“义”作为单一的标准,陈平原认为侠客的行侠主题,经历了“平不平”、“立功名”和“报恩仇”三个阶段。 三个阶段很难绝然分开,只是逐渐呈现一种推移的势态。武侠小说作为一种通俗小说,很难避免善恶两极化的二元对立思路;柳残阳的武侠,追寻一种更俚俗的、想为更多人所接受的通俗小说,因此小说中主角与敌人的善恶的泾渭更加分明,这样便使他所擅长的“杀伐”被合法、理所当然的道德化。也正如同陈平原所说,“倘若打斗双方正邪未定善恶难分,读者将怀疑这种杀伐不过是残酷的游戏,并进而否定其存在的价值。”

  从民国武侠作家,到新派武侠作家,他们着重的不再是“平不平” 的问题,他们认为侠客专门去“行侠仗义”是件“轻重倒置”的情形;“立功名”更是不合时宜,而是着眼于“报恩仇”的行侠主题,柳残阳的小说重点特别是在“报家仇”。复仇的主题是个人的,但在小说中是被无限夸大的,凭藉的是向敌人索取正义的合理性,因此杀伐也成为合理,无论多么疯狂。柳残阳的小说正是藉着复仇的合法性,得以遂行其“以暴制暴、以血还血”一连串打斗厮杀的描写擅长,这样也更容易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

  柳残阳的小说之以“铁血江湖派”为着称,显示作品中打杀血腥的场面横行。打杀血腥,因“报恩仇”的主题得到合理解释,正义得到申张、邪恶受到惩罚,得以对读者交待,但“以杀止杀”的书写,则使作者获得“快感”,也使读者得到快感。陈平原认为中国人对于“内隐好杀”的侠客特别宽厚,更实在的解释可能是:世人并未摆脱嗜血的野蛮习性。正如同柳残阳在描写邪神的心理时所说:
  他明白自己只要开了戒,只要闻着血腥气,那一股原始的,流循在血液中的残酷意念就会被唤醒,就会冷漠而疯狂的重演往年曾使多少人不忍目睹的悲剧。

  因此,他论证“二十年代以后的武侠小说不以功名富贵为侠客的归宿,更使此说(鲁迅“游民辄以从军得功名”)落空。民众之爱读武侠小说,满足其潜在的嗜血欲望 我以为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但是如果把嗜血杀人的行为抽离出武侠小说中,则变成是谋杀犯、精神病患。

  本来,愈步入文明的社会,这种原始的欲望也应该愈少,但难免会“乍现般”出现在我们的人性中,故以暴力美学的电影或小说,也出现这种倾向,但武侠小说的类型,却能提供一个最合理、最道德化的最佳场所。

  不过从艺术角度来说,“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建立在善恶对立的二元思路上,对于小说人物塑造的扁平化有很大的影响。新派作家能塑造出亦正亦邪的江湖侠客,且在不触动善恶对立的根本下,保证杀伐的合理化,足见其艺术上的进展,但是柳残阳的武侠人物,并不见其它手法加以转化,是很可惜之处。

  他的江湖中人的性格只是:

  江湖上的草莽英豪,大多未曾习文启蒙,但是,他们却有着忠义的节操,坦诚的性格,挚热而豪迈的情感,而且恩怨分明,丝毫不苟。

  如同《如来八法》中作者所说“师门不记仇,怨宜消解不宜结,原是江湖男儿的磊落本色,武林两道不成文的定律啊!”

  像《神手无相》战飞羽“嫉恶如仇、光明磊落、刚正信用”的真武士;像《天魁星》的仇忍“不杀害并没有反抗能力的人”的光明磊落作风;像《金雕龙纹》中的楚云所说“武林中人,将名声与辈份是看得如何重要”;像《千手剑》中南幻岳说的“一个江湖人的确把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一个江湖人的名声没落了,那么,他的江湖生涯也就完了”;以及《霸鎚》中卫浪云所明白的“武林中人,最重言诺”这些等等,虽是柳残阳一再强调的(小说中也见其人物性格的相似性),却未脱固有手法,即使《如来八法》中,作者有意以佛法化解恩仇,引佛家所云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来反省这大千世界,红尘十丈的虚无缥缈与毫无永恒,但大多到后来只是一种悲戚的感觉,现实的问题仍然得靠武力解决,而佛法也只能被次要的运用于招式之中,毕竟以此要达到好的艺术效果有其困难性。不过,我们要说,佛学的介入运用,对于极为嗜杀的柳残阳来说,多少起了一些对杀伐消解的作用,从这点作用上看无疑是好的。

  (2)、 情爱的缠绵与纠葛

  对于武侠小说家来说,打斗场面的描写是他们所擅长的,要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小说的情节中,只须要小说家施一点魔法,虚构出一些悬疑性或是制造冲突,就很能够增加剧情的张力。问题是小说的情节不可能永远处于高潮之中,小说主角一天到晚打斗拼命总有累的时候,在紧张刺激之后,总得让读者和作家有喘息的机会,来一点软性柔美的诉求。陈平原先生说“一张一弛、一动一静、一文一武,一场大厮杀过后,侠客和读者都必须喘一口气,于是,作家笔锋一转,侠客开始上路,远离了腥风血雨,借大漠红尘、小桥流水、奇花异石、佳禽怪兽来转移侠客和读者的心境,顺便调节文气,为下一次打斗酝酿情绪。”还珠楼主,金庸都擅长在这打斗的空隙作文章。以金庸来说,他小说中有五湖四海、五岳三山、大漠边疆的山光水色,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中国文化,及寺院道观、民俗文物与历史背景等,这些武侠文化的表现得以在描写武侠打斗的空隙中表现出来。因此武侠作家对此都不会等闲视之,而武侠作家的独特性也由此得以发挥。

  这些武侠文化,得以由侠客浪迹天涯的过程中体现出来(这也是侠客的本质优势)。他们可能为了复仇而积极寻找仇人,也可能为了复仇而到处拜师学艺,但更重要的是对于侠客情爱的描写,如果没有这一层的描写,小说的精彩度必然失色不少。很多小说家更利用爱情的层面,藉以推展情节,甚至成为小说的主线,例如:司马紫烟的《情侠》。

  柳残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武侠打斗所发展出的逃亡、追击的情节(详见下节),虽然有其精彩之处,但“故事套路总是落于俗套”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柳残阳积极想摆脱“打斗教科书”的动作,在武侠创作的空隙中给予读者不同的视野、不同的感受—利用对两性情爱的描写。我们看《霸鎚》的女主角水冰心,再度碰上卫浪云时的泼辣形象:水冰心满口成串的漫骂,一会儿“奴才、走狗”一下子“猪狗不如、狼心狗肺的畜生”,对照后来她对卫浪云“温柔婉约”的态度,原来全是因为爱情的介入,把原来是两者敌视的仇人,到最后变成相依相偎的亲密爱人:

  重重一哼,卫浪云“呼”的举起右掌,目光狠狠盯在水冰心那张俏丽的,柔弱的,泪漓漓的脸蛋儿上,窒了窒,他又注意到水冰心沾在弯密微翘的睫毛上的两颗珍珠,那两颗随着睫毛轻轻颤动,晶莹的,透明如两颗小小水晶球似的珍珠,于是他又看到那侧面的美好轮廓—毫无疵暇的皮肤,洁白细腻,滑若凝脂,那精巧的耳朵,细致圆润的耳坠, 那粉嫩均匀的颈项,乌黑柔软披拂下来的秀发……             
  逐渐的,他又看到她的嘴唇—玫瑰色的,小巧的,有如两片柔嫩花瓣似的嘴唇,嘴唇在颤抖的,是湿润的,有泪沾着吧?彷佛是一朵盼望有人怜爱的小花,正发散着那种娇羞妩媚的芬芳气息,多么令人有吻上去的欲望啊!
  卫浪云并没有痛掴水冰心,反倒在水冰心的嘴唇上深深一吻。卫浪云兴奋道:
  水冰心,你,你不会怪我的唐突与粗野吧!你不会认为我是乘你之危吧!我,呃,我一定情不自禁的发生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我痛恨你,原来我心中早已喜欢你了,或者,那种意念是隐埋在魂魄深处的,而且埋藏之严谨连我自己也未曾发觉……但是在某一种情形以及在那个人的超越意识的暗示下,这段情感就会萌芽,滋长,终至成形……你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个力量,那把开启我心灵之门的钥匙了……


  在此看到作者对女性外观的深刻描述,极为细腻。且不论男女主角由敌对转为夫妻可能性的高低,但是这样骤转直下的安排的确让读者大吃一惊,也让我们有不同角度来思考这样的问题。

  我们再看他对两性的“情爱观”,其实是很阳性化的。以现在人的情爱观来说,我们绝对难以认同柳残阳笔下那些主角所说的态度。男性化的口吻与男性化的书写所塑造出的女性,正如同他塑造的那些绝多数的豪爽派人物一样,其实都是非常的具男性化的。即使柳残阳也曾“细心的”揣摩女性的心理,但最后塑造出来的女性角色,最后仍是服膺于男性的屈从、或是需要之下所产生出来的女性。例如说《霸鎚》中水冰心这个角色,虽然肯为大局着想,为了争取田寿长的信任而主动要求和卫浪云成亲,也为了化解被紫凌宫血洗的一场干戈,主动向六顺楼的澹台又离—自己的义父进言,但许多证据显示,水冰心的想法仍是传统男性书写的陷溺:

  水冰心柔和的补充道:
  ……
  再说,我……我的身子已被他……看到,我除了他,又怎会去和别人发生情感?


  水冰心也作为一位江湖的女侠,但是对于情感仍附着于男子的依赖下,对于武侠小说中女性意识并没有特别的进展,反倒处处充满男性口吻的声音。例如:

  卫浪云对二叔辩解道:
  二叔,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这其中大有差别,女人就该跟着她的男人走……


  《千手剑》中,男主角南幻岳怒道:
  ……女人不像个女人,乃是一件最可恨可厌的事!……


  而原来所谓的女人,对南幻岳来说还只是“情调上的陪衬和气氛上的点缀”,顶多只是“精神上的慰藉与心灵上的舒展” 。作者把两性的关系比喻为天地之间的关系,所谓“男为天,女为地,天俯地而地仰天”。从南幻岳这角色,更明白呈显出,存在于主角与作者内心的“大男人”思想:

  南幻岳冒火道:“……我是个大男人,你却将我摆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你去赴难?简直是侮辱!”

  因此,与其说柳残阳是两性情爱的高手,不如说他是调情的高手,因为他对于情爱产生氛围的掌握,远胜于他对两性关系的真正认识。不过,柳残阳对于性爱的描写也不是突出的,从内容来看,他总是游走在界限的边缘,随即点到为止,顶多只到接吻,可能也是小说类型的限制,在比重上的孰轻孰重得有一定的掌握。

  《天魁星》主角仇忍衣不敝体的黄静“虐而不淫”;《金雕龙纹》的楚云本有机会对黎嫱逾越最后的那一道防线,但楚云知道“情与礼的交界线,清与浊的一纸之隔”;《如来八法》的江青与夏蕙的关系,作者最多也只在唇上大作文章,对性则完全不着一字。即使《霸鎚》中的水冰心以亲口许身给卫浪云,但卫浪云也坚持要在成亲之后才办那档子事。我们认为小说类型的限制固然是一回事,但柳残阳对于坚持侠客风流而不淫的看法,才是他内心对两性的情爱观,正如《金雕龙纹》楚云说的:

  ……男人嘛,在外面稍为沾花惹草是免不了的,只要不当真,不过份,也无伤大雅……

  或许侠客的生命带一点孤独性,如同江湖游侠般,凡事不过份当真,是他们在江湖的立世保身之道。而点到为止的描写能给予读者充份的想像,但是我们也看到了柳残阳对情爱观念与描写的局现性。

  (三) 柳残阳的武侠创作风格

  1、 故事情节的安排

  正如同前文所提,武侠小说到了民国,“平不平”的主题由前台转为背景,而“立功名”又不合时宜,因此属于个人性质的“报恩仇”便浮上台面,甚至由“报恩”转向“报仇”,这点在柳残阳的作品中是尤其明显的。

  如以本文所举的这五部作品来看作者对故事情节的安排,虽然不甚客观,但多少能看出一个大致的模式:

  家难—奇遇—结合江湖组织—复仇

  我们先看柳残阳是如何安排小说的内部情节:

  《霸鎚》主角卫浪云是“勿回岛”展履尘的义子,在与“六顺楼”、“皇鼎堡”、“紫凌宫”争夺雄霸武林盟主的过程,基本上是武林帮派互相倾轧、报复的故事与模式无涉。

  《千手剑》主角南幻岳被敌人囚禁于一处绝崖之中,却因老汉狄修成的自杀而无意中获得解救。为了报答老丈的恩情,而甘愿帮狄修成解决女儿狄十娘被放高利贷的不法之徒绑架的难题,其后又衍申出更多江湖事件。等到问题解决之后,再来解决自己的难题。基本上可如此结构: 奇遇—报恩(家难—复仇)—复仇  

  《金雕龙纹》主角楚云为了报家父遭人杀害之仇,在江湖中寻找萧韵婷与白羽公子。楚云飘流孤岛奇遇,然而绝境逢生,得到金雕盟“无畏金雕—武血难”的遗物,因祸得福,得到金雕盟的帮助,得以复仇成功。其模式可化为:家难—奇遇—复仇

  《天魁星》主角仇忍,人称“天魁星”是个老江湖,本来和妻子凤嘉琪隐居于澹泊小筑,却因八忠社的人将仇忍之妻劫去,而引发一连串的复仇的事件。最后因得到“红白道”的协助,最后得以复仇成功。基本模式为:家难—复仇

  《如来八法》继《邪神门徒》而写。基本仍与魔龙三绝掌后代的复愁有关,但脱离了家难的模式。

  基本上,我们可发现,柳残阳小说主题,脱离不了“复仇”的主题,所复之仇为“家仇”,没有见到复民族之仇的作品(至少从这几部作品中未曾发现)。

  而开展的模式有时会引小说主角的奇遇,因而得以得到其它江湖组织的协助而完成复仇的任务。而在这过程中,作者经常是以主角的遭遇来开展情节,并以其观点来叙述,这是柳残阳的叙述特色,也是他作品无法跳脱“同质性”的缺陷。

  2、深刻的人性的探讨 

  在新派武侠作家以虚幻的武侠世界去表现人性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柳残阳先生对人性有特别的见解,特别是江湖中的人性。而社会观念的演变,侠客形象趋向日益道德化的时候,新派中后期作品中,邪派得到惩罚、正义总是得到胜利的结果,也证实这样的趋势。但有趣的是,柳残阳作为一位新派作家,他虽然也讲人性,可不代表侠客们都应该仗义行侠,因为真正的人性,不是只有单纯的好人与坏人,有时侠客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譬如《千手剑》的男主角南幻岳便说:

  ……老实说,我常常对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矛盾和莫名其妙。

  柳残阳的侠客们,可不一定路见不平才杀人,侠客们杀人的动机,可能只是复仇(以满足读者与作者内心的快感)。金庸小说在写人物上利用社会经历来表现人物内心的冲突与转变,获得成功。而柳残阳在人性描写上是如何的呢?

  柳残阳认为世上有真正的坏人,也有真正的好人,但人间世上好人仍占多数,那些真正“从骨子里坏到汗毛孔的,是在娘胎里便形成这种邪恶的种子”但所幸这样的坏胚却很少。 既然是坏到骨子里去,那么又如何能辨别?正如同屈无忌所说的:

  人的脸是一张多变的面具,它会随着对象不同而变换其颜色,但是,面具得撕落,则心
地袒裸,是好是坏也才确实。

  也就是仇忍所说“人与人之间,是须要接受考验才知道本性的”,在平时相处的环境里是未必能够体验尽然的,须要经过某种特殊情况下的求证方可做进一步的认识。

  (1) 心理揣摩
     
  柳残阳对于人性的刻画尽管有诸多的探讨,但仅止于平面化,限于小说人物的叙述,或是对话中呈显,而不能从事件与情节的发展中有所象征或隐喻。譬如《千手剑》中,展森与南幻岳两位高手对峙时的描写:

  展森在江湖上打滚的日子也算长久了,会过的、见过的人也不能说不多,对某一类人,他是有点本能的感应力的。
  现在,他在下意识中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他好像心里有股无形的拘禁与压窒感,好像周身都笼罩在一种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沉重网罗中。
  面对的那人,似乎深沉无比,又雄伟无比,似一片海那样的难触其底,若一座山那样的坚牢浑厚,心里彷佛有个声音在警告着展森,脑子里边似一下复一下的抽搐着,宛如发出什么紧迫的信号一样……。

  虽然柳残阳对于人物在不同状况下的心理有所描写,然而总是落入平面化的刻板当中。这与柳残阳惯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有关。虽有诸多的对话与事件,但反映的,更多是对江湖中“以暴制暴”的逞凶斗狠、或情爱的缠绵,但涉及其它要透露出的意义少,绝大多是了无新意。

  三、结语
  
  《金雕龙纹》中主角楚云说“武林中,是非难辩,武力,就代表公理,倒下去的,永远是弱者。”作为一位小说家,何尝不是如此?柳残阳的创作多达百部,他不断的创作小说,武力,就好比一位作家的笔,要不断的写、不断的战斗,才代表公理、代表武侠小说界的赢家。

  他的武侠作品“量多,质虽也未精”,但从武侠打斗场面的设计,从情爱的刻画,以及对人性的描写,在台湾武侠史上虽非第一把交椅,但也堪属一流之列了!

  引用书目举要(依引用顺序排列)
  一、 曹正文:《侠文化》(台北:云龙出版社,1997年7月),初版。
  二、 柳残阳:《天魁星》共七册廿集(台北:南琪出版社,1977年),初版。
  三、 柳残阳:《千手剑》共七册廿集(台北:春秋出版社,1969年12月~1975年1月),初版。
  四、 柳残阳:《金雕龙纹》共九册廿六集(台北:四维出版社,1976年10月),初版。 
  五、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武侠小说类型研究》(台北:麦田出版社,1995年4月1日),初版一刷。
  六、 柳残阳:《霸鎚》共十册三十集(台北:新生书社,1968年10月~1970年12月),初版。
  七、 柳残阳:《如来八法》(台北:合成书局总经销,1987年2月),八版。
  八、 柳残阳:《神手无相》(台北:合成书局总经销,1984年1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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