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千钧一发
 
2024-04-12 10:55:17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燕南天,花无缺,江别鹤,三个人都像是有些醉了,三个人摇摇晃晃,在灿烂的星光下兜着圈子。
  江别鹤一生中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一个人心里不可告人的事若是太多,就决不肯让自己喝醉的。
  但燕南天要喝,他却只有陪着,虽然到后来燕南天每干一杯时,他杯子里的酒最多也不过只有半杯。
  只听燕南天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万古愁……”
  歌声豪迈而悲怆,似是心中满怀积郁。
  江别鹤正在作出击节赞赏之态,燕南天忽然抓住他的手,厉声道:“你也姓江?”
  江别鹤一惊,陪笑道:“晚辈江别鹤,燕大侠难道忘了么?”
  燕南天仰天长叹道:“怎地这世上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姓江呢?”
  江别鹤吃吃道:“此……此话怎讲?”
  燕南天叹道:“我那江二弟,温厚善良,可算世上第一个好人,但还有江琴……”
  说到“江琴”两字,江别鹤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战,燕南天更是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厉声接道:“我那江二弟虽将江琴视如兄弟手足一般,但这狼心狗肺的杀才,竟在暗中串通别人,将他出卖了!”
  江别鹤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口中却强笑道:“那江……江琴竟如此可恶?”
  燕南天双拳紧握,嘶声道:“只可惜这杀才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竟找不着他……我若找着他时,不将他骨头一根根捏碎才怪。”
  江别鹤又打了个寒噤,酒似也被骇醒了一半,只觉燕南天捏着他双手越来越紧,竟似要将他骨头捏碎。
  江别鹤忍不住强笑道:“晚……晚辈并非江……江琴,燕大侠莫要将晚辈的手也捏碎了。”
  燕南天一笑松手,只见前面夜色沉沉,几个夜行人狸猫般的掠入一栋屋子里,也不知要干什么勾当。
  花无缺酒意上涌,似也变得豪兴逸飞,笑道:“三更半夜,这几人必定不干好事,我瞧瞧去。”
  燕南天怒道:“有我在此,还用得着你去瞧么?”
  他纵身一掠,跃上墙头,厉声道:“冀人燕南天在此,上线开扒的朋友,全出来吧!”
  喝声方了,黑暗中已狼窜鼠突,掠出几个人来。
  燕南天喝道:“站住,一个也不许跑!”
  几个夜行人竟似全被“燕南天”这名字骇得呆了,一个个站在那里,果然连动都不敢动。
  燕南天又喝道:“全给我滚过来。”
  几个夜行人推推拉拉,竟真的全走了过来。
  燕南天厉声道:“有燕某在这城里,你们居然还想为非作歹,难道不要命了!”
  他独立墙头,衣袂飞舞,望之当真如天神下降一般。
  那几个人瞧见他如此神威,才确信果然是天下无敌的燕南天来了,几个人骇得一齐拜倒在地,颤声道:“小人们不知燕大侠又已重出江湖,望燕大侠恕罪。”
  燕南天喝道:“但江南大侠在这城里,你们难道也不知道。”
  几个人瞧了江别鹤一眼,嘴里虽不说话,但那意思却明显得很,无论江别鹤多么努力,但江别鹤这“大侠”,比起燕南天来,还是差得多。
  燕南天喝道:“念在你们坏事还未做出,每个人打自己二十个耳括子,快滚吧!”
  那几人竟真的扬起手来,“劈劈拍拍”打了自己二十个耳光,又磕了个头,才飞也似的狼狈而逃。
  江别鹤瞧得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呆呆地怔了半晌,才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能有这样的声名,才真算不虚此生了。”
  花无缺却微笑道:“普天之下,有这样声名的人,只怕也不只燕大侠一个。”
  燕南天轩眉道:“花无缺,你还不服我?”
  花无缺微笑道:“他们若知道移花宫有人在此,只怕跑得更快的。”
  燕南天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要你这样的人佩服,当真不是容易事。”
  他跃下墙头,又复高歌而行。
  江别鹤悄悄拉了拉花无缺衣袖,悄声道:“贤弟,燕大侠似已有些醉了,你我不如和燕南天别过,赶紧走吧。”
  花无缺微笑道:“我只怕要和江兄别过了。”
  江别鹤怔了怔,道:“贤弟你……你难道要和燕大侠同行么?”
  花无缺道:“正是。”
  江别鹤掌心泌出冷汗,道:“令师若是知道,只怕有些不便吧。”
  花无缺微笑道:“家师纵然知道,我也是要和他一齐走的。”
  江别鹤怔了半晌,道:“你……你们要去哪里?”
  花无缺道:“去找江小鱼。”
  江别鹤身子又是一震,暗暗忖道:“燕南天现在就算还未认出我,就算还将我看成朋友,但再见到江小鱼后,我还是要完了。”
  三个人兜了两个圈子,也到了“铜先生”歇脚的那客栈,江别鹤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这客栈中藏酒甚多,燕大侠可要再进去喝两杯么?”
  燕南天大笑道:“你果然善体人意……走,咱们进去!”
  三个人用力拍门,店小二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瞧见来的是段合肥的贵客江大侠,可也不敢露出丝毫不高兴的样子。
  到了屋里,燕南天吩咐“拿酒来”,江别鹤却找了个借口出去,偷偷溜到铜先生那屋子。
  他自然是想找铜先生对付燕南天,只可惜铜先生偏偏不在,屋子里虽还留着那淡淡的香气,但他却说不定早已离开此地。
  江别鹤满心失望,回房时,燕南天又已几斤酒下肚了。
  他酒量虽好,此刻却也不免有些醉意。
  花无缺也是醉态可掬,江别鹤心念一转,溜出去将肚子里的酒全都用手指挖得吐出来,再回去频频劝饮。
  燕南天更是酒到杯干——一个人若已有了六七分醉意,那酒喝下去,更简直好像白开水一样。
  到后来燕南天终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花无缺喃喃道:“酒逢知己,不醉无归,来,再喝一杯……”
  话未说完,也伏在桌上睡着了。
  江别鹤静静坐了半晌,瞪大了眼睛,瞧着燕南天。
  他额角上,鼻翅旁,一粒粒汗珠比黄豆还大,心里像是说不出有多紧张,过了半晌,颤声道:“燕大侠,晚辈再敬你一杯如何?”
  燕南天鼻息沉沉,毫无动静。
  江别鹤道:“花贤弟,你还要再喝一杯么?”
  花无缺伏在桌上,也是动也不动。
  江别鹤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若想从此称霸江湖,现在的确是机会到了。
  但这机会,却又未免来得太容易!
  江别鹤暗中自语:“江别鹤呀江别鹤,你千万不能冒险,燕南天和花无缺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你杀死。”
  他紧握着双拳,掌心也满是冷汗。
  “但江别鹤呀江别鹤,你若错过了这机会,以后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你今天若不杀他们,日后迟早总要死在他们手中,你还怕什么?还犹疑什么?他两人都已醉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想到这里,江别鹤霍然站起,却又“噗”地坐了下去!
  “不行!不能心存侥幸,世上绝不会有如此容易的事!”
  他手掌抖得太厉害,不得不紧紧抓住椅子!
  “但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他们自然更不会相信了,他们就因为不相信,所以才没有丝毫提防之心。”
  江别鹤眼睛里发出了光!
  “不错,花无缺和燕南天万万想不到我会杀死他们的,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江别鹤呀江别鹤,你平日并不是畏首畏尾的人,此刻怎会拿不定主意……?你现在只要一出手,天下就是你的!……”
  江别鹤再不迟疑,一步窜到桌前,铁掌直击下去!
  燕南天的大好头颅,眼看就要在掌下粉碎。
  他纵横天下,百战犹生,如今却要死在这一双卑鄙的手掌之下,他死的岂非太过不值!

×      ×      ×

  就在这时,花无缺突然跳了起来,大喝道:“江别鹤,我如今总算瞧清了你的真面目,江小鱼果然没有冤枉你!”
  喝声中,他纵身扑了过去。
  谁知燕南天竟比他还快了一步。
  江别鹤手掌击下,燕南天铁掌已迎了上去!
  只听“拍”的一声,江别鹤身子已被震飞,重重撞到墙上,只觉满身骨节欲裂,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花无缺怔了一怔,失笑道:“原来你也是假醉!”
  燕南天大笑道:“这区区几杯酒,怎能醉得倒我,我也正是要瞧瞧这厮,喝了又吐,吐了再喝,究竟是何用意?”
  他倏然顿住笑声,大喝道:“江别鹤,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江别鹤惨笑道:“罢了……我苦练二十年的武功,竟接不了燕南天的一掌,我还有何话说?”
  燕南天厉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暗算于我?”
  江别鹤眼睛一亮,道:“这原因你还不知道么?”
  燕南天道:“我正是要问问你!”
  江别鹤故意长长叹了口气,道:“双雄难以并立,你我不能并存,你这‘大侠’若活在世上,哪里还有我这‘大侠’立足之地!”
  他咬了咬牙,大声接道:“方才我见到那些人瞧见你后,便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已下定决心,要除去你!如今我武功既然不敌,夫复何言?”
  燕南天怒道:“你武功就算能无敌于天下,就凭你这心胸,也难当‘大侠’二字。”
  他双拳紧握,一步步的向江别鹤走了过去。
  江别鹤道:“你……你要怎样?”
  燕南天厉声道:“你虚有大侠之名,心肠竟如此恶毒,手段竟如此卑鄙,燕某今日若不为江湖除害,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江别鹤道:“你要杀了我?”
  燕南天喝道:“正是!”
  喝声中,他一掌闪电般击出。
  江别鹤就地一滚,避开了他这一掌,突然大笑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燕南天怒道:“我为何不能杀你?”
  江别鹤道:“你若杀了我,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江琴的下落……你若杀了我,你这一辈子就休想再能找得到他了!”
  燕南天一震,失声道:“你……你知道江琴的下落?”
  江别鹤缓缓站了起来,悠然道:“正是。”
  燕南天冲了过去,一把揪着他衣襟,嘶声道:“他在哪里?”
  江别鹤站在那里,全不闪避,悠悠道:“你可以杀死我,但却不能令我说出他的下落。”
  燕南天手掌一架,怒喝道:“你可要试试?”
  江别鹤微笑道:“你身为一代大侠,若也想以酷刑逼供,岂非有失你大侠的身份?”
  燕南天怔了怔,手掌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江别鹤微笑又道:“你若真的想我说出来,除非答应我两件事。”
  燕南天大喝道:“好,只要你说出来,我今日就放了你。”
  江别鹤笑道:“燕大侠也未免将在下的条件,看得太筒单了!”
  燕南天怒道:“你还要怎样?”
  江别鹤缓缓道:“我要你答应我,非但今日好生送我出去,日后也永不伤我毫发!”
  燕南天默然半晌,狂吼道:“好,我答应你……我不信除了燕某之外,世上就再无别人能伤你!”
  江别鹤微微一笑,道:“还有,我说出江琴的下落后,你必定要严守秘密,除了你我三人外,绝不能让第四人知道江琴在哪里。”
  燕南天大声道:“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我正要亲手杀死他,为何要让别人知道。”
  江别鹤嘴里泛起一丝诡秘的笑容,道:“很好,但你若不能杀死他呢?”
  燕南天怒道:“我若不能亲手杀死他,别人更不能杀他!”
  江别鹤微笑道:“君子一言?”
  燕南天喝道:“燕某话出如风,永无更改!”
  江别鹤转过头道:“花公子你呢?”
  花无缺长长吐了口气,道:“这本是燕大侠的事,他既已答应,我自无异议。”
  江别鹤仰天大笑道:“很好,好极了。”
  燕南天道:“江琴究竟在哪里?”
  江别鹤缓缓顿住笑容,瞧着燕南天,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燕南天身子一震,道:“你……你……”
  江别鹤大笑道:“我就是江琴,但你却已答应,永不伤我毫发的!”
  燕南天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踉跄后退,双拳紧握,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花无缺也不禁为之怔住。
  江别鹤狂笑道:“你一心想知道江琴下落,所以才答应放了我,如今虽已知道江琴的下落,却永远不能杀他了。”
  他笑得声嘶力竭,仿佛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
  燕南天目光尽赤,突然狂吼扑上去,道:“你……你这恶贼,我岂能容你!”
  江别鹤瞪起眼睛,厉声道:“堂堂的大侠燕南天,难道是食言背信的人!”
  燕南天身子一震,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只见他须发怒张,眼角都似已崩裂,全身骨节都不住响动,终于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床上,惨然道:“好……好……我答应了你,你走吧。”
  江别鹤笑道:“我就知道你必定会让我走的。”
  燕南天突又跳了起来,嘶声道:“你若再不走,小心我改变了主意!”
  江别鹤抱拳一揖,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多谢多谢,再见再见。”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死寂,只有燕南天沉重的呼吸声,屋顶也沉重得像是要压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无缺忽然长叹一声,道:“燕大侠,我此刻终于服了你了。”
  燕南天惨然一笑,道:“我以拳剑胜你两次,你不服我,我一声叱咤,便令群贼丧胆,你也不服我,如今我眼睁睁瞧着仇人扬长而去,竟无可奈何,你反而服我了么?”
  花无缺正色道:“我正是见你让江别鹤走了,才知道燕南天果然不愧为一代之大侠,你要杀他,本是易事,你放了他,才是人所不能,世上能杀江别鹤的人并不少,但能这样放了他的,却只怕唯有燕南天一人而已!”
  他长叹接道:“所以,世上纵有人名声比你更令人畏惧,纵有人武功比你更高,但却也唯有你,才能当得起这‘大侠’二字!”
  燕南天惨笑道:“但你可知道,一个人若要保全这‘大侠’两字,他便要忍受多少痛苦,多少寂寞……”
  花无缺长笑道:“我如今终于也知道,一个人要做到‘大侠’两字,的确是不容易的,他不但要做到别人所不能做的事,还要忍别人所不能忍……”
  他游目瞧着燕南天,展颜一笑,道:“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值得的,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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