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血泪
 
2021-07-22 10:26:3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钢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黯,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钢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的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      ×      ×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      ×      ×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然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应。”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
  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紧紧搂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不能。”
  林仙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道:“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儿道:“活就是活,总比死好。”
  阿飞道:“以前我也认为如此,但现在,我却已知道,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就像李寻欢说的,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认为这话很可笑?”
  林仙儿道:“当然可笑,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别人既然都不……”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幽幽道:“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是么?”
  阿飞的嘴闭起,闭成了一条线。
  林仙儿黯然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会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的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愈简单,变化就愈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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