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评古龙
2005-03-06 13:44:00   作者:风行天下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七、《大地飞鹰》的一点杂想

  写了那么多,还只是些零零碎碎不成体系的想法,所以这次就鼓起余勇,拿最欣赏的一部古龙的小说作个分析。前面我已说过,我并没有真正读懂过这部小说,所以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大地飞鹰》也不是完整的一部小说,正如《名剑风流》与《白玉老虎》一样,令人在最后非常不舒服,将所有的疑点归结于班察巴那是古龙擅长运用的手法——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是你的朋友,但未免结束得太仓促了,仓促得象加时赛中的突然死亡,忽然一下子就终结了整个故事。所幸到了这个时候,读书有时也不仅仅是在读故事,所以情节上的缺陷并不能影响我们在阅读时的体会,也不影响这部小说的精采。事实上这部小说的精采之处不在于它的故事,而是它的主题、人物、语言、结构。
在死亡的背景上凸现生命的亮色。

  “最富精神性的人们,他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尼采《偶象的黄昏》。古龙受尼采影响之深已成定论,尼采所宣扬人生是战胜人生悲剧性的人生更成为古龙小说许多的主题。我之所以知道尼采,源于鲁迅对他的批判,说他“自诩为太阳,然而终于发了疯”。其实抛开一切傲慢与偏见,我们会发现尼采的学说并不乏可取之处。

  古龙在一开始就将方伟推入了绝地,没有水,没有食物,面对的是干渴、风沙、暗杀,之后无论是小方加入班察巴那的商队、面对独孤痴,还是到了拉萨以后,无时无地不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武侠小说的优势便在于它可以随时随地将人物置于生与死的尖锐对立中,从而在这种对立中去刻划出人性)。然而这只是方伟所必须解决的生存的问题,正如农夫之于耕耘,对方伟来说,这还远称不上痛苦。真正的痛苦在于他与卜鹰友情的丧失(至少古龙令我们令小方如此认为),这才是小方最痛苦的悲剧的开始,然而只是开始。无意中对赵群妻子苏苏的占有,进一步加深着他的痛苦,然而就在方伟基于以上事实想过一种平淡的小人物的生活时,却发现苏苏有了他的孩子,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实际上隐埋着更大痛苦的出现。当他失去了他的母亲,之后又失去了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这才使小方经历了最大的痛苦。所以他醉,他失去自已,在这里,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痛苦而终日沉默的跛子——傅红雪。他们都是在经过了一系惨痛的经历后,如同凤凰涅盘于火中重生,在尼采、海明威、古龙的哲学里,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会屈服,不会被打倒,更不会永远的沉沦堕落。所以小方与傅红雪最后又站了起来,勇敢的面对生活,他们才是最富精神性的、最勇敢的、最尊敬生命的人。但他们又是热爱生命充满斗志的勇士。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曾放弃过希望,他们去努力去奋斗,甚至要笑一笑,笑对悲剧性的人生。

  小方在快要死时,在出场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我们连老婆都没有娶到,怎么能死?” 不能死的理由可以是没有娶到老婆,一反纵酒放歌的豪迈,千古艰难唯一死的做作,一个小小的幽默,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所不能表达的对人生的乐观。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小方始终没有放弃过活下去的希望,即使吕三毁灭了他的名声,试图在精神上彻底击毁他时,小方却站了起来。

  小方并不象傅红雪那样苦大仇深,整天板着脸装酷,也不象楚留香一样,为了手上不染血的承诺而处处受禁,反而表现得象一个伪君子,更不象李寻欢,作苦行诗人状整天吟颂着痛苦与无可奈何。他有点象陆小凤,可又没有陆小凤那么受人欢迎,也没有那么多朋友。小方的活着,只不过是为了活着,他并没有想着去侦破三十万两黄金的失踪之迷,也没有想过去击破吕三这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更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维系他的,不过是对生命的热爱,对人类的希望,古龙也正是在方伟于痛苦的体验中描写着这种最可贵的情感,一如沙漠中的绿洲。(然而古龙却没有象小方那样于火中重生,他最终选择了结束。

  这也是一直充满疑惑的问题。为什么尼采会发疯?为什么海明威会把一支猎枪含进口中扣下扳机?为什么古龙在戒酒之后又举杯痛饮?为什么为别人树立超人、硬汉形象的智者没有做到一个超人、一个硬汉?)

  方伟自始至终都是被动的生存。在古龙后期小说的模式中,虽然没有了“一个有志少年如何苦练武功,学成后如何扬眉吐气”的情节,但是却充斥着“一个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武功与智慧,去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的故事,比如陆小凤中的青衣一百零八楼,比如《七种武器》中的青龙会。在这样的故事中,主人公都是主动的选择生活,是他自已在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然而方伟却是被动的,他只是一步步的被拖入到故事当中去,相反卜鹰、班察巴那、吕三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他们全都知道自已将要做什么。对于武侠小说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结构。方伟的飘流对整个故事的作用是若有若无的,卜鹰让他离开,班察巴那让他回江南去,如果没有方伟,故事一样可以发展下去,很显然,古龙故意让故事的主线偏离了小方,这也是对传统武侠小说叙事模式的一次颠覆。因为在以往的武侠小说中,故事都是围绕着主人公展开的,而这部小说中却是围绕着卜鹰、班察巴那、吕三的斗争。也许此时的古龙,也正渴望着如同《天涯、明月、刀》一样的再次突破?(关于这部小说的结构,限于理论的缺乏,无力再作进一步的分析,希望理论功底深厚的朋友能指点一二)。

  《大地飞鹰》的语言文字才是古龙式文体的极致,这才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到了这个地步的古龙,技巧与他已经浑然一体,不必去刻意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便已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的境界。
——“她烧的菜味道果然不错,她蒸的馒头很胖,擀的面条很瘦,做的饭也很香,她包的饺子一咬就是一口肉”(第29章——交易)。

  虽然这段话没有什么特别华丽的词藻,看上去几乎就是平实无华的口语,但古龙在这里用的字都是精心挑选的,也很奇特,以“胖”来形容馒头,以“瘦”来形容面条,这两个很普通的字用在这里不但熨切,而且令人难以忘记。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的时候,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了,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第二十八章——斗智)。

  这段文字精致入微的描述出了人类内心微妙复杂的一种情感。“没有根的两个人”,可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可能是两个男人,还可能是两个女人,他们之间的“相聚”,可能是一种友情,也可能是一种短暂的爱情(一夜情?),还可能只是为了寻求理解或者倾诉的对象。然而这样的感情没有必要探究产生的原因,也没有必要保存于内心,于是就随风而逝。即使以后重逢,也淡如轻风,淡如水痕。这才是悟透了人生者的大智之语,有些懒散,有些消极,可也正是潇洒。这样的相聚,不是流星的相撞,而是风中的尘埃,风起时相逢,并相伴一程,风停时落地——尘埃落定。

  ——班察巴那忽然挥拳,痛击在他脸上,封住了他的嘴。
  名满江湖的搜魂手竟避不开这一拳,世上恐怕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拳。
  这一拳既没有花俏的招式,也没有复杂的变化,只有速度。
  惊人的速度,快得令人无法思议,快得可怕。
  搜魂手倒下去时,嘴里很可能已没有一颗完整的牙齿,碎裂的鼻梁已移动了位置,鲜血从破裂的嘴唇中涌出,就像是被屠刀割开的一样。
  速度就是力量。
  每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直到此刻,大家才看出班察巴那的力量(第九章——另外一只手、第十章——惨败)。

  这是关于动作的描写,古龙在这里没有堆积“气氛”,只写班察巴那的出手、搜魂手的伤情、旁观者的表情,没用多少笔墨,却写出了班察巴那的凶悍与可怕。正如《黑客帝国》第一部中的动作,每一招每一式都震荡心魄,都充满了力量(在后边的两部中,虽然精心营造,甚而让基努李维思学会了倒踢紫金冠的绝技,却只是一种柔美,没有了阳刚)。

  在《大地飞鹰》中,古龙将自已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极致,在主题、人物、结构、语言上也达到了他创作的极限,在《大地飞鹰》之后,古龙再也没有能突破自已,这种处境对一个作家或艺术家是一种折磨,一种痛苦。到这时我们就能理解海明威一向标榜硬汉形象,为什么会含住雷明顿的枪管,也能理解古龙本不可以死去,却义无反顾的走进了酒国。

  (本来的题目叫析《大地飞鹰》,写到最后,实在没那个勇气用这个名字了,以我的能力,析是析不来了,只能称之为杂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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