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回 仆仆风尘求绝技 茫茫来日大艰难
2023-05-04 21:19:5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哪知这疯书生却是纹丝不动。带兵官正待喝令捕拿,那焦忠耀老捕头,已是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一边大喝道:“统带,留神!看紧犯人!”到底是焦忠耀有眼光,他已看出,前面的疯书生一定不是个好惹人物!

  果然,喝声未了,那冒称为丁晓“表哥”的中年男子已是蓦地一声虎吼,手镣脚铐,碎成几段,他自马背上腾空纵起,似闪电般越过了好几匹马,落在绑住丁晓的马背上,用手一拂,利如刀剪,把绑住丁晓的粗麻绳通通弄断,再在丁晓的手镣脚铐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不知给他用什么法儿,也全给开了。

  这动作之快,有如电光石火,众军士惊魂未定,呐声大喊,刀枪齐扑!他已手脚并用,疾如猿猴,扑入刀枪之中,风翻浪涌,只两下子,就空手夺到了两张刀,正待抛一张给丁晓,只见丁晓也已把当前的一个军官打倒,夺得了一杆长枪了。

  书生截路,叛贼自逃,事件离奇,变生不测;官军马队的统带顿时手忙脚乱,急忙拦截。他穿着黄色战褂,手执马刀,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居然还呼喝指挥,神气活现。朱师叔看得分明,觑个正着,倏地一声怒吼,在马背上用力一点,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功夫,奋身一跃,居然飞越出四五丈远,如飞将军下降,倏地就扑到了那统带的面前。

  就在书生截路,朱师叔空手夺刀,连声呼喝之际,赭石岗两旁麦田,在那高可寻丈的高粱麦子之中,蓦地发出轰天震地的呐喊,瞬眼间就钻出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头上黄巾飘动,手中兵器出鞘。这大群人正是官兵们所要搜捕的义和团拳民!

  那统带正在督领官军放箭,朱师叔已扑到马前,手起一刀,“白蛇吐信”,分心刺进!来的迅速,出手如风,那统带大吃一惊,急忙跃马挥刀,向外一格。哪知朱师叔刀法奥妙无匹,霍地往回一掣,“雁落平沙”,连人带刀一转,闪电般地闪到统带马后,他一纵上马,刀光烁烁,向外一推,那统带的头颅,顿时呼的飞起一丈来高,血雨喷溅尘埃,尸身翻下马背。官军不禁大哗,像碰到凶神恶煞,纷纷走避。

  这其间焦忠耀已与拦路书生缠斗在一处,与焦忠耀同行的两个中年汉子,是直隶总督府里有名的武士,见数百官军,连个犯人也看不住,不禁怒气填胸,大喝一声:“钦犯还要逞凶,看家伙!”一使单刀,一使铁尺,两边袭上。朱师叔哈哈一笑,刀如雁翅斜展,向上一截,便斩那使铁尺的右臂,那人慌不迭的一缩右臂,朱师叔的刀已顺势直下,磕开了另外一个汉子的单刀。那两个家伙知道碰到高手,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拼命缠斗!

  朱师叔挥刀霍霍,力敌二人,再偷窥战场形势,只见丁晓已与那和焦忠耀同行的少年斗在一处,义和团的拳民则分别和官兵混战,一场厮杀,在赭石岗前激烈展开。

  原来丁晓也懂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不过不如朱师叔这般熟练罢了。他得朱师叔给他解绑之后,暗叫一声惭愧。自己太极名家子弟,竟然无法脱逃,还要别人搭救,他哪能再让朱师叔夺兵器给他。抖起精神,一伸手就擒住了一名官军的枪杆,一压一抽,夺了一杆红缨枪,让那名官军,跌了一个大筋斗。

  他夺枪在手,胆气更雄,径似蛟龙入海,杀入官军丛中,手起枪落,搠翻了五七个,正自杀得性起,忽觉脑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袭到,他轮转枪杆,一挡一扎,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人似已给碰退两步。他一回过头来,只见暗袭自己的,正是那酒店中的粗豪少年。

  丁晓初走江湖,乍遭强敌,夺到的又是一杆普通的红缨枪,不大合手,不觉有点心慌;他猛力将那杆枪抡得悠悠带风,直向敌人打去。那黑面少年剑术也颇精深纯熟,辗转进退,枪剑交锋,丁晓的枪竟也欺不进去;就是这样斗了一二十回合,丁晓反倒心神镇定起来了。原来那人虽然剑术不弱,但丁晓抡动红缨枪,左拦右挡,上挑下刺,也自应付有余。丁晓心想:原来江湖拼斗,事属平常,并非每个人都像朱师叔那样厉害的。

  两人又斗了十多回合,丁晓渐渐看出自己的缺点和对手的优点了。原来自己刚上来时,缺乏经验,不知虚实,只顾猛力抡枪乱刺,自己的枪是长兵器,敌人的剑是短兵器,利于用小巧腾纵之术,在闪躲之中,乘隙进击;自己一上马便急三枪,恰恰中了敌人道儿,敌人正可以待自己力乏之后,再发力扑刺。丁晓一看出敌人用心,蓦地改变战术,使出太极枪二十四式,动如脱兔,静如处女,一镇定下来,丁晓武功原在那人之上,竟自渐渐占了上风了。

  这边厢丁晓斗得正酣,那边厢焦忠耀也给那书生模样的人,杀得连连喘气。那怪书生使的兵器,就是手中的描金扇子,扇骨用精钢打造,两边锋利,既可当点穴镢用,又可当一枝小小的五行剑使,轻点重打,横敲侧击,一把扇子,所指之处,竟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

  焦忠耀这老头儿也有几十年武功了,竟不曾见过如此打法。他手中的齐眉棒,本来在直鲁两省颇有名头,更兼精于“通臂拳”,身法甚是轻灵,但一与这怪书生交手,竟是相形见绌。一来一往,斗不到三十个回合,已给怪书生抢了先着。

  焦忠耀斗得心烦,杀得火起,怒吼一声,刷地一伏腰,使出平生绝技,以通臂拳法化到棍法上来,齐眉棒倒提,砸腰扫腿,疾如风雨,专向怪书生的下三路急攻。

  那书生一声长笑,道:“鼠狐伎俩,现猴儿相,大爷囊空,恕无钱赏!你若再跳,我便打之,你若不跳,我便看之。跳乎哉?真跳也!”他在厮杀拼斗中,竟然酸溜溜地乱掉文,胡诌一通,把焦忠耀当做猴儿耍。焦忠耀的通臂拳棒,原就是取法猿猴动作的,他纵跃起来,还真像一个老猴儿!

  焦忠耀给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半点也奈何不了他。饶是焦忠耀迅逾猿猴,那怪书生的一把铁扇,却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身法疾若飘风,招术变幻莫测。他袍袖飘飘,焦忠耀的棍棒,连他衣裳都没有沾着。焦忠耀越战越胆寒,而怪书生却越战越是精神焕发,只见他的铁扇子越展越快,步步紧凑;焦忠耀时刻要留心穴道,大汗淋漓,又见官军马队,已被拳民包围,力既不敌,心亦惊慌,他急绕步旋身,齐眉棒“老树盘根”,向敌人下盘虚打一棒,便赶忙拧腰纵身,待要逃命。

  那怪书生可是心狠手辣,半点不饶人,他早看出焦忠耀那招虚着,不避不挡,身形一动,疾如飞矢,竟自抢在焦忠耀逃路的前头。焦忠耀立足未定,怪书生已猛然回身迎着,铁扇一指,便向焦忠耀的华盖穴点来。焦忠耀闪躲不及,呵呀一声,往后倒去。怪书生冷笑一声,扇子张开,摇了几下,便仗着轻灵身法,窜入混战的人丛之中,寻找约他到此地的多年老友。那焦忠耀给点倒地下,没人来救,在官军与拳民的混战践踏中,哪里还留得性命。

  约怪书生到赭石岗的人,便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人,这时也正杀得非常酣畅,他一柄单刀,寒光闪闪,舞成了一圈白虹,裹住了那两个与焦忠耀同来的中年汉子。那两个汉子,虽也是名捕,却敌不住朱师叔的精湛刀法,给他一柄单刀,迫得团团乱转。

  两人情知不妙,打了一个招呼,便待合力突围,脱出刀圈。那两人一抡铁尺,一舞单刀,苦苦夺路。朱师叔却刀风呼呼,兀自在那两人周围盘旋飞舞,那使铁尺的急了,仗着兵器沉重,猛然把铁尺一翻,“抽梁换柱”,向朱师叔的刀身往上一架,便待外窜。

  朱师叔刀法神奇,经验老到,他不架不接,霍地向下矮身,挥刀一划,“拨草寻蛇”,便向敌人持铁尺的手腕划去。那使单刀的家伙,见伙伴危急,忙窜上前来,用足力量,“力劈华山”,朝朱师叔的顶粱便斫。

  朱师叔是何等人物!他既敌住二人,岂有不防备偷袭之理,那使单刀的刀还未到,他已急抽招换招,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刷地拔起两丈来高。使单刀的一刀斫空,朱师叔已猛扑下来,手中刀一圈一转,顿时间战场中又飞起了一颗头颅。

  那使铁尺的,虽未受伤,可也心胆俱寒,他顾不得救友,便径自前奔;刚跑了几丈远,猛的迎面有人喝道:“哪里走,还有我呢!”声到人到,一管黑呼呼的东西,迎面便点,那人身法奇快,他铁尺未扬,已给点中穴道,与焦忠耀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那人点倒了使铁尺的壮汉,迎上了朱师叔,用扇一指,笑道:“你怎么打这两个稀松家伙,还要用那么些时间?”

  朱师叔也笑道:“酸丁,别在这里耍嘴皮了,你使的是称心兵器,我使的却是随手夺来的单刀呢!”

  朱师叔说着,又一把拉着那怪书生道:“我且带你看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俊杰……”

  这时光,丁晓和那黑面少年一场恶战也已渐渐分出了高下。黑面少年的剑法,虽也颇为纯熟,但还是敌不过丁晓的家传绝技,那太极枪二十四式施展开来,只见枪缨乱摆,枪尖乱颤,伸缩吞吐,砸盖挑扎,就宛如腾蛇翻浪。那黑面少年给他困住,硬是不能脱身。

  恶战多时,从夕阳如血到暮霭含山,赭石岗头,但见黑影幢幢,人马喧噪。义和团拳民,已打开了孔明灯,百十道黄光,笼罩战场。官军马队冲杀不开,马中箭,人被围,乱石岗头,黄昏之后,又不适宜马战,即使有些马队冲出去了,也给义和团在山岗上埋伏的第二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乱箭射将回来。

  官军平日捕盗,原就是仗着人多势盛,一旦陷入包围,处在下风,便锐气顿消,失了斗志了,这时战场上喊声四起,喝令投降。朱师叔夺了一匹马,驰骋战场,更是振臂疾呼道:“官军弟兄,你们还不放下兵器?给官家拼什么命?大家都是庄稼汉出身,给官家卖命值得吗?别糊涂了,赶快放下家伙,跟我们好好吃太平粮去!”

  战场招降,网开一面,官军们果然纷纷放下兵器,愿意投降。灯光闪烁之中,黑影幢幢来往,喊杀之声暂寂,一场战斗也平息下来。

  数百官军,土崩瓦解,与丁晓恶战的黑面少年,听得声声入耳,看得怵目惊心。他还拼命施展出“八仙剑”法,想趁隙逃脱,只见他翻翻滚滚,蓦然挺身展剑,来封丁晓的枪。丁晓一抽一缩,枪锋从左往右一领,刷地便点敌人的右肋。这黑面少年,急一跨右腿,身往左斜,“大鹏展翅”,疾削向丁晓肩背,丁晓故意卖了个破绽,往前一个“怪蟒翻身”,容那敌人抢进中宫,蓦地横枪一拨,荡剑进招,手中枪一晃,那枪头血挡,颤成一个圆轮,丁晓顺势往前一递,红缨枪如箭离弦,直奔那黑面少年后心扎去。那黑面少年急忙斜身转剑,来拨丁晓的枪头,哪知挡不住丁晓的势劲力沉,一口剑竟给丁晓的红缨枪碰飞出几丈开外!

  人到穷途,那黑面少年突地双手一举,不退不闪,高声叫道:“俺认输了,随你收拾吧!”丁晓不知他喊这话,就是表示投降的意思,略一迟疑,手中枪还待递将出去。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似飞鸟似地落在丁晓的身旁,伸三指往丁晓右手的脉门一扣,丁晓的枪也立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丁晓横身一跳,愕然回顾,只见一人笑吟吟地说道:“咱们的规矩,敌人投降了,就不许伤他性命!”那人正是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冒认自己表兄的人。

  丁晓满面羞惭,嗫嗫嚅嚅说道:“朱师叔,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他不知不觉跟着红衣女侠的称呼了。

  朱师叔笑了一笑道:“你倒该叫我‘表兄’呢。现在你不会说我卖友了吧?”

  丁晓很尴尬地也笑了笑道:“我委实不知师叔是如此人物!”

  他的确不知朱师叔是何等人物。这时赭石岗头,战云已散,暮色沉沉,人影绰绰,蹄声得得,义和团的拳民,连那守第二道、第三道卡子的在内,都晃着孔明灯,潮水一样涌向朱师叔所站立的地方来,蓦然间——

  “总头目万岁!”呼声震天价响,有一条汉子越众飞驰而出,到朱师叔面前,屈半膝行江湖上最恭敬的仪礼,朗声报告道:“弟兄们都非常想见总头目,一听到总头目要路过赭石岗,都纷纷地来了,要拦阻也拦不住。”

  朱师叔摆摆手示意叫他起来,说道:“你是安平的总舵?这件事办得很好!我一向也很惦记你们这边的团务,只是没工夫来。弟兄们这样爱护我,我很感谢。但是现在天色晚了,俘虏到的官军也须急急押解回去处理,还是先回到你们的拳厂再说吧。还有,黑夜行军,你要叫弟兄们特别当心,不要惊搅了老百姓!”

  那安平府的总舵传下令,霎时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倏地退了下去,整齐列队,人马不惊。这一个场面,把丁晓直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被红衣女侠称为朱师叔的,正是义和团的创始人朱红灯!他是山东曹州人,伪称是明朝后裔来聚集百姓;其实即便他不自称明朝后裔,百姓也会追随他的。因为那时光,清廷的高压统治,加上鸦片战争后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门户的西方列强,就像两座大山压在老百姓头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朱红灯是梅花拳老掌门姜翼贤最得意的门徒,因此红衣女侠姜凤琼称他师叔。他得了姜翼贤的全部绝技,自己再加以揣摩发展,真个是青出于蓝。可是他的志向不是在武林称雄,而是欲图恢复汉族衣冠,并驱除入侵来的洋鬼子。他与丁晓相遇时,距他开创义和团,才不过一年,他来到保定,就是想拜谒师父,征求姜老头子的意思,问他是否愿意出山相助。他还想拉红衣女侠去帮忙,因为义和团中也有妇女组织,很需要懂得武艺的女子帮助训练。

  谁知姜老头子,心虽壮烈,可惜人近暮年,已没了创业的雄心。他虽极喜欢朱红灯,却不敢相信他能成大事。再加上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姜凤琼身上,所愿的就是能找到一个好孙女婿;要他再到江湖,经历最危险的滔天风浪,他是不愿意了。因此他拒绝爱徒的所请,令得朱红灯十分失望。

  姜老头子既拒爱徒所请,不肯出山,他的孙女姜凤琼自然也要随侍左右,不能跟朱红灯到义和团去。朱红灯满怀热望而来,至此完全告吹,心中不无感慨。他想:要推翻清廷统治,的确是难,许多人一听到要造反就掩耳走避;就连亲如自己的恩师,也因诸多顾虑,而不愿冒滔天风浪,何况旁人?

  朱红灯劝不动姜老头子,当下就想告辞。但姜老头子虽不允出山,却爱徒情深,坚持留他多住两天。朱红灯想了一想,也就留下,他是想看看保定武林之中,还有什么人物可以成为帮手的。

  恰巧他在师父家中的期间,就碰到丁晓助红衣女侠解围的事。红衣女侠回家中一说,朱红灯听了,沉思良久,力言丁晓一定不是和索家武师一伙的,否则不会拔刀相助。后来丁晓夜探姜家,朱红灯故意伏在沙滩乱石之中,待他狼狈回家时,现身相戏。这一来是要挫折他的少年骄妄之气;二来也是想拿话引他,看他心胸抱负。

  一试之下,朱红灯甚为满意,丁晓的武功技业,在同样的少年之中,实属罕见。他年纪青青,一手太极剑法,已几乎可敌自己二三十年空手入白刃的深厚功力!而且最难得的是,听他的谈吐抱负,似乎和他父亲丁剑鸣的志向大相径庭,并非有其父就必有其子。正因如此,朱红灯才在丁晓因被父迫婚,异常苦闷之际,偕红衣女侠深夜留书,引他出走。

  也正因此,朱红灯一路缀着丁晓,暗加保护,丁晓却浑然不知。朱红灯看这初历江湖的少年,一路上闹了许多笑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为了让他多受一些磨炼,所以迟迟不现身相助。

  不料丁晓的笑话愈闹愈大,在小酒店中,竟胡乱扯上匕首会而被捕捉。朱红灯见了,暗暗叫苦,他如果当时即现身相救,一来官军方面人多;二来那酒店在官道之旁,行人川流不息,他也不想在那儿厮杀。这才立即找到一位义和团拳民,叫他驰马到安平府总舵的拳厂,叫安平的总舵率队在赭石岗前埋伏。朱红灯算定官军一定要押解他们回安平,而赭石岗是必经之路。同时他有一位老友,当时也正路过安平,住在拳厂,他也吩咐那位报信的义和团拳民,代他约那位老友到赭石岗相助。

  就这样,在赭石岗前展开一场血战,数百官军马队,或被歼,或被俘,一个也没有逃出。

  到这时候,丁晓才知道这个朱师叔竟然就是义和团的开山祖师,也就是义和团的总头目。当下他正待道谢,也正待询问,朱红灯却又摆手说道:“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他话犹未了,却听得有人哈哈笑道:“何须你来介绍,难道我就不认识他?”

  丁晓闻声回顾,只见来人身穿白绸长衫,手拿描金扇子,一派书生打扮,显得潇洒出尘。这人正是中途拦截官军,向军官讨买路钱的怪书生。

  丁晓见他说认识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从小足迹不出保定,此番还是初涉江湖,何曾和此人见过面?丁晓正待问他,只见他已哈哈大笑道:“令尊是不是执掌太极门的先辈丁剑鸣?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单名‘天将破晓’的一个‘晓’字?我一见你这手太极枪法,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与令尊,虽只是慕名,对贵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渊源,也还稍知一二。”原来这书生打扮的人是个老江湖了,丁晓的来历竟自给他一眼看破。

  当下朱红灯也笑:“光棍眼,赛夹剪,算你猜的不差。只是你这身打扮,终年不改,别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来历。”说着,他把眼光向丁晓扫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询丁晓知不知道此人。

  丁晓情知来人必是游戏风尘的一个江湖侠士,可是他与武林同道、江湖人物鲜少来往,如何能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红灯请教此人名号,忽地想起金华以前和他谈过的江湖人物,他蓦然喊出来道:“前辈莫非是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红灯立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连这一初闯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来历吧!我看你似乎该换换装束,免得太过招摇呢!”

  铁面书生先不理朱红灯,拉着丁晓的手笑道:“是谁向你提过我的名字?只是我很不喜欢你叫我什么老前辈、老英雄的,我还未到倚老卖老的时候呢!”说完又对朱红灯说:“我这身装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也不怕狗腿子们注目,他们有本事便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可是见他说得高兴,也不马上反驳他。

  铁面书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个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对他的武学渊源更不清楚。据江湖的传说,只知他的确是一个不第秀才,他之所以弃文学武,有一段极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苏无锡一家读书人家的子弟。江浙文风素盛,他自然也是束发受书,加上天资聪颖,十来岁时,四书五经已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为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云直上了,谁知不然,他一连考了好几次秀才都没有考中,直到父母双亡,他也二十岁了,还是得不到半点功名。原来他家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无钱无势,文章再好,却不入主考之眼。

  他父亲死时,还叫他继续应考,他父亲人虽将死,而望子成就功名的心境还未死;不料,到他服满之后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却先死了。原来就是这次考试,发生了一桩科场大笑话。那次三场考罢,榜发下来,金榜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则仍旧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上官瑾屡试不第,虽然多了一次失望,倒还未觉得十分难过。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会被夏器通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们那群候补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时写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无从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别人的文章,掷地有金石声;而你的文章,其声却当如‘高山滚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还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个穷小子,家境虽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见得会有钱贿赂主考。既无有贝之“财”,又无无贝之“才”,却会高中解元,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问他,他傻笑着说:“上官老兄,你我都没钱孝敬考试官,而我中了,你没中,那当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滚鼓的佳评,要转送给你了。”把上官瑾气得做声不得,狼狈而逃!

  原来那位派到江苏无锡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欢喜,他临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处拜谢,最后也最郑重的是去拜见抚台。这位主考官是抚台亲自提拔的,拜见时他毕恭毕敬,请求训诲,那抚台大人,也客套地说了几句什么“无锡文风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之类。说了几句之后,抚台大人突然起立,皱着眉头,悄悄行过一边,他以为抚台大人有什么体己话要说,急忙过去,附耳待听吩咐,只听得抚台大人道:“无他,下气通耳!”

  原来那位抚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胀了,肚里不消化,会客时,忽地一阵疼痛,急忙避过一边,放了个臭屁!到那主考赶去问时,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敷衍,反正对着下属,也就不加掩饰,直说出来,告诉他这是“下气通”。不料主考听错了音,牢牢记着“夏器通”这个名字。他以为这个“夏器通”一定是和抚台大人有亲密关系的人,否则不会只为他一个人说人情。因此他到无锡主考,一查诸生的卷,果然有一个人叫做“夏器通”,他连卷也没看,就给他中了个解元。夏器通父母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原是勉励儿子成为“通品”之意,指望儿子将来能有出息,却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名字竟因与“下气通”谐音,而让儿子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后,夏器通当然要去拜见。一见面,主考就拉着他的手问:“世兄,和抚台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渊源?”夏器通干瞪着眼,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主考见他这副模样,非常纳罕,怎的抚台大人所特别关照的人竟然像个白痴?在他的想象中,这人应该是个裘马翩翩的显贵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却是这副寒蠢相!

  不过既是抚台所关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给他高中解元,总算是给抚台大人办了事,主考心想,这回该更得到抚台的赏识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谒见抚台,报告道:“大人所关照的‘夏器通’,卑职已给他高中解元了。”抚台竟瞪大眼睛,连问:“你说什么?谁关照你什么人?”

  主考以为抚台善忘,轻声提醒他道:“卑职辞行那天,临别时,问大人有什么吩咐,大人不是说:‘无他,夏器通耳’吗?”

  抚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率然答道:“你真糊涂,我说的是‘下气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气’的‘气’,‘通达人情’的‘通’,你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个大闷棍,退出来后直气得吹须睩眼。原来抚台大人放了个臭屁,自己却把“下气通”当成“夏器通”。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一个解元,起码可卖上千两银子!这番平白失了个大财星,心里越想越气,不免对同僚泄露出来,埋怨了一番。

  这样的官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无锡来,连那些秀才、书生都晓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别人把它当笑话讲,上官瑾听了,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过了许久、许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声道:“秀才是个屁,解元是个屁!连状元、榜眼、探花、将军、抚台、大学士,都无非是个屁!屁!屁!屁!我再也不为‘屁’忙了!”他听了这段笑话,顿如老僧听经,大彻大悟。

  从此他竟死了功名这条心,但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很好,历年来他又因致力于功名,不事生产,竟渐渐穷了下来,他既不求仕进,又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这才领悟到读死书的害处。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没半点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禁书空咄咄,短叹长嗟。

  茫茫来日,大是艰难!他既无别技谋生,只好开私塾,教童生。但他是个不第秀才,士绅之家信他不过,不肯送子弟来学。他只好教几个比较过得去的农家子弟,在农闲时候识字,餐饭餐粥的也就凑合过去。他也因而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和庄稼汉渐渐有说有笑了。

  一日黄昏,学生去后,他看着萧然四壁,不无感慨,喝了一口学生送来的黄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达开的几句诗:“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如粪土,肝胆硬如铁……”吟诵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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