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追究祸因 变生肘腋 难开心锁 泪湿罗衣
2023-05-04 21:01:21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往事不堪提

  玉虚子忽地站起来,说道:“瑶光道友,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咱们外面走走,好吗?”

  瑶光道:“有话可以在这里说。”

  玉虚子道:“这里有两个病人,医生和病人似乎都是需要安静的,对吧?”

  瑶光道:“你大概不是想要和我吵架吧?”

  玉虚子笑道:“这可说不定啊,你若是怕吵架输给我,那就得接我划出的道儿。”

  瑶光道:“打架我也不怕!”

  玉虚子道:“好,不怕,那就走吧!”

  两人步入屋后的松林,瑶光道:“这里没人听见了,要吵架还是要打架,随你的便!”

  玉虚子道:“两样我都不要。”

  瑶光道:“哼,你不是说过的吗……”

  玉虚子道:“我只是说,说不定要和你吵架,那就是可以吵架,也可以不吵架。最好是不吵。”

  瑶光道:“吵不吵架,全要看你。”

  玉虚子道:“哦,我倒以为全要看你呢。”

  瑶光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最好莫要劝告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

  玉虚子道:“对不住,我还未知道。”

  瑶光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寡情薄义的男子!”

  玉虚子道:“你知道我平生最痛心的是什么?”

  瑶光呆了一呆,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玉虚子则接下去说道:“我最痛心的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有情却被错当作无情!”

  瑶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虚子道:“我不是想劝告你做什么,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瑶光道:“何事?”

  玉虚子道:“听说你最近去了一趟扬州,可曾重游二十四桥?”

  瑶光想不到他问的是这样的“事”,说道:“我哪里还有功夫去逛名胜?”

  玉虚子道:“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心情?”

  瑶光板起脸孔不答。

  玉虚子叹了口气,轻轻念道:“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瑶光散人脸上现出一片红晕,但眼神仍是冰冷的似含怨恨。

  玉虚子道:“记得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扬州二十四桥边。当时你为我唱姜白石这首词,我吹箫相和。”

  瑶光散人道:“陈年旧事,我早就忘了。”

  玉虚子道:“最后一次约会也是在二十四桥边的。第一次约会你可以忘记,最后一次约会,你总不该忘记吧?”

  瑶光道:“别说了。你若要和我吵架,那就痛痛快快再吵一场吧!”

  玉虚子笑道:“果然你没有忘记,不错,咱们最后那次约会,是以吵架而分手的。但要和我分手的是你,我可没有想过要和你……”

  瑶光道:“这些话你现在说已经太迟了,我不要听!”

  玉虚子道:“当时我也曾经和你说过的……”

  瑶光道:“当时我不要听,现在我也不要听!”

  玉虚子道:“你不愿重提旧事,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瑶光道:“你说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早已没有听故事的兴趣了。”

  玉虚子道:“好吧,听不听由你。我说给自己听。”

  他开始说故事了,瑶光把脸转过一边,但并没有走开。

  “从前有个男子,他出身名门,文才武艺都很受到亲友的夸赞,而且还有美男子之称,因此他也不免有点骄傲,等闲的庸脂俗粉,他都不放在眼内。”

  瑶光散人说是“不听”,但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却发出了两声冷笑。

  玉虚子继续说道:“不错,他也犯了一般世家弟子的通病,自以为能武能文,就不免有点自命风流自赏。他看不起庸脂俗粉,有时却也和他同一样身份的朋友在风月场中走走。但那也只是逢场作兴而已,并非真的拈花惹草的。当时的风气如此,他的毛病只是不能免俗。其实他的一班朋友并无品格低下的人在内,即使是在风月场中的宴会,也只是饮酒赋诗。”

  瑶光忽道:“你替那位自命风流的美男子辩解,也似乎辩解得太多了?”

  玉虚子继续说道:“后来那个男子在江湖行侠仗义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子,他才深自忏悔,知道自己过去错了。”

  瑶光冷笑道:“他那样骄傲,也会知错么?”

  玉虚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正因为他妄自尊大,一旦发觉他自己原来是井底之蛙的时候,他才知错。过去,他眼中所见都是庸脂俗粉,只道普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没一个女子配得上他。待到他结识了那个女子,唉……”

  瑶光道:“怎么样?”

  玉虚子道:“那女子才貌胜过他,武功胜过他。唉,不是他看不起别人,而是他怕别人看不起他了。”

  瑶光道:“你倒很会替别人送高帽。嘿嘿,那我倒要问你了,既然那个女的这样好,何以他们后来又会闹翻?”

  玉虚子道:“因为那个女的比他更骄傲,她不能原谅他的过去。”

  瑶光道:“就只不能原谅他的过去这样简单?”

  玉虚子道:“还加上一点小小的误会。”

  瑶光道:“一点小小的误会?你倒说说看,那是什么样的误会?”

  玉虚子道:“他的父母替他订了一头婚事。其实他是不知情的。家中给他订婚之时,他正在出门呢。”

  瑶光道:“我也曾经听过这个人的故事,和你说的好象并不一样。他的未婚妻和他本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自小就给家人当作一对小夫妻的。可是他和表妹的事情,他却从来没有对那个女子说过。”

  玉虚子道:“误会就在这里了,他并不是个拘谨的人,他和表妹一起长大,尽管别人拿他们来开玩笑,他自问心里无她,每次回家,还是乐意陪表妹一起玩的。他也并不认为这是严重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想到要提前告诉那个他所喜欢的女子。”

  瑶光道:“提前是什么意思?”

  玉虚子说道:“他喜欢那个女子,却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否肯接纳他的爱意。他是准备待交情更进一步,才向那女子求婚的。在那女子答应了他的婚事之后,当然是什么都会告诉她的。不料家里给他订婚之事,却是那个女子先知道的。他怎样解释,她却不能原谅他了。”

  瑶光道:“他们吵翻之后,第二天晚上,他做什么?”

  玉虚子道:“和一个好朋友在蓬莱阁饮花酒。”蓬莱阁是扬州一间最出名的妓院。

  瑶光散人连连冷笑。

  玉虚子不待她发话便即说道:“他得不到心上人的谅解,胸中郁闷难宣,这才无可无不可的陪朋友去饮花酒,也好借酒浇愁。”

  瑶光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那女子的过错了?”

  玉虚子道:“不是谁的过错,只是对一件事情,各有不同的看法罢了。他跑到风月场中借酒浇愁,的确是太过放纵自己,但如果你知道他当时那样苦闷的心情,我想你也不至于认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了吧?”

  瑶光冷笑道:“我不但应该原谅他,似乎还应该帮他骂那个女子太过古板,不懂得欣赏他的名士风流,对吧?”

  玉虚子道:“如果他知道那女子那晚还留在扬州,他一定不会跑去蓬莱阁的。但他虽然是在妓院之中,却的确是眼中有妓,心中无妓。”

  瑶光说道:“哦,心中无妓?但我听说,那晚他好象还为了一个扬州名妓和别人争风打架?”

  玉虚子说道:“打架是实,争风是假。蓬莱阁有个卖艺不卖身的清水倌人,陪他朋友喝酒,有个土豪强要‘梳拢’(即要她陪宿之意)她,他一腔闷气,正要找个地方发泄,就发泄在那土豪身上。后来他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正是因为听到他这件事情,气跑了的。唉,说闲话的人当然都是喜欢加油添酱的……”

  瑶光道:“那个女子还不至于去呷一个妓女的醋!”

  玉虚子道:“那她为何不肯原谅他呢?”

  瑶光道:“第三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玉虚子道:“第三天一早,他就回家去了。”

  说至此处,他偷偷一看瑶光面色,不觉叹道:“我明白了,那个女子一定是误会他赶回家去的原因,以为他是因为和她闹翻了,又要回到未婚妻的身边了。”

  瑶光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玉虚子道:“要是他打算回家娶妻,后来也不至于出家当道士了。”

  瑶光道:“那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也不肯原谅他的缘故。”

  玉虚子心情激动,说道:“咱们不必绕着圈子说话了,我给你看白纸上的黑字!”眼中含泪。拿出一封信来,抽出发黄的信笺,递给瑶光。

  瑶光道:“这、这是……”

  玉虚子道:“这是爹爹在我给他的一封信上的批示。这封信是我在自家的门口写的。”

  瑶光散人先看“批示”,只见那几行字笔划歪斜,写的是:

  婚姻大事,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命拒婚,即属不孝。父子关系,早已脱离,收回成命,应毋庸议。但你表妹目前尚未许配他人,除非你求得她准你恢复夫妻名分,并为你求情,否则吾家决不能容此不孝之子进门也!

  玉虚子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回家是为了办退婚的。但得不到父亲的谅解,他以脱离父子关系来作威胁,逼我遵从父母之命。我不肯屈服,只好到武当山去做道士。”

  此时瑶光亦已把玉虚子那封信看完了。是玉虚子求父亲准他回家省亲的一封信。“为什么你这封信是在自家的门口写的?”瑶光问道。

  玉虚子道:“这是过了两年之后的事了,我以为过了一段日子,爹爹的气也应该消了一些。哪知我回到家门,爹爹却命家人拦阻,不许我踏进家门。我讨了纸笔,写这封信向他求情,但结果却仍是得到如此这般的批示。唉,后来我才知道,爹爹那时正是在病中的,他有病也不许我进去看他,可知他对我的气恼。他的书法本来是很好的,想必一来是因他在气怒之中,二来是体弱无力,笔划才这样歪。后来,再过一年,爹爹,他、他就死了。”

  他用不着“画蛇添足”,瑶光已经知道他也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批示”,去求他的表妹“覆水重收”了。

  瑶光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方始叹道:“都是我,我……累得你们父子……”

  玉虚子道:“我从不怪你。得不到父亲的原谅,当然难过,但若是得不到你的原谅,我更加难过。”

  瑶光道:“你的表妹呢?”

  玉虚子道:“我爹爹去世之后,她也知道我是决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现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至于现在还误会我……”

  瑶光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但我还有一事未明。”

  玉虚子道:“请说。”

  瑶光脸泛红晕,低声说道:“我等了你五年,方始上华山出家的。你不知道,那晚在二十四桥边。我虽然和你决裂,但心里、心里,还是、还是……”脸上红晕更甚,不知不觉,现出少女的忸怩了。

  玉虚子接下去替她说道:“心里还是盼望我来陪罪的,是吗?”

  瑶光道:“我不敢要你陪罪,但等了五年,都见不着你的一面,我又怎能不心灰意冷?不错,我知道你在我之前,已经做了道士,但武当派的道家弟子和在一般道观出家的道士不同,所要遵守的清规戒律是没这么多的。比如就拿我们华山派来说吧,华山派弟子也有道俗之分,但我的徒儿青鸾,她要还俗,已经得到我这个当师父的允许,也还要经过一年时间,方能如愿。武当派是没有这么严格的,你不还俗,也总可以来看一看我吧?谁知一直等到二十年之后,我们的掌门死了,你来吊丧,我们方始见上一面。呀,你也未免太骄傲了!”

  她抑制了二十多年的心里话,就好象冲破一个缺口的洪水,突然倾泻出来!

  玉虚子当然懂得她话里的话。她不但盼望他来赔罪,甚至是盼望他来求婚的。否则她就不会提到武当派的男性道家弟子还俗要比华山派的女道士容易了。

  玉虚子叹口气道:“可惜当时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唉,当时恐怕我们都是误会了对方的骄傲。不过,我并不是不想向你赔罪,后来之所以迟迟不去,也并不是因为骄傲的缘故。”

  瑶光道:“那是为了什么?”

  玉虚子道:“初时是因为我爹的缘故,我还希望得到他的谅解,和你名正言顺成婚的。后来我对此绝望了,但想纵然得不到他的谅解,似乎也不宜令他太过难堪。我是想等多一点时间,待事情稍微‘冷’了才说的。”

  瑶光道:“但令尊在第三年的年头就仙逝了。”言下之意,即使是从玉虚子父亲去逝的时候算起,她亦已等了三年。

  玉虚子道:“我本来是准备为父亲戴孝一年,孝服满了,就来、就来找你赔罪的,不料正是在那一年,发生了齐勒铭和我们武当五子比剑的事。”

  瑶光道:“哦,这两件事又有何关连?”

  玉虚子道:“你要知道其中缘故?”

  瑶光点了点头,问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虚子道:“不是难言,而是难看。”说至此处,顿了一顿,喟然叹道:“自从那次和齐勒铭比剑之后,我就避免和你见面。即使到了现在,唉,咱们虽然见上了,但、但……”

  瑶光道:“不错,咱们现在虽然见上了,也还不能说是已经见了面!”原来玉虚子一直是蒙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的,面具虽薄,却已掩盖了他原来的面貌了。

  “为什么你不让我见到你的庐山真面?请相信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的眼中,你还是从前的你!”瑶光声音急促,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情绪也似乎受到他的感染,颇为激动。

  玉虚子终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要知道其中缘故,你自己看吧!”

  面具拉下来了!

  二十年前,玉虚子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在他的脸上,却好象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车轨一般,有十几道伤痕!

  玉虚子那次和齐勒铭比剑必定受伤,这一层瑶光散人是早就想到了的。但却想不到他伤成这个样子!

  这霎那间,瑶光散人也不禁呆住了!

  玉虚子冷冷说道:“是不是吓怕你了?”

  瑶光散人扑上去抓着他的手,叫道:“潘郎!”

  玉虚子苦笑道:“你想不到你的潘郎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丑八怪吧?”

  瑶光散人充满激情的叫道:“不,不,你还是我眼中的那个潘郎!你比从前更美,我好喜欢!”

  玉虚子道:“你别哄我了,丑就是丑,美就是美,丑的不能当作美的。从前的潘郎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变得这样丑陋,你还喜欢什么?”

  瑶光道:“容貌的美怎比得上内心的美?嗯,现在我才明白,当初你并不是存心抛弃我的,我怎不喜欢?”

  这时轮到玉虚子呆住了。半晌说道:“你真是这样想?”

  瑶光道:“亏你还是学道的人,难道你还不懂得躯壳只是一具臭皮囊的道理?”

  玉虚子大喜过望,说道:“如此说来,我现在向你赔罪,也不嫌迟了?”

  瑶光面上一红,轻轻甩开他的手,说道:“用不着赔罪,我早已原谅你了。咱们可以象从前一样做朋友。”

  玉虚子道:“就只是做朋友么?”

  瑶光道:“你我都已历遍沧桑,但求两心如一,又何必着重形式上的婚姻?何况我们心中的结都已解开了,那就应该可以达到更高一层的境界啦!我想这道理你不是不懂,而是你不愿意接受。”

  玉虚子默然不语,心里想道:“其实她和我一样,都是未能忘情。不过,她说的这个感情上更高的境界,也未尝没有道理。”

  瑶光道:“过去的不必追悔,但已经过去的恐怕也只能让它过去了。如今,你是武当派的长老,我也是华山派的长老!”

  玉虚子道:“你的意思我懂,你是害怕象咱们这把的年纪,又是长老身份,一旦还俗成婚,会惹别人笑话?”

  瑶光道:“我不是怕别人的笑话,但却何必执着不化?”

  玉虚子道:“你要为我说佛法么?”

  瑶光笑道:“儒释道三教同源,道理其实都是一样。儒家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释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勘破色空,方成正果。道家说神游象外,返璞归真,方为得道。所谓‘正果’与‘得道’似乎都可以解释为永生不灭的上乘境界。人生道理如此,男女之情亦不例外。”

  玉虚子苦笑道:“恕我钝根,难明妙谛。”

  瑶光道:“咱们的事,谈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还是谈小辈的事罢。”

  玉虚子道:“小一辈和咱们不相同,他们是既不想做和尚,也不想做道士的。”说至此处,不觉笑道:“其实,咱们当初也并不想做道士,只缘造化弄人!”

  瑶光道:“你又来了,我说过不谈咱们的事的。请你言归正传。”

  玉虚子道:“好,言归正传。我约你出来,是想你不但能够解开心头的第一个结,也能够解开第二个结的。”

  瑶光道:“第一个结是我们之间的误会,这个我懂。但第二个结又是什么?”

  玉虚子道:“第二个结是你对楚天舒和齐漱玉的成见。”

  瑶光道:“怎见得我对他们是有成见?”

  玉虚子道:“你不是认为他们用情不专吗,这就是成见。”

  瑶光道:“这不是‘认为’,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玉虚子道:“你说说看。”

  瑶光道:“先说齐漱玉。谁都知道她喜欢的是她的师兄卫天元,当年她赶往洛阳徐家,就是阻止卫天元和姜雪君重修旧好的。但曾几何时,她又变成了她异父异母哥哥的未婚妻子了。”

  玉虚子道:“不错,他们是青梅竹马之交。但这情形,岂不正是象我和我表妹一样。”

  瑶光道:“似乎不大一样吧?”

  玉虚子道:“他们的感情可能比我和表妹深厚得多,但实质还是一样的。他们之间,并没有产生真正的爱情,只因自小在一起,齐漱玉就自以为是爱上师兄的。待碰上了楚天舒,她才渐渐明白这个人才是她真正所爱的人,就象我当年碰上你一样。不同的只是我并非渐渐明白,我是一见上你就知道……”

  瑶光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谈咱们的。再说楚天舒吧,许多人都知道,楚天舒的心上人本来是姜雪君的。”

  玉虚子笑道:“看来你对楚天舒好象更加不能谅解?”

  瑶光说道:“不错,我看他是风流成性,就象……”突然住口,原来她本是说“就象你一样”的,但一想玉虚子其实也并不是如世俗所云的那种“风流成性”的人,纵然他年少之时,的确是有“风流”一面,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玉虚子笑道:“楚天舒的确有点和我少年时候相似,但不能据此说他用情不专。知好色则慕少艾,他和姜雪君大概也只限于单方面的思慕而已,不能算是真正爱情。甚至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能限制他只喜欢一个女子,只要他找到他真正所爱的人,而又彼此相爱的话,不再移情别恋,那就行了。”

  瑶光道:“你又怎知道他是真正爱齐漱玉呢?”

  玉虚子道:“但我们也找不到证据,说他是欺骗齐漱玉的爱情。”

  瑶光道:“那我的徒弟又如何?”

  玉虚子道:“男女之情,不能勉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瑶光叹道:“青鸾自小跟我,就象我的亲女儿一样,我总希望她能够找得一个好丈夫。唉,华山派也并不是没有才貌出众的俗家弟子,那么多师兄师弟,她一个也看不上眼,偏偏爱上了外人。”

  玉虚子道:“她救了楚天舒的性命,也不见得就是爱上了他。”

  瑶光道:“我是她的师父,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的心事!哼,无论如何,楚天舒总是欠下了她的救命恩情!”不知不觉她又迁怒于楚天舒了。

  玉虚子暗暗好笑:“刚才她说得那样好,好象已经悟道,谁知一当问题发生在她心爱的徒弟身上,她却还是那么执拗,难以理喻。”当下笑道:“若然说到恩情,最大之恩,莫如父母之恩,你说是吗?”

  瑶光道:“那还用说,父母之恩是每个人必须报的。但你无端提起父母之恩作甚?”

  玉虚子道:“我是想到我本身的例子。当初我的父亲不许我们相爱,逼我另婚,我宁愿出家,也不肯遵从父命,并非我忘了父母之恩,而是我不能为了报恩去勉强自己爱一个本来不爱的人。这件事情,我一直认为没有做错。”

  弦外之音:青鸾对楚天舒虽有救命之恩,但总还不如父母生养之恩吧?碰上了男女感情的问题,即使动以父母之恩,尚且不能勉强呢。瑶光说不出话来了。

  玉虚子缓缓说道:“在楚天舒之方面来说,他是应该报答令徒的救命之恩,假如令徒有什么事情要他帮忙的话。但这种报答,却不一定就是以身相许。”

  瑶光想了一想,说道:“但你刚才说过,年轻的男女,往往会把一种对异性的倾慕,误作爱情。”

  玉虚子道:“不错。尤其是在很少机会接触异性的情形底下,更是如此。”

  瑶光道:“那么,‘日久生情’这句老话,你也认为是不可靠的了?”

  玉虚子道:“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各方面都不适合的人,相处久了,恐怕只会生厌,不会生情。”

  瑶光道:“世界上很难找到各方面都适合的两个人,倘若有两个女的,都是各有一部分适合那个男子,那又如何?”

  玉虚子道:“倘若是在这种情形底下,较多机会相处的那对男女,这才可以用得上‘日久生情’那句老话。”

  瑶光道:“着呀,那我倒要试一试了。”

  玉虚子道:“试什么?”

  瑶光道:“试一试楚天舒和齐漱玉的爱情是真是假,也试一试青鸾是否能够与楚天舒日久生情?”

  玉虚子怔了一怔,说道:“咦,你想干什么?”

  瑶光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咱们出来恐怕已有半个时辰了,该回去啦。”

  回到齐家,齐漱玉仍然昏迷未醒。楚天舒则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不时发出呓语,他们踏进房间的时候,刚好听见他在叫一声“妹妹”。

  玉虚子看着瑶光散人,微微一笑。

  楚天舒忽地又叫了一声“师妹”,瑶光听见,似笑非笑的看了玉虚子一眼,说道:“他的师妹好象是姜雪君吧?”

  玉虚子道:“这两个人都是他挂念的人,难怪他会想起她们的。不过,对她们的思念,却未必是完全一样了。”

  瑶光不置可否,说道:“他的伤虽然较轻,但心神也该宁静。”当下点了他的睡穴。她的点穴,另有一功,点这个睡穴,是可以令楚天舒熟睡,对他的身体有益无害的。

  青鸾见师父的态度业已改变,对楚天舒也关心起来了,不禁喜出望外,说道:“师父,你肯答应我的请求了吧?”

  瑶光道:“哦,你什么请求,我都忘了。”

  青鸾撒娇道:“师父,你别逗我着急了,我是求你救这位齐姑娘一命呀。她中的毒比楚公子重得多,恐怕只有你用金针刺穴之法,才能救她了。”

  瑶光道:“你急什么,这件事慢些再说。我先问你,你是不是还打算去找你的家人?”

  青鸾道:“唯一知道我家人的消息只有丁大叔,丁大叔已经死了,我纵有此心,却可找谁打听?”

  瑶光道:“这样说,你还是想去寻找亲人的了。”

  青鸾道:“我在家乡有什么亲人我都不知道,但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找得到他们的。”

  瑶光道:“好。玉虚道友,你呢?你又准备怎样?”

  玉虚子隐隐猜到她的几分心意,说道:“我本是和小徒来拜访齐燕然老前辈的,如今齐老前辈已经到白驼山去了,我虽然帮不上他的什么忙,也准备到白驼山去一趟。”

  瑶光道:“好,那么麻烦你带我这徒儿一起去。”

  青鸾一怔道:“师父,你要我上白驼山?”

  瑶光道:“不错。据我所知,丁勃与齐燕然名为主仆,实是家人一般。丁勃的朋友,齐燕然都知道。所以丁勃死了,你仍然可以从齐燕然的口中打听到你家人的消息。”

  青鸾道:“但楚公子和齐姑娘……”

  瑶光道:“齐燕然留下的信,是要卫天元赶往白驼山的。楚天舒是卫天元的好朋友,而且齐燕然于他亦曾有救命之恩,于理于情,他也是应该到白驼山去的。他中的毒不算很重,有你在途中照料他,相信他在抵达白驼山之前,已经好了。”

  青鸾道:“这么远的路,我只怕负不起照料他的责任。”

  瑶光道:“有玉虚道长和你一起,你怕什么?你不照料他,难道要我把一个大男人带回华山的群仙观去吗?”

  青鸾道:“齐姑娘又如何?”

  瑶光道:“她中的毒很重,恐怕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治好,她是决不能去白驼山的了。好在华山离此地不远,没办法,只好由我带她回华山去替她疗毒了。”

  青鸾道:“我、我……”

  瑶光道:“你怎么样?”

  青鸾本是有所顾虑,顾虑把齐楚二人分开由她们师徒照顾,自己恐怕会惹出嫌疑。但这话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且路上也是有玉虚子师徒同在一起的。

  “没,没什么,我只是舍不得师父。”她只好这样说了。

  瑶光笑道:“傻孩子,师父又不能陪你一辈子,迟早要分开的。你已经还俗,这次我带你来找丁勃,本来也就想你单独跟丁勃回乡探亲的。”

  齐家有现成的马车,瑶光说道:“齐燕然有事于白驼山,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乘这辆马车走吧。我在齐家多留一晚,明天再另外找辆车子,和齐姑娘回华山去。”青鸾虽然有点尴尬,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唯有如此了。

  正是:情假情真何待试,干卿底事巧安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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