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知谁是中流砥柱 问几时大海澄清
 
2022-03-07 14:24:0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在郁闷的气氛中又过了两天,这一天他们并辔在中州的驿道前行,褚葆龄忽然又恢复了最初两天的神情,沉默寡言,而且显出精神恍惚、心事重重的样子。展伯承心里好生纳罕,“这两天她已经是有说有笑了,怎的今天忽然又闷闷不乐起来?”
  路上碰到好几拨衣冠楚楚,像是要到亲友家中作客的模样的人,展伯承也没放在心上。走了一程,蓦地发觉褚葆龄在后头。展伯承勒着马等她上来,说道:“龄姐,你走得累了。前面有间茶店,咱们歇一会吧。”
  褚葆龄无可无不可的和他走进这间路边的茶店,坐了下来,展伯承无意间望出去,发现茶店前面的路口立有一面界碑,对着茶店的这面写着“蒲邑”二字。
  展伯承心中一动,连忙问茶店的伙计道:“你们这里是蒲邑么?”那店小二笑道:“是呀,这里还是蒲邑,但再向前走,就是涿邑了。你看,前面不是立有界碑吗?”
  展伯承恍然大悟,心中想道:“怪不得龄姐神思不属,原来是到了刘芒的家乡。”他望了褚葆龄一眼,褚葆龄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展伯承又再问那店小二道:“我匆匆赶路,没留意路碑,却原来是已经到蒲邑了。嗯,蒲邑有位大豪,姓穆名安,你可知道?”
  那店小二笑道:“穆老爷子,我们蒲邑人谁不知道?你和穆老爷子是相识的还是闻名的?”
  展伯承道:“我是闻名已久,尚未有机缘拜见,不过,我的长辈却都是和穆老爷子相识的。”
  店小二道:“如此说来,你若是想去拜见穆老爷子,可就正是机会了。”
  展伯承道:“哦,这却是何因由?”
  店小二道:“今日正是穆老爷子六十花甲的寿辰,你们一路走来,想必也在路上碰到一些带了家丁、抬着礼盒的客人吧?那些人就是拜寿的客人了。穆老爷最为好客,所以我说,你若是要去拜见他,这可就正是机会了。你只须备一份拜帖就行,不必买什么礼物的,反正穆老爷子也不会稀罕你的礼物的。”这店小二倒是热心肠的人,他见惯了到穆家求助的江湖人物,只道展伯承也是这类落魄的“雏儿”,故而不惜出言“指点”。展伯承多谢了他的“指点”,便即付了茶钱,骑马向回头走。
  褚葆龄跟了上来,四顾无人,说道:“小承子,你真是要去给穆安拜寿么?”
  展伯承神情诚恳,说道:“龄姐,我这句话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别以为我对刘芒还存有什么芥蒂,盘龙谷那晚我曾与他联手对敌,我们早已化敌为友了。今日既然到了蒲邑,恰恰又碰上穆安的寿辰,咱们为何不借此机会,到穆家探一探刘芒的消息?”
  原来穆家和刘家本来是比邻而居的亲戚,刘振的妹妹是穆安之妻,辛芷姑的大弟子龙成香嫁给穆安的儿子穆康,穆康和刘芒乃是中表之亲。龙成芳也正是因为自幼在姐夫家中居住,与刘芒相识,日久生情的。不过刘振、刘芒父子自作江湖大盗之后,便即离开蒲邑,与穆家不通音讯,也已好几年了。
  展伯承又道:“刘芒的父亲已经死在吕家,是给泰洛打死的,刘芒也不知知道了没有?我即使只是为江湖道义,也该到穆家报一报讯。刘芒没有多少亲人,说不定会回来给穆安拜寿。即使不然,穆家或者也会知道他的消息。”
  褚葆龄一片茫然,半晌说道:“小承子,你要劝我去找刘芒?嗯,你是为了我的缘故?”
  展伯承低下了头,说道:“不错,是为了我的缘故,也是为了你的缘故。龄姐,我不愿意见你受苦,这些日子,你虽然有说有笑,心里其实很不快活,咱们是一块长大的,你心里不快活,我还能不知道吗?龄姐,记得咱们在盘龙谷,最后一晚,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和刘芒——”
  褚葆龄眼角含着泪珠,蓦地挥手道:“小承子,你不要说了。我记得我说过的话,可是,你、你不知道——”
  那一晚的情景重现眼前,白天她去把藏宝图送给刘芒,利用展伯承给她“把风”,回家的路上,她向展伯承吐露心事:今生今世,她已决定与刘芒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错,她是说过这些话语,但人生遭遇往往是不如人意的。谁想得到就在那晚发生了许多意外的事情,他们的夺宝计划受到了挫折,智取不成,却变成了和她的爷爷武斗,最后还引来了窦元,以致害了她的爷爷一命。而她虽与刘芒有过海誓山盟,永不分离,也终于不能不分离了。
  还有,她也没想到刘芒还有一个龙成芳,刘芒对龙成芳的感情又如何,她不知道,但龙成芳对刘芒锲而不舍的痴情,她已经知道了。再还有,她也想不到她曾经误会的小承子,对她的感情竟是如此真挚,他丝毫也不怪她对不起他,反而处处为她着想。
  褚葆龄情怀历乱,心中想道:“小承子,你哪里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可并不单单是为了刘芒啊!”可是她这微妙而复杂的心事,却是不能对展伯承吐露的了。
  展伯承却自以为懂得他的“龄姐”的心事,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惦记着刘芒。我也知道你这一年来是在各处打探他的下落,那么,如今既是到了他的家乡,有希望得到他的消息,甚至见着他,你却又要避开,这是何苦?”
  褚葆龄心乱如麻,终于想道:“不错,我自问无慧剑可去心魔,要逃避是避不开的,倒不如弄个水落石出,不管是离是合,是悲是喜,总可以了结一重心事。”
  褚葆龄想到此处,心意立决,说道:“好,你既然认为应该这样做,那么咱们就去穆家贺寿吧。”
  路上络绎不断的有前往穆家的贺客,他们无须问路,只是跟着走,不一会,就到了穆家所在的那条村庄了。
  穆家是蒲邑大豪,交游广阔,今日家主穆安的花甲大寿,前来贺寿的客人不但有武林人物,还有地方绅士甚至现任官员,穆家两扇大门打开,管家站在中门迎宾,大门外排列有两队鼓乐手,吹吹打打。若有贵客来到,还特别奏起迎宾的乐曲,气派很是不凡。
  展伯承和褚葆龄来到的时候,穆家正在奏乐迎宾,迎接的是一个带着四个卫士的武官模样的人,展伯承眉头一皱,说道:“咱们等一会儿。”他是不愿意跟着这个武官一同进去。
  武官进去之后,跟着一个乡下老头子模样的人来到。穿着一件粗布大褂,油腻腻的,好似经年未洗过,穆家也照样奏乐迎宾,那个管家还特地从中门走出大门迎接,礼节比刚才接待那个武官似乎还要尊敬几分。展、褚二人暗暗纳闷,不知这个乡下老头究竟是何人物,他们不愿“沾光”,因此仍然远远的徘徊门外。
  待到那个老头子模样的人也进去了,暂时没有其他客人来到,展伯承道:“龄姐,咱们可以去了。”褚葆龄却如有所思,迟迟不举脚步。
  展伯承道:“龄姐,你在想什么?”褚葆龄道:“小承子,你说实话,爷爷临终之时,是不是真的原谅我了?他也当真不恨刘家父子了么?”
  展伯承道:“龄姐,我几时骗过你?爷爷但愿你一生幸福,他还后悔当初不该恐吓刘芒了,他真的是愿意你们白头偕老。”
  展伯承有生以来从没说过假话,唯独这件事,他却不能不瞒着褚葆龄,将她爷爷临终的吩咐,恰恰颠倒地改了过来,但也正因为他不惯于说谎,说话的腔调上多少有点不大自然。
  褚葆龄满面通红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道:“小承子果然如我所料,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并不一样。”原来她以为展伯承仍是深爱着她,也以为他对刘芒仍是不无醋意,所以不论如何掩饰,从说话的腔调上也还是不能不透露出来,但褚葆龄虽然猜错了展伯承的心事,她的心里却是非常高兴。
  走到了穆家门前,褚葆龄忽地又略有踌躇,展伯承悄声道:“龄姐,不要害羞,跟我来吧。”褚葆龄捏了他一下手心,同样悄声说道:“小承子,你别胡说。”原来,褚葆龄刚才想的是:“不知那位龙二小姐已经回家了没有?”这次却是展伯承猜错她的心事了。
  在大门迎接普通客人的穆家家人看见来的是一对陌生的少年男女,又是想进来不敢进来的神态,觉得有点奇怪,便来查问。
  展伯承道:“我们是来给穆老爷子拜寿的。”那老人家心里想道:“今日来的客人,哪一个不是来拜寿的?这句话说了等如不说。”当下冷冷淡淡地问道:“你们可有拜帖?”
  展伯承道:“来得匆忙,没备拜帖。”
  那老人家道:“好,你等一会儿。”打了一个手势,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厮用盘子托着一锭纹银,走到展伯承面前。展伯承怔了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人家道:“今日来客太多了,敝主人恐怕也没有精神一一接见外客,你们的盛情我替主人拜谢了。两位远来,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请两位收下。”
  褚葆龄柳眉一扬,冷笑道:“你当我们是来打秋风的吗?”哗啦啦的一声响,在那盘子里撒下一把金豆,说道:“多劳你们好招呼,这点金子打赏你们,小小一点意思,请两位收下。”
  那老人家面红耳热,尴尬之极。他跟随穆安多年,本来也是个老江湖,这次却“走了眼”,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应付才好。
  穆家的管家听得大门喧闹,忙走过来,赔笑说道:“他人老糊涂,两位小英雄别见怪,两位没备拜帖,那么,可否赐知高姓大名,也好让我们做下人的进去通报。”
  他们这么一闹,已有好多闲人围上来观看。展伯承因为看见刚才贺客中有官府的人,心中便有点踌躇。褚葆龄正在气头,却不加考虑的便说出自己的姓氏道:“我姓褚,盘龙谷来的。”
  那管家吃了一惊,说道:“盘龙谷褚家的姑娘?请问老英雄褚遂是——”
  褚葆龄道:“是我爷爷。你家主人或许相识。”
  那管家口里说道:“是,是。”面上却变了颜色,随即打手势驱逐看热闹的闲人,喝道:“都到外面去。怎可以这样不懂规矩,叫客人笑话。”
  闲人散开之后,那管家小声说道:“这位相公是——”展伯承道:“小姓展,贱字伯承。也是盘龙谷来的!”褚葆龄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来历,所以展伯承也就不再隐瞒了。
  那管家更是吃惊。原来穆家虽是武林前辈,但却又是富豪之家。是以他们对于绿林人物多少有点避忌,宁可暗中往来,却不敢张扬出去。展伯承去年和铁铮兄妹同走江湖,已经是有点名头的了,展家和绿林盟主铁摩勒这家的两代交情,江湖上谁不知道?
  那管家打不定主意,说道:“两位请稍待一会,待小的禀报家主。”
  穆府的管家亲自去给他们通报,这是一桩罕见的事情,本来对他们不甚注意的也禁不住偷偷向旁人打听:“这两个少年是什么人?”
  刚才看热闹的那些闲杂人等虽然已给管家驱散,对他们仍是十分注意,此时碰着有人向他们打听,那还有不饶舌之理?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遂窃窃私议起来。
  展伯承在江湖上的名气虽然较大,但穆府的家人最感兴趣的却还是褚葆龄。褚葆龄耳朵尖,隐隐的听得他们在偷偷议论:“哦,原来是褚遂的孙女儿,长得倒很标致呀,怪不得表少爷为她着迷。”“听说二小姐曾经去找她晦气,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难为她有这个胆量敢来。”
  “那个小伙子是她的什么人?瞧他们的模样倒是怪亲热的。”“咦,你还不知道吗?这小伙子是她的爷爷看中的孙女婿呀。”“这么说,嘻嘻,嘻……”底下的话细不可闻,想来定是一些不好听的说话,怕她听见。
  褚葆龄是个性情倔强,自尊心很重的女子,几曾受过如此闲气,听得穆府的家人对她评头品足,几乎忍不着就要发作出来,展伯承怕她闹出笑话,好几次用眼色将她止住。这么一来,他们就更显得“亲热”了。
  褚葆龄按下怒火,心里强自分解:“我只要打听到刘芒的消息,马上就走。何必与这些人生气?”她索性装作若无其事的与展伯承谈笑,显得更加“亲热”些,一面留心听他们的说话,想从下人的说话之中,探得刘芒与龙成芳是否在家。
  她还没有听出端倪,那个管家已经出来,向他们恭恭敬敬地说道:“两位请进。”而且亲自给他们带路。
  那个管家带领他们,穿过回廊,绕过假山,不是走去客厅,却走到穆府的内花园。穆府贺客盈门,本来是闹哄哄的,但到了内花园,却似另一个天地,但闻鸟语,听不见人声。
  褚葆龄忍不住说道:“我们与穆家非亲非故,怎么你带我们到这里来,难道要我们内堂拜寿么?”
  展伯承道:“是不是穆老爷子不愿接见我们?”
  那管家赔笑道:“两位是稀客,我们怎敢怠慢。这是——”褚葆龄道:“是什么?”
  刚说到这里只见一对中年男女从内院走出来,展伯承认得女的是龙成芳的姐姐龙成香,那男的想必是她的丈夫——穆府的少主人穆康了。那管家这才接下去说道:“这是少主人的吩咐。”管家说完了话,行了个礼,便即告退。
  穆康夫妇上前殷勤招呼,说道:“两位光临寒舍,有失迎迓,还望恕罪。家父说不敢当外客给他拜寿,特地吩咐我们做小辈的替他款待两位贵宾,请两位不要见怪。”
  穆康以少主人的身份替父亲迎接宾客,礼数周全。展伯承是个不惯客气的人,想起刚才褚葆龄还在怪穆家“失礼”,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道:“我们分属后生晚辈,怎称得上什么贵宾,穆庄主太客气了。”
  龙成香对褚葆龄更显得十分亲热,拉着褚葆龄的手笑道:“我和展少侠几个月前曾经见过,和褚姑娘则还是初次相会。但虽是初会,亦已闻名久了。外面客厅人多嘈杂,说话不便。褚姑娘倘不见外,请到里面,就只咱们几个人叙叙如何?”
  褚葆龄正是不愿意和那些拜寿的客人混在一起,心里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如何摆布我,我也不怕。”便道:“多谢贤主人好意,我们是不速之客,主人不讨厌我们,我们已是十分感激了。”
  龙成香道:“哪里话来,褚姑娘赏面,肯到我们这儿,我们真是求之不得的呢。”边说边走,在前头带路,把展、褚二人引入穆康的内书房。
  龙成香揭开帘子,便即笑道:“二妹,稀客来了,你猜猜是谁,还不快快出来迎接?”
  只见房门开处,一个少女已经在书房里站起身来,哈哈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我也是前几天才回家的,想不到又能够和你们见上了。”
  这少女正是龙成香的妹妹龙成芳。其实她是早已知道展、褚二人来了的,不过她的姐姐知道她与褚葆龄之间有着颇为尴尬的关系,恐怕她妹妹脾气不好,不懂应付,故此不让她出来,姐妹俩先商量好了,待他们进了内书房,才让龙成芳露面的。
  褚葆龄本来准备好在穆家见到龙成芳的,因此倒并无惊惶失措之态。但她一向对龙成芳没有好感,见面之后,想起过往的不愉快之事,神色之间,却也难免有几分不大自然。
  龙成香笑道:“我这妹妹不懂事,听说曾冒犯过褚姑娘。但不打不成相识,想来褚姑娘也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褚葆龄只好说道:“只要龙二小姐心里不存芥蒂,一点点无谓的争吵,那又算得什么。”
  龙成芳笑道:“是呀,不打不成相识。而且我和褚姑娘打那一架,对褚姑娘也不无好处呢。你们两位现在不是在一起了么?展少侠,你多少也该感谢我那穿针引线之功吧?”
  正是:
  最是情场多变幻,无端醋海又兴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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