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雾隐才藏
2024-07-30 08:17:26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五年[1]九月一日。真田安房守昌幸在信州上田城[2]本丸[3]前的庭院内,悠然自得地拉开强弓。此时此刻,上田城正被德川秀忠率领的三万八千大军包围得水泄不通。时值石田三成举兵与家康对立之际,真田昌幸与次子左卫门佐幸村一道义无反顾地加入大阪方。而长子——沼田城主信之却加入了德川方。信之累受内府[4](家康)大恩,其妻为本多忠胜之女,相当于家康的曾孙女。昌幸加入大阪方的理由并非因为喜欢三成,只是他更讨厌家康。
  昌幸此次的任务,是用上田城做诱饵,来拖延秀忠的进军速度。因此即使城被包围,他也可以镇定自若。昌幸既有千军万马围攻之下也可确保城池万无一失的自信,又有打开城门就能纵横驰骋,反攻破敌之良策。从强弓射出的飞矢,满载着他的自信,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中,沿着无形的轨道,稳健地向着目标飞去。十间远的地方摆着稻草做成的靶子。那里已经插着十数支箭,无一不正中靶心。最后的这支箭,在离弦的刹那,昌幸感觉,只有它无法射中目标。而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这支箭真的不中,那么真田家会不会就此灭亡?智谋天下闻名的武将,竟然生出这样的懦弱想法,昌幸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
  “神啊!”他高叫一声,“嗖”地松开了箭弦。这支箭与之前的那些箭一样,沿着轨道毫无偏差地飞了出去。可是,就像要验证昌幸不祥的预感一样,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个红色物体,拦住了它的去路。箭没有射中靶子,而是“噗”地穿进那个红色物体。那是个熟透了的柿子。更令昌幸吃惊的是,在箭坠地之前,有个小小的身影,如疾风迅雷般接住了它。那个投柿子的人,想必就是他了。
  向着飞矢投掷柿子,让它贯穿其中,再飞跃而去,腾空接住,这等身手,不由令人拍手叫绝。可是,轻快地走到昌幸身边,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怎么看都是个脏兮兮一身污泥的下人模样。矮小的身躯,背上还背着一个罗锅。只是,他低着头恭敬的样子,没叫他抬头绝对不会乱动的作风,确实像个武士。昌幸因为这个小东西阻止了真田家的命运,而感到相当不快。
  “你是德川方的忍者?”
  “并非如此,在下只是个流浪者。”
  “抬起头来。”昌幸一瞥那不速之客的相貌,不由得放松下来,那是一副让人无法憎恶的可爱面容。他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绝大多数源自那双闪着清澈光芒,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昌幸从来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睛。大概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没骗过人,也没被骗过。他年纪大概还不到二十。
  “你叫什么?”
  “在下名叫猿飞佐助。”
  “刚才你只是想开个玩笑吗?”
  “在下希望拜见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大人。想借此展示一点技艺,成为他的家臣,因此才会有那种无礼的举动。”
  ——这家伙,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充当了灭亡真田家的恶魔使者吗?昌幸在心中暗叹。恶魔使者往往是化身成最善良的形象出现的。
  “不能让这家伙成为幸村的家臣。”昌幸这样想着。
  “老夫是上田城主真田安房守。”
  “啊!这真是太失礼了!”佐助“吧唧吧唧”地眨着眼睛。从他那种困惑的表情中,透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天真无邪。
  “佐助——”
  “在。”
  “要成为真田家臣,不是只靠点杂耍艺人的本事就可以的。你必须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立下战功才行。”
  “是。”
  “如果你可以完成我交给的任务,老夫就把你推荐给幸村。”
  “感激不尽。请尽管吩咐。”佐助平伏下身子。
  “敌方先锋石川玄蕃[5]麾下,有个叫山田仁左卫门的年轻武士。你去和他对一决斗,把他生擒回来。只是,你不能使用任何武器,要赤手空拳把他活捉回来。明白吗?”
  “遵命。”佐助当即允诺。昌幸为什么挑选那个年轻武士,作为佐助的决斗对手,下面还有这么一段逸事。作为攻方先锋的石川玄蕃,在冠岳摆下阵势,却未料到上田城的防御如此坚固。秀忠本打算攻破此城后,再去参加关原之战[6]。如此看来,两三日间攻下此城实不可得。于是石川玄蕃连忙在麾下挑选了山田仁左卫门长政,作为使者前去秀忠处报信。
  仁左卫门长政才二十出头,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膂力过人,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事实上,在至今为止的诸多战役中,他都有出色的表现。长政领命后,跨上芦毛骏马,驰骋而去。可是他对当地地形不熟,很快便迷路了。他纵马跃上一个丘陵,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可惜远处一片密林,只有上田城的天守阁隐约可见。如何突围而出,找到秀忠的大军,成了问题。
  “既然如此……”长政心中打定主意,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上田城。他驰至城门前,勒马高呼道:“守军听着!在下乃攻方先锋石川玄蕃麾下山田仁左卫门长政是也。因有急事要去本阵拜见主君江户中纳言[7],本想绕过此城,却因不熟悉地形,迷失方向。在下思虑再三,如若横冲直撞,则费时费力,无法按时完成任务。望贵方看在武士的情面上,让在下从城中穿过,在下定当感激不尽!”这真是个厚颜无耻的要求。也就是说,为了让自己从先锋部队回到主力部队,而要通过敌人的城池。昌幸听说了这件奇闻之后,放声大笑,亲自来到城头的石墙上。
  “山田仁左卫门长政,老夫为你的豪胆拍手赞叹,就让你通过吧。”
  “多谢!既然这次让在下通过,那返回的时候也应再次让在下通过!”长政在昌幸等守军的众目睽睽下,悠然自得地策马穿过上田城。这天半夜,长政再次出现在城的侧门处,敲打门扉,要求通过。昌幸命侍大将将长政邀请至本丸,对其说,此次在城中往复一番,肯定已经将城内各要害牢记于心,下次攻城时,可别让旁人抢了头功。
  长政答:“本来头功就非我莫属。”昌幸一边笑,一边问道:“汝等勇士,加入我方如何?”长政冷笑道:“猛虎被擒尚且俯首,如若阁下可以活捉在下,则甘愿效犬马之劳。”城门大开,月下有单骑驰出。昌幸站在城楼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想:——要活捉此人,恐怕连幸村的智慧都无法办到。现在,昌幸把这个难题交给新来的名叫猿飞佐助的流浪者,他期待着这个年轻人的表现,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这年正好三十岁。真田家盛产美男子,幸村的祖父幸隆,当年在主家武田家供职时,城中的女子们都喷喷称赞,一时间传为美谈。幸村的伯父信纲、昌辉在长筱之战[91中战死,两人各有三名侍女为之殉死。父亲昌幸、兄长信之虽然也无愧于家族的美名,但与幸村相比,仍是天壤之别。看到幸村的时候,会令人觉得“俊美”这个词是为了他才存在的。他面貌清秀,气度非凡。十六岁时,幸村被当做人质送往上杉景胜处,可景胜惊于他的美貌,竟然像对待贵宾般地对他使用敬语,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可幸村却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天下第一丑女,他成为大谷吉继的女婿,也是因为迷恋他美貌的女子众多,为了逃避她们的追逐而出的一著奇手。大谷吉继是世间有名的丑男,不仅如此,他还患有麻风病,及至壮年,就全身溃烂,头上一直戴着浅葱色的面罩,与人面谈时,也是隔帐而坐。娶丑男的女儿、需要很大勇气。幸村迎娶妻子已有七年,至今未纳妻,恐怕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柔体贴了。
  即使在闭城坚守后,幸村平静的生活也没有一丝改变。他几乎没有机会穿上盔甲,每天只是在居室内与书为伴。父亲昌幸时常来幸村这里,向他请教作战、谋略、阵形、兵力、虚实、九变等,在得到幸村明确的回答之后,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虽然是深夜,幸村依然坐在几案边翻阅《孙子》。突然,他感到背后有人,转头一看。在阴暗的走廊边,有一个黑影正坐在那里。幸村凝视了他一会儿,开口说:“你就是猿飞佐助吧?”事实上,偷偷潜伏在父亲昌幸身边的忍者,已经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幸村。佐助沉默着平伏下身子。
  “四年前,我收到了你师父户泽白云斋的亲笔信。听说你太过于善良了呢。”幸村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在下并非妇人之仁。”佐助有些不服气地争辩了一句。
  “无妨。善良的天性可以益寿延年。说不定,你将来会参加为我举行的复仇战呢。留在我身边吧!”
  “要侍奉您,在下必须生擒山田仁左卫门长政才行。”
  “长政是介身长六尺的大汉,膂力过人,具有万夫不当之勇。你有办法生擒他?”
  “有。”佐助掷地有声地回答。
  “在下惶恐,可否借予我城中第一美女一用。”佐助想了想,又补充申请道。
  两日后的拂晓,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单骑冲往上田城。
  “为生擒汝,我军准备了一名勇士,请于明日清晨,单骑前往上田城正门。”昨天夜里,这封带着昌幸署名的书信被送到了长政处。
  “要生擒老子为足下所用,真是白日做梦!”长政等到天色微明,便急不可耐地奔出营帐。上田城在清晨的浓雾中,朦朦胧胧,一片沉寂。长政高声呼喝,告知自己已经到来。于是,大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向左右缓缓打开。不知是被长政的斗志激励,还是被城内迸发的杀气所惊,芦毛骏马发狂一般长啸起来,两只前足腾空乱踢。长政在跳动的马背上,挺枪大喝:“来吧!”于是,随着马蹄声响,从城门内奔出一骑。
  做好迎战准备的长政,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骑在栗毛马背上的,不是什么武士,而是名一丝不挂的美女。长政虽然武艺高强,但思想却十分单纯。而且,正因为他膂力过人,因此本身的欲望也比旁人要炽烈得多。每晚不自慰一下,就无法入睡。美女像雪一样白嫩的肌肤,与这肃杀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而长政已经来不及多想,只是一个劲地咽着口水。
  被乌黑的秀发半遮的面孔,一点都没有影响那无与伦比的美貌,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反而激起了长政高涨的欲望。丰满的胸部高高地隆起,夹着马腹的双腿一直到脚踝,呈现出一种完美的曲线,在长政眼中,闪着夺目的光辉。
  女子所乘的栗毛马急驰而来,眼看就要与长政擦肩而过之时,他已经无暇考虑这是不是个陷阱,轻展猿臂,一把将裸女从奔跑的马上抱了过来。马腹的正下方,如壁虎般吸附在上面的黑影,一瞬间从自己的马腹飞到了长政的马腹下,此刻长政已经沉醉于女子的美貌中,根本毫无知觉。
  “对于我长政而言,这可是绝好的礼物,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一边说着,长政一边拨转马头,准备回本阵。刹那间,一柄冰凉的利刃抵住他的脖颈。
  “安静地向城内前进!”听到这命令的长政,刚开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愕然地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愤怒和悔恨,使得长政全身颤抖起来。为什么敌人像是突然间冒出来一样,贴在自己背后,他完全想不明白。虽然很疑惑,很愤怒,但长政不是会做出傻事的人,因此他乖乖地听从了命令,被毫发无伤地活捉了。他骑着马缓缓进入了城内。长政在昌幸面前盘腿而坐,那个裸女还夹在他的腋下。那样子,就像少年好不容易偷来的果子,宁死不肯放手一样。
  长政一直被囚禁在上田城内。十月上旬,秀忠命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仙石忠俊等人的部队继续包围上田城,他自己率领中军急速西上。可是,当秀忠到达关原时,已经是这个月的十七日,争夺天下的大战已经在两天前结束了。既然大权已经落入德川家康之手,昌幸父子也就失去了固守上田城的意义。
  在霜月[10]的某个夜晚,昌幸父子将因守城而筋疲力尽的全体官兵,交给沼田城的长子信之后,仅带着十数个近侍离开了上田城。这一行人的目的地是高野山。这是家康的命令。一行人的最后,有一高一矮对比鲜明的两个年轻人,甚为引人注目。进入京都之时,昌幸对长政说:“足下并非真田家家臣,因此不必跟随我等去流配之所。愿意去何处大展宏图都悉听尊便。”
  “在下已无处可去。”长政怅然道。因沉迷于裸女而被生擒,背负着这样的奇耻大辱的长政,已经无意侍奉任何武将。昌幸略一沉吟,说道:“以足下的高大威猛来说,日本实在太狭小了,根本没有足下大展拳脚的地方。何不乘上朱印船[11],远渡重洋寻求发展?”
  “哦!这实在是求之不得!”长政恍然大悟。
  “风传前些年,因为触了太阁[12]的逆鳞,遭到灭门之祸的堺[13]商人吕宋助左卫门,目前居住在柬埔寨国。现在,我给助左卫门修书一封,你可前去投奔。”
  “感激不尽。只是柬埔寨国距离日本有多遥远?”
  “粗略算来,大概有一千八百里。”
  “一千八百里!”长政目瞪口呆。不过,他很快就莞尔一笑,点头道:“跨越一千八百里的波涛,到达彼国,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做个头领。”长政说完,转头盯着旁边的佐助,劝道:“怎么样?佐助,一起去吧?”佐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吕宋助左卫门是从海盗转变为贸易商人的一代豪杰。助左卫门一夜暴富的秘诀,就在于贩卖吕宋壶[14]。当时,因为千宗易[15]的出现,使得茶道在社会上风靡一时,武将们也以收藏珍贵茶器作为高雅的爱好。其中,高丽茶碗与吕宋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诸将听说助左卫门手中有大量的吕宋壶,都争相购买,助左卫门家一时间门庭若市。
  太阁秀吉将吕宋壶称为日本的国宝,将助左卫门手中的吕宋壶悉数收购。助左卫门因此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传说当年他的资产相当于六十万石大名的军用资金。助左卫门花钱如流水,建造了不亚于聚乐第、桃山城[16]的华丽府邸,饮食起居,奢侈无比。这样的奢侈被堺的代官视为眼中钉,以过于逾越的罪名要处罚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助左卫门触犯了秀吉的忌讳之后,没有等处罚下达,就将自己的宅邸进献给大安寺,把万贯家财分发给故友,孤身一人,飘然离开祖国故土。
  在助左卫门贩卖吕宋壶之前,真田昌幸与他就有深交。获得巨富之后,助左卫门笑着对昌幸说:“那种壶在吕宋时,就在露天市场堆成山,根本不值儿个钱。吕宋人天生懒惰,因此在居室内大小便,那种壶就充当便壶。如果盛满,直接扔到外面摔碎。——用便器换得如此财富,不久将来必定会受惩罚。已经位于财富的巅峰的助左卫门,预见了自己的没落。
  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将昌幸写给助左卫门的信收入怀中,从堺港出发,搭上去柬埔寨的朱印船,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日本的土地。真田昌幸、幸村父子在高野山剃度出家,昌幸号一翁闲雪,幸村号传心月叟,隐居在山麓北谷的九度山[17]中,一晃就是两年。
  在堺港町中,仍洋溢着异国风情,热闹非凡。德川家康延续了秀吉的政策,一边加强对基督教徒的禁制,一边频繁的向海外派遣朱印船。一个春日,异国人熙熙攘攘的市小路上,出现了猿飞佐助一摇一摆东张西望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佝偻的年轻人。最近,堺町的大商人纳屋一族的宅邸,不断被人潜入偷窃大判[18]箱子,如果告诉人这个怪盗就是眼前这个矮小的年轻人,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当时,纳屋家是天下第一富豪,在这堺町,连诸侯都要让其三分。市小路、甲斐町、材木町、中滨等地都有纳屋家的大宅子,他们养着千余浪人以备不测,还拥有数十艘朱印船,从织田信长时代起就依靠金钱抵抗霸权,对大名也针锋相对。左卫门佐幸村洞察到德川家康要击溃丰臣家,将天下传给自己的子孙,大概不久将会有场大战。因此,幸村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筹集军资,便命令佐助去堺的纳屋家盗取大判箱。
  佐助已经盗得二十余箱大判,运往九度山。穿过市小路,马上就到了海边。从安南、吕宋、暹罗、柬埔寨归来的朱印船,在那里抛锚休憩。那些都是被称为三角帆船,长三十间,宽九间,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巨船。船头挂着八幡大菩萨旗,帆杆上系着画着家徽的三角旗。其中,也可以看到飘扬着燃烧般火红的日之丸(现在的日本国旗)大旗的船只。佐助每天都要来这海边一次,享受着被汐风吹拂,放松心情的恬适。
  佐助喜欢大海。如果没有发誓效忠幸村,成为其家臣,他一定会和长政一起乘风破浪,去大海中寻找自己的梦想。大海的无边无垠,群山的悠久沉寂,都深深吸引了佐助。就算一直对着它们,也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忽地,扰乱佐助心境的东西,突然出现在前方。
  一艘刚抵达港湾的朱印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刚出来就“啪”地跳上船舷,运用丹田之气,向着云霄长啸一声。佐助的全身不由得一震。这不是普通的喊声,一里甚至两里开外的地方,只要用心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这声音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修炼而得?
  佐助看到东方的天空上,有一点黑色的小圆点,眼看着越来越近。那是一只巨鹫。它拍打着翅膀,发出震天的响声,眼看就要飞落到船上。此时,站在船舷上将它召唤来的那个人影,突然一跃而起,抓住了它的双爪。巨鹫将那个召唤者吊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向着陆地飞来。
  人影在离地三间高的空中时,放开巨鹫的双爪,轻盈地落在沙地上。那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他外面套着虎皮的无袖羽织[19],身佩长短各一的武士刀,令人意外的是,头上盘着褐色的头发,鼻梁高耸,这无疑是个异邦人。佐助觉得那人和自己年纪相仿。——明明是蛮夷,充什么武士啊!佐助目送那人悠然走向街市的背影,半带惊诧地想着。
  巨鹫在半空中又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渐渐远去。想来,这一定是由海的彼岸带来的珍禽。佐助这个年轻人,在他的性情中,最奇妙的是似乎完全不存在好奇心、探求欲以及竞争精神等因素。如果是师父或主人的命令,他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以欣然去以身犯险。但是他自身根本没有需求或欲望,因此也不会为了自己而行动。
  目睹了那个年轻人高超的技艺,从而对其产生好奇心和竞争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佐助心中,却没有那样的念头。他只是默默地目送那个年轻人离去。不过,这个异邦的年轻人,却是作为佐助宿命的对手前来日本的。这次的相逢,可谓是命运的邂逅。佐助第二次碰到那个年轻人,是三日后,他潜入甲斐町纳屋助四郎宅邸时的事情。
  那天夜里,佐助计划再次盗取两三箱大判。趁着初更,他潜入天棚,调查房屋构造以及人员位置。调查完毕之后,佐助仰卧在粗大的横梁上假寐,以等待深夜的来临。此时,他感觉到从下面吹来一阵冷风,有种不样的念头涌上来,他猛地坐起来,正下方是这家的主人助四郎的寝室。
  从天棚的缝隙向下偷窥的佐助,发现那里站着几天前遇到的异邦年轻人,不由睁大了眼睛。隔着六曲屏风,助四郎正和妻子同衾而眠。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绕过屏风,站在枕边,盯着他们夫妻二人沉睡的脸、出其不意地一脚将助四郎的枕头踢飞。前面已经说过,纳屋家并非普通的商人。为了防范在睡梦中被人砍去脑袋的危险,被褥中都藏有利刃。
  助四郎跳起来,一把抓住刀,却无法动弹。因为入侵者的剑早就顶在了他的鼻子上。那不是普通的剑,而是剑身很窄,类似于枪尖的双刃剑。剑尖像绣花针那么税利。烛台的火焰时明时暗,在浓重的阴翳中摇曳着。异邦人的相貌,在助四郎看来非常诡异,他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妻子发出惊叫,躲在助四郎背后,不停地颤抖着。
  “你就是纳屋助四郎?”年轻人用简单明了的当地语言,确认对方身份。
  “有何贵干?”
  “我从遥远的柬埔寨来取你性命。”
  “什……什么?!”
  “我这样解释,你就明白了吧……我是柬埔寨吕宋助左卫门养育长大的。十岁的时候,被助左卫门收养,他教导我说,等我成人之后,来此日本,打倒太阁秀吉,扬名立万。可惜秀吉已经病殁,此仇无处可报,只能将在秀吉面前进馋言陷害助左卫门,抢去他大半财宝,将他妻室强取豪夺的你杀死,以解心头之恨。你速来受死吧!”
  “……”助四郎愕然无言。年轻人“刷”地向后退了一步,冷笑着催促道:“快站起来,拔刀,纳屋助四郎!”助四郎挣开妻子的阻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他拔出刀不是向着年轻人砍过来,而是向着相反方向逃去。一边逃,一边叫着:“后会有期!”一瞬间,年轻人像风一样,一跃跳到助四郎身后,双刃剑“嗖”地横扫了过去,助四郎的头颅被削飞,“砰”地落进了地上的吕宋壶中。
  年轻人将昏厥的助四郎妻子脱光衣服时,纳屋家雇佣的浪人们拥了进来。他将全身赤裸的女子夹在腋下,冷冷地站在敌人包围圈中。从天棚向下偷窥的佐助,看到那年轻人蓝色的眼眸中射出的光芒以及他嘴角露出的表情,不由得感到一丝战栗。浪人们也觉察到入侵者并非等闲之辈,主人业已被杀,霎时间众人输了气势。
  “只不过是个蛮夷,岂容你在此撒野!”从后面闯进来一个大块头的浪人,大声叱咤,激励众人。房内与廊下都很宽敞,天棚也高,因此在屋内打斗并无不便。双方都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之士,一旦交手,很快就达到了忘我的境地。
  “哎呀!”“你奶奶的!”“臭小子!”之类,浪人们叫骂着,如同野兽在捕捉猎物,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年轻人再次冷笑了一下。杀人时的快感充斥着他的身体,这种情绪也表现在他的动作上。他“嗖”地向前迈出一步。有人抓住这个机会,“呀啊啊!”地砍过来。迎着刀风,双刃剑闪着寒光,异邦人干净利落的一挥,那进攻者的头颅就同助四郎的一样远远地飞了出去。
  从那个瞬间开始,年轻人使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忍术。也就是将双刃剑举至齐眉高度,将剑横摆,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旋转起来。当然,他的身体也随着急速旋转着。而且,年轻人是一边夹着裸女,一边像玩乐般旋转着,从房内移动到走廊,又在走廊里以超过普通人奔跑的速度旋转前进。
  在白刃闪烁的光圈中,年轻人的黑衣与裸女的白肌浑然一体,浮现出令人惊异的美景。但只闪现了一刹那,就湮没在无尽的黑暗中。在那旋风过后,只留下屋内四个、廊下两个滚落的头颅。就这样,异邦的年轻武者从纳屋宅邸,轻松地跃过院子,站在路边。
  “…”他好像小声嘀咕了一句异国语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像幽灵一般飘行,不久就来到波涛汹涌的海边。他把裸女像褴褛陋衫般掷在沙地上,像上次那样用中气十足,在两里开外的地方也可听到的声音,大喝了一声。然后俯视着地上昏死过去的裸女。在轻柔的月光映照下,那白嫩的肌肤,丰满的胸部,完美的身体曲线,无不引诱着这个精力旺盛的青年。
  当头上响起巨鹫振翅声时,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诱惑,挽起裤脚,将裸女双腿叉开,然后自己跨在她身上,准备尽情享受一番。那女子被一阵蛮力压入自己身体的痛楚惊醒,不由得呻吟了一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这种丑态,羞愧交错,随着一声悲鸣,又陷入了昏厥。头顶上,巨鹫拍着翅膀,一圈圈在空中划着弧线,等待着主人。
  年轻人终于发泄完了情欲,将裸女一把推开。于是,那巨鹫间不容发地一条直线落下来,双爪死死抓住女子的脚踝,“哗——”地拍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了振翅后的一阵寒风。倒悬在空中的裸女的身体,在月光映射下,犹如梦幻一般。在离那个年轻人背后三间远的地方,不知何时追上来的猿飞佐助,恍惚地望着那幻影。那巨鹫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月影中。年轻人终于站起来,转头朝向佐助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用今天的时间衡量,大概有十秒钟——两者都默默地对峙着。最终,先开口的是那个异邦的年轻人:“叫猿飞佐助的,就是你这小子?”
  “你怎么知道的?”
  “来拜访吕宋助左卫门的人中,有个山田仁左卫门长政的,他说我如果去日本的话,务必要找一个叫猿飞佐助的忍者比试忍术。白天,我用望远镜看到了在这海边休憩的你,马上认出你就是猿飞佐助。”于是,他才特意像示威似的,召唤出巨鹫,在空中飞行的吧。佐助不停地眨着眼睛,问道:“仁左卫门殿[20],在柬埔寨过得好吗?”
  “长政已经不在柬埔寨了。”
  “他去了哪里?”
  “他去暹罗王国了。暹罗股肱重臣帕乃歪意图谋反,要夺取厄迦陀沙律王的王位。长政说不可错失良机,率八幡船赶去了。……暹罗王国迟早要变成以长政为首的日本军队的囊中之物。”
  “是吗?仁左卫门殿,果然是王者之星转世啊。”佐助衷心地赞叹道。年轻人因为佐助生得如此一番模样,不停地用蔑视的眼神打量着他矮小驼背的身躯。
  “猿飞佐助,你不觉得这正是一决雌雄的好机会吗?”他说。可是,佐助摇摇头,说道:“我在这堺町还有主人留给的任务没完成。不可如此轻率地与人比武。而且,我并不喜欢无谓的争斗。”
  “你这家伙!难道是被我的绝技吓怕了吗?”
  “并非如此。与阁下迟早会有交手的机会,目前就请静静等候吧。”
  “好!日本虽大,但取你首级的必定非我莫属,你给我记住!”
  “阁下名叫?”
  “吕宋助左卫门给我起名雾隐才藏。”
  “雾隐才藏,我记下了。”佐助说完,转身安闲地离去。没走出五步,佐助“哗——”地向右躲了一步。一柄手里剑[21]带着风声从一旁擦身而过。佐助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路中央悠闲地走着。又过了五步,他这次向左边闪了一步。第二柄手里剑贴着路面掠了过去。佐助还是头也不回地跳回原路,继续前行。
  “小兔崽子!”雾隐才藏咬牙切齿地摸出了第三柄手里剑。瞬间,佐助从头顶向后扔出了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炽烈的火花从空中绽放,四散开来。那东西一边喷着白烟,一边在月空中描绘出两个字——“白痴”。
  “混蛋!”才藏愤然地抓起手里剑投向空中的火花字。佐助的身影业已不知去向。才藏不甘心地又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唔……”地呻吟了一声。地上铺着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脱下来的那件无袖虎皮羽织,而手里剑,就贯穿其中,兀自挺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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