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好清海入道
2024-07-30 08:18:27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大阪城[1]高达八层的天守阁[2],落成于天正十一年秋天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那天,工匠们跟往常一样,从抵达堺町的运石船,向城内搬运石料。在城的正门处,站着两个貌似父子的杂耍艺人。父亲是身高六尺的大汉,儿子则是个不足十二岁的小孩。两人都用紫色头巾蒙住脸,只露出双眼。他们仰望着天守阁金箔瓦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秀吉征调了三十余地的三万名造城工匠,历时三个月,不分昼夜赶工,终于在天下无双的大城郭上建成了雄伟壮丽的天守阁。天守阁的结构,真可谓绚丽夺目。最上层雕琢着仙鹤与猛虎图案的装饰,中间五层回廊、勾栏环绕,还涂着鲜艳的朱漆,下面两层是使用一种叫做藤鼠色的高贵紫色刷成的漆笼。各层的墙壁都装饰着光芒耀眼的金器,整个天守阁可谓是金碧辉煌。其中,鸱尾[3]和栋瓦以及鯱瓦[4]都贴着金箔,尽显豪华之气。
  “清太——”父亲用周围工匠听不到的声音,偷偷对儿子说:“那两条鯱的眼珠,都是如蹴鞠大的翡翠。有了其中一个,便可以养一万士兵。”听了这话,儿子的眼睛变得更加炯炯有神了。
  “秀吉夺取天下之后,用自己最珍贵的财宝来装饰这个天守阁。我们就要把那个宝贝偷来,叫他大吃一惊!”此时,从运送巨石的工匠那里传来吼叫:“让开让开!卖艺的,别挡道!”父子二人旋即离开了那里。到了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儿子才开口说话:“父亲,我们怎样偷得那个宝物呢?”
  “嗯。我已经想好办法。清太,要用你的秘技才行。”
  “用什么秘技?”
  “飞翔之术。”
  “飞翔?”
  “嗯,就是化身为小鸟啊。”大汉说完,高声笑起来。这个大汉就是自称天下第一大盗的石川五右卫门。正因为有天下第一大盗的自豪感,所以他神出鬼没的身手,就不能只做点小偷小摸的案子,要做就做大事业。在此试举一例——天正元年八月,织田信长派军包围了江北[5]浅井长政的小谷城,使之成为一座孤城。木下藤吉郎截断了长政所在的本丸与其父久政所在的京极曲轮[6]之间的联系,在那天夜里,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潜入了他的阵营,坐在了藤吉郎面前。
  “在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是也。”他报上名后,马上单刀直入地进入主题。
  “位于小谷城本丸的长政夫人阿市,是天下闻名的美女,又是信长公的胞妹,在下实不忍心看她这样白白葬送性命。如果大人想救她的话,以我大盗之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如何?”
  藤吉郎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要什么封赏?”
  “在下看得出来,阁下迟早要打倒信长公,夺取天下。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卖个人情给你。”这样回答完后,五右卫门用利刃般锐利的目光看着藤吉郎,而后者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条件:“如果阿市夫人成为我的妻子,那么等我取得天下之后,给你四国也没问题。”根据正史的记载,信长派不破河内守担任使者,前去劝降长政。
  但长政无意投降,只是答应交出夫人阿市以及他们的三个女儿(长女茶茶,次女阿初,三女小督),并且很快付诸实施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以藤挂三河守永胜作为护送专使,带着二十几名侍女护送的四个轿子内,坐的不是阿市母女,而是要取信长首级的刺客。这事在途中泄露了风声,四名刺客在虎御山前的阵地上,与信长的千余名旗本作战,壮烈牺牲。
  长政对信长的冷酷无情感到深恶痛绝,根本没想过要把阿市送回信长身边。另外,考虑到这么美貌的妻子在自己死后,会被许配给信长麾下的武将,那其身体必定也会被他人占有,一想到这些,长政就感到气血逆流,嫉恨得咬牙切齿。长政将妻子和三个女儿关在本丸的一个房间内,准备等城破之日,让她们一同殉葬。
  九月一日,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决战。长政命令五名侍臣在城中放火,然后打开本丸的大门,率领二百余骑与敌人同归于尽。火焰渐渐蔓延到本丸。此时阿市夫人与三个女儿被安置在城外一个杂木林中,她们遥望着那烈焰地狱,还感到非常迷惑。母女四人到底如何被送到这里的,连她们自己都不清楚。看来是被人在绝命酒中下了迷药,她们听着双方战鼓齐鸣,渐渐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时,她们已经躺在那里了。太阳西沉的时候,藤吉郎带着几名家臣,半信半疑地来到这片杂木林。他一眼看到阿市母女四人,走上前去一把推倒阿市夫人,躬着头向里面张望。她的体毛被剃得干干净净。这就是石川五右卫门事先与藤吉郎约定的信号。
  阿市夫人并没有嫁给秀吉,而是成了柴田胜家[7]的妻子,这年春天,她跟随丈夫去了北之庄城。天下风云变幻,时隔不久,秀吉又包围了北之庄城。在足羽山布阵时,石川五右卫门再次飘然出现在秀吉面前。
  “您这次还有意救出阿市夫人吗?”听了这问题,秀吉笑着说:“阿市夫人也已经三十七岁了。就算是天下第一美女,遭遇过两次城破之苦,想必也增加了不少皱纹吧。……她的长女茶茶今年十五岁了。如果说想要的话,还是要她吧。”
  “明白了。”五右卫门再次成功地将三姐妹,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平安救出。只是,这次的事件却将秀吉变成了五右卫门一生的仇敌。五右卫门将三姐妹置于足羽山麓的树林中,正准备离去时,被突如其来的十几名忍者包围了。就算他问这些人为什么袭击自己,似乎也是徒劳。因为忍者只是执行任务而已。秀吉不想被一个盗贼先后两次卖人情,大概这就是最好的解释吧。五右卫门失去了右耳和左手的三个手指,终于勉强逃得性命。从那之后,五右卫门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的事情。
  秀吉建造大阪城时,将从前印度总督献给信长的巨大翡翠,分为四份,作为鯱的眼睛镶嵌在天守阁上。听说了这个传闻的五右卫门,心中暗想——就是它了!五右卫门有个儿子叫清太郎,今年十二岁。这是他当年潜入南都法隆寺中的斑鸠御所(中宫寺),看到那里有个尼姑生得国色天香,忍不住将她绑架过来之后生的孩子。那个尼姑是桃华御殿(一条家)的女儿,生了清太郎之后不久便去世了。五右卫门在清太郎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立志把他培养成比自己还要厉害的大盗,因而强迫他进行严酷的修行。以至于现在,对清太郎来说,潜入守备严密的府邸,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一夜——五右卫门回到伏见北方大龟谷的小屋,教给儿子盗取翡翠的方法。看着清太郎听完计划后,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五右卫门感到十分欣慰。七天后的深夜——这个季节少见的热气霎时转变成了暴风雨,飓风往返驰骤,让人站立困难。乘着风雨,有只巨大的风筝在空中飘舞,渐渐靠近大阪城的天守阁。风筝下面,紧紧地贴着一个小孩子。
  豪雨像故意要戏弄这只人工小鸟一样,几次三番差点将它坠落颠覆。可是自在操纵风筝的小孩技巧更胜一筹,终于,风筝落在了天守阁的屋檐下。小孩从风筝上下来,将风筝线缠绕在鯱尾处,试着伸手去够它的眼珠。如果这夜没有堺港的运石船被浪涛击沉的急报,那么大盗的计划显然就成功了。
  秀吉命令在堺港点上篝火,然后急速登上天守阁。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作为贱岳七条枪[8]一举成名的加藤虎之助、平野三十郎、胁坂甚内、加藤左马助、户田三郎四郎、福岛市松、糟谷内膳等秀吉近侍的年轻武士。秀吉是个无名土民的私生子,年轻时还做过野武士跟班的,因此就算身上锦衣被风雨湿透,也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很快,他就走到了天守阁的第五层。在遥远的彼方,篝火正熊熊燃烧着,可是被狂风暴雨颠覆的运石船的命运,还是很令人担忧。
  秀吉接过胁坂甚内递过来的望远镜,闭起一只眼张望了一下,很快拿开,说了句“真是没用!”然后快步返回室内。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根粗大的绳子延伸向屋檐。对于从鯱上取翡翠眼珠的小孩来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身处屋檐之上,周围已经被贱岳七条枪堵得水泄不通,就算身手异常敏捷的小孩子,也无路可逃。
  第二天是个异常晴朗的好天气,秀吉叫人把胆大包天的小贼带到本丸大门外的广场上。一看到那孩子的脸,秀吉不禁“噢——”地赞叹了一声。虽然说是个小孩,但那并非是普通的孩子。即使在秀吉的小姓[9]里,也找不出像他那样眉清目秀的少年来。而且,在他眉宇之间,眸子里,嘴角旁,都透着一股凛凛英气。
  “你大概是哪个有名有姓人家的孩子吧?”秀吉一问,小孩就昂首挺胸答道:“小爷我是大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
  “你是五右卫门的儿子?”秀吉哑然无语。但很快秀吉又气急败坏地说:“竟然叫子承父业,我还真看错了他!”如果,五右卫门把他这个儿子带来委托给秀吉,说不定以后会给他个一国一城。
  “斩首!”当秀吉下完命令,要回到本丸的时候,突然二丸方向发生了一阵骚动。从一片怒号之中,听到一个声音:“石川五右卫门,参见秀吉大人!”
  “盗贼也会念及父子之情呢。”秀吉命加藤虎之助将五右卫门带过来。五右卫门周身武士打扮,第一次将其魁伟的真面目展现在秀吉面前。他一走到秀吉面前,就说道:“在下是来要回以前的人情债的。”秀吉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要为儿子求情吗?真没想到大盗还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
  “既然如此,就用我五右卫门的性命来换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要杀要剐吗……”秀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是说,怎么处置你都没有怨言喽?”
  “无须赘言!我石川五右卫门乃天下第一大盗。你能让我死得其所即可。”
  “好!那处刑的方法就交给我秀吉。”
  “我儿子你要怎么处理?”
  “送去高野山,让他出家。”
  “这是为了不让他替父报仇吧。”五右卫门放声大笑起来。三日后,五右卫门于尼崎港入口处的大物浦[10],在数千人的众目睽睽下,被处以油烹的极刑。根据目击者的口述,当天五右卫门被吊着双手,直立着放入油锅,与一般人临死吟诗念佛不同,五右卫门一件一件高声历数自己的罪状:
  “一、永禄十三年[11]四月十四日,在将军家府邸竣工的落成典礼上,偷换了伊势国司北畠中将之佩刀。”
  “二,元龟四年[12]五月二十二日,从困守在宇治真木岛的将军家卧室,夺取了足利家历代的宝物大铠。”
  “三、天正九年岁暮,潜入安土城,盗得信长大人最爱的长枪。”这样一边列举着,一边忍受着涌上来的热油的煎熬,最终体力即将耗尽的瞬间——“最后,天正十一年霜月,为了盗取鯱眼翡翠,潜入大阪城天守阁,失手被擒,天下第一大盗石川五右卫门,死于此地!”他这样一边叫着,一边慢慢没入沸腾的油锅中。
  庆长三年五月,太阁秀吉也终于到要还债的时候了。在召开了华丽的醍醐花会[13]之后,秀吉罹患了一种怪病,在伏见卧床修养。先是侍医曲直濑养安院前去诊断,认为秀吉的病没有大碍。但随着时光流逝,秀吉日渐衰弱,曲直濑也感到困惑不解,从京都招集了很多名医,一同会诊。大家都为这怪病愁眉不展。
  可是,秀吉刚开始却没想到自己的死期就快来临。即使他想到了,也绝对要硬撑下去,不能在那个时候死去。要撑到嗣子秀赖十五岁,可以放心把天下交给他为止,在此之前,秀吉绝对不能死。这种绝对不想死的执着,使得秀吉一边与病魔斗争,一边苦心为嗣子秀赖的将来做着筹划,而他的这种做法,更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秀吉把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招到病床前,任命他们担任“五大老”[14]。随后,又招来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前田玄以,浅野长政、增田长盛,委任他们作为“五奉行”,负责政治的实际运作。秀吉令五大老与五奉行都宣誓扶持秀赖,对丰臣家效忠,并且还使他们写下血书。做完这些他还不放心,又让五奉行和自己结下姻亲关系。就算这样,秀吉仍然不能安心。岁月流逝,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于是挣扎着爬起来,亲笔写下了遗嘱:
  秀赖之事,如前番嘱咐,交托各位。吾今时今日,只有此事常挂于心,万望各位勿忘誓言。
  八月五日太阁
  致家康、利家、景胜、辉元、秀家。
  秀赖之事,拜托五人,秀赖奉五人为师,听从其教导。以上。
  写完之后,秀吉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昏迷了很久。
  深更半夜,秀吉为了写遗言,把周围看护的人都支走了。把陷入昏迷的秀吉唤醒的,是曲直濑安养院新派来的僧侣医师,他手里还端着药。那年轻貌美的医生,喂秀吉喝下一勺药后,用带磁性的声音说:“殿下,在下是最近刚从葡萄牙归国的医师。在观察了殿下的病症之后,在下怀疑迄今为止的用药以及治疗方法似乎都有所不妥。虽然在下对各位名医没有丝毫的不敬之心……在葡萄牙之时,在下曾经治愈过与殿下相同症状的病人……”那医师的容貌也好,语气也好,无一不对病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三好清海。”
  秀吉因为高烧而显得朦胧的眼眸,在望向这眉清目秀的医师时,隐隐约约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面孔。
  “你准备用什么样的治疗方法?”
  “首先是——”年轻医师看着秀吉,微笑着说道,“请您入浴。”
  “入浴?”因为身体虚弱,秀吉连用温水擦拭身体,都被名医们禁止。
  “你是说,入浴没关系吗?”
  “您的身体被洗净的话,心情也会变得舒畅吧。”
  “这话也对。可是,医师们不同意我入浴。”
  “如果您有意的话,在下已经准备妥当。可以领着您偷偷地过去。”
  这个自称三好清海的年轻医师,将瘦得皮包骨头的秀吉轻松地抱起来,一边注意掩人耳目,一边如疾风般奔向浴室。他把脱了衣服如朽木般干枯的秀吉,横放在浴室地板上之后,态度立刻与刚才判若两人。
  “太阁大人,还记得在下这张脸吗?”
  “……?”
  “患病之后,连记忆力都衰退了吗?”
  “什、什么人?”行将就木的秀吉,被对方像刀剑般尖锐的目光直射心脏,那瘦弱的身躯,除了颤抖已经顾不上别的。
  “我就是十五年前,被你下油锅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虽然被送去高野山,剃度出家当了和尚,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要成为比父亲更强的大盗,第一个任务是把你这天下霸主的性命偷走。我这次的目的,就是替父报仇!”说完,他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接下来,要把阿拾秀赖[15]少爷绑架,送给德川内府。我正在想,应该开多少价呢。”听了这话,秀吉眼里充满了惊恐,不住口地说:“请不、不要这样!只有这件事,饶了我吧……”一面说,一面合掌祈求。
  “太阁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只会求饶吗?”
  “不,不是……”秀吉忙摇头,“我、我的军资金,都、都给你。”
  “军资金?真的吗?”
  “有辎重三百份的军资金,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内府也好,大纳言[16](利家)也好,五奉行也好,我都不信任。所以军资金的藏匿地,谁都不知道。”
  “在哪里?”
  “你既然是大盗,自己去找吧……我给至今为止立有战功的旗本们,作为奖励每人颁发了一柄正宗[17]的太刀[18],一共一百柄。所有的刀锷[19]都一样。其中有一柄的刀锷,将之一切为二,里面就藏着埋藏地的所在。……这个秘密,我只在给秀赖的遗言里提到了。我想等秀赖十五岁成人之后,要他召回这百名旗本,收回正宗,找到军资金所在。所以选择了这个方法。……我没说谎。你如果比秀赖早一步找到那个刀锷,军资金就是你的。……求、求求你,放过秀赖,别把他卖给内府!”秀吉扯住三好清海的裤脚,生怕他去绑架秀赖。
  “好吧,那我就放过阿拾吧。 不过,你将我父亲下油锅的仇,不可不报!”一边说着,三好清海一把提起秀吉,把他摁进白桧浴桶内。里面盛的是冷水。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失去意识的秀吉又被送回之前的被褥中。那天夜里开始,秀吉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虽然偶尔睁开眼睛,但满口胡话,不知所云。五天后,在八月十八日丑时,一代英杰丰臣秀吉,嘴里一直念叨着“…誓书”,走完了他六十三年的人生,成为不归客。
  关原之战,西风不济,石田三成败亡,天下收归德川家康手中,世间终于迎来了和平。在高野山麓北谷九度山隐居的真田昌幸、幸村父子,也过着平静的生活。原本四散的族人、家臣也都渐渐归附兴旺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个数十人的大家族。大家并没有将精力用在练兵上,而是专心制作幸村发明的一种新型编织带。因为使用了非常牢固的编织方法,各地的订单很快涌到,无论做多少,都供不应求。这种编织带,后世称之为“真田纽”。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有一天,一名武将突然前来造访。只带了一名随从,乘着白马而来的人,正是宇喜多秀家的谋臣明石扫部助全登[20]。关原之战时,宇喜多秀家作为西军首脑之一,他的策略全部仰仗明石扫部助全登。宇喜多秀家从备前美作[21]出兵,与石田三成兵合一处,攻下伏见城[22],进而占领伊势[23],直逼关原,作为先锋,与东军的猛将中村一荣于福田畷对战,并且成功破敌。不仅如此,还几次三番击退骁将福岛正则的军队,这些全靠扫部助全登的神机妙算。
  因为时运不济,西军败退之时,扫部助劝说主君秀家放弃突入叛徒小早川秀秋牙营的念头,而应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使得秀家最终决定退入冈山城。而扫部助自己,则仅带数十骑负责殿后。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军,毫不畏惧一骑当千,直到主君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山阴之后,才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不知去向。
  扫部助悄悄返回备前时,得知主君秀家不知所终,留在城内的兵士因为失去希望而四散逃逸。之后土寇盛行,冈山城也未能幸免于难,库存金银粮食自不必说,连馆内的家具器皿都被洗劫一空。从那之后,扫部助一直潜居在备前的足守一地。当时,在浩如星海的武将之中,能称为智略出类拔萃的只有三名。即上杉景胜家臣直江山城守兼续、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以及明石扫部助全登。他们全都从属西军,给予德川军以沉重的打击。
  只有上杉景胜逃脱了除封的命运,仅仅被削减封地,移封至米泽[24],直江兼续也没有被追究责任,还得到了五万石的封地。可怜其余两人,只能变为落魄的浪人。扫部助与幸村稍叙久别之情,又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之后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听说,几日后江户中纳言(德川秀忠)要成为秀赖公的岳父……”幸村默默地用澄净的眼眸回望着扫部助。幸村业已知晓这件事。这年春天,德川家康官拜征夷大将军[25]、源氏长者、淳和奖学两院别当[26],允许使用牛车兵仗。家康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统治者。借此机会,家康准备让秀忠的女儿千姬[27]嫁给丰臣秀赖。当时秀赖十一岁,千姬只有七岁。
  “小姐这两天从江户出发先到伏见城,然后乘船至大阪。负责警备的是黑田长政与大久保忠邻。弓枪火铳手各三百人。”
  “……”
  “怎么样,左卫门佐殿。中途袭击送亲队伍,将小姐绑架来如何?”扫部助很平静地说道。幸村稍微考虑了一下,回答说:“妨碍这次婚事,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你是说让内府大吃一惊,给大阪城内的片桐市正[28]等胆小鬼一点颜色看看,没有意义吗?”扫部助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没有笑。
  “目前的局势,就算天下有些风吹草动,已经降为普通大名的丰臣家,也不可能回到太阁时代了。”
  “不错——大阪城内已经没有人了。不过,还有些在野的人呢。”
  “比如说——?”
  “这里就有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和明石扫部助全登!”扫部助说完,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幸村。幸村很佩服扫部助的那种霸气。可是,不轻易被对方的言语所动,是幸村处事的准则。对于家康心里的算计,扫部助和幸村了如指掌。家康不是一个会拘泥于亲缘关系的人。他为了不破坏和织田信长的关系,而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信康。为了不失去秀吉的好感,轻易地灭亡了女婿北条氏直。
  将孙女送给秀赖做妻子,只不过是让大阪方面掉以轻心的手段而已。如果有人要阻止这个婚事,就正中家康下怀,同时可能变成匿于乡野的,蒙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各方面势力蜂拥起事的契机。扫部助一定也是如此考虑的。而对于幸村来说,冒这个险可以向世人昭示,我幸村在九度山,并非只会制作真田纽而虚度时光。趁此机会,可以显示他为将来所积蓄的力量。扫部助并没有继续谈绑架千姬的话题,转而说:“你是想说,即使在野有人,也没有军资金吗?”
  “难道你有筹集军资金的途径?”幸村盯着扫部助问道。
  “我有!”扫部助重重地点了点头。
  “关原之战大胜之后,内府(家康)九月二十七日进入大阪城,谒见秀赖公,就此下榻西之丸。这是他为了夸耀自己即使在西之丸,也可号令天下诸侯,已经取代了太阁的地位。但不仅仅是这样,实际上他怀疑已故太阁偷偷留下了巨额军资金,而在大阪城内进行搜索。”
  “……”
  “内府最终未能发现那笔巨款,这对大阪方来说,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在下无意中听说,太阁把藏匿军资金的场所,藏在了一柄正宗太刀的刀锷内。他一共命人制作了一百柄同样的刀,赏赐给当年有战功的旗本,其中的一柄就是有藏宝图的。本来,这件事就记录在给秀赖公的遗言内。……所以,我们有军资金!”这件事,幸村还是第一次听说。太阁为了在自己死后,也可以保障秀赖的地位,煞费苦心,这件事无疑也是手段之一。也就是说———为了让以一顶百的旗本不要背叛秀赖,而赏赐给他们每人一柄正宗的太刀。
  “在这里面,有一柄藏着军资金的所在。等秀赖成人之后,收回百柄太刀,仔细调查!”秀吉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太阁藏匿的军资金,想必一定是超过想象的巨资。这是为了让聚集在秀赖之下的百骑旗本不产生二心,而想出的绝妙办法。
  “在下原本还对此事半信半疑,不过最近,有了一个可信的佐证。……这半年多,有个打扮成和尚样子的盗贼,在大阪市内徘徊,屡次袭击大阪城的旗本夺取他们的佩刀。那个盗贼的目标,看来也是那笔军资金。”
  “左卫门佐殿,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你也该下定决心了吧。如何?”
  “……”在扫部助的凝视下,幸村仍然面不改色。扫部助告辞离去。过了一会儿,从幸村的卧室传来了金铃的响声。一下子跃入庭院内,现出身影的正是猿飞佐助。佐助一摇一摆地走到卧室外,问道:“您在召唤在下吗?”从明亮的、树影摇曳的隔扇[29]内,传来了幸村的声音:“近来,在大阪市内,有专抢丰家[30]旗本佩刀,僧兵打扮的盗贼出没,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了。”
  “将他生擒。”
  “遵命。”佐助回答之后,“刷”地施了一礼,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扫部助去九度山拜访幸村后的一个夜晚。已经是接近三更天的时候,在大阪城北面,有个身穿蓑笠的武士,急匆匆地穿过正门,向着天王寺方向赶路。那人身材魁梧,走路却是悄然无息。裤脚也没有摩擦的声音,在月光下,只有蓑笠像在空中滑行一般,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如果行家看到,一定明白这人是个高手,因为长年的修炼,已经在不自觉间习惯了那样的走路方法。昼夜不停,无论在如何险阻的高山峡谷间穿行,都是用同样的步调,因为这是维持体力消耗最小化的方法。
  这个方法的关键在于,上半身挺立不动,毫不摇摆。因此,蓑笠也是一点都没有摇摆。不久,这名武士来到寺院外面,连接左右山门的土墙边站定。一个白影从右侧的山门上一跃而下,发出轰然巨响,在离武士两间远的地方,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个白影如同古代睿山[31]的僧兵打扮,用袈裟包着头,单手挺着一柄大长刀[32],脚踏单齿高底木屐[33]。奇怪的是,他这木屐的齿不是横的,而是竖着镶在木屐上。看来,这木屐的齿上暗藏铁块。
  “接招!”那僧兵先大喝一声,高举大长刀,又说道:“本无意取你性命,只要你腰间那把太刀。”于是,从蓑笠中传出武士冷澈的声音:“听说你已经夺走十七柄太刀。”
  “的确如此!我要将丰家旗本的百柄太刀,尽数夺来!”
  “胆识倒是不错,可我这太刀,你却休想!”
  “那我就叫你见识见识!”
  “在下并非那百名旗本之一。而是为阻止你的计划,受片桐市正且元大人之托而来的剑客。”
  “天下第一的大盗怎么会怕你这被雇佣来的剑客?……如果是个名人的话,就让我听听吧。报上名来!”
  “一刀斋伊藤景久[34]。”
  “哼,你就是伊藤一刀斋吗。有趣!来吧!”僧贼左脚向前跨出一大步,将大长刀在头上挥得呼呼生风。伊藤一刀斋将蓑笠脱了下来,可是并没有拔刀。他看着僧贼的架势——这家伙会飞翔之术啊!这样想着,他一边注意防范头顶上的袭击,一边准备使用拔刀术[35]。僧贼大喝一声,将大长刀像麻秆一样轻松地挥舞着,卷起一阵阵旋风。这是在威吓。
  可一刀斋并非徒有虚名的人物。他的白刃仍然安静地躺在刀鞘里,只是默默地等待时机。一刀斋当时正值不惑之年,已经领悟了无想神妙剑之精髓。三年前,在京居住期间,一刀斋曾在木刀比试中,刺伤了一个名叫坂田的武术家的眼睛。坂田虽然按照事先约定,在败北后成为一刀斋的门徒。但他心里却一直计划着对一刀斋进行复仇。
  一刀斋有个小妾,安置在别邸,他时常去那里留宿。那小妾生得面容美丽性格温柔,一刀斋对她很是宠爱。不知道从何时起,坂田将那个小妾花言巧语地拉入了自己的阵营。一天夜里,趁一刀斋酒醉熟睡之机,令小妾将他的大小佩刀尽数偷走,然后坂田和七名同伙一起杀将进来。时值盛夏,一刀斋在蚊帐内熟睡着。敌人先将蚊帐四角砍断,蚊帐一下子就塌落下来。
  惊醒的一刀斋急忙伸手在枕边摸索佩刀,却发现两柄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刀斋一边为自己耽于酒色而懊悔不已,一边巧妙地躲闪着来自前后左右的攻击。终于从蚊帐中逃脱出来,他急忙抄起饭桌上的酒器,胡乱投向敌人,又趁机在敌人手中夺了一把刀,这才开始大开杀戒,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这次的宝贵经验,促使一刀斋领悟了绝技无想剑的奥秘。
  对人本身来说,无刀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与敌人对峙时,要设想成己没有刀的状态。要忘记自己是用刀砍杀对手。注意力应放在没有刀的状态下,如何防御对方的攻击。如果对手是一流高手,那无刀是没法对付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更要坚定自己无刀的想法。幸好,人类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就算睡梦中,脚痒也不会挠头。脚痒挠脚,头痒挠头,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敌人来袭时,反射性地会拔出刀来防御。也就是将刀的存在已经忘记,只是用本能的迅速反应,来拔刀。这就是所谓的无想剑。
  等僧贼来袭的一刀斋,只是保持如婴儿般无防备的状态即可。也就是剑在鞘中时,胜局已定。如果是一流的武术家,面对这样无防备的状态,恐怕会有些迟疑。可是僧贼对自己的飞翔之术有绝对的自信。这是因为——他的高底木屐下面的齿中暗藏利刃。平时外面套着铁鞘,所以走路也毫无妨碍。一旦遇敌要使用飞翔之术时,借蹬地之力,将铁鞘脱去,两脚下的木展就可化为凶器。
  敌人当然会对大长刀进行防御。趁那一瞬间,用木展下的利刃,向敌人面门一脚踩去。或者击向咽喉、肩部、胸部,毫不留情。挥下的大长刀以及左右木屐下的利刃——这三样凶器,一齐袭来,即使是高手,应该也无法招架。就算伊藤一刀斋的绝技无想剑,恐怕对这攻击也无能为力,僧贼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一刀斋!接招!”僧贼随着胜利在望的这一声高叫,奋力一跺地,腾空而起。从他的木屐下,分别弹出两个铁鞘。作为回应,一刀斋的身体也以目不暇接的速度运动起来。如描述的那样,这是一招定胜负。从六尺的空中直挥而下的大长刀,在刀锷的位置被截断,二尺七八寸的大反刃[36]奔月似的被高高弹飞。僧贼落在一间开外的地方,两脚赤裸,木屐已经不见踪影……手里只握着大长刀的长柄。他的一双木屐落在一刀斋的脚边。木屐的铁齿钉在一柄刀的刀鞘上。
  一刀斋的技艺真可谓神乎其神。看到飞跃到空中的敌人脚下屐齿化成利刃,一刀斋拔出佩刀的同时,左手将刀鞘也从腰间抽出,右手剑将大长刀一斩两断,左手刀鞘挡住了木屐的攻势,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痛快淋漓。一刀斋目不转睛地盯着赤着脚的僧贼,他手里只剩下那个不顶用的长柄。一刀斋冷冷地喝了一声:“三好清海入道,你还有什么手段!”留给僧贼的只有身体喷血,颓然倒地的结局而已。
  “唔……”僧贼低低地呻吟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一刀斋向前逼近一步。就在这个瞬间。 突然,从山门的屋檐,投下无数绳索,像投网一样,展开成方锥形,将一刀斋包裹起来。一刀斋气运丹田,手中白刃旋转起来,将无数的绳索尽数砍断。于是,从绳子的切口处喷出白烟,眼看着将一刀斋吞噬进去。可一刀斋并没有慌忙向烟外跳跃逃脱。因为头上的敌人或许正等着他这样做。一刀斋屏气凝神,闭上双眼,纹丝不动地等待白烟消散。待一刀斋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那僧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夜色渐淡,天色微明的时候,某个寺院一隅的杉树下,三好清海入道正五花大绑地躺在那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猿飞佐助。
  “你想把老子怎么样?”清海入道咬牙切齿地吼道。
  “不怎么样。只是把你带去主人那里。”佐助对于对方这样强烈的反感有些不解似的,“吧唧吧唧”地眨着眼睛回答。
  “你主人是谁?”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怎么样,你也来做家臣吧,清海入道?”
  “放屁!”清海入道“呸”地向佐助吐了口唾沫。
  “老子可是天下第一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儿子!怎么可能做真田幸村这种耍小聪明的人手下?”他大刺刺地说。听了这话,佐助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你这家伙!竟然侮辱主人是小聪明!”说着,朝清海入道的左脸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可是,佐助马上像为刚才自己的激动害羞一样,表情舒缓下来,喃喃自语道:“你等见了主人之后,就知道他是不是小聪明了。”实际上,佐助生擒了清海入道之后,因为他实在生得太过俊美,而大吃一惊。佐助在美男子面前,总是抱有深深的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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