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07-30 11:55:15   作者:柴田炼三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卜传的出游持续了七年。出游将近结束时,某日卜传投宿于下馆一家客店。
  当时下馆是座繁华的城下町[注13],车马行人来往如织。
  他投宿的这家客店叫相模屋,陈设一般,不甚高级。在他前后脚,一对男女也走进了这家客店。
  男的是个武士,四十五六岁,相貌阴险,饱经世故,一望而知已混迹江湖多年。女的很年轻,面容虽略显憔悴,行为举止却颇高雅,似乎尚未完全被生活的污泥浊水污染,隐隐中还留着几分清纯,显然出身比较高贵,至少是衣食无忧、生活优裕的良善之家。
  卜传原本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对男女关系也不甚了然,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眼便觉得有些不自然:两人不是夫妇,彼此间既少夫妇的亲密,举动也备显得生分而无默契。不仅如此,那女人的表情中还明显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卜传在旅途中时常会邂逅一些跟在浪人身边的女人。出于习武者的敏锐直觉,他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她们留下一些印象。这天也一样。他见这女人表情阴郁,便断定她必定在心中暗藏着杀机。
  “必将发生什么事。或许,这女人会杀了与她同行的武士。”这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确信。
  但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不想猜测这女人究竟为何要杀自己的同伴。但当他起身如厕,在走廊里再次与那女人擦肩而过时,却十分意外地发现这女人与刚才完全变了个样,变得十分娇媚可人了。这种判若两人的完全改变让他尝到了受骗上当的滋味,同时也让他感到了更大的不安。
  为此他极其罕见地失眠了。辗转反侧,百无聊赖,只好再次起身如厕,尽管尿意一点也没有。经过那女人的房间时,他留意了一下室内的动静。当时夜已深,时已晚,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已灭了灯,唯独这个房间仍然灯光明亮,语声窃窃。那武士显然已醉意朦胧,声音较大,没有多加节制;而与之相应答的,是那女人的莺莺低语声。
  事态的发展显然与他先前的观察大相径庭。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之前的想法,因为他无法忘记深藏在那女人阴郁神情下的杀人之心。
  果然,不过半刻工夫,他的直觉就变成事实。
  寂静的深夜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声,其中混杂着大声的吼叫、两物相撞的钝重声音与凄厉的哀叫声,还有隔扇被撞倒地的声音等等。
  卜传一骨碌翻身跃起。在所有的这一切声响中,他分明地听到了一个男人极度痛苦的低低呻吟声。而且这一切,正是从那对男女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客店里骚动了起来,人们涌向了那个房间。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卜传看到了室内的情况。事态显然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复杂。
  那武士确实被杀死了,但那女人却在一旁恸哭着。两人都近乎全裸,显然事发时两人正在干着淫荡的勾当。但在室内一隅还立着一名年轻的武士。他身材瘦弱,情绪亢奋,手中握着一把钢刀,刀上沾满了鲜血。死者是正与女人行情事时被那年轻武士突然冲进来砍死的。
  他死不瞑目,眼球痛苦地爆了出来,嘴巴张着,口水搭拉,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褥子的一角,颈、肩、背上有好几处不干不脆的刀伤,伤口仍在如潮水般向外涌出鲜血。女人趴在他的身边,裸露的大腿上溅满了鲜血。景象之凄惨与丑恶,让人不忍目睹。
  卜传转过脸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以为这必是情杀无疑。但到了翌日早上,无意间听到的前晚惨剧真相却让他不由大吃了一惊,因为真相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原来女人是手持血刀、呆立一旁的年轻武士的妻子,而那死者是年轻武士的杀父仇人。杀父之仇不能不报。但自己的武艺却明显地不如仇人。于是年轻武士向自己妻子说明了缘由,以牺牲妻子的贞操为代价,终于成功地报了杀父之仇。
  听说了这一真相后,卜传心情沉重,感慨万千。但让他心情沉重与深深感慨的,与其说是年轻武士为报父仇所取的这一方法,不如说是被他人残忍地充作工具、用以实现其自身目的的妻子的心情。
  他久久伫立于二楼窗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对夫妇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店,渐行渐远。而当他将视线落在了低垂着头、拉后一步跟在丈夫身后的妻子那雪白的脖颈上时,他不由地想到了她的未来。
  “会怎么样呢,这女人?”对于卜传来说,他不可能理解一个妻子为了自己可鄙而又不成熟的丈夫而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仇人时的心情,当时他所能想象的,是那女人不久将被抛弃的命运。
  那女人肯定在事先就已作好了事成之后将被抛弃的思想准备,带着这样的思想去为自己可鄙而又不成熟的丈夫尽力的女人之心,究竟是怎样的呢?这件事对卜传女性观的形成无疑意义巨大,因为几乎可以断定正是这个事件确立了他对女性的彻底不信任。
  夫妇俩渐行渐远,其背影也越来越小,小得只如一颗黄豆般,很快就将消失在驿道的远方了,但卜传仍然伫立着,久久地目送着他们,一声自语不自觉间滑出了他口中:“我可信者,唯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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