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千里 侠客走风尘 百丈坪 神童歼异兽
 
2024-07-19 14:47:09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具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具,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从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时便辞谢了。

  方氏弟兄也不勉强。元儿还想问猴儿酒怎样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着给他母亲布菜添酒,孝心甚笃,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饭。方氏弟兄直将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鸡汤,劝乃母喝了,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饭来。

  吃完收拾出去,又给二人安排卧处,原有一间空屋,床被均有。元儿执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需将被子搬来。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话。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结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遗民,没甚门第之见。只是你二人从小娇养,一夜不归,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无须见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关紧要。天一亮,我着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这半晚乐以忘忧,早忘了思家之念,闻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会得。只不过到家不久,要来给伯母请安的。可惜相隔这么远,当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环便问元儿家住何处。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环山堰,如今正在长生宫做佛事。方环拍手笑道:“这就妙了。那环山堰我没去过,长生宫我却是轻车熟路,包你个把时辰就到。此后可以常来常往,真快活死人。”二人闻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厉害,竟敢往人多处跑吗?”

  方环见母亲生气,只得说:“孩儿本无心出山,那日在前山脚一条涧中泅水摸鱼,无心发现一个水洞,水面离洞顶才只二尺,外有藤萝隐蔽,人看不见,水又深,一时好奇,泅了进去。先还不敢深入,后来越泅越远,泅进有半里多地,忽见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为止。洞壁的石头还有闪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径。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来。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妈睡晌午,我带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举在头上,踏水进去。到了黑处点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难走,时明时暗。明处都是些透明的石钟乳,如今有些碍头障脚的都被我割平了。连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见怪物回来。末一次带了刀剑暗器,下决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难走,又恐妈唤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上跑了下去。约计没有半个时辰,便到尽头,又遇见有水阻路。说也奇怪,不但那边石坡和这边一样,及到我由水里泅将出去,照样也是在绝涧下面,有那么一个洞。爬上崖去一看,远山脚底下,便是长生宫的庙宇。只在闷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时连火把也懒得带。先时本不愿见生人。后来见那涧中鱼肥,常去摸鱼。有一次穿鱼的索子被水冲走,上岸寻草穿鱼,无心中遇见一个小道士。我骗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说他师父爱吃活鱼,时常打发他偷偷摸摸到远处去买,要我卖他。

  “我正因妈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该将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妈快没酒喝,埋怨得难受。便和他说我妈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鱼和他换酒。一面我却对二哥说,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妈吃完了,自会拿出来,暗却拿活鱼和他换酒。回来时,总怕被人看见,想法儿躲开。那厮也蠢,拿鱼至多说话两句便走。妈不放心,好在如今有两位哥哥,没酒时好和他要的。妈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杀父之仇未报,为我口腹,使你轻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从今只好将酒戒了。”说时眼圈便红了起来。方氏弟兄闻言,也是伤心落泪。直到方环跪下哭求认罪,甄、裘二人也帮着说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来,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两个哥哥,便露行藏,须知此中实有深意。难怪他两人说,按着日影走的,怎会路差这么远?照此看来,果然尚有捷径。想是天意,使你弟兄们来往亲近。只是他二人不识水性,去时尚可,如来,岂非不便?”

  方环道:“三毛已然想过,日前不是哥哥给妈做了一条小船,准备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吗?那船又小又轻,恰好容得两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将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说二天再来,有我去接,就连此番回去,也不会打湿衣服了。”说罢,又觉才说不去,又去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二位哥哥来时,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问道:“那你怎知道我来?”方老婆子道:“你们预先约准了一个时期,叫三毛到时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发心喜。一屋五人兴高采烈地又谈了一阵,才行分别就卧。

  元儿和方环同卧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谈到天光见曙,二人率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济,先还随着问答,此时业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们,只管说个不休,也不说走。天亮以后,方端在梦中仿佛所见方母在隔屋咳嗽,才从床上跃起。方环也听见隔屋有了响动。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将院中药端了过去。

  元儿才把甄济唤醒。甄济恐姑父母悬念,催着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刚要到厨房去取水净脸,方环已端了一盆凉水和一些锅魁、腊肉进来。二人洗罢,便要过去向方母辞别,方环道:“家母刚用完药,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两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罢了。匆匆吃了些锅魁,饮了些山泉,便托方环致意,与方母请安辞谢。弟兄三人带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门。

  出了树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见前面是一个高崖,崖前一片枣树,约有三四百株,枣林一角,隐隐似有一所茅舍。方环指着那茅舍说道:“那枣林深处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还有个表弟,生着一把子蛮力,与我很说得来。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对,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来见吧。他家比我家还来早好多年。此处山深路险,人迹不到。除我两家,这多年只昨日遇见你两个,也真是奇逢了。”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崖下,路势也甚险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轻力健,略一攀跃,便从岩隙穿过。耳闻水声潺潺,一条碧流横亘路侧,绿波涟漪,清澈见底,其深约在丈许。

  方环便唤二人止步,刚道得一声:“我给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缘纵跃,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见他钻入一个岩穴里去。不多一会儿,现身出来,喊了一声“哥哥接住”,便将一条小舟从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绳抛了下来。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凿空所制,大有两抱,长有丈许,外方内圆,两头尖。虽然不假漆饰,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十来斤轻重,刚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环已从崖上跃入舟中,真个比燕还轻,一些声响皆无。

  二人好生钦佩,夸赞不置。方环道:“二位哥哥,且莫夸奖我,我这算什么?家母昨晚说,甄大哥还差些,若论天资,三哥生就仙骨,将来怕不是剑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还强得多呢。只不过目前未遇名师,无人传授罢了。”说罢,三人已将小舟反抬入水内。

  方环请二人坐定,说声:“献丑。”先将上下衣服脱去,放入舟内。推舟离岸,然后将身往水中一顺,两手推着舟的后沿,两足踹水,乱流而行,其疾若驶。二人见舟中除了坐卧之处,还有两柄木桨,便要方环上来同划,无须在水里费力。方环笑道:“这半里多水路还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还是这样走要快得多。”说罢,率性头往水中钻去,两手抓着舟底预置的木樁,推行起来,比前更快。那水底尽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见方环赤着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条大人鱼一般。

  方环探头出水,换气不过两三次,已然离水洞不远。那里水面更阔,流急波怒,溪声如雷。两边危岩低覆,形势愈险。方环忽然将舟推向一处岩凹,用舟中的草绳系在石上。将那些藤蔓拉开,现出水洞。解了草绳,请二人点好火把卧下,推舟进入水洞。初入内时,那洞顶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内越高,一会儿又低压下来,最低之处离舟不逾数寸。二人执着火把,好将身朝外,以防火烟呛人。火光中见洞顶、洞壁满生绿苔,碧鲜鲜又肥又厚。行有半个时辰,洞顶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际。三人将舟拉了上去,抬着行走,约有两三里路,果然到处都是光闪闪的乳钟,依稀可辨景物。逐渐由明转暗,又入水道,二次将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这条水道,不但经行之路与头一个水洞相似,竟连沿途景物,路之远近,也一般无二。二人连声称奇,指点谈说,不觉行离洞口不远,方环首先一个猛子穿出洞去,探头一看,四外无人,才将小舟引出。寻了适当地方系住,与二人话别,彼此那么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请方环到长生宫去游玩一番,方环道:“论理,原该与伯父伯母请安,无奈仇家厉害,怕露形迹,宫中小道士又有几个认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责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来,我们也多来往过几次,那时再伺登门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须时日,此船暂时无用,我便将它留在水洞以内,以便迎接两位哥哥前往。至于时间,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巳之间,必来一次。两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过空跑一次,强如和小道士换酒,也不妨事。后日还来,昨晚托买的东西和好酒,请即代我买好,以便明日我来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难舍,后来实在动于厉害,才恋恋而止。方环送二人离舟上岸,守着母训,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环推舟入了水洞,才行觅路往长生宫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归,友仁早想起当年罗鹭预言,知道急也无用,只派人跟踪寻找。却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带去,老家人不曾跟随。喊来埋怨一顿,将家中用人全数打发去往山中寻找,又怪友仁当晚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着急分说,宫外小道士早看见二人手拉手走了回来,连忙飞跑入内送信。这一来,简直和天上掉下个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将去人追回,自己首先赶了出来,一见二人,喜喜欢欢无恙回转,先把甄济数说了几句。又骂元儿不该贪玩,使父母担忧。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只管盘问不休。元儿当着外人不便分说,略为告罪,随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内见了友仁。

  等人静后,元儿悄悄说了一个大概,只隐起水洞行舟一节,说是山中迷路,多亏一家隐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来。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济、元儿订了金兰之谊,越发高兴。元儿见父母心喜,便说答应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还应送些礼物。友仁也想认识这家,只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说送礼,忙命人去备办。元儿说是无须,自己已然问过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需交钱,仍由自己与甄济去备办。甄氏便给二人取了十两银子,吩咐不够再拿。

  二人出来,带人到了城内,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环所说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过四两多银子。甄氏以为荒山穷途,蒙人接引,无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礼还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寻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带去。因为第一天迷路,特派两个精干长年跟随。元儿再三不肯,说:“那家隐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风声。相隔既近,明日他还亲自来接,决无一失。”执意不要人跟。甄氏还不放心,又去问甄济,竟与元儿所说一般。知他素来老成谨慎,只好作罢。友仁料那家必有隐情,便不再问。甄氏因家中有事,再三嘱咐明日要过午才来,二人如去,当晚必须回转,以免悬念。元儿口中唯唯,却想和方氏弟兄多盘桓些时。等晚间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说明,去了如果时晚,便住一宵。

  友仁这才料出不在近处,细一盘问。元儿仗着父亲素日放任,总可商量,只得把细情说了。友仁溺爱元儿,便答应代他二人隐瞒。只吩咐明早前去,至迟后日午前必要回转,当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济忽得家中急报,说乃母有病甚重,催他连夜回家。甄济大吃一惊,只得别了友仁父子,连夜进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济一走,元儿自是略觉扫兴。友仁因他拿着许多布帛东西,不带从人,恐有不便,元儿还是力辞,友仁也强不过他,只得命将所有礼物装入一个竹篮之内带好。到了辰刻,乘宫中和尚道士念经之际,偷偷捧了竹篮,走向宫外昨日来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长年俱都忙于照料经堂,无人知晓。元儿四顾无人,两手举起竹篮,连跑带纵,下崖到了涧边,见水流汤汤,人舟未见。正以为来早了些,忽见水洞口壁上藤蔓分处,一舟刺出。舟尾起伏之间,忽隆一声,方环从水里赤条条跃入舟内,持起双桨,拨水如飞,顷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忙把竹篮递将下去。

  方环将元儿接入舟中,说一声:“三哥,我们到了里面再谈吧。”说罢,站在船头,将身往水里一顺,早又分波而入。两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入水洞。复翻身将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将松燎点起,两手扶舟,探头水面,与方环两人一问一答,且行且谈,感情越发深厚。不多时到中节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觉路长,已到水洞出口。方环将舟藏好,抢了竹篮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药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扫地浇花,见方环接得元儿同来,心中甚喜。又见带了不少东西,打开竹篮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无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对方环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订交,便向人家要这许多东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环咕嘟着嘴答道:“我们既是自己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这里要用,又无处去买。三哥是富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时常和表姊要来着?莫不成她是女的,还比我们弟兄亲些?从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东少西,也省得你说我将表姊气走,闹得没法。”

  方端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再理方环,只问甄济为何不来。元儿说了缘故,俱都代他愁烦。因知元儿、甄济也要来,弟兄二人从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杀了只肥鸡熏闷着,准备来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谈了一会儿。

  午时过去,方氏弟兄闻得方母咳声,忙走进去,服侍好了,方环出来招呼元儿进去。

  元儿拜见之后,方母唤近前去,拉着手说道:“你生长富家,难为你点点年纪,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来,又送我母子这些礼物。山中无可奉赠,等回时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谢吧。”元儿将来时恳求父亲不要带人的话说了,以便晚了自己还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记着,少时饭后,可由方环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鸡野味与元儿带去。元儿知父母都爱吃嫩小鸡,如果推辞,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东西,连忙称谢,说自己也愿同去打猎。方母道:“那里山势险峻,人路不到,惯出毒蛇猛兽。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这里你是初来,也还新鲜。想打猎也有,不过没有肥的山鸡罢了。”元儿只得应了。

  方端走进后房,端了午饭进来。方母照例饭前须饮二杯。兄弟三人陪着吃饱,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谈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随方环走出,方端早已带了兵刃暗器出来,招呼方环到时早回,不要走远,径往后山猎雉去了。方环也进屋去,拿了一柄长剑、一把护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钓鱼的竿子出来,问元儿想怎样玩。元儿意在打猎。方环便将兵刃分了,领元儿出了树林,径往东方悬崖上走去。

  走有两里多路,元儿忍不住问道:“我们都走出来,休说伯母无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兽,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点子篱笆门,要惊吓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环笑道:“你莫小看我母亲。这是她老人家中了阴寒,不能下地。就这样,多厉害的野兽,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动手呢。还记得初搬来时,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要下雪,去捡干柴。天也是这般时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额,怕不比老黄牛还大。业已撞破窗户,到了屋内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将那大虎的头击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声,才得进了窗户,她老人家拿起床前袖箭,将虎眼双双打瞎。正巧我听见虎啸赶回,将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点没将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转动,若论本领,我哥哥也只不过学会了一半呢。这一打坐,要到黄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课。我弟兄有时在家,也无事做,如有察觉,自会醒的。”元儿闻言,好不惊羡钦佩。

  行行说说,不觉又翻了两个山坡,转过几处丛林密菁。休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兔之类都未遇上。方环诧异道:“这黄桷树一带,虎豹虽不常见,林菁中狼鹿獾兔之类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来?”说罢,找了一阵,实是没有。算计方母虽还不到醒的时候,毕竟家中无人,有些挂念,只得扫兴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环忽觉内急,打算择地大解,请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会追上。元儿原想在路侧等他,方环执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经行之处,恰巧是东西横巨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别时方环忘了说明途径,元儿独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环,已两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处云烟苍莽,野花怒放,泉响松涛,清脆娱耳。

  元儿心里一开,便学甄济前日纵跃之法,信步往下面纵去,接连几次,便到岭下。

  穿过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宽。元儿估量纵不过去,便缘着溪边行走,打算择地越过。谁知越绕越远,溪面是更宽,对溪形势也变成一片峭壁,过去也难以攀缘。方环终不见追来,恐入歧路,只得再往回走。

  那溪原有好几处支流,去时不曾留心,无心中又将回路走错。见一处溪流甚窄,虽是急流汹涌,相隔不过数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见?白走些路。便退身蓄势,跑至溪边,一跃而过。纵往高处一看,脚底一片枣林,正是那日方环所说姑父家中,才知绕行已远。还算好,认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环已然到家,恐他悬念,急匆匆纵了下来,放步往枣林之中便跑。

  方环姑父的家,原在枣林深处。林中除了枣树外,还杂生着几株桃杏榛栗之类的果树,开花结实,衬着一片枣花,含蕊飘香,间以红紫,景物甚是清丽。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枣林,过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无心观赏。正在急行之间,耳旁似听枣林一角有一种怪声低啸,接着便是密林骚动之音。因枣林快要走完,转过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声。

  就在将出林的当儿,忽然一个东西从头上打下,元儿忙中没有留神,正打在肩头上面,叭的一下,咕噜噜滚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乃是在一株大桃树下,打自己的是一个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业已皮开浆流。以为桃熟自落,无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见那树上的桃青红相间,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饮,想就便爬上树去,采十个八个,带回去与方家母子同吃。刚一停顿,忽听树枝微微响了两下,又从树梢坠下两个大肥桃来。元儿手疾眼快,一伸两手,双双接着。一看,那桃红肥欲绽,清香扑鼻,越发口馋。微擦了擦,顺手拿在嘴边咬了一口,真是浆多汁甜,顺着口边直流甜水,越发不舍。

  元儿见那一只桃上还带着一点断枝,附着两片小青叶,似像人用刀削断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诧。待要往树上爬时,耳旁又听嗖嗖连声,桃枝、桃叶及碗大桃实纷纷无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细想坠落原因,只怕跌碎可惜,挥动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接,接了来,便放在地上,又接。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个,元儿双手哪里招得许多。临完一数,被自己完整接着没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来个。余下二三十个,全都跌得稀烂,个个肥大红鲜。元儿心虽惊异,只是四顾无人,树上又无甚东西,始终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这好比天赠我一般,省我费力,且不管它。”见桃大手小,拿不了许多,便将长衣脱下,将桃兜起。

  前走没有几步,便听侧面不远树顶上有人莽声莽气地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我家的桃,连谢都不道一声么?”说话声中,早有一条黑影从相隔丈许远近的一株枣树荫中飞向身旁,把元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狮鼻,阔口大耳,短发披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赤着上身,露着一身肉,两臂虬筋显露。右手拿着一个又似弓又似弩的东西,笑嘻嘻站在当地。

  元儿毕竟聪明过人。起初因这小孩突如其来,变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苗刀早已跃跃欲试。及至看清来人,猛想起方环所说那家姑表亲戚,这里又并无别的人家,料是方环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问,笑答道:“这桃是从树上坠落下来,我见可惜才拣的。纵是你家树,我没动手去采,难道有甚过错?”那小孩好似被元儿这几句话问住,略停了停,答道:“树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个我看。”一面说,手往腰间挂的一个小布囊内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

  话刚说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将身往树上纵去,行动真比猴子还快,似在树枝上寻找什么。展眼工夫,又跳下来,对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给你看。”说罢,手举弩弓,将手一抬,耳听嗖的一声,树枝微一闪动,又有一个碗大的桃坠将下来。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发惊奇,便对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给我看,我还只当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还了你吧。”

  那小孩闻言,黑脸一红,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别的不说,你既拿着弓刀,必然会些武艺,我们两个人比上一回,赢了我,不但送你桃子,还拜你为师;输了,也请你吃桃。你看好吗?”说完,放下弓弩,将身一纵,到了林外,脚分丁字,左手护肋,右臂剑指冲天,摆了一个招式,点首直喊:“快来!”

  元儿哪会武艺,不禁着忙,可又不愿认输,虽猜出他是方家表亲,因方氏弟兄再三嘱咐,不愿人前头显露形迹,不先将人问明,不便说出。想了想,答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拿着刀,你是一双空手,这事太不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来,我们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两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枣林深处那一家,只需把话说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见他所行路径不对,好在就隔着一个广坪,离方家不远,仗着腿快,跑回去约了方环再来,也省吃亏。谁知那小孩却是粗中有细,说道:“你是不愿和我动手,想溜么?比武难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样?”说时,见元儿迟疑,一不耐烦,又纵回来。一伸手,刚要夺去元儿的刀,立逼着动手,忽然大声叫道:“你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会到你手内?来时又不是那条路。你要是杨老贼家的,今日须不放你过去。”说罢,两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闻言,如释重负,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来玩,去那边打猎,回来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绕道枣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们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将信将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说过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说诳话,莫说他,就我一个,也将你劈了。我替你拿着桃子,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道旁树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乱动乱摇,呼呼作响,鼻孔中还闻见一股子膻气。刚说了一声:“好大风!”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这风不似寻常的风,定有老虎跟来。”元儿正在惶顾之间,又听小孩大喝道:“怪物来了,还不快躲!”言还未了,将身一纵,早往路侧高崖纵了上去。

  元儿闻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没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虚,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纵上崖。身刚立起,猛觉眼前两股红光一亮,接着便听一声初入林时所闻的怪啸,只是要响亮得多。那桃树便咔嚓一声断了下来。元儿抬头一看,离身不过两丈,桃树枣树间蹿出一只怪兽,高约五尺,身长足有一丈开外,通身金黄。眼射红光,有饭碗大小。

  一张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喷烟吐沫。正从林中向自己头顶扑来,身挨处,合抱一株桃树,被它凭空折断。真是奇形怪相,凶恶无与伦比。只吓得元儿毛发皆竖,冷汗直流。惊慌忙乱中,哪敢细看怪物形相,一时情急,连忙闪身躲过,用手中桃包弓弩迎头打去,往斜刺里纵出两丈远近。

  那个怪物扑了个空,怒发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来,元儿虽有异资,天生身轻力大,并未学过武艺,全仗灵机应变。身一立定,刚想往百丈坪那边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风,二次纵来,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纵,说不定便许落在怪物的两只小木桶粗细的钢爪之下。危急之顷,忽生急智,反迎怪物纵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纵起,忽然崖上飞来几块大石头,全打中怪物头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没有察觉,依旧追扑元儿。那崖上发下来的大石头也打个不休。末后一块石头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红眼之上,虽未将它打瞎,想是负痛情急,怪啸一声,匍匐当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伤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黄烟。一条七八尺长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响。

  元儿昏头转向,竟自忘了逃走。这时势子一缓,才得隐身一块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侧面身形,除长大和初见时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针一般,耀日生光。头上却是根毛俱无,长着不少半尺大小的癞包,鼓凸凸一头皆满。还有一双红睛火眼,也是凸出,直泛凶光。最奇怪是,除前后四条像小树干一般的粗腿外,还生着两排尺许长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缩,看去甚是坚锐。这种怪物,漫说《山海经》所不载,平时也未听人说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飞下一块石头,发处正当元儿身后,这一下又将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鸣谷应的怪啸了一声,沙沙连响,立起身来,昂头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会发觉往元儿存身所在扑来。吓得元儿心胆皆裂。幸而藏处侧面是一个石凹,宽有数尺,长有丈许。这会儿工夫,元儿已知怪物来势,哪敢起身纵逃,顺着石凹往侧纵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沙沙之声,藏身处一块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钢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误认打它双目之石是元儿所发,如何肯舍,又是一声怪啸,追上坪来。这坪更是一坦平阳,并无藏身之处。

  元儿随着那怪物纵没两个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这里邻近方家,病母在床,岂可引虎入室?”再一想到事有命定。这东西也只力大凶猛,纵跳得高,并不似常闻人说的妖怪厉害,想必是山中猛兽。适才自己几次从它肚腹下穿过,看见小腹上生着一条比身还长的东西,和驴马的鞭一样。落地时节,腹旁两列小脚便齐往当中,将那东西包拢,跳起时才得张开。自己虽手持一把快苗刀,无奈不会武艺,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块打在它眼上,休说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进去,岂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软绵绵的,护持又紧,想必是个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兽,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个死中求活?等它扑来,遇上机会,给它一刀试试。

  元儿主意一定,知道逃入林中,要是方氏弟兄未归,恐伤方母,自己虽然身轻灵巧,却没有怪物纵跳高远,还是难得活命。一经拼死求生,不由胆力顿壮,雄心陡起。右手紧持刀把,定睛留神,静等机会,又纵逃有几个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时矜持误事,失之交臂,便是迟速不合错过。眼看日薄崦嵫,暝色将至,那怪物一双火眼反倒越发明亮,闪闪放光;自己却累了个汗流浃背,焦悚万分。

  元儿正在着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远纵起。元儿把心一横,大喝一声:“死活便是你吧!”将身往怪物近腹冲过。就乘怪物身悬空中,刚要打自己头上蹿过之际,强镇心神,将身往起一纵,觑准怪物腹下那条累垂长鞭,举着苗刀刚刚挥过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声怒吼,手中苗刀已被怪物钢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坠。知道性命难保,喊一声:“我命休矣!”坠地时节,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声,人已晕死过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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