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飙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2024-07-26 09:21:12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间,忽听外面笑语脚步奔腾之声。岩户木棚门启处,先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的连身扭转,慢腾腾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绿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剑匣硌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惦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儿,明早便即可复原。你已大劳了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儿,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言甄家被祸,甄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一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弟兄,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泣告,求神佛保佑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母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入省营救,元儿投奔金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相隔太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蹿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诳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甚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僻青城后山,回环纡远,路多螺形,尽是鸟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太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惊,便连夜往山中追寻下去。寻了二日,杳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念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

  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正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鞭崖,怎的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这晚父子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的随风飘舞,两眼碧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正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做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跑。

  铜冠叟知有故事,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三连珠金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精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了先入之见。一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见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将手掌将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言还未了,元儿身已纵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硬硌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元儿身后双剑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氅,将元儿兜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自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双侠之一。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余里一个山洞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境况和铜冠叟差不多。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习武,不问外事,只是还有几个徒弟随着,比较人数要多些罢了。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中住着。

  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致人死命,太以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了,也不回去。”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了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刘师哥同去。

  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缘故,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需照此做下去,守到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间,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莳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活该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太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抚养成人,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末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太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报仇。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加大了一番人工添补。居所前后及水旁崖际,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几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葩竞艳,玉雪霏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正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的未送年货?想是为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的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逖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

  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礼不稀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癖好,真不枉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手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回家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就在前面梅花林中,将那磐石上的雪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高兴,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儿,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高兴时节,忌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尺方圆的圈子。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需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踏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六四七大乘万胜拳。除王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率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

  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辞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做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楹通连,相隔不远。

  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儿,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说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天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王元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火焰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插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入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见刘义和师弟亲近,屡次出游,越带越远,今晚见他和师弟打手势,便相继装睡,形迹可疑,偏师弟又在此时不见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出。再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鬼。”雷春方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出寻的人已各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都死亡净绝。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见老夫不传,竟不惜下苦功,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害我儿。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除了日里走过,记熟道路,漫说难走,不知地点,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明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来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

  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材,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材,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过头来?莫不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岂非弄巧成拙?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了初五,即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

  “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

  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颜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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