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刹 巧获奇书
 
2024-07-26 09:32:48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话说元儿的父亲友仁,自从营救甄济的父母,田产耗去大半,仗着妻子甄氏持家勤俭,依然不失素封之家。读书课子,倒也安闲。友仁想起元儿自从打发他出走,只有铜冠叟来过一次信,说人已到达金鞭崖,寄寓方氏兄弟家中,不久便要上崖去拜仙师,以后便断了音信。还有内侄甄济,也是避祸出走,一去不归。甄氏每日想道:“此子有一身本领,虽不致死于虎狼之口,但是他父母事已平息,全家均往云南,投庇在旧上司宇下,以免再有牵连。甄济在外,不会不知道一点信息,怎的也没有回来探听?”友仁更大是不解,又想他和方氏兄弟原有同盟之谊,许和元儿都在一处学习武功,也说不定。

  友仁几次想打发人去至金鞭崖探望元儿与甄济下落,又因铜冠叟来时,谈起那里山高路险,猛兽毒蛇甚多,常人不能到达,去了休想生还,也就止了念头。

  这日友仁夫妻对坐谈话,又提起元儿久无音信之事,正在思子情殷,忽然老长年裘老二飞跑进来报道:“元少爷回来了,还同了一个体面小姑娘。”言还未了,友仁已听得门外喊:“爹爹!”果是元儿同了一个容颜极美,平常人家装束的少女。元儿进来,放下手中包裹,先向友仁夫妻跪下行礼。喜得甄氏心花怒放,忙将二人搀起。也不暇细问经过,先喊长年:“快些打水与少爷小姐们洗面,叫伙房安排吃的,晚饭煮腊肉豆花。并派人到学里去把小少爷们接来,说他哥哥回来了。”一面又把南绮拉到怀中,看了又看,向元儿道:“你这姊妹也是方家的么?怎会一个人同你来此?”

  元儿见旁边丫头佣妇咸集,不便明言,便支吾道:“儿子和南姊走了许多路,缓缓气,少时人静再说吧。”友仁见他红着一张脸,吞吞吐吐,便把丫鬟仆妇们支了出去。

  元儿见房中无有外人,重又跪下,请了罪。然后起立,从入山遭险、为山虎所困绝粮说起,直说到万花山订婚,奉命下山。因见南绮云裳仙裾,恐惊外人耳目,下山时,特地飞向城市中将自己那粒宝珠当了数十两银子,买了一身常人衣服,与南姊更换。又一同飞向近县,雇了轿子回来,向父母请安禀告,与南绮正了名分,然后一同出外行道。只瞒起甄济为奸人引诱,入了邪道一层,以免甄氏闻之伤心。

  友仁虽是礼法旧家,知道元儿身具仙根,与常人两样,又是仙人主持婚事,再加南绮端庄淑雅,美如天仙,知非尘世中人。佳儿得此佳媳,喜欢都喜欢不过,哪有丝毫责怪之理。当下便由友仁传语全家,说南绮是个诗书世家的孤女,幼失父母,寄养方家,由方母与老师为媒,因方母有病,山中不便置办,元儿又未告父母,特命随了元儿回来,禀命完婚等语。友仁乡居多年,与戚友素少往还,又是存心不事铺张,故喜信传出去,只有一些左近的乡族邻里来贺,人并不多,除惊新娘太美外,俱都不疑有他。当下便由友仁夫妇为他二人择吉合卺。

  元儿原打算回家禀明父母,正了名分,少住即去,偏有这许多俗礼纠缠,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后来一想,自己久违定省,此去一别,至少又须一年半载才得归省,正好借此承欢几日,也就不再置念。

  转是南绮虽然生自仙家,红尘尚是初到,见了人世上许多物事,俱觉新奇。又加甄氏爱怜体贴,胜逾亲生。两个兄弟天资也都不恶,因听母亲说新嫂嫂是仙人下凡,南绮又天真烂漫,常用法术变幻,逗引小兄弟们取乐,因此一下学便纠缠不清,甚显亲热。虽循俗礼,在未拜堂以前,不与元儿相见,倒也不觉难耐。

  依了甄氏,爱子初归,又有这么天仙一般的美媳,恨不能把吉期拖得远些,多留些日子,才称心如意。还是友仁知道玄门教规素严,恐耽延日久,误了师命,强主持着将吉期提早,择定月中。等二人完婚,过了满月,再借元儿送媳妇归宁为名,出外行道。

  元儿在邻县当去的一粒宝珠,也着人去赎了回来。元儿结婚那日,自有一番应有文章,全家只说是一双两好,谁也料不到二人仍是名色夫妻,始终同床异梦。

  光阴易逝,转眼满月。友仁因元儿此次出外积修外功,少不得要力行善事,还有路上用的盘川,也须带富足些。便和甄氏商量,将家中积年存备的一些余金,命人换了金条,与元儿带在身旁备用。甄氏心疼爱子,还要和上次出门一般,要他带些路菜起身。

  友仁笑道:“他们已能和罗妹夫一样上下青天,飞行绝迹的了。此去山行野宿,逐处皆可安身。那金银如非带去做好事,都无用处。元儿背人和我说,离家百里,行囊便须丢却,要带好些东西去,不过形式而已。还带这些累赘东西则甚?你没见元儿还不怎显,新媳妇吃我家的酒饭,只沾一沾唇应景么?”

  说时,元儿见南绮站在甄氏身侧,抿着嘴直笑,猛想起父母虽因那年服了罗姑丈所赠灵丹,从无病痛,毕竟渐入暮年。也朝峨眉默祝,取了几粒灵丹,与友仁夫妇服了。又因回来那日,南绮曾将带来的万花凉露取了几滴,和了山泉,遍饮父母弟兄。个个赞不绝口,说是服后口中甘芳,心清神爽,要将那一葫芦万花凉露全都留给父母。甄氏知是元儿夫妇长途中的饮料,执意不肯,小夫妻再三劝说,才勉强留了半葫芦。这临歧话别,老少个个依恋,又耽误了大半天,才得分手。

  元儿、南绮拜别出门,先坐家中备的小轿走向邻县后,便借词改坐船走,打发掉轿夫。走向无人之处,将行李抛弃。仍带了来时包裹和应用的东西,同驾剑光,先往贵州省城飞去。照朱梅飞剑传谕,二人到了滇黔交界,便须降下,和寻常客旅一般,往省城走去,时时考查民间不平之事,无故不再御剑飞行。二人在家中已将道路方向问好,飞行了一阵,快达贵州省境。只见下面山岭雄秀,绵亘不断,除有时发现一些深山里的野苗外,往往数百里不见人烟。元儿恐赶过了路,打算择一个靠近城镇的隐僻之所降下,再行问路前进。且行且想,一眼看到前面长岭前横,甚是险峻。岭这面童山濯濯,尺树不生。岭脊那面似有一缕缕炊烟复起,由似断还连的岭脊凹处袅袅上升,摇曳天空,随着微风飘荡。忙招呼南绮,径往岭脊凹处降下。

  落地一看,荒山寂寂,四无人踪,两头俱是峭壁,排天直起。偶一说话,回音反应,半晌不绝,真是幽静已极。二人便往前面有炊烟的所在走去。谁知那岭凹在天空看去不大,下来前行却是很远,走了十余里路,才得越过。刚刚走到岭那一面,忽见丛莽茂密,山花怒放,迥与来路不同,宛然另一世界。加上时当春暮,到处都是秾李夭桃,竞艳争妍;古木森森,碧荫如幕;岩高山转,径险峰回。越显雄奇清丽,风景非常。

  二人见林莽郁葱,花荫匝地,除了有时遇上一些天生的石路外,连个樵径都无,不似有甚人家居住神气,再望前途,炊烟已杳,更无寻处。元儿奇怪道:“适才明见炊烟上升晴空,就在近处,怎的到此,人家不见,连炊烟都没有了?”南绮道:“你看错了,莫是云吧?”元儿道:“我自服灵药以后,目力比先前要好得多。何况自幼生长乡间,见惯了的,怎连炊烟和云都分不出来?”南绮道:“万花山有时也煮熟东西,只是用那地火,炊烟原不曾见过。还是那日在你家,同了二弟在后园坡上看花,见伙房中的烟囱有白烟袅袅升起,才得亲见,也不过高出房顶丈许,随风散去。适才我们在空中,离地差不多有好几百丈。就这山凹低处,也有数十丈高下。看那烟就在我们前面足下飘扬,聚而不散,一点点热气,怎会飞得那般高呢?后来落下,走入山凹,被高崖一挡,就看不见了。听姊姊常说,深山大泽,实有龙蛇,山行如有异状,必有怪物潜伏。看那烟来得奇特,我们莫要大意呢。”

  元儿闻言,忽然醒悟。细揣那烟,果与寻常炊烟不同;而且已是过午,不是山民做饭时候。只因忘了自己身在高处,也把那烟当作平处看,所以认错。便答道:“这次我们奉命下山,原是为世除害,如遇见有甚妖物异类,正可拿它试剑除害,怕它何来?”

  南绮道:“上次紫玲姊姊嘱咐我说,我二人异日下山,险难正多,逐处都要留神。你本领能有多大?不过练了两口好剑罢了。骤遇厉害妖物,如事先没有防备,不等你下手,先吃了大亏,谁来解救?若和你上次遇见妖人一样,那才糟呢。”

  元儿闻言,脸上一红。因为发觉前面有了妖迹,便停了寻觅人家之想。一路端详适才所见白烟升处,留心往前找去。南绮又断定那白烟升处离此不远,如再驾剑光升空观察,恐将妖物惊觉,仍主张步行探寻。走约里许,终无动静。细查左近草木,也无异状。

  刚想走向高处一看,忽闻流水之声。行处是个斜坡,并无溪涧,照水响处找去,才知发自路侧丛莽之中。南绮拔出剑来,拨开灌木一看,原来是一条极窄的水沟,宽才尺许。但泉水滚滚,其流甚疾,飞珠溅沫,触石有声。用剑一探甚深,又折下一根丈许长的树枝往下一试,仍不到底。正在试水深浅,忽然手中一松,那树枝竟齐水淹处断去,沉底不起,以为偶然如此,再拔了两根长竹一探,不特其深莫测,仍是一入水,转眼便断。知是毒水,心中一动。

  南绮便叫元儿也将剑拔出,削去两旁丛莽一看,那水源竟发自右侧面高崖之上,顺着崖坡下流,一条水沟也不知多长,笔也似直。仗着宝剑锋利非常,挨着那多年野生的灌木密菁,如摧枯拉朽一般,不消多时,便将那条水沟两面的草木削去,开出一条二尺多宽的夹水小道。下流落底之处,二人并未查看,只管循着水源往上开辟。由下往上约有里许之遥,路也越发险峻。又走了半箭多地,才到了尽头之处。前面的危崖忽然凹了进去,其深约有十丈。怪石底处,摇摇欲坠,隐隐闻得地底怪啸之声。到此已是寸草不生。走将进去一看,那条又深又窄的水沟,直达崖凹深处。靠壁中间现出一个深穴,那水便从穴中箭射一般冲出,仍是一条沟道,凹中景象甚是阴森。

  二人看了一阵,看不出所以然来。元儿见那水穴甚大,偶想起身带宝珠,可以烛幽照暗。试取出来,侧身探头进去,用珠往里一照,只见那洞穴外观险恶,里面却是宽大平坦。光影中那股奇水,竟和一根银箭相似,在地面上闪动,别的也无异状。元儿一时动了好奇之想,打算进洞看看那水源究从何处发出,怎会有腐木消石之力,便和南绮商量。南绮也和元儿同样心理。为防万一有甚变故,各将应用法宝、飞剑准备停当,仍用珠光照路,从侧面飞身而入。谁知那洞竟深得异常,连元儿那般好的目力,都看不到底。冷气侵入,胜于寒飙。

  正行之间,元儿见前面毛茸茸一团。再往前看,便不见那条水影。猜是水源快近,心里一急,便加紧往前飞走,眼看达到,猛又见那水沟尽处的黑影中有水雾腾起。方在辨视,忽听身后“咦”了一声,一道光华,直朝那黑影飞去。元儿见南绮忽然越过自己,运用玄功,飞剑上前,料知出了事故,忙即催动剑光,随后赶去。这时黑影中的白雾越发浓厚,珠光照处,元儿也同时看出有异,不由大吃一惊。二人因那黑影中的怪物生相奇恶,又大又长,不敢稍为怠慢,俱都不问青红皂白,两道剑光,一先一后,相次发出手去。那怪物想已睡熟半日,为二人声息惊醒。刚得睁眼,两道剑光接着飞来,拦身一绕,不但没有等它张口喷毒,连吼都未吼出声来,只鼻子里嗡了一下,当时了账。

  原来南绮经历虽少,毕竟要细心些。她紧随元儿身后,正行之间,忽然一眼望到前面那团黑影中所发出来的白气,竟和适才洞外所见的炊烟一样,情知有异。再定睛一看,烟气笼绕中,还隐隐有两三点碗大的绿光闪动。那沟中毒水,也是这怪物在那里作祟。因元儿在前还未发觉,恐有失误,决计先下手为强。身临已近,也顾不得招呼元儿,脱口“咦”了一声,飞身过去,就是一剑。

  那怪物原名九眼神蟒,大约长有十围,形象极怪,有头无颈,没有五官,只在前胸上生着九个碗大的眼睛,却兼备耳目之用。食物之时,全凭九眼吸力。无论什么野兽虫豸,多恶毒的东西,只要它目光能及,便被它吸住,沾在眼上,不消多时,便化成脓血,全都到了它的肚内。这怪物又没后窍,吃东西有进无出。除九眼外,还有一个肚脐,长而不圆,约有尺许,终年长开,流出毒水。这水所经之处的草木皆有了毒,人服必死,没有救法。所幸这怪物虽然贪狠恶毒,却是上下左右一团。只在肚腹以下生着十八个小足,托着这么一个庞大的身体,臃肿非常,行动极迟缓。其性又爱贪睡,除当正子午时外出吞吸日精月华外,永远伏在阴暗之地,眠而不醒。目光所见又短,不比别的怪物灵敏。醒时非九眼齐开,不能行动。哪还经得起元儿、南绮二人的双剑同发,所以死得那般容易。

  不过这九眼神蟒乃是两个,一雌一雄。二人所斩是个雄蟒。还有一个雌蟒,在这洞底地穴之内。适才二人入洞时,所闻地底啸声,便是此物。因为正生产小蟒,没有外出。

  二人只搜完了后洞,以为怪物只有一个,业已杀死。一时疏忽,未曾想到入洞时所闻地底怪啸,以致留下异日祸根。虽然是个大错,可是雌蟒如也同在地上,照怪物素习,雌雄同居,必定相隔数丈,互相喷毒为乐,一个被杀,另一个必然警觉,二人能否平安脱险,不为所伤,尚属难定呢。这且不言。

  元儿、南绮剑斩妖物之后,闻见奇腥刺脑,头目昏眩,知道其毒非凡,不敢近前。又恐洞里面还有余怪,便绕着飞越过去。前进不远,四壁钟乳渐多,映着手上珠光,宛如珠缨锦屏,甚是美观,却不再见怪踪。越走洞道越窄,连前计算,已行有三四十里。忽见前面隐隐有光,飞近前去一看,业已到了出口之所。洞口约可通人,奇石掩覆,蛛网尘封。洞外也是危崖高耸,草木密茂。遥望左近,一片参天古树,林荫中隐隐见有红墙掩映,仿佛庙宇。

  依了元儿,因为洞中怪物奇毒无比,虽已身死,倘有人误入洞内,为余毒所中,岂不送命?还有那条水沟,既能腐石消木,其毒可知。那水到怪物身前便止,想是怪物所喷,也不能留着害人。想回转前洞,将洞口用石堵死,再将那条水沟一齐填没。南绮一则不愿再闻嗅怪物那股子奇腥之味;二则因那水沟又长又深,一时半时怎填得满?估量这里数百里不见人烟,极其隐僻,路又奇危绝险,绝不会有人由此经过,再加水沟深藏丛草灌木之中,现时虽被二人开出一条小径,不是预知寻觅,日久草长,又复遮蔽,更难发现。何况怪物已死,毒源已绝,溪即干涸,怎会害人,何必多费这一番冤枉气力?

  元儿闻了,只得作罢。因后洞这一方面地势比较平坦,元儿仍恐有人误入洞内,中了蟒毒,见洞顶上突出一块很大的危石,正好用来封洞。便将剑光飞起,绕着那石只一转,一块重有万斤,大约数丈的危石便倒塌下来,恰巧落在洞门凹处,嵌得紧紧的,将洞口封住。这一来,又在无心中将那条雌蟒的出口断去一面。

  元儿仔细看了看,见人兽都难走近,才放了心。前望那片树林,甚是郁葱,既已发现庙墙,想来左近必有人家。便和南绮略为整顿衣履,弹了弹身上尘土,便往树林中有庙墙那一面走去。入林一看,树上落叶淤积尺许,看神气纵有庙宇,也是荒山坍废的古刹,未必有人。正觉有些失望,忽听南绮娇唤:“元弟慢走,这不是有人打此经过,留下的脚印么?”元儿侧脸往地下一看,果然积叶上有一行很深的足印,其长约有二尺,宽约五寸,比起常人足迹大过一倍还多。这时经行之处,乃是一片梧桐树下,碧干亭亭,参天直立数十丈。每树相隔较稀,又无繁枝密桠。那积年落下的桐叶,饱受雨淋日晒,都已污浊成泥,匀铺地面。见那些脚印个个足趾分明,二人心中诧异:“明明是人的足印,怎会大得出奇?”

  循着足印走了一段,不但树的距离越稀,更发现路旁有好些广约亩许的深穴。地上时见残须断梗,穴旁浮土环拱起成了一圈浮堆,附近林木也都歪向四面。二人看出穴中原有树木,被人连根拔起。普通树木上下同时生长,上面树干枝叶有多大,下面的根须也一样有多长多大。而这些树木之根俱在地底,盘行纠结,一旦拔断,挨近的林木俱受了影响。二人见那些树木最小的也有合抱,如被风吹折,不会连根拔起,也不会只断一株。如是人物所为,神力还不必说,单那身量就大得出奇了。

  二人惊讶了一阵,元儿猛想起先前在青城学剑,无事时常强着陶钧叙说峨眉山一辈剑仙的逸闻奇迹。有一天曾谈及三英中的李英琼初得紫郢剑,在莽苍山遇见两个巨人,如非当时机警,险些为妖吞吃之事。这么大足印,说不定也是山魈、夜叉一类,便和南绮说了。二人知虽又蹈危境,毕竟因那足印入土那般深法,可见这东西纵使力大无穷,也只能在地上行走。李英琼遇见巨人时,尚未入门,只凭身轻灵巧,尚能连斩双魈;自己已将飞剑练成,除它岂非更易,便放了心。

  一路留神观察,循着足印前进。又走约有三数里,忽见大涧前横,宽有十余丈,那足印并未过涧。于是低着头行走。及至走下半里路去,又见一根天生的大石梁横跨两岸,足印也到此为止。越过石梁一看,仍是无有。试沿涧往回路一寻,见这面林木稀疏,积叶极少,看不甚清。走了几步,遇见一小段泥潦,足印又才出现。知道这东西过涧,须要绕道由那石梁行走,连这十余丈的涧面都不能飞渡,其蠢笨可知。

  这面没有密林,目光易察,二人便沿涧飞行。转眼工夫,绕过一座低崖,忽见前面现出一片广坪,坪上现出适才所见的那座庙宇。该庙虽然僻处荒山,年代久远,墙粉殿瓦大半调残剥落,庙墙殿宇却是好好的,一些也没有坍塌。庙前还森列着两行一般大小粗细的桐树,土石平洁,绿荫如幕,并无残枝腐叶,仿佛常有人在这里打扫一般。最奇怪的是广坪下面,顺着山坡开有许多田亩,其形如八卦,高高下下,大大小小,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田里除了麦、豆之类外,还种着水稻和数十亩山麻。元儿心想:“看这神气,庙中既住有人,邻近两处妖穴,怎的不怕侵害?那大人足印到了坪上,便即不见,分明这里又是妖怪常来之所。”越想越觉奇怪,便和南绮信步往庙前走去。

  刚到庙门,地下忽见一摊鲜血,血迹斑斑,又有大只足印在内。便猜来迟了一步,庙中居人已为山魈所害。不由义愤填胸,一拉南绮,便往庙中飞去,进了庙门一看,门前有两尊神像,金漆业已剥落。过了头门,便是一个大天井。当中人行道路用石板砌成,宽约一丈,长有十丈,直通大殿。路形是个十字,通着两旁的配殿。正路两旁也种着两排桐树,翠盖森森,浓荫匝地。殿宇虽然古老破旧,却甚高大庄严,地上洁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再往殿中一看,殿门已不知何在。神案上五供俱无,神像多半残落,又不似庙中住有僧人模样。

  二人见殿宇甚多,也不知供何神像。连喊几声,无人答应,便往后殿行去。二层殿落内,树木、天井俱和头层相差无几,只是后殿门窗户墙及神像俱都撤去,只剩一座殿的骨架,与亭子相似。里面有一个极大石灶,上面放着一口大锅,见边沿上还铸有年代,却是宋时行军之物。锅底中还有一些麦粥,因那锅周围大有丈许,就这点附着锅底的残粥,犹敷十数人之食。用手一探,灶火仍温,仿佛此中人进食未久。

  灶旁还有一条丈许长的青石案,陈设着许多厨中应用之物,柱上干兽肉累累下垂。这些东西,无一样不比常人所用大出好几倍。除此之外,一边横着一个神案,铺着一床麻制的被和一个竹枕;另一边横着一块长及三丈、宽有八尺的青石,甚是平滑。石上空无所有,只靠里一头,有一块二尺多宽、四尺多长的玉石。余者还有一些农具,形式古拙,大小不一。再穿出后殿,便是庙墙,却始终未见人。元儿诧异道:“这口锅,比起长春宫道士用来煮饭的那口,还大出几倍。如果盛满,少说也够百十人吃的。就以锅中残粥而论,庙中的人也不在少,难道都给山魈吃尽了么?”

  南绮笑道:“这些用具,都比你家所用要大得多,莫便是那大人所用吧?”元儿道:“我先也想到,但听陶师兄说,山魈鬼怪专一杀生血食。就说荒山寻不着人吃,山里有的是野兽,它也不会有这种闲心种地煮饭吃,和人一样呀。这事奇怪,总该查看个水落石出才走。适才前面两配殿没进去看,只在院中喊了几声。也许殿中人正在午睡,懒得搭理我们,且去看来。”说罢便起步回走。

  南绮见那大石上面横着一块玉,湿润莹滑,白腻如脂,走过时无意中用手一托,觉着甚轻。因为元儿心急催走,当时也未在意,匆匆放下,便随了出来。走到前殿外十字路口,正要侧向两旁配殿,猛一眼看见庙门外广坪之下有一团绿影起落了两下,便即隐去。元儿目光敏锐,看出绿影中似藏着一个人面,但因坪下尽是山田,地势较低,没有看真。忙用手一拉南绮,同往庙外广坪上飞去。等到临近,先将飞剑收起,以免将怪物惊走。

  元儿正待掩将过去,忽闻坪下有人曼声呼唤,喊的是“阿莽”两字,音声娇婉,颇似女子。先还以为这般荒山,哪有女子,疑是妖物幻象。见坪尽头恰巧生着几株古松,便同走过去,隐身松后,往下一看,果然是一个女子,身材比常人高出一半。头上顶着一个桐树织成的斗笠,大如车轮。赤着上身,胸前双乳鼓蓬蓬的。下身穿着一条用麻制成的似裙非裙的短圆筒子,脚也赤着。田垄上放着两副一大一小的石桶,小的面圆也有三尺,各有一根比碗还粗的树干搁着。那女子正在田里插秧。体格虽大,却是面目美秀,周身玉也似白。行动更是矫健非常。不时翘首向前,曼呼“阿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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