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彩雾笼沙洲 群丑弥天喧蛊语 流光照川峡 轻舟两岸渡猿声
 
2024-07-26 10:09:01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等了个把时辰,眼看参横月落,官船上灯火早熄,仍不见恶道回转。正猜恶道许是先打下记号,明日开船以后,再跟往上流头下手。忽听身旁土坡后面虎吼也似有人大喝道:“左近人们,各自挺你们的尸,不许乱动。你老子七首真人毛霸来啦。”人随声到,早从土坡上纵落一条黑影。二人定睛一看,正是晚来川江中踏波而行的那个恶道。一落地,朝着大船略一端详,便拔出宝剑,往船上纵去。真是轻如落叶,连一点声息全无。

  恶道并不进舱,朝着船头上睡着的仆人、船夫,一脚一个全踢醒,可怜那些人睡得正香,哪知就里。内中有一个原是官船中请的镖师,被恶道一脚踢伤,疼醒过来。看见一人手持明晃晃的宝剑,认得是黄昏来求附载的道人,知道来意不善。刚喊得一声:“有贼!”要站起来抵敌,被恶道反手一掌,径直打落江中,逐波而去。

  吕伟见毛霸伤人,对张鸿道:“官纵是个贪的,这一船二十多口,就没一个好人?”一句话把张鸿打动,二人便纵下崖来。船头上人见素称本领高强的镖师还未与人交手,只一照面,便被人打入水中,余人哪里还敢抵抗,各自负痛跪在船头,纷纷哀求饶命。

  这时中船后舱中还有数人,俱都惊醒。因为船停离岸不远,有两个刚从船窗爬出,连滚带跌逃向岸上。被恶道看见,一声断喝,纵向岸上,一把抓住后颈皮,似拎小鸡子一般,往船上掷去。然后大喝道:“你们哪个敢动,休想活命!快将狗官连那小鬼崽子捉来,所有箱筐行囊一一搬出,待你老子自己搜检。”说时指定四名船夫连喝:“快去,惹得老子生气,鸡犬不留!”那四名船夫一进舱,首先将那少年官用索绑了出来,毛霸戟指喝骂道:“你这狗官,你老子日里看见你儿子生得有点鬼聪明,好心想收他做个徒弟,留你们一船人的活命,上船搭载,你们一个个俱都瞎了他娘的眼。现在且不杀你,等将你贪囊取出,查问明是怎样来路,照你害人的罪孽,一桩桩教你好受。”那少年官已吓得通体抖颤,只见嘴皮乱动,像是求告,又像分辩,只是声音甚低,听他不出。毛霸也不去理他,径坐在船头定锚桩上,看船夫们搬取箱箧。一会儿,二三十口又大又沉的箱箧俱已搬出。

  吕、张二人一见这等情形,早住了步。暗忖:“这恶道行劫颇有条理,倒不像随便冤枉杀人的神气。既未再下手妄杀,乐得看明再说。”便躲在离船不远的一株大树下面,看他如何做作。

  只见箱筐搬完以后,毛霸喝问:“狗官之子为何不捉出来?”那四名船夫战战兢兢地答道:“我们到处都已搜遍,不见小少爷踪影,想是适才害怕,投水死了。”那少年官闻言,痛哭起来。毛霸也暴怒道:“你这狗贪官,也不该有这等儿子,死了也好,免得你老子亲自动手。哭啥子,还不将钥匙献出来么?”那少年官带哭答道:“这里头并无甚金银珠宝,全是我祖父遗留下并不值钱的东西。你不信,只管打开来看。那钥匙藏在郑镖师身上,已被你打下江中去了。”船上人也异口同声说是实情。

  毛霸怒喝道:“你说的话老子也信?等我看明了,再来慢慢杀你。难道你老子没有钥匙,就打不开,还会看走了眼?”说罢,照准一只大箱的锁皮上就是一剑,立时连铜削去一片。伸手扳起箱盖一抖,哗啦啦散了一船。低头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俱是些砚台与石块、小刀之类。毛霸接着又连打开了几只,箱箱如此。

  毛霸怒喝道:“你们这些酸人,都有癖好。莫非你刮来的地皮,都换了这些废物了么?”少年官哭诉道:“哪里是搜刮百姓的钱买的。这都是我家祖传三辈人都喜刻砚,越积越多。我更爱它如命,嫌家中无人料理,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除第七口木箱中略有几块家藏端溪古砚略微值钱外,别的拿在市上,每块俱值不了一二钱银子。”言还未了,毛霸狞笑一声道:“老子问你别的箱子是不是尽这些残砖乱石,哪个管你这些闲账?你简直把老子骗苦了,我杀了你这狗官再说。”

  毛霸开箱之时,吕伟一眼看见船篷上伏着一个小孩,正是适才舱中茶铛旁隐几而卧的童子。手里像拿着东西,伏身往下偷看。刚讶这孩子真个胆大,见毛霸越说越有气,举剑朝那少年官要砍。张、吕二人已看出少年官不是贪官一流,见恶道伤人,喊声:“不好!”正待赴救,那小孩突然在篷上一长身,一声不响,左右手连连发出两件暗器,对准毛霸面门打去。

  毛霸剑还未下,忽觉冷风劈面,料是有人暗算,忙将头一低,第二件暗器又到。毛霸事出意料之外,小孩又早料到他要往下低头,第二下又来得低些,想躲已经无及,只见眼前黑影一晃,正打在毛霸额当中肉包之上,若稍下一点,必将双目打瞎无疑。那暗器滚落船板之上,却是两块三角石头。毛霸不由怒发如雷,口中大骂:“何方小辈,敢伤你老子?”随骂,正要往篷上纵去,张、吕二人已双双飞到,各举兵刃便砍。

  毛霸也久经大敌,先时受伤,不过一时疏忽太甚。一见两条人影飞到,悬空举剑一转,便是一团剑花,恰巧将二人兵刃格住。只听当啷金铁交鸣之声,三人各就手中兵刃一格之势,纵落地面,动起手来。

  双方通名之后,张鸿喝道:“无知毛贼,这里太窄,敢随我往岸上交手么?”毛霸正因船上逼窄,不好施展暗器,喊一声:“好!”一个解数,拔地十余丈,往岸上纵去。身子还未落地,已将暗器取出。料定敌人必要跟踪追来,脚才着地,一回头,乘着敌人身子悬空,不易躲闪,将手一扬,便是五支连珠飞镖似流星赶月,一个紧似一个,朝张、吕二人打来。

  张、吕二人已是成名多年的大侠,见毛霸纵得甚远,疑他要使暗器,身虽跟踪纵起,暗中已有了防备。吕伟当先,他那九十三手达摩剑,原经过异人传授,变化神妙。见毛霸一回首,便有几点塞星连珠飞到,喊声:“来得好!”悬空一横手中宝剑,往前一削,剑锋正对镖尖,铮的一声剑鸣之声,恰好借着来势,将那支镖劈为两半。

  头镖甫破,接二连三的飞镖又到。后面张鸿连手都未动,便被吕伟不慌不忙,紧接着几个勾、挑、劈、削,铮铮铮几声响过,都坠落地上。快落地时,相隔毛霸约有丈许远近,正值毛霸末一镖打到。吕伟喝道:“毛霸留神,看我回敬。”说时迟,那时快,早把剑一偏,剑背朝外,对准镖尖,用力往外一格。那镖倒退回去,直朝毛霸胸前打到。毛霸刚用剑拨过,张鸿已将连珠袖箭取出,喝道:“无知毛霸,没有你的废铁,也招不出我的真金。躲得过,算你有本领。”说罢,扬手一按弩簧,那十二支袖箭,便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发出。

  张鸿当年外号活李广神箭手,他这弩箭,俱有极巧妙的章法。无论敌人往哪边躲,早已算就,由你身法多么敏捷,善于接让,也休想逃得过去。毛霸也是内行,一见箭来的异样,情知不妙,如果胡乱闪避,稍一疏忽,定必打中要害。豁出糟却珍贵道袍,连忙用剑护住头脸,一用气功,周身除了眉目眼口和那七个额前的肉包外,俱都坚如铁石,箭打上去,只能透袍,不能穿皮伤肉。张、吕二人见箭发出去,除上路的被毛霸用剑挡开,余者支支打中,知道他用了气功,再发无用。正待停手上前,忽听毛霸喝道:“两个老贼,枉称四川双侠,却凭四手来敌双拳么?”

  二人哪知毛霸是想匀出手来暗使邪术。张鸿刚喊了声:“大哥!”意欲上前独战,吕伟已看出妖道不是易与,张鸿本领究不如自己,唯恐万一失手,伤了他一世英名,忙喝:“老弟且慢上前,你的手辣,我要生擒他问话呢。”说罢,不俟毛霸还言,纵上前去,当胸一剑刺到。毛霸见那剑寒光耀眼,知是一件宝物,不比弩箭可以硬抗,忙一闪避开,一摆手中剑,架住说道:“老子和你交手,你那同党可不要鬼头鬼脑,暗箭伤人。”吕伟怒道:“无耻毛贼,未曾动手,自己先放暗器,反道别人暗算。此贼既然吓破了胆,张贤弟可去船上,将少年官儿的绑解开,安置他们,不要害怕,待我生擒此贼。”说罢,双方各将手中剑一举,又动起手来。

  吕伟暗中留神一看,毛霸的剑法竟是武当派内家传授。吕伟当初原也是武当门下,再加先听船夫说,毛霸劫杀行旅也还分人,并未犯有淫过,不由动了惺惺相惜之心。这一念仁慈不要紧,竟给日后种下杀身之祸。这且不言。

  二人动手,约有数十个回合。比时毛霸初拜妖人为师,刚学会了一点粗浅法术,用起来颇费些事,不能随手施展。加上他为人好胜,虽用话激开张鸿,以便少去一个敌人,容易乘虚下手,可是不到有了败势,仍不肯使将出来。毛霸先见吕伟剑法虽然精奇,自己还可应付,打个平手。斗到后来,吕伟那口剑竟是出神入化,一剑紧似一剑,只见寒光闪闪,上下翻飞,渐渐只有招架之功,不禁心寒胆怯起来。暗忖:“这厮真个不负他多年盛名,再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自从前师死去,隐迹苦炼多年,如今刚刚出道,准备单人匹马横行东西水旱两路,创立一些名头威望,要败在这老匹夫手内,日后何颜立足?”想到这里,连忙改招换式,转攻为守,一面谨慎防卫,一面暗中行使妖法。

  吕伟见他忽然转攻为守,并不知他另有诡计,还在暗笑,以为毛霸无非是又想抽空施放暗器。借着一个闲招,把自己拿手暗器月牙刀也取在手中。然后喝道:“毛霸,你战不过时,急速跪下服输,还可饶你不死;要是在我面前卖弄,简直是自找晦气。”言未了,毛霸已发出一道灰蒙蒙的光华,带起一股黄烟,朝吕伟当头飞来。吕伟何等眼疾手快,见毛霸忽然纵出老远,将手一扬,只当是件暗器。心想:“今番且给你尝点厉害。”当下便将三把月牙飞刀分中左右也发出去。

  那飞刀由吕伟费了无穷匠心打造,形如月牙,里外开锋,上有三个锁口,三把刀算作一套。发起来,中左右三把,连珠斜列同进,名为三环套月。在敌人发暗器时发出,更是有妙用,无论你是飞弩镖箭,只要与月牙上的锁口一碰,便被锁住,真个巧妙非常。吕伟三刀刚刚出手,一眼瞥见对面飞来的是一道灰光黄烟,知道不是邪法,便是散布毒烟的暗器。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往后纵开,那当中的一把月牙刀原是对准敌人暗器来路而发,刚巧迎个正着,一碰便断成两截。光外黄烟反倒爆散开来,如飞射到。吕伟眼看危机顷刻,猛觉眼前一亮,一道银光自天直下,看去甚是眼熟。围着那道灰光一绕,黄烟散处,银光卷起灰光,径往斜刺里高处飞去。侧眼一看,高崖上站着一个人,正是川峡中所见道者,一晃便不知去向。

  再看毛霸,业已倒在地上,正待爬起欲逃。吕伟连忙一个箭步,纵上前去,飞起一退,先踢落他手中宝剑,点了穴道。解下带子捆起一看,才知毛霸双臂俱受刀伤。暗忖自己月牙刀虽准,毛霸也非等闲之辈,怎会两刀俱中得这般巧法?心中很是奇怪。情知异人不肯相见,助了一臂之力,便自飞走。遂提了毛霸,径上舟去。

  这时那少年官儿已被张鸿解了绑索,手携着那个发石头打毛霸的小孩,同了船中诸人,正在船头等候。一见吕伟擒寇回来,便都转忧为喜,纷纷上前下拜,叩谢救命之恩。

  吕伟见张鸿不在,船夫说是上岸解手,猜他定已发现异人,前去追赶。吕伟和那少年官一谈,才知他姓陈名敬,还是同乡,本为四川巴县世族。新由汉阳知府卸任,转任云南。小孩是他儿子,名叫陈正。父祖三辈俱精篆刻,收藏奇石古砚甚多。又喜收买书籍,爱之如命,行必随身。此次打算绕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这二十多箱砚石书籍,几乎断送一船性命。

  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无黄白之物。唯独箱中藏有石砚,却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马蹄轮脚上带起来的尘土,仔细分辨,还可略微看得出来。偏偏是个船行,世上有几个带着一船砚石走的?休说新出道不久的毛霸,连吕伟、张鸿那等多年惯走江湖的大侠,俱都猜是金银贵物。陈敬又是个转任的知府,彼时正当乱世,有吏皆酷,无官不贪,落在盗贼的眼中,哪里还肯放过。

  吕伟见陈敬言谈气度温文尔雅,虽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习,可是那些箱箧行囊,因张鸿说先时自己也错看了人,都经他命人打开,与张鸿过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银,不过五六百两。船中仅有一名镖师和三四个家丁,余者都是些穷官亲和船夫子们。略一观察,便知是个清廉之官。那陈正年才十二三岁,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类常童,最难得是那般胆大心细,沉着勇敢,不由越看越爱。差一点就被张鸿疾恶之心太甚所误,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惭愧。

  吕伟回望毛霸,绑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双怪眼红得都要泛出火来。吕伟颇惜他那一身本领,再加剑法学自武当,和自己多少必有点渊源,念头一转,便起了释放之心。喝问道:“你这厮一身本领,甘为贼盗,岂不可惜?我见你是条汉子,如能改行归善不再劫杀行旅,我便放你如何?”毛霸闻言,低了头只不作声。陈正在一旁答话道:“恩公,这强盗万放他不得。适才恩公和我们说话,他咬牙切齿,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报仇么?”毛霸大喝道:“如不为你,老子还不会跌这一筋斗呢。姓吕的,这小畜生有些鬼聪明,话说得是,你放了我,虽不会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没脸的事,让江湖上人笑话,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亏,也决不甘休,早晚终须寻你算账。省得到时你又卖口,说我忘恩负义,还是杀了我的了当。”

  吕伟闻言,喊得一声:“好!”玱的一声,拔出宝剑,朝着毛霸头上便砍。毛霸自知难活,刚把双目一闭等死,忽听吕伟哈哈大笑道:“我纵横天下三十余年,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不知会过多少,十有七八是败在我手中,从来不曾怕过有人寻仇。你既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你还有这胆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节,陈朋友是个清官,你是亲眼见过的。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时运不济,该当好人有救,须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个英雄好汉,只管去寻名师,练了武艺,再来寻我。如等我走后,再便去寻他们的晦气,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则看出吕伟心性,二则认错走去,面子难堪。拼着冒险一点,特地说出那一番话去激吕伟。先见吕伟真个拔剑来砍,好生后悔,知再求饶,已是无及,于是便索性强硬到底,一言不发。却不料吕伟竟为他所动,暗自心喜,没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别的枝节。忙大声答道:“吕朋友,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陈官儿父子文弱无能,我也不再去寻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总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也一样回报不杀的好处。”

  说时,吕伟便解了他的绑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领,但愿你有志竟成。如觉得本领胜过我时,再入川打听我的行踪,敢说无人不知,我在哪里,自有人领你前去相会。否则便在云贵苗疆山中寄迹,只管前去寻我就是。你身上还有两处刀伤,我身旁带有很好的金创药,一发做个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医治去吧。”说罢,取出一小纸包药粉,递与毛霸。

  毛霸适才性命危在呼吸间,也忘了两臂刀伤疼痕。被这两句话一提醒,才觉出两臂有些痛楚,略一抬手,疼痛非凡。低头左右一看,两臂虽然未断,业已切肉见骨,满身血污淋漓。两条袖子已断,仅剩一些残布余缕挂住。心想:“自己一身内功,刀枪不入,他这暗器怎这厉害?”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过药包。

  正待往岸上纵去,倏地一条黑影蹿上船来,定神一看,正是张鸿。见面一横手中剑,照准毛霸便砍。毛霸此时两臂和废了差不多,手中又无兵刃,怎敢迎敌。刚将身一躲,吕伟已将张鸿拦住道:“由他去吧,我已放他去了。”张鸿因吕伟话已说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地说道:“我迟来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这瞎了眼的狗贼!”说时,毛霸早双足一点,纵到了岸上。回向张鸿道:“姓张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见,也是短不了你的。”说罢,拾起地上宝剑,如飞而去。

  张鸿悄声埋怨吕伟道:“大哥真是糊涂,大恶就擒,为何又放虎归山?我二人这些年来极少遇见敌手,适才你和他相斗,论真实本领,还不易胜他,何况又会妖法,若非异人暗中相助,恐还要败下来呢。”吕伟忙问他下船去可是追那异人。

  张鸿道:“谁说不是?你和毛贼才打二十多个回合,我便见他二人站在崖上。我比时见毛贼只守不攻,只当他是想班门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应付,并没在意。一心还想用甚法儿,去与那异人相见。谁知毛贼已将迷魂化血刀放出。这东西我曾见人用过,甚是厉害。休说被它砍上,难以活命;便闻见那股子毒烟,也是昏迷不醒。正在着急无法解救,你那三环套月刀也发去出。我明见毛贼左边一刀业已避开,那厮内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挡右边的一把,矮的一位异人忽说一声:‘刀歪了,也砍不进去,我帮他一手。’那两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挤,正砍在毛贼双臂之上,倒于就地。同时那位穿道装的手一扬,便飞起一道银光,将毛贼的飞刀裹走。

  “那崖和你们交手处斜对着,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胜无疑,又见那异人神气像要走的样子,顾不得招呼你,假说解手,纵上岸,悄悄绕向崖后,想冷不防跟上去见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见我一去,撒腿飞跑。我不该以为上面还有一位穿道装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峡中诛怪时已然见过,只要见着一位,那位也好见了。身刚往上一起,不料这位更不客气,便是一道光华升空,晃眼不见踪迹。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连忙拔步就追,当时错过,哪里还追赶得上?可是相隔又并不甚远,害我追出二十多里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乱画。等追近前,忽然没了影子,那石上却给我二人留着这一纸条。”

  吕伟接过一看,一张白纸上,也不知用什么颜料,写着几行紫色的狂草。二人虽通文墨,却不甚深,只认出张、吕等七八个字。断章取义,猜是为己而书,不能成文。只得请过陈敬一看,才认出是“有缘者吕,无缘者张。灵娃归来,莽苍之阳。冤孽循环,虎啸熊冈。勿昧本来,吾道鸿昌”八句。下面写“书寄灵娃”,款落“矮师”二字。猜详了一会儿,吕伟猛想起爱女名叫灵姑,又有“有缘者吕”字样。闻得云南有一莽苍山,洪莽未辟,方圆数千里。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儿异日还有一种仙缘不成?想到这里,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暂时也没和张鸿说。

  放了毛霸,天已将明,吕伟原想同了张鸿返回自己船上,略微歇息,进点饮食,便即起程,往下游头而去。陈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万分佩服二人的侠义,苦苦挽留,再三要在前途择一村镇,留住盘桓些日。张鸿也说:“毛霸那厮凶横狠毒,心术不正,保不定前途又来加害。”力主护送一程。陈正更是跪地苦求,不应不起。吕伟一则难却陈氏父子盛情;二则又爱陈正小小年纪,天资颖异,听陈敬说他自幼爱习武,想借船中数日勾留之便,给他一番造就。便笑对张鸿道:“那毛霸虽然凶恶,决不至如此下流,做那没廉耻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远不离陈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则即使我们护送到了任上,只一离开,仍是无用。此事尽可无虑。既承蒙陈兄不弃,我等出川本为闲游,原无甚事,哪里不可勾留。依我之见,也无须在前途觅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们的船随在后面,送陈兄一程,借以盘桓些日,省得误了任期。”张鸿自无话说。陈敬父子连忙谢了。

  当下吩咐好了两船的船夫子。陈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饭,入舱饮用。一面是襟度开朗,儒雅谦和;一面是豪情胜概,侠气干云,彼此越谈越投机。陈敬问起二人出川缘由,便说:“川中当道是年谊世交,尽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云南虽然是个瘴雨蛮烟之域,闻说山川灵秀,岩谷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胜,何不同往一游呢?”吕伟知陈敬清廉,川中当道大半贪顽,虽有世谊,恐仍非钱不行。自己行贿,既非所愿,如累及陈敬,更为可耻。便以婉言再三谢绝,说:“此行尚有多年旧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误牵戚友,否则官府爪牙虽利,并无如己者。倦游归来,定往云南相访,此时实无须托人向官府关说。陈兄如为请托,反有不便。”陈敬知他耿介,不喜干托,只得作罢。

  陈敬又说道:“小儿好武,苦无名师。二位恩公武艺如此高强,可否收在门下,传授一二?”吕伟笑道:“令郎不但聪明过人,而且至性天生,胆大心细。论起资质,足称上驷,怎有不愿收他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无多日,仅能传授一些入门的粗浅功夫而已。”陈正早有此心,不等吕伟把话说完,便口称“恩师”,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吕伟连忙含笑扶起。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滩水多急,船人也须安歇些时,才好着力抢滩,席散之后,各自睡了一会儿。巳牌时分,才行起身,船已开行些时。陈敬嫌适才席间匆匆拜师,不甚恭敬,要在晚间另备一席,点上香烛,重行拜师之礼。吕、张二人拦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盘桓了三四天。便中传授陈正武艺,互相披肝见胆,快叙平生,不觉交情逐渐深厚。休说陈氏父子依依惜别,二人也不舍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庆,陈敬重申前请,又请结为异姓兄弟。吕伟慨然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面沿途俱为大府州县,往来人多,有我二人同行,于你官声大是有碍,彼此无益有损。你我客途订交,一见如故,虽只数日之聚,情同骨肉,道义与患难结合,原不必拘此行迹。明早便要分别,重逢还得些日月。既然贤弟执意一拜,愚兄等从命就是。”陈敬大喜。当下三人便点起香烛,结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吕、张二人坚辞要走,说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过生死,不怕泄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惊动官府耳目。陈敬再三挽留,还想多聚半日,晚间再行分别。吕、张二人已走向船头,各道一声:“珍重!”脚点处凌空七八丈,从惊涛骇浪之上跃向原船。陈敬见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张鸿便走向舵后,相助船夫子将舵一扳。恰巧上流一个浪头打向左舷,船便横了过去,头尾易位。吕伟随在舵稍出现,船上的篷跟着扯了个满,船行下流,又是顺风,疾如奔马,转眼工夫,那船越来越小,仅剩一点帆影出没遥波,几个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梦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行回舱,催促船夫子赶路上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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