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玉积晶堆 踏橇滑行千岭雪 雷轰电舞 拏舟腾越万山洪
 
2024-07-27 18:40:51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众人由崖后预设的云梯下来,分乘木盆,到了庄前,越墙而进。到了里面,尹遁夫命人取出两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内设下盆水浴具,又选了一套肥大鞋袜放在一起,请虎王进去沐浴更换。虎王多年未用热水沐浴,又是刚从寒泉里冲灌过来,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时也还温暖适体,只嫌鞋袜拘束,穿了重又脱下。帽子自然更不愿戴了,仍穿着原来野猓献给他的一双湿草鞋走出。众人见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裤高卷,赤着腿足,穿上一双水湿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称,转倒没有适才来得英雄气概。加以虎王初试新衣,唯恐将它弄脏,山居性野,粗豪已惯,忽然间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状甚窘。众人自不便当面笑他。

  顾妾计采珍本就挟着前仇,寤寐不忘。先以为这人能役使猛兽,又有虎王之称,必然精通法术,一定有多大本领。乍见时虽是一身水湿,还觉他英姿俊骨,气概昂藏。这一换了长衣,穿得不伦不类,颇似一个初进城的乡农,举动都显局促,因此顿生轻视,不禁窃笑。

  虎王行动言谈虽极粗野,人却聪明异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几分不快。又见顾修举动言语,时向众人以辞色示意,满脸狡猾之状,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气颇似意有所图。偏生众人耳听目视俱似唯他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众人只见面一礼,神情淡漠,迥与来时方奎所说不符。这还不说,最奇怪的是不投缘法,看这些人的相貌言动几乎无一顺眼合意,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不禁把满腔热念一齐冰消。

  尹、方等人一思结纳,一为感恩,始终敬礼。久了,虎王又觉生厌,坐在那里好生难过,幸而一会儿摆上筵宴,尹、顾、方三人陪了虎王中坐,众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侍立在侧,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里吃过这样好酒菜,觉着样样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劝,一阵大吃大喝,才把厌恶众人心理减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温暖,虎王周身发热,满脸通红。见众人穿着整齐,不便赤体相对。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体着裘,未穿衬衣,忙陪向别室换了一身短衣小袄。虎王顿觉周身松快,如释重负,举动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开怀畅饮。尹、方二人又将席上干果取下两盘,递与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后,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并说:“归途是逆水行舟,不比来时顺流直下,独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势平息之后再行归去,借此讨教,大家盘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从旁帮同力劝。虎王来时曾应方奎之请,允来庄中小住。到了以后,觉着众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见主人情意殷勤,自己已然答应过方奎,左右洪水未退,无处行猎,经过一番畅饮,对于众人也不似先前憎恶,便不再坚持。笑答道:“这山水虽大,头几天我还有点为难,你问方大哥就晓得,这几天我已学会在水里走,难不倒我了。庄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两三天也好。大后天我怕豹儿们见我出来久了,争东西吃打架,还是要回去的。庄主给我一个床,晚来我和康康、连连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说,只得允了。

  当下只尹遁夫、顾修、方奎三个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适才备下的一间客房以内,落座叙谈。顾修见康、连二猱紧随虎王不离。席间爱妾屡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践前言。又见尹遁夫对虎王惺惺相惜,礼貌诚恳,席终只喊方奎同来陪客,不要众人跟来。因见自己是副庄主,不好意思不附带喊一声,细窥辞色,颇觉勉强。分明看破爱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着下手,必要从中作梗。虽说众人都听指挥,十九信服,毕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庄主人,未便僭越专断。如欲暗算,须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计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内,请多不便。尤其金猱厉害,早已领教,吃过苦头。似这样人与兽片刻不离,怎能近身?思来想去,只有软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欢,等到交厚,乘机劝他入伙,然后设法离间二猱,分别暗算。虽然旷日持久,毕竟稳妥得多。

  顾修主意一改,便满面含笑,用言语向虎王恭维兜搭。谁知虎王外粗内细,并且全庄上下人打头起就看不顺眼的,就是他和计采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后不久,便听连连用兽语告知,说那日无故启衅动手的就是这两个,益发有了成见。一任顾修说多好听的话,连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说笑,直如未看见他在房里一样。闹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来。顾修自然恼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为人阴毒,姑把虎王当作愚人孺子,自己宽解,并不形于辞色。虎王丝毫不为所动,顾修无计,只得朝着尹、方二人设词走出。

  二人知他难受,以为虎王厌他是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斗之隙,当面不便解释,正愿顾修出去。等他去后,便对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连二神兽前来送信。只惜我等愚昧无知,因见第一个神兽来得凶猛,冒昧动手。后来第二神兽赶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并未伤人。此事虽由顾贤弟和他夫人首先发动,但是事出无知,虎王大度包容,还望见谅一二才好。”

  虎王听出言中之意,笑答道:“这事怪我和方兄先没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这里来,我都忘了。我实在是心里不爱这几个人,不愿和他们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并非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见虎王天真烂漫,拿他无法,暂时只好不提。渐渐拿话引话,盘问他的身世。虎王一则守着白猿之诫,二则对尹遁夫只是为他礼貌殷勤所感,并非真个投缘,因而存了心眼,并不完全吐实。只说生长山中,父母出门多年未归,从小就与猿、虎相处,能通兽语,生俱伏兽之能而已。尹遁夫问不出所以然来,以为方奎等五人与虎王相处日久,总该探知一些底细,当下没有再说。见天已不早,虎王连打了两个呵欠。问知虎王昨晚赶制独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将舟制好,饭后便即赶来,一夜未眠。中间连遇两处冈峦阻隔,全仗人力运舟,攀越上下,甚费手脚。便命人端进酒果肴点,以备夜半醒来食用,并派了两名妥当人在室外听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别去。虎王将酒果肴点与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里面,详问方奎经过。原来方奎等五人自从脱险,寄居虎王洞内,除了吃喝外,无所事事。先时虎王爱听那江湖上的异闻奇迹,日子一多,谈无可谈。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会编造。屡次探问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啸,虎王也就含而不吐。后来五人看出黑虎不愿虎王提说前事,虎王又不肯说,也就罢了。

  大雪封山,到处银装玉砌,无法远游。这日早起,五人正觉枯坐无聊,忽听洞外虎王欢声呼啸。赶出洞外一看,虎王脚上绑着两根平直树枝,正和双猱在崖左有雪之处由上往下,滑行飞驶为戏。见五人出来,便喊:“方大哥,你们五个快去削了树枝,也来照样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从雪住以后,黑虎因崖前地势虽高,但是积雪太厚,天暖融化时难免不将崖凹豹圈淹没,早乘北风未动之时,率领群豹将崖上下脆冰积雪一齐扒尽。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势陡斜,下面陂陀甚低,雪冰化时不会流到崖前,故留着未扫。

  二猱本来淘气,冰雪又阻不住它们,闲得无事,便在这面斜壁上滑行为戏。虎王看着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轻。双猱踏雪不陷,并能在上飞驰往来,全仗它们脚掌生得大。先是削了两片木板绑在脚上,虽然也能滑行,终觉不如二猱远甚。当天早上,又试用两根树枝,削成木棍来试,竟比木板灵便得多,所以高兴欢呼。

  方奎原去过甘肃、新疆等地,见过雪橇、雪里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样式,便走过去唤住虎王说:“这个还不好,等我来给你做一个好的。”当下同去洞内,用刀砍了木块,制成了两副雪里快。虎王套上一试,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样再制一副,宾、主六人带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飞驰,颇觉有趣。先还只在近崖一带,后来越滑越远。

  虎王对五人道:“隐贤庄我还没有去过,有这雪里快,何人带我认认路去?”方奎笑道:“这里到隐贤庄,中间要翻过好几处高山峻岭,末了还有两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头一座直似天生屏风,连壁百丈,长有二百余里。一边尽头处是大山,一边尽头处是个又宽又大的深沟。对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们就着原来的崖缝,打通一个五六尺宽的夹缝。地名小函关,长有二里。有几处地方,两边的崖石还连着未断,形如山洞。最矮的是两头出入口,不过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闭,万通不过。前面又是群山环绕,峰峦起伏。绕越过去,经过一片大平原,才到庄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们早向虎王告别回去了。”虎王定要试一遭。谁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下山仗着身轻胆大,各是会家,一滑数十百丈,还不觉为难,削壁飞跃,已有失足殒身之虞。要想上山,更办不到。勉强越过两座小山,已费了无穷的事,几乎出事,前路尚遥,哪能达到,这才颓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红神谷去,这条路上虽然有山,途径大半平斜,丛莽荆榛俱被冰雪盖没,算计比起平日还要易走。又听康康说,猓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粮,才免绝食之忧;二猱又将雪中埋弃的红犀掘出,送了他几十只,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颇思一见,便邀五人同去。

  方奎等本为探查野猓踪迹而出,往日听说,欲往不得,一听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头一次走远受了累,为防万一,还命黑虎同行,以备缓急。当下六人带了三兽,滑雪前往。驶行如飞,不消多时,便达红橘山左近。穿过森林,度越小坡,进了红神谷,到了野猓避雪聚居的山洞。

  众苗民见是虎王到来,一齐罗拜在地。虎王不见二拉,一问猓人,说是往后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会儿,二拉到来,先向虎王等礼拜。然后请到中洞广庭以内,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辉煌。猓人献上冻肉、糌粑,就着火池烤食。

  虎王指着方奎等五人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他们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隐贤庄居住。前几月你们又不听话,私自杀害汉人,是何缘故?”说时声色俱厉,神威凛凛。二拉和几个苗酋怕他发怒,连忙争辩说:还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长时,在森林那边伤过打猎的。后来二拉继位,便听虎王的吩咐,不再杀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几人出谷打野猪,又遇见过打猎的,本来没想伤他们,是那打猎的先动的手。因双方言语不通,说不清楚,又连伤他们三人,才合力将他擒住杀死,并非他们过错。

  虎王又问道:“两家争打,各有死伤,且不怪你们。这两人的尸首呢?”二拉等闻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当时因这两人拿小尖棒,一共打伤我们五个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过,都把来生吃了。”虎王大怒道:“你们报仇无妨,谁叫你们又吃人肉,你们又不是野狗。谁吃的,快走出来,我也将他捉回喂豹儿去。”群猓闻言,吓得跪伏在地,作声不得。

  方奎知野猓吃人,都要染指,越是猓酋,越要抢先。这些野猓个个凶恶力大,矫捷无比,自己身在虎穴,万一将全体激变,逼得他们铤而走险,群起拼命,虎王、二猱纵然厉害,恐也寡不敌众。便劝虎王道:“他们吃人恶习已惯,一时难改。此事既已过去,可以不必计较,且等异日查明,再说不迟。”虎王因群猓恭顺畏服,也消了一点怒气,道:“方大哥给你们讲情,饶你们初犯。如再伤害汉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还不起来,跪着有什么用处?没的叫我生气。”群猓见虎王之怒渐解,方敢抬头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说道:“他们既是虎王朋友,我们自不敢和他们争打。无奈两家都有前仇,难免遇上,我们不打他们,他们打我们怎好?”虎王道:“这个我自然也是不许,等冰化以后,我叫两家先见个面,各自说明,从今往后遇上时,各打各的猎,谁也不许记仇争打如何?”二拉自是依从。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这面前后两次死伤了好几个弟兄,这次言和,全庄人等必不甘愿,迫于虎王威势,不便公然违忤,也只得含糊应了。

  群猓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话一说明,个个安心,更番上酒进肉。虎王等六人饱餐了一顿。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粮交给二猱背上,当时俱没想到问适才二拉在内洞所祀何神,径自起身回崖。

  过不几日,天暖开冻,冰雪融化。崖前一带的地势高低不齐,平险各异,到处陂陀起伏,冈岭杂沓,涧壑纵横,林莽密茂,又有几条近年开辟的山路。起初许多成抱大树俱被埋在雪里,有的仅露上半截巅梢,也被浮雪蒙了个紧密,玉干琼枝,弥望皆是。雪一化,它们渐现出全身,成排成丛,挺出于惊波骇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岛屿一般棋布星罗。加上崖后溪壑中飞泉百丈,怒啸如雷,与轻流击石之声汇为繁响,愈觉奇景万千,有声有色。

  虎王小时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涧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见崖下波浪翻滚,水势深洪,用手一试,冰水甚寒。便问二猱:“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轻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飞行,如履平地,只是这般寒泉大波却未试过。连连好胜,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驶,环行了几圈。上来便说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来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阵,忽然兴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给出主意:脚上一边绑上一个大板,命二猱夹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稳,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为容易,刚下水,由二猱夹着走了半圈,想空身试试。才松手学二猱的样,双足踹水往前一纵,不料水面上游行,全仗身轻动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这一踹,身子没有纵起,反连木板带人踏陷到水里去,几乎没顶。劲一缓,刚浮起半截,偏值一阵急浪打来。虎王越发着急,更拼命用力踹水,哪还有个不沉之理?再被浪头一冲,任是天生神力,也无从施展,立时卷入波心,滚了好几下。仗着会水,知道无法再踏,才用双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来扶助时,已喝了一两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异常,还差点没被浮冰撞伤。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气不出,二次又试,非要到与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劝他不住。

  一连练了数日,仍是离不开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于水内。虽然二猱不似头次粗心,撒开以后总在虎王身侧准备扶持,毕竟这种天赋奇能,非人力所能强为,每日总和落汤鸡一般,一身全都湿透回到崖上。虎王见实在不能,才死了心。后来天气日暖,虎王耐寒已惯,索性弃了木板,专习游泳。仗着天赋奇资,本来又会,一习便精,不消数日,便能出没洪波,深潜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动归思,无奈水面漂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锋利,如以舟行,撞上即无生理,比起冰原雪地还险,不敢冒昧,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为戏,方奎说昨日起不见甚大冰,想将化尽,忽从上流浮来一块。此冰块通体不过丈许厚薄,觉有三分之一现出水面,冰层环列,载沉载浮,原是顺流急驶。刚浮近两山之间,后面危崖顶上忽然又坠裂了一块大积冰下来,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水花飞射,冒起数十丈高下。

  山口地势稍狭,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连起了几个大浪,朝山脚这边打来,势益汹涌,催得先那一块大冰如飞马一般往外直冲,吃山脚一挡,便随着浪头往斜刺里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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