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浩劫恸沙虫 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 横刀壮烈死如归

 

2024-07-27 18:46:55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见胡、梁二人的尸首尚暴露在崖顶。这时月落参横，东方已有曙色，细看全崖皆石，无法掘埋。适才只顾忙着随了道姑出险，竟未觉察崖上皆石，无法掩埋，并且少时还要崩塌，如若弃之而走，必为飞鸟啄食。又不忍抛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难深交，心中难受，不禁流下泪来。

　　陈太真见五虎颇有至性，便道：“论你们手下这一群党羽，积恶已深，才有今日的惨报。你们五人虽是首恶，总算平日天良尚未全丧，未犯淫孽，不轻杀人，劫富济贫，颇多小善，对于朋友也还义气。这两人看其貌相，已是极恶穷凶之辈，行为不问可知，所以你七人同归，独他二人不免于死。似此凶顽，本应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浊水，死后仍遭碎骨粉身之惨，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谊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将他二人尸骨埋藏之后，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谢，陈太真已自掐诀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尸首，喝声：“疾！”二尸缓缓离地自起，朝对面崩崖后的峻岭上飞去。随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对涂雷道：“对岭地形已变，他们也由此走吧。”手扬处，一片白光拥着五人，随同陈、涂二人，也往对面岭上飞去。剑光迅速，百丈之遥，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尸首飞到岭上，便即悬空停着，不进不落。陈太真收了剑光，略一端详地势，照定岭上一座石壁，一掌击去。嚓的一声大震，石壁中裂，现出一条丈许高宽的巨缝。再一指，二尸便即随着飞了进去。陈太真两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旧苔痕如绣，杳无痕迹。五虎慌忙拜倒，叩谢不已。

　　陈太真道：“这里绕向西北一拐，便可达入谷来路，寻径出山了，山势虽险，不过多些攀缘爬缒，还难不倒你们。来处危峰，一会儿便要崩坍。妖狐恶行未著，气运未终，明知此行必无成就，涂师弟坚邀我来，不想却救你们。须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苗民，降此大罚，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善人，即无成就，亦保首领；如不悛改，再有祸变，就无可幸免了。”说罢，又对涂雷道：“颜虎与妖狐这段冤孽，须他自理自解，你虽为友热心，只是徒劳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后随时救助则可，如若强自出头，身任其难，你煞气已透华盖，清波师伯又将远行，一个不巧，恐有灾厄呢。”

　　言还未了，忽见一条白影，如闪电流星般疾驶而至。涂雷笑道：“师兄你看，白猿来了。它一个畜生都有这般忠义，我还不如他么？”陈太真注视涂雷脸面，摇头不语，片刻间白猿赶到，行礼之后，朝着涂雷用爪比了一阵。涂雷便把昨晚追寻妖狐，并未相遇等情说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偷往铁花坞求救，意欲请涂雷瞒着清波上人，将妖狐先期除去，一听没有成功，好生失望。

　　陈太真道：“你主人虽有灾厄，终无大害，要想避免，却是难极。昨见妖狐逃时，满身俱是黑青之气笼罩，必学会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块古玉符，未会妖狐以前，不可片刻离身，自然遇险如夷了。”白猿敬谨拜命。陈太真急于回山，便向涂雷作别，破空而去。涂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说且比，行走如飞，一会儿转过峰头，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阳满山。五虎见仙人已走，追忆前尘，仿佛噩梦，同坐山石上面伤感了一阵。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随身兵刃，更无长物。虽不再怀恨建业村中诸人，却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蛮荒险阻，千里长行，无有衣粮财货，怎能挨过？计议结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来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说已杀尽，怎还有那七个花蛮？想必逃走不少。仙人虽戒为恶，并未禁杀野人复仇。平日由建业村去红神谷口西大林等地行猎，当日即可来回。何不暗入红神谷，将那些漏网的花蛮和为首野酋杀死，为死者报仇？就便抢些衣食金沙，以作归计，岂不是好？”这一想到同党被害烧死之惨，立时雄心陡起，恶念顿生，直往红神谷进发。

　　五虎赶到谷口，天才交午。连日劳顿悲悼，死里逃生，俱都饥渴交加，不能忍受。便在左近打了一只小鹿和几只山鸡，用山泉洗剥干净，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种点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乱饱餐一顿。然后寻一隐秘山洞，找出一方净地，铺上树叶干草，将洞门用大石堵好，藏在里面，安睡养神，以备晚来入谷行事。

　　那一带地方虽是群猓平日游猎出没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群猓跋涉辛苦了一天两夜，备历险难之余，又受了黑狐这一场大惊恐，差点没和众花蛮一齐葬送。侥幸免死，亡命奔回，一点人数，虽不似妖巫扎端公全军覆没，却也伤亡不少。仇虽得报，可是汉人的财物牲畜一样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还算事颇隐秘，建业村和虎王俱未望见火光追来查看，不致再有别的麻烦。又以为扎端公和花蛮一样，也被黑衣神怪杀死，去了眼中之钉，以后要省却许多心事。在遇怪惊逃以前，看见谷中火势甚大，已不闻再有呼号之声，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觉烤得难受，何况火窟中人，大队仇敌必已死绝无疑。竟忘了往崖下发火时所见前面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没料到扎端公当时曾经幸免，后来和五虎弟兄还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会因此追来寻仇报复。路上虽闻得几声震响，蛮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谷中，饥渴交加，疲倦已极，稍为查问几句，和手下众猓各进了些饮食。深恨受愚，将残留谷中的二三十个花蛮妇孺关在一个石洞以内，准备过一二日，或是杀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驱逐出山，再作计较。于是分别在谷中安睡。他这里刚刚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踪追到谷口，就在卧榻之侧，鼾睡了一整天，并无一人觉察祸在眉睫，就要爆发。

　　五虎等一觉醒转，微推开封洞石块一看，夜色沉沉，树杪林隙已有星光隐现，知时已不早，连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只是刚黑不久，前此村人与众猓交易药货及金沙，五虎中曾有两人随往谷中去过，当时就没安着好心，路径都留意记下，恰好用上。知道入谷还有一大段路方抵众蛮猓聚居之所，吃些东西起身赶去正是时候。便各自又把余下鹿肉饱餐一顿，振起精神，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的往谷中跑去。

　　入谷后，一路都是静悄悄的。谷径本宽，月明如昼，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荫在地，因风零乱，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阵，跑过崖脚，谷势忽然开展，现出平原峻岭，知是到了蛮猓聚居之所。见天色尚早，到底人单，不敢再一味猛进，各自停了脚步，细一窥探。沿山腰各处，竹楼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无人，更不见一点火烛之光，比起白日到来那样喧嚣嘈杂，纷同兽聚之状，直似另换了一个世界。

　　五虎试贴近山麓折将过去，方听鼾声四起，此应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过谷中仇敌还有很多，又是楼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长，既不能一下把他们杀尽，稍一惊动，立即闻声齐起。野人虽不精武艺，矛矢却是厉害，众寡悬殊，难期必胜，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数诛杀净尽，能诛猓酋二拉与那些残留的花蛮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花蛮住在哪一带地方。想了想，五虎决计先盗食粮、金砂，再择一离群隔远的山楼，着两人悄悄上去擒他一个活的，去至僻处，拷问明了这些仇敌住处，再行下手。同时分人准备两头放火，备其惊觉唤起大众，好乱他的军心，使其不能兼顾。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艺，且战且走，杀他一个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花蛮，杀一个是一个，也不恋战，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来过的两人引路，先往藏金砂的所在，轻轻搬开掩洞大石，走将进去。这些野人对金砂并不看重，也从无人偷盗，俱都用小麻布袋盛着。连一些汉人喜爱的皮革、药草也散放洞内。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内。粮肉之类，却因初来没有留心，遍寻不获。因金砂太沉，少时还要厮杀，临时变计，只各取了两口袋，由杨天真一人先运出谷，觅地藏好，再往回赶。赶得回来，接应固好；如人未到，见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为疑兵之计。

　　杨天真走后，这里四人仍然照计而行，赶到苗楼之下，方欲分头下手，忽见左近丛莽中似有黑影闪动，四人久经大敌，疑是防守巡夜的野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后一伏，掩过身形，查探动静。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现了一条，由前面挨近红神峰左壁深草中纵出，手执一把短刀，一路东张西望，鹭伏鹤行，偷偷摸摸转到那片苗楼之下，侧耳偏头听了又听，然后举着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后面摇了几下。接着便见先发现黑影处同样又出现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踪鬼祟，跑去与头一个会合，互相交头接耳，似在商议甚事。四虎定睛一看，这二三十人俱是些花蛮，除了四五个花蛮，余者俱是妇人、小孩。四虎立处，正在他们的前侧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纵身出去，嗣见众花蛮咬了一阵耳朵，齐举手中刀，望着苗楼作出狠狠欲杀之势，然后分列开去。

　　那些苗楼十九因山而建，长达里许，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花蛮是一些妇孺老弱，动作却极敏捷，除几个极小的婴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这头到那头全都布好，每隔十来家必有一个立定。四虎看出蛮猓自相残害，自己若现身出去，必将蛮猓惊动，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静以观变，看他闹些什么把戏，便没有动。

　　众花蛮分列定后，为首老人从身后取出一条花花绿绿长约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众花蛮齐摇手中短刀示意，各从腰囊内取出一根二尺来长形似棒槌之物，与刀分举手内，频频向楼摇晃了几下。老蛮便把短刀衔在口里，倏地一跃两丈高下。跟着披头散发，连纵带跳，时而猿蹲，时而鹊跃，咬牙切齿，在楼前一带纵横往来行动如飞，身子轻捷异常，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状类疯魔，做了好些怪状。细看情景，颇与山寨妖人行那巫蛊之术仿佛相同。众花蛮齐都趴伏在地，状甚恭肃。

　　似这样做作了有小半个时辰，楼上野人似都睡死，并无一人惊觉出视。到了后来，老蛮动作更疾，将手中旗幡连连招展，取下口衔短刀，向空掷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处落将下来，啪的一声，插在土里。老蛮低头一看，先似惊讶，略一踌躇，脸上又转狞恶之容，匆匆将刀拔起，朝着对面苗楼一指。众花蛮也各将手中刀一摇，飞一般朝山楼下奔去，转瞬之间，缘梯而上，一个个轻脚轻手，掩到楼门旁边。先探头偷望，然后慌不迭将手中形似棒槌长物，反身朝门内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纵援而下，再上别的楼；有那相邻近的，便从楼上沿山腰攀跃过去，都是同样动作。苗楼原是敞的，有门无户，容易下手。每一花蛮约分派着二十来所苗楼，多少不等。众花蛮出此入彼，顷刻便走过了一小半。

　　四虎先当他们行刺，后来又觉不是，那棒槌说是暗器，没见瞄准，多是掩在门侧，用手往楼门内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后来留神观察，才看出花蛮甩那东西甚是谨慎，甩的一头从不对着自己，也不用手去触。同时身借墙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门内微一甩动，慌忙抽回。退时将手平伸向后，槌头冲外，相隔己身唯恐不远。好似中藏毒物，设有机簧，虽然开了机簧甩出，犹恐余毒沾染之状。

　　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会儿，眼看沿山麓一带苗楼，众花蛮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苗楼有十好几处散居各地，大都靠着山崖建成，有远有近，尚无花蛮前往。众花蛮中有几个担任得家数少的，先完了事，齐向号楼前发令的花蛮兴冲冲跑来，到了身侧，各比了比手势，一同拜倒。花蛮手朝那些未去过的苗楼一指。众花蛮齐从地上纵起，高举短刀、棒槌，正待开步跑去，猛听一声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飞来几支长矛，齐向花蛮身前打到。

　　老人哼了一声，首先应声而倒。众花蛮也有三个被飞矛贯胸而过，死于就地。只一个没被刺中，口里怪叫连声，竟似招呼同党。亡命一般沿着山麓跑去。接着便听芦笙吹动，从斜对面一座高崖孤楼上纵落下六个野人，各持苗刀、长矛，背插短矛、弓矢。有两个口吹芦笙报警，下余几个同声狼嗥怪叫，飞也似追将过来。各处山崖间苗楼上的野人也都闻声惊起，芦笙与人的喊叫之声互相呼应，静夜空山，响振林樾，宛如潮涌，甚是惊人。一会儿工夫，约有三百多个男女野人，全都赶到岭麓左近。

　　苗楼上依旧响声起伏，睡眠正熟，一个也未惊醒。这时众纹身族人闻得女蛮惊呼，回顾花蛮身死，知事已泄露，纷纷纵落，先与那女蛮聚合，全都面向外，围成一圈站定，各举短刀，也不惊慌，也不逃走，反倒齐声唱起歌来。众野人赶到邻近，也停了脚步，见状俱有惊惧之色。几番喝问，花蛮先是不理，后来歌声止住，纵出一个女蛮，咬牙切齿，怒指众野人，连骂带跳，吼了一阵。众野人便和她软语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苗语，听那意思，仿佛众野人先是威喝，花蛮未理。后来又向花蛮索讨一样东西，如若交出，便可讲和放他们出谷。知道这些妇孺绝非野人之敌，何以野人已然杀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敌，又害怕起来？猛又听苗楼上一声暴喝，所有野人全都惊醒出视，正待纷纷下跃。下面野人好似惊慌已极，立时一阵大乱，齐声呐喊，叫楼上野人千万不可下来，人声嘈杂，也听不出喊些什么，楼上众野民也真听话，不特立即不出，已纵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于是楼上楼下，千百众野人都向众花蛮说着好话央求。众花蛮好似十分坚决，一任众野人威喝求告，毫不搭理。

　　楼上众女猓见状，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来。下面众野人各把长矛、弓矢举起，对准花蛮，口里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后来，有一女蛮忽然将手往楼上乱指，口中乱叫。所指之处，楼上众野人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楼老少，慌忙跃下。四虎细看，俱是花蛮未去过的所在，这些野人刚纵下地，那女纹身族人忽又一声惨啸，向天跪倒，喃喃祝告。众野人大约已知绝望，纷纷张弓搭箭，手扬刀矛，齐向花蛮瞄准。一时刀光矛影，映月生辉，密集如林，只等号令一下，就要发出。众花蛮仍然行所无事，面不改色，祝告已毕，从容立起，齐都手握短刀，仰天惨啸。

　　楼上二拉见状，忽然暴怒，狂吼一声，扬手一矛，朝着为首女蛮掷去。他这里矛正出手，还未到达，众花蛮倏地回转刀尖，各向自己颈间奋力刺去，刀下人倒，尸横就地。同时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飞到，楼下众野人得了号令，都就原立之处，刀矛齐举，弩箭如雨，发射出去。晃眼之间，众花蛮全如刺蝎一般，被钉地上，悉数丧命，无一幸免。

　　乱过一阵，二拉出声喝住，吩咐取火来烧。楼下众野人轰地应了一声，四外跑去。一会儿取来许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种点燃，避开下风，向死花蛮身上掷去。人多手众，顷刻成了一个大火堆，烧得那些花蛮骨烂肉焦，油汁满地，奇臭之味，触鼻欲呕。

　　四虎见野人发矛掷火，都是相隔老远，无一人敢走近。楼上众野人还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祸之将至。说是受了花蛮邪法，行动又极自如，并无异状。

　　四虎方在心疑，忽听二拉在楼上向下面众野人发话，大意说，花蛮屡次生事惹祸，昨日惨败，受了神诛，乃是自找。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因恐留此为害，将他们禁闭石洞以内，本想过一二日打发他们走。不料出了家贼，受他勾引，偷开石洞。结果这几个家贼反为所杀，被他们乘着我们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蛊子。虽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无蛊子飞入七窍，无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无论如何不肯讲和，给我们解救。还算发觉尚早，没有全遭暗害。现时大仇虽然得报，楼上这么多人却生死难定，为免后患，本应放火烧山，连人带楼，一齐烧成灰，才保没事。无奈谷外还有扎端公和他手下花蛮给我们惹的一处大对头，不知何时寻上门来晦气，必须人多才能抵敌。我打算火只管烧着，但不用死在里头，由我率领，带往西大林内，去找地方安身，昼夜求神。也许仇人已死，蛊子没了主持，害不死人。过了三日，没被蛊子飞进七窍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发作时再死不迟。

　　楼下众野人见二拉贪生，不肯火殉，颇不谓然，不由起了骚动，渐有出声责问的，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野酋向来横暴，唯我独尊，从来不许部下违逆。二拉实因怕死理亏，才用好话和大众商量。见下面众野人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压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你们当我怕死么？现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们想想哪个人多？按理来说，就该叫你们到西大林去，由我们在这里居住，想法医蛊，才算公道。只因我舍不得这个好地方，医好了病大家还要回来，恐怕万一蛊子从人身里飞出来，留下了祸根，没法子收拾。适才我们在楼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亏你们没等他们把手脚做完，就发觉赶来，有这一点好处，才不要你们出谷，自甘退让，你们还不识好歹？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个还敢说一个不字。你们都给我快滚，若不听话，我们对打，来分高下便了。”

　　二拉越说越怒，突地把手一挥，楼上群猓一声暴吼，各将刀矛弓矢举起气势汹汹，大有准备厮杀神气。楼下群猓悚于二拉权威之下，又见楼上人多势众，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发难，群嚣顿息。二拉料定他们俱畏蛊毒传布，加以众寡悬殊，心有顾忌，益发气壮，二次厉声喝问。楼下群苗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头，商量了一阵，齐声回答：“任凭二拉做主。”二拉便命楼下苗人分一半速取干柴到来，沿山铺好应用；另一半去取衣粮、牲畜，堆在谷口，以备携走。楼下苗人应声散去。

　　四虎旁观了一会儿，听出二拉等是中了花蛮的蛊毒，事前并受了片时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说谷中埋伏放火，乃是花蛮所为，后来扎端公箭伤胡、梁二人，也只见七个花蛮，并无野人在内。看今夜神气，他两家分明是仇敌，至多野人曾经附和过花蛮，绝非主谋，已可判明。”花蛮全数就戮，大仇已由二拉代报了一半，不由把来时怨毒之气消却十之七八。再加目睹花蛮壮烈赴死时惨状，及近数日来经历和天明前仙人告诫，心又冷了好些。

　　四虎先还打算只杀几个主酋解恨，继而转念：“二拉已中蛊毒，看苗人畏极胆寒之状，可知蛊毒厉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暂容些时，看个水落石出。尾随他们出谷之后，暗中擒一野人往僻处拷问，除了妖巫、花蛮同犯建业村而外，盘谷火攻究竟是谁主谋？众野人是否全数出力？并查讯那放毒箭暗算顾修的是谁，一切问明，再定处置。只要对得过已死同党，便只杀二拉等人，免得妄杀无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环，日后遭报。”互相议定，仍立原处未动。

　　又待过半个多时辰，楼下野人陆续回转，照二拉所说，将干柴沿山围楼铺好，又在转角出口大路上设下两个高约丈许的大柴堆，中间全空出三尺多宽的通路，与山麓所铺干柴相联。一切准备停当，送衣粮的人也已回至楼下复命。二拉站吼了两声，楼下野人全数伏倒，双手高举，拜了几拜。倏地纷纷纵起，各取火种，将近山麓一带的干柴连那两个大柴堆一齐点燃。二拉站在楼口把手一挥，楼下野人一声哗噪，全都如飞四散跑去。二拉跟着发令，楼下众野人忙取火种，将沿山所有竹楼全都点燃。竹楼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烧甚速，转瞬之间，火便点齐，蔓延开来。

　　火发以后，二拉喊一声：“快脱了走，除火烧不坏的东西外，一样不许携带。”众苗民闻言，轰地应了一声，不论男女老少，纷纷脱得寸丝不挂，手携刀矛，随着二拉，由满山火焰中飞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顺着两边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头上去烧。这时两边干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风来，火便连成一片，人行其中，无殊穿通一条火巷。出口两堆柴比人还高，火势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野人俱都咬牙忍受，号叫连声。

　　火光映处，照得人都成了红色，有几个支持不住，互相抢路往前拥挤，力大的冲烟冒火抢了过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里，哇的一声惨号，立时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乱响，油烟冒起，全被烧焦，一会儿化为灰烬。都是忙着逃命，各不相顾，只一跌入火里，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无法下手。走完这条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多个人。二拉等虽然幸脱火灾，十有九身上都有烧焦了的痕迹，伤势轻重不等，一个个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过一会儿，二拉发令喊走，野人才随着他勉强起立，狼狼狈狈同往谷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处，离火虽较远，热风吹来，也是难耐，不等二拉等走出火心，早绕到前面僻处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随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野人事前避开老远，没有再出来。二拉等新经祸变，一意死中求活，如战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挣扎前行，万不料还有仇敌在侧，通未觉察。

　　四虎尾随到了谷口，见前面崖坡上堆着许多食粮、衣物、牲畜、用具，无一人看守。回顾来路，火光冲霄，天都红了半边，知道岭上丛林必已延烧起来。野人这等举动，蛊毒虽然害怕，却未想适才自己立处正当下风，蛊粉已然入了七窍。心中正在后悔：“早知谷口无人看守，还不如赶在他们头里走出，随便挑选一些多好。这一来只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盗取，费事多了。”

　　四虎正寻思间，前面二拉等已纷纷向前取了衣、粮、用具，赶着牲畜，走向谷外。四虎猛想起：“杨天真曾往谷外藏金，言明事毕前来接应。此时天已近明，无论如何也应该老早赶回，怎会毫无踪迹？难道还在谷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行出谷，始终未见杨天真出现，四虎好生惊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预定藏金之处寻找，其余人仍旧尾随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杨天真依然不见，复又返身寻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说是金砂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内，天真不知去向，如为野人或是蛇兽所害，又不见一丝痕迹，俱都大惊。当下四外搜寻，直寻到中午时分，哪有一点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处，商量无计，意欲先寻野人盗些粮食肉类，吃饱一顿再去搜索，不论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杨天真下落。于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经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觉心内烦渴难耐，一看谷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浅，连忙赶去，各自伏身水面，狂饮了一阵。一同起立，往前走没十步，烦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饮，猛的一阵头晕，心慌发闷，身子虚飘飘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继跌倒溪边，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神志略为清醒。睁眼一看，都躺在一个大树林里，前面不远站定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与昨晚盘谷火后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环抱，只当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宽广不过十亩。树均合抱参天，亭亭矗立，翠叶森森，都开着形如玉兰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红黄紫白，尽态极妍，灿若云锦，甚是繁茂。中间行列却又疏密相间，迎风映日，倍增光艳，不像别处树林那么密层层，黑压压。加以清溪萦绕，泉水淙淙，好鸟穿枝，娇鸣不已，越点缀得景物清丽，不似人间。四虎顿觉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回忆前事，几疑身入梦境。正骇异间，猛想起仙人说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惊，急欲纵起。不料身子绵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转动，越发害怕，不禁“咦”了一声。

　　那道姑本在煎药，闻声回头，见人醒传，便走了过来，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们，忽被对头走来寻事。我也并非敌他们不过，只因他们党羽甚多，不愿多树强敌，误我清修，不得已暂时避去。我走以后，那两个对头必对你们说我坏话。

　　“实不相瞒，他们说的也并非无因，我前身实是异类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时，所炼丹元未被仇人夺去，因得转劫为人。来此潜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踪迹。冤冤相报，本是定数，这也不足为奇。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不过探问一点事情，并无丝毫恶意。我想后来你们被我对头救出了险地，我本不愿再见你们。偏生昨日傍晚路过西大林，见你等四人中了蛊毒，晕倒在溪边，同时还有数百野人也中了蛊毒。

　　“他们生长蛮荒，别的都蠢，唯独此事却深知趋避，长于救治。先前他们曾借火力，想将未成形的蛊子烤死，仍嫌余毒未净，恐过些时日恶蛊死而复生，无可救药。他们知本山有一种毒虫，可用来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野人中抽出几人为饵，去引毒虫出来，忽然发现你们，自然再妙不过。刚要把你们搭走，被我从旁看见。因你们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个同伴，我疑为野酋所害。况且昨晚放火，又有野酋在内助纣为虐。

　　“此山原是我的旧居，当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炼，曾经屡受这类蛮猓侵扰，子孙常被杀害，几无遗类，又恨他们行为凶残，触动旧仇。只不知那毒虫如何引法，蛊毒怎样医治，当时没有下手。直尾随他们到一暗壑之内，暗施禁法，用四野猓将你四人替换，藏向僻处，观察他们如何施为。

　　“那猓酋先将人身用刀割了数十条口子，再缒落壑底。众苗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准备圈套，擒那恶物。旁边放着许多药草，待有半个时辰，才将那毒虫引出。那虫形似一面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蝎吧。这琵琶蝎颇有灵性，甚是机警。肚腹底下满是小脚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只一趴，便把血吸了个干净。索圈才一晃，便即惊逃回洞。它虽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计它，行动如飞，敏捷非常。毒气又重，出没无常，人不敢近。人血连被它吸了三个去，琵琶蝎并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蛊毒的野人并不多，只有野酋二拉和几个老年野猓。我这里虽有灵丹可救你们，但因炼时颇不容易，乐得有此现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个老野猓去至僻处，问明底细。等我回去，那四个野人血又被吸尽，毒蝎仍未捉到。二拉还不知死的四个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无计。我一现身，全部吓得乱窜，我也未多加杀戮，只杀了几个为首野酋和一些年老的野猓，略报当年之仇。另擒一野猓，照样行事，去诱毒蝎，终于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杀死。取出皮囊内所藏丹黄，用瓶盛好，携了药草，将你们救到前面涧旁大石之上卧倒。

　　“这毒蝎未死以前虽是奇腥极臭，积恶非常，那皮囊内的丹黄却和麝香一般芳香已极。可惜当时只想救活你们，没有多取。适才连那些药草放在药釜内一熬，才发觉妙处。连忙赶去，打算全数取回时，休说丹黄无有，连尸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网逃走的野猓也找不到一个，定是他们蛊毒未解以前，不能回转老巢，又恐你们醒转，去往红神谷查看，便赶回来取去。

　　“你们已然药性发作，从口鼻中流出许多小蛊虫，俱已成形蠢动。我连用溪水冲洗净，然后把你们四人事完，方带到此地。因我洞府逼狭，只宜我一人清修，难容多人，又用花草结成床榻，就在这洞外安歇。此时蛊毒虽然去尽，只是元气大伤，尚须一二日始能痊愈，暂时还劳顿不得。你们虽睡在露天林里，但此间气候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绝无风露之侵。只管放心静养，等你们身子复原，我还有话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