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银羽翩跹 火焰山前观苗舞 芦笙幽艳 月明林下起蛮讴
 
2024-07-27 18:52:53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当晚除照例的青稞酒外,还有一种本寨特制的珍奇佳酿,乃苗人采取松子、莲心、枇杷、荔枝、桃、李、梨、枣、青梅、甘蔗、苹果、桑葚十二样果实,和一种只有当地特产,叫作金樱子的异果,按着成熟之时,分别榨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里。到第二年春天同时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种香花,泡制成酒以后,仍埋地下。每隔一年开视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数减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制成,点水不渗,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苗人性懒,制时烦难,视为盛典,只峒主生子才制一次。这还是罗银降生之日所酿。每一开坛,香闻十里。名为花儿酒。其色澄碧,黏腻如油,不能入口。饮时用山泉掺兑,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兑上一两成。醇美甘馨,芳留齿颊,经时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绝。

  罗银好酒如命,也不轻舍饮用。当晚为了欢迎贵宾,又看在那只羚羊份上,特命亲信苗人由地窖中取了小半葫芦出来,兑山泉敬客。在座诸人多半好量。范氏父子寄居年久,还沾润过一两次。吕、王二人竟是初尝佳味,当时只觉此酒佳绝,不由多饮了些,被风一吹,渐渐有了醉意。人静以后,忽然想起酒好,适才正想询问,被苗女一闹岔过,便向范氏父子动问。范洪一心讨老师的好,范广又想学样拜师,一面详述造酒的经过和那名贵之处,一面想给老师弄些带走。

  大家对月坐谈,正在得趣高兴头上,南头山谷那面忽然人声骚动,杂以惊叫之声,远远传来。吕伟久经大敌,耳目最灵,首先察觉,还以为苗人快乐喧哗。因正是灵姑、王渊去的那条路上,未免心动。再留心侧耳一听,渐觉中杂妇女号哭之声,仿佛生变,因是风向不顺,听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静听,忽听范洪跳起惊叫道:“老师快走,峡口子出妖怪了,师妹、师弟都在那里。听这号哭之声,这蓝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苗民,连我们这些汉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师、师妹来救了。”边说边走。吕伟听说出蛟,也甚惊心。蛟必发水,忙令王守常护住乃妻与范连生,寻觅高地避水,自带范氏弟兄往南方赶去。

  出蛟之处便是灵姑日里所去的山口里面。灵姑初来不识路径,由坡下街道绕越过去,路要远却一倍。实则径由坡上穿林而过,再绕越两个山坡,便可到达,并不甚远。那一带地势,东北高于西南。吕伟师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并未见水,耳听号哭之声已减,呼叫之声却是较前更盛。等到相隔约有半里,才闻水声,林麓一带低洼之处也有浊流,夹着泥沙,四处乱窜。再往前走,见水之处愈多。因见水流急而不深,方以为洪水不大,爱女如在当场,立时可了。忽听众山民暴躁之声,震撼山岳,时发时止。

  一会儿赶到,见那出蛟所在,一边是广崖,一边是山,外观矗若门户,里面地势展开极宽。山上下聚集着不少苗人,俱都面对崖壁,随着罗银手举处不时呐喊,手里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发之势,离崖约有二三十丈。灵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渊,却站在崖前不远的一块平地拔起、高约三丈、粗约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带,水也不过数尺,并不见大,深浅不等,较远较高之处尚还干着。地势凸凹不平,水多隔断。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个月亮影子。对面广崖上垂着一条极长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脚处,崖石新崩裂一个数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脚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层彩晕,水色昏暗,与别处不同。

  吕伟定睛注视,似有一条水桶粗细的黑影,长约两丈,横卧潭边。此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苗人尸首,一具头上破一大洞,互相搂抱着,死在近山麓的浅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颇似蛟、蟒之类怪物的后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难道洞中还有怪物没除尽么?”

  吕伟正寻思往山麓走近,罗银和先那苗女同立指挥,老远望见吕伟,喜得乱蹦起来,高叫道:“我们受害久了,老怕它出来。今晚被它撞开石壁跑出,一条小的已被仙姑娘用电闪杀死在水里,一条逃回洞去不肯出来。你快发雷打死它,给我们除害吧。”吕伟随口应道:“我如发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伤多人,这使不得。有我女儿除妖已足,你放心吧。”灵姑回顾,看见老父到来,忙唤:“爹爹。”吕伟懒得和这群苗民纠缠,知范氏弟兄纵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罗银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药弩,就着无水的山坡,一路连纵带跳,到了危石之下,纵身一跃,拔地而上。众山民看见吕伟到来,又是一声震天价的哗噪。吕伟见了灵姑,问其经过。

  原来灵姑、王渊想起日里所经山谷颇有泉石之胜,试由林中穿过,居然在无心中寻到当地。见飞瀑如龙,凌空夭矫,盘挐而下,水烟蒸腾,映着月色,如笼彩绢,分外好看。

  先在崖上领略了一会儿月色泉声,王渊说:“这里必然还有未发现的景致,我们何不乘着月色探幽选胜,游个尽兴?”灵姑守着平日老父之戒,知道当晚凡是隐僻之处都有苗人幽会,来时虽故意择那极难走的地方纵跃绕越,仍还遇上两次苗人野合的标志,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几乎撞上。尽管自命英侠,不做寻常儿女子态,终是少女,哪能过于脱略不羁。何况苗蛮区中风俗如此,众苗对己畏若神仙,虽然无心撞破,不敢以白刃相加,也须顾全贵客身份,故而对王渊之说再四不允。

  王渊性情好动,见灵姑流连飞瀑,不肯他去,待得久了,正觉无聊。猛一回顾,见身旁不远,有一危石笔立数丈,上下青苔布满,藤蔓环生,碧痕浓淡,绿叶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断了干的枯树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处去,这里地势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这石峰多好,你先纵上去,我再攀藤而上,在那顶上望月,开开眼界,岂不有趣?”灵姑也便兴起,答得一声:“好。”略一端详高矮,飞身一跃,便到上面。王渊也将藤蔓试了试,且喜不是刺藤,蔓老坚韧,心中大喜,忙用双手攀缘,也随到了上面。

  峰顶方约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当中石隙里还生着一株怪松,铁干盘屈,粗约尺许,仿佛一条卧龙初醒,将要离石飞去之状。当中一段低几贴地,恰可坐人。松枝向崖右侧突出,算是最高,离石也只三数尺。寥寥几丛松枝,葛萝藤蔓,缠生其上,迎风波动,绿油油泛着一层浮辉,古拙秀润,兼而有之。

  二人想不到上面还有这样好一株松树,越发高兴,便一同对坐树干之上,凭凌绝顶,沐浴天风。仰视碧霄澄雾,净无纤云,月朗星稀,同此皎洁。时有孤鹤高骞,群雁成行,银羽翩跹,飞鸣而过。极目四顾,到处一片空明,清澈如昼,近岭遥山都成银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远近相闻,与泉响松涛互为妙响。疏林浅草之间,时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对成双,追逐玩闹,一会儿相与搂抱踏歌,隐入丛莽密菁之中,时复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纯然一片天真,点缀出一幅苗疆妙境。任是荆关再世,阎李重生,也难描画。真个娱目赏心,触耳成趣,别有风光,令人留恋。二人相互叫绝道妙,赞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渊忽谈起张鸿父子。灵姑也把心思挑动,渐渐谈到前途未来之事,无心再赏风景,坐在松树干上,都谈出了神,不禁伤感怀忧,全没理会到下面去。王渊坐处恰好可望到对崖瀑布落处,先是侧脸和灵姑相对谈话,瀑布已看够,无心再看,这时偶一回身下顾,似见一条黑影盘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进,飞泉凌空而坠,壁间虽有空处可以立足,但那水势洪大雄猛,水珠四溅,雾涌烟霏,相隔丈许以外,便觉寒气浸入肌发,凛然不能久站,人怎能够冲瀑而过,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时仍随口对答,也没告知灵姑。

  后来定睛一细看,见那黑影颇似日间被罗银毒打的怪苗婆,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头扎黑巾。左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两尖钢叉,右手拿着形如铁锤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时回首侧耳四面倾听,一双怪眼依旧一闪一闪,绿幽幽地射出凶光,隔老远都能看出。崖壁内凹,月光照处,有明有暗。苗婆身容丑怪,衣饰奇诡,纵跃轻灵,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蹿跳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岩间发出的响声,为泉声所盖,灵姑坐处正当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丝毫不曾闻见。

  到后来,王渊见那苗婆在壁间打了一阵,又把耳朵贴壁静听了一听,意似暴怒,嘴皮乱动,手中铁锤敲打更急,渐渐上面也听到击壁之声,觉着耳熟。忽想起:“日间同灵姑来此,似闻崖壁中有什么东西在响,正是这个声音。难道壁中还有洞穴可入,就是这个老苗怪在里面敲打么?可是后来同了罗银前往寨中医伤,老怪物曾经下楼追逐,看那神情,颇似不曾离开。罗银又说她双目已瞎,因她时出为害,近已拘禁楼上,常年不许轻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来,两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险峻难行,到处都是丛莽森林,密菁荆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须绕越穿行,纵高跳低,何况她还是个瞎子。”不禁寻思奇怪。

  灵姑正一心盘算未来之事,与王渊商谈。后来觉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属,问非所答。暗笑王渊终是年幼无知,只知贪玩好动,一说正经话,便不甚入耳经心。不愿再往下说,起身向天伸了懒腰。恰值一阵山风吹过,吹得衣袂飘飘,颇有凉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时添了几片白云,在那里载沉载浮,自在流动,掠月徐行,不碍清辉。

  云边吃月光一映,反现出一层层的丽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边是危崖高耸,飞瀑若龙;一边是双峰夹峙,不亚天阊;一边是山峦耸秀,若被霜雪;一边是陂陀起伏,绵亘不断。平野当前,疏林弥望,林树萧萧,声如涛涌。苗歌蛮唱,已渐渐稀疏,偶有几处芦笙独自吹动,零落音声,转成凄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里,千里一色,直到天边,只中间略有几片大小白云,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几乎要与地面相接,各自缓缓浮来。比起适才空旷寥廓之景,仿佛又换了一种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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