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㠇列峰遥 穿山寻古洞 红嫣紫姹 平野戏凶猩
 
2024-07-27 19:12:01   作者:还珠楼主   来源:还珠楼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光阴易过,不久交春开山。走了两天,文叔忽然发现不见了两个,连忙分人查找,不但没找着,连去的人也短了好几个。以为迷路,等了一日,一个未归。问那同去的人,多是辞色可疑。盘问稍紧,便现不逊之状。并说出山事大,不能为三五人耽搁。患难同伴失了踪,全无戚色。文叔何等机警,料有原因,当时不说,暗中仔细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踪以外,还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带厉容,不是三两人在一处窃窃私语,便是互相背后狞笑嫉视。对于失踪的人,简直视为当然,无一提起。有几个猛悍一点的,背上包囊却大了些。文叔这才渐渐明白。又走了三两日,人又丢了好几个,情知出于谋杀劫夺。

  尚幸药夫子中已有人认明出山途径,再行月余便可走上驿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残杀,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兽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脱险。还有这么长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说,想好一套话,借题发挥,婉言劝告。谁知这一番好心反惹下杀身之祸。

  那谋杀侵吞乃药夫子惯例,照例事不关己,决不过问,却最忌外人知道。见机已泄,又知文叔所投是个官亲,出山恐遭罪累,立生异心,当时假意应诺,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还在睡梦里。这些人当中,有一小半除得贵药外,还得了些金块、宝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别贵贱,谁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从没给他们泄露过。但他们都担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经一处极险峻的山谷中间,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请文叔给他把背上背子的绳头结好,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刚把两手往上一伸,倏地一个采药过山时用的索圈,当头套下。随即七手八脚将他拽倒,绑在树上。内中走出一个首谋的人,对文叔述说同行一路,屡次承他出主意帮忙,辨别药物贵贱,本心不想害他。无奈机密一泄,一出山去,难免不受告发,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后患。念在同路情义,问文叔家有什么人,有甚遗言,要在死前交代,当为设法代达。并说众人出山,如得了重价,发财之后,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连文叔自己所得诸药物变了价,一齐送到他家,命却不能饶过。

  文叔好说歹说,起誓绝不泄露,众人终是不听。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说后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动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坏水,心中痛恨为首诸人,知道他们心贪,唯利是争。因此,再三央求众人在当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杀死。一则好把后事想个齐全,以免遗漏,死有遗憾;二则多吃两顿,做个饱鬼。众人心想他又不要松绑,不会跑脱,竟为所动。

  文叔于是又想了一条火并毒计:假意要众人陪他吃喝谈天,叙个永别,仗着生花妙舌,始而闲谈,引得众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题上去。说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虽因多嘴而死,但是你们这样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们所有私货,都在背地找我问过价钱真假,即使把我害死灭口,但你们在洞中相处日久,难保没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谁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处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胆,这有多么难受?与其这样,还不如当着我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寻各的对头,分个死活存亡,谁杀了人,就得他的东西。杀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东西除原有外,从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这样既可多得,还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该得的得不到,不该得的却拿了多的去。并且人少东西多,财也发得大些。你们看是好吗?”

  这伙凶徒虽是合谋害人,彼此之间仍是互相忌妒仇视,都想乘机下手。经文叔连激带劝,几个凶狠一点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强,还想以力为胜,贪多行强,首先赞成夸好。余人本恨这几个,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跃跃欲试。文叔表面一任众人逼问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却用话旁敲侧击。再不,问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则甚?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于人?谁想害谁,自己还不明白,何必我说呢?”跟着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闹得众人互相疑忌,几乎尽人皆敌,齐声欲拼。

  文叔见是时候,又给他们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实则促其两败俱伤。那法子是由文叔做公断,随意先指一人出场,然后叫他自寻仇敌,点名索斗;或是仇敌不等叫阵,自出相斗。似这样两人一对。等见了存亡,如有仇敌,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归胜者自取一半,余者归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强为胜。不过只许一打一,如同时有三四个仇人,也必须打完一个,再打一个,免得吃亏。这伙凶顽之徒好勇负气,利令智昏,以为再好不过,一时全都上当,各寻各心目中的仇人,动起手来。打了个把时辰,伤亡已过一半,便胜的也负了轻重伤。

  文叔正在口里煽动激励,暗中引为得计之际,忽然来了两个白猩子。这伙药夫子还没见过这类恶兽,自恃武勇,立时舍了私斗,合力抵御。人如何是它们的敌手,挨着就被抓死,逃又没得它快。一会儿工夫,只剩两个被它们擒住,余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毙。因看出白猩子将人抓死以后,必再拨弄一二次,如见不动,便抛下捉的人,神情颇为懊丧。被捉的两人因已力竭受伤,未敢再抗,仍还活着。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愿人死。暗忖:“自己双手反绑,挣又挣不脱,时候一久,就不被野兽蛇蟒所杀,也必饿死无疑。好在仇人业已死亡殆尽,剩这两个人受了很重的伤,也必难免,总算出了怨气。与其因饿而死,倒不如被这怪物抓死还痛快些,弄巧还有脱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声高叫起来。

  文叔先见恶兽凶残猛恶,也甚害怕,不敢出声,只微合着眼偷看,人又不能动转。恶兽当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没有在意。这时闻声,立即赶来,伸开利爪,只两扯,便将绑索扯断,文叔绑了半日,手足酸麻;兽爪扯绑索,又勒破了点皮。松绑以后,明知逃走不脱,死生已置之度外,只顾活动手足,并不想跑。恶兽见他不逃,叫了两声,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钩,力大非常,不但没有抗拒,反先伸手抚弄它臂上的白毛。恶兽见状,越发高兴,比画着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学它比着手势答应,恶兽爪上本还抱有一人,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横,谋害文叔也是他主谋发难,虽然受伤被擒,心仍想着主意,打算乘隙刺杀恶兽逃走。文叔见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后去拔那柄采药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着眼色,知道此事奇险。休说怪物身硬如铁,刀砍不进,适才亲见,非人力所能胜;即便侥幸刺中它的要害,还有一个母怪物在侧,岂肯甘休?这一来,大家都无幸理。唯恐弄巧成拙,又记着前仇,意欲乘机报复。见那人已将药刀轻轻抽出,反手照准怪物软肋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抢上前去,伸手将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说来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枪不入,单单肋下有一片软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敌,也最留神防护。这时因文叔体会它的意旨,心中喜欢,只顾扬爪胡乱比画,心神疏忽,毫未防范,不料敌人乘虚而入。那药刀锋利非凡,刀尖已然刺进肉里,若非文叔阻拦,必受重伤无疑。那白猩子一觉肋下伤痛,瞥见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开,还在挣扎,立时暴怒,猛吼一声,伸开利爪,便朝那人头上抓去。恶兽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声惨号过去,行刺那人头脸立被抓碎,连眼珠都被恶兽一齐抠出,死于非命。

  另一个药夫子被母白猩子夹在肋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着同样脱身主意,窥见同伴发难,身旁佩刀还未及摸出,母的听见公的怒吼,发觉有人行刺,立即暴怒,发了野性,怒吼一声,那条夹人的长臂只紧得一紧,那药夫子腰间似被铁箍紧紧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里惨哼了半声,手足上下一伸,满腔鲜血顺口鼻等处直喷出来,立时毙命。母的也不管他,仍还夹着,一两纵,便到了公的面前。就这一瞬间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掷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赶到,由公的手里抢到一条大腿。双双怒吼连声,各自往回一挣一夺,竟把那人的一条右腿齐胯骨扯断皮肉,血淋淋撕落下来。公的前爪仍握着死人一条已断还连的左腿,连同上面的半截尸体,大发凶威,一阵乱抓乱甩,血似雨点一般,四下里乱飞。

  母的刚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远,飞纵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残尸泄愤,忽然想起肋下还夹有一人,低头一看,见已死去。照着素常习惯,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恶人该遭恶报,这两个主谋的药夫子为人凶狡,用心狠辣,受祸独惨。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见公的几被人刺中要害,一时迁怒,以为人都是它仇敌,狂叫一声,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间一抓,直插进去,恶兽的爪利若钢刀,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肠流自是不成问题。无奈平时人见白猩子十九吓死,一死它便弃而不顾,从没人敢和它对敌过,它也绝少这样至死不休的举动。

  恶兽只顾抓裂尸首泄愤,动作又猛又暴,却忘了人心最热,比火还烫。它这兽爪又非常之大,插进那人胸膛里去,恰巧把心脏抓了一满把,等到觉着奇热,狂吼一声,连忙抽将出来,已是无及。那颗人心恰又被抓到兽爪当中,血淋淋连肠肚五脏拖带出来。人心着肉,立即黏附,不易脱落,烫又烫得难以形容,恶兽出生以来,几曾吃过这样苦头?急得咆哮不已,丢了右爪残尸,扬着左爪乱甩。肠肚五脏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横飞,淋漓满地。那心仍紧紧黏附爪心,急切间甩它不脱。恶兽又急又怒,凶焰暴发,直似疯狂一般,一路乱跳,厉声怪吼,满山飞驰乱窜。只激荡得山风大作,沙石惊飞,木叶萧萧,枝柯断折,声势极恶,远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视。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仅母的初发凶威时退避了几步。一见二恶兽同发野性,比起先时追杀众药夫还要凶恶十倍,虽然自忖无幸,死生已置度外,不由得也是胆怯心悸,惊魂都颤。文叔正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公的见母的忽然这样,反把手持残肢丢去,朝着母的吼叫了十几声。母的经过一番跳跃飞奔,人心的热已然冷却,心也被它在山石树干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层尚有好些黏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烫伤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后来纵到一条小溪旁边,伸爪下去,经山泉一浸,当时刚觉着好些,猛听出公的在怒声叫它回去,忙即纵起,星飞电驰般从远处山溪旁跳将回来。烫伤经水,再受风吹,立即浮肿胀痛,不由又把野性激发。正心头暴怒间,一眼瞥见文叔站在那里,厉声一啸,纵上前去,伸开左爪,恶狠狠照准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怎样死法。见来势急如飘风掣电,恶兽利爪眼看抓到头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无从躲闪,吓得两腿一软,竟然晕倒地上。当时心想:“今番定遭粉身碎骨之惨,性命一定完了。”

  不料恶兽虽然凶猛,性甚灵巧,识得好歹。那只公的不但未拿他当作仇敌看待,反认作于己有恩之人。一见母的朝文叔纵去,忙不迭怒吼连声,跟踪纵到,由后面将母的长臂抓紧,往侧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这只公的,见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连挨两下,往斜刺里一歪,几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伤甚重,本就有点恼它,不该那般奔驰叫嚣。又见它要伤自己喜欢的人,如何能容,紧跟着又是一路连抓带叫。母的急得甩着一只痛爪,龇牙乱嗥,哪敢抗拒。这一个大阵仗又过了半个时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渐觉利爪不曾临身,惊魂稍定。逐渐听出嗥叫之声似在自相争斗,偷偷开眼一看,那只母的不住左闪右躲,厉声惨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为文叔和常人一样被母的吓死,恨极母的,不肯停歇。文叔这一开眼,却给母的解了围。公的正抓打得起劲,猛见文叔睁眼睛,知道回醒过来,立时转怒为喜,舍了母的,缓步走将过来,老远便伸出前爪乱摇,口里不住低声乱叫,走几步,又回头对着母的吼两声,意似不许它再上前。母的吃了两番大苦,握着那只痛爪,虽仍厉声嗥叫,在当地乱跳乱转,比先前却气馁了好些,并未跟着走来。

  文叔何等机智,见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机。暗忖:“反正无法逃躲,转不如挺身上前,逆来顺受,用驯兽之法试它一试。只要这怪物稍通人性,就许转危为安了。”想到这里,忙从地上爬起,学那公的动作比着手势,往前迎接。公的见状,甚是高兴,咧开怪嘴,龇着满口白森森的利齿,双伸长爪,朝着文叔作出接抱之势。文叔知道这东西臂似钢铁,稍重一点便有筋断骨折之忧。无奈一逃躲,惹发了兽性,更是没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扑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发喜出望外,抢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这一抱,就无恶意也难禁受。谁料白猩子聪慧异常,竟能明白人体脆弱,难禁它的折磨。再加这样灵巧,能通兽意的人类,又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仿佛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珑的稀世奇珍,又是爱惜,又怕损伤,唯恐碰坏了一点。抱时用那一只又长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间一合,半捧半抱地轻轻托了起来。面对面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人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一路闻嗅。文叔一点也未觉出疼痛,只那腥膻之气中人欲呕,尚幸隔了一会儿便已放下。

  文叔觉出怪物没有恶意,心神更定。见怪物不时伸利爪抚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抚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亲近。喜得这只公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绑时久,衣服零乱,手足也还酸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动筋骨。公的也学他同样动作。文叔哪知这白猩子专喜学人的动作,恐再生枝节,忙停歇时,公的却伸爪作势要他再来。文叔自然不敢违抗,后渐悟出兽意似在学人,自料生机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动作。公的亦步亦趋,见甚学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当日能脱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脱身,谁知那只母的在一旁痛过了劲,见状眼热,轻悄悄由后掩来。文叔引逗出神,并未看见。公的此时已转怒为喜,见母的战战兢兢走来,满身是伤,反倒起了怜惜,出声叫它。文叔见公的停了动作,将长爪向后连招,觉出有异,回头一看,那只母恶兽已到了身后,双爪齐伸,似要扑到自己身上。惊弓之鸟,不禁心胆皆寒,吓得“哎呀”一声,几乎二次跌倒。

  其实母的也和公的一样心思,只有喜爱,并无恶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后又把母的拉过来,叫了几声。母的右爪负伤,便伸左爪将文叔抱起,咧开怪口,大啸一阵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势,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窥知两兽只是以人为戏,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顿觉腹饥,便试探着作势要往林侧取那行囊中的山粮。两恶兽只学他举动,步步相随,并不拦阻。文叔仍怕它们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缓步走到适才遗置行囊之所,取出干粮、肉脯来吃。

  文叔一行人的干粮早在封山迷路时吃完,现带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过冬以前,令众人在山中采掘的薯芋、黄精、松子、果实之类,经水煮烂,做成糕饼,重又烘干切片。还有不少连日新采来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兽肉。文叔心想:“这等猛恶的兽类,形象又与猩猿相似,定喜肉与鲜果。”

  于是边说边选一些新鲜的肉果递了过去。谁知白猩子接肉过去,只闻了一闻,便扔在地下,果实之类更连接也不接;反伸爪将干山粮各抓了些,略为闻嗅,放在嘴里一阵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见它们爱吃,便把半口袋干粮片全递过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实。两恶兽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着文叔乱叫乱跳。

  文叔吃饱,见母猩右爪烫起一个大泡,喜悦中面带痛楚之容,忽动灵机。忙将药夫子给的药散取出,大着胆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势做出自己也曾受伤,如何痛苦,抹上这药便好之状。连做两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看出恶兽似已领悟,然后教它把右爪伸平,将药散给它轻轻抹上。公猩见状,也学样要抹,文叔只得也给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夺过乱抹一阵,一瓶药膏去了一大半。

  文叔因母猩还要抹两回才愈,好容易设法哄了过来,藏在身上。这药乃药夫子防备山行遇险,或为蛇兽所伤,秘方配制,灵效无比。母猩抹上之后,转瞬间痛胀立止,顿觉清凉,先呆呆地圆睁怪眼注视伤处,面带惊奇之状。隔了一会儿,又抢前去抱住公猩,指指伤爪,指指文叔,连叫带跳,好似喜欢已极。末了公猩也回叫了几声。

  文叔连受奇险折磨,白猩子又逼着他做各种动作,不许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还不觉得,有了生机,再一吃一歇,便觉腰酸腿软,疲乏无力。方恐恶兽还会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纵身跃去。母猩却怪笑嘻嘻,走过来将文叔抱起。

  文叔以为它感激治伤,抱起亲热,念头才动,母猩倏地一声长啸,抱了文叔,一跃十余丈,连蹦带跳,疾若星驰,径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为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自料兽性无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强,略为挣拒,便即无幸。险难之中,一息尚存,还须自救,怕也无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双手抱定恶兽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诸天命,任其所之,一点也不挣扎。一路之上,只觉劲风打耳,木叶萧萧,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随着恶兽不住上下起落。

  似这样,文叔被恶兽抱着飞驰了一阵,忽又听吼啸了两声。跟着回声四起,越来越近,谷应山鸣,好似有无数恶兽吼声遥应。同时又发现所经之处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过,哪有心看。正惊惶间,恶兽已经停步,将人放下。文叔脚才站地,留神细看,那地方好似一个山洞,四面大大小小的恶兽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拥而来。猛觉头晕身软,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极,老远便啸集同类,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认识,认作禁品,不许凌侮作践,本非恶意。不料文叔连经险难之余,既累且乏,再经它抱持着穿山越涧,电驰星飞,长路颠顿,骨节都觉要散,如何经受得住,一落下来便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两耳齐鸣,软瘫地上,不能起立。母猩当他已被吓死,如换常人,一见这样,一定抓起就扔,随便弃置涧壑之中,不算回事。无奈公猩把文叔爱若性命,少时回洞如不见人,岂肯甘休?再加给它治伤的好处,不禁又惊又急。先抓耳挠腮,急吼了几声。众猩多半是这两只大猩子的子孙,听母猩厉声急叫,恐怕迁怒,吓得呱呱怪叫,纷纷掉头跑去。

  众猩一散,文叔人虽晕倒,神智还清醒,正躺地上闭目养神,猛一动念。心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身落兽穴奇险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这里,恰值众猩奔逃,叫声大作,心里一害怕,忙把两眼睁开,强自站立起来。母猩见他两眼睁开,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声,忙扑过来。文叔就势攀住它左臂,勉强起立,人还是摇摇欲倒。细忖母猩只有喜欢,不似有甚恶意。自己委实也难支持,迫不得已,强打精神,用手势连比,表示要在地上安卧,先并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过两三次以后,母猩看他站立不稳,不但领悟,反错想到不这样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几声,学文叔比手势,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应允没有,姑试探着溜坐在地。母猩咧着怪口,并未拦阻。文叔略为放心,跟着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转睛望着文叔,不时又叫几声。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听,哪敢合眼。

  隔不一会儿,母猩倏地怪目圆凸,凶焰外射,怪口开张,龇着满口利齿,站起身来,朝四外怒哼了一声,随听四外群猩惊叫之声,母猩已纵身跃去。文叔转头一看,这才看清适才散去的大小恶兽为数不下四五十个,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黄色,正由身侧近处四下飞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只大的,伸左爪擒了回来。那身子被母猩拿着,不敢乱动,只是一味厉声惨嗥,不敢丝毫挣拒。母猩刚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掷下,伸爪要抓,忽听远远一声兽啸。母猩立时停爪,也长啸相应。被擒这只闻声,越发怕极,吓得浑身乱抖,更望着母猩惨嗥不已。母猩见状,似生怜悯,爪指着前面啸声来处,只叫两声,又指了指文叔,然后一爪打去。被擒那只立被打跌老远,跃起身来,似皇恩大赦,慌不迭飞奔而去,向洞侧危崖之后逃去。先逃大小众猩早逃得没了影儿。

  跟着,一条白影有如银丸一般自洞外而来,晃眼到达,正是那只公猩,双爪夹着许多东西。一看文叔卧倒地上,喜容骤敛,丢了所夹之物,恶狠狠朝着母猩正要抓去。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纵开,连声吼叫。公猩似已领会,又见文叔笑脸,不似受甚伤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长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几声。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睁,震天价两三声怪吼。山谷回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群猩便从远近地方,现身出来,如飞跑到,站在这两只大白猩子面前,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战战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连连厉声吼叫。众猩只是随它爪指观看,通没一个敢作声的。似这样叫了一会儿,众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隐藏,只在远远山崖之上向下窥伺。

  文叔静心细听,方觉恶兽叫声虽厉,颇有音节。公猩也突转喜容,先取所夹各物,一件件抖散出来与文叔观看。文叔见都是些药夫子的行囊、粮袋之类,立悟这东西大约要己在此与它久居之意,脱身虽难,命却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干渴,想吃鲜果,偏是粮袋中只有粮脯,鲜果想已弃去,一个无有。而这时公猩已提起那另一个大口袋,这次却不抖散,只伸爪进去抓捞。外面看去圆鼓鼓,内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处,仿佛爪尖上抓着一个杏一般大金黄色的圆球。母猩在旁窥见,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挡开。对叫了几声,公猩随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内。文叔牙齿碰处,猛觉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乱塞,以为袋中还有不少大的,忙开口咬住,做两口吃下肚去。那果无核,皮如纸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种清香,却比荔枝丰腴味美十倍。吃后甘芳满颊,烦渴全消,神智为清。还想再吃时,二兽忽然指着文叔,相抱喜跃起来。闹过一阵,文叔比手势指着口袋,还要吃些。公猩这才将袋抖散,原来袋中俱是桃子,每个都有碗大,滚了一地,桃香四溢。先吃异果却不再见。文叔见那桃鲜肥可爱,就身旁拾起一个,张口一咬,便是满口汁水,色香味俱都远出常桃之上,为生平所仅见。一口气连吃了两个,觉着精神渐复,胸膈清畅已极。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将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粮脯、香桃,相随着一同往身后洞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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