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人别有怀抱
 
2024-01-22 21:47:50   作者:龙乘风   来源:龙乘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天色漆黑如墨,道路倍觉崎岖难行。
  其实,以曾百全、方金粉两人之轻功而言,再崎岖难行的路,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一回事。但这时候,他俩的心情实在恶劣得无以复加。
  大驼子之死,使方金粉在难过之余,还有着歉疚之感。
  他们有十九年过命的交情,但自己却没法子把这个老朋友从危难里拯救出来。
  曾百全的想法,也是不相上下。
  只有龙玉郎,他心胸坦然,虽然也为大驼子之死而感到难过,但却不认为任何人需要负上什么责任。
  他认为每个人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虽然最后大驼子还是死了,但谁也不必存有歉疚的感觉。
  不负责任固然不好,老是埋怨自己的态度,也同样是不正确的。
  这是他一向的观念,也是他父亲“雪刀浪子”龙城璧的一向作风。
  “过犹不及,犹恐失之。”这道理许多人都懂得说,但犯上这种毛病的人,却也比比皆是。

×      ×      ×

  崎岖的道路,渐趋平坦,过不了多久,三人来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之上。
  龙玉郎一直跟着方、曾两人向前走,他一直都保持着缄默。
  在不必说话,也不适宜说话的时候,就算是打个喷嚏也嫌多余。
  龙玉郎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懂得这个道理,而向他灌输这种教养的,倒不是他父亲龙城璧,而是他的外祖父:“杭州老祖宗”唐老人。
  在杭州唐门,平时说话最少的就是这个唐老祖宗。
  二十年前,唐老祖宗已经是个著名的老顽固,到了现在,这老人家的脾性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放诸天下而皆准的“铁律”。
  但老顽固也有老顽固的长处。
  有时候,你会认为这种人死硬不变,冥顽不灵,但有时候,这种人处事应变的手法,却会有如神来之笔,把最困难的难题一挥而就,马上得到最恰当、最出色的解决办法。
  唐老人就是这种人。
  当年,龙城璧一看见了这个唐门老祖宗,就会为之头皮发炸,坐立不安,与其在锦绣华堂舒舒适适的厅子里遇上他,倒不如悄悄跑到毛坑(校者注:毛坑,同“茅坑”。)把茅厕门关上,避他一避。
  这不是说笑话,而是确有其事,在杭州唐门,这件妙事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
  甚至连唐老人也已知道,但以他的脾性,当然不会向任何人说出来。
  也许有一个人不知道。
  这人就是终日大醉,但醉来醉去总是不死的“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唐竹权既是个大醉鬼,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武林奇人。
  每当龙玉郎闷得发慌的时候,往往就会不期然地想起这个身材胖大得惊人的舅父。
  有一次,龙城璧对儿子说:“你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你的胖舅父常常探望你,每次到访,总是背着一大包一大袋的礼物,但你妈却不怎么欢迎他。”
  龙玉郎奇怪极了,道:“妈妈对舅父不是蛮好的吗?”
  龙城璧笑了笑,说道:“你妈对舅父当然很好,他是个好兄长,更是个很讲义气的好哥哥,说句真心话,你爹能够娶得你娘亲,这个胖舅父的功劳最大。”
  龙玉郎更感奇怪:“既是这样,那时候妈妈为什么不欢迎胖舅父到家里坐?”
  龙城璧道:“原因有三。”
  龙玉郎急问:“是哪三点?”
  龙城璧道:“第一,你当时正在牙牙学语。第二:你这个胖舅父天天大醉。第三:他说话不怎么好听。”
  龙玉郎越听越是莫名其妙,龙城璧接着,加以解释,道:“那是因为你的胖舅父喝醉之后,说起话来不免粗声大气,而且还会夹杂不少粗话在内,而那时候,你恰好正在牙牙学语,做母亲的自然很是担心。”
  龙玉郎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妈妈是担心我第一句说话就是粗话!”
  “对了,”龙城璧微微一笑,道:“所以,在那一段时期之内,你妈妈一看见胖舅父捧着大酒坛登门,就不免为之闷闷不乐,幸而后来你外祖父来了。”
  “公公来了又怎样?”
  龙城璧道:“你妈在公公面前,告了胖舅父一状。”
  “告得进吗?”
  “一告便灵,”龙城璧笑道:“你公公很疼你妈,你妈一告状,胖舅父马上就给公公臭骂了一顿。”
  龙玉郎眨了眨眼,道:“莫不是公公只疼妈妈,不疼爱舅父。”
  龙城璧摇摇头,笑道:“当然不是,但真正懂得为父之道的人,都会对儿子管得严厉一些,至于女儿,虽然也要好好管教,但女儿家脸皮嫩薄,心灵也脆弱一些,所以不妨柔和一点。”
  龙玉郎道:“这就难怪妈妈在公公的面前,总是占尽上风了。”
  龙城璧说道:“自从你公公骂了胖舅父一顿之后,胖舅父在你面前就斯文得多了。”
  龙玉郎道:“在别人面前又怎样?”
  龙城璧道:“那就要看面对着谁而定。比方对着你公公、八姑婆、你娘亲等人,那自然还是要斯斯文文,万万不可说出半句污言秽语的。”
  龙玉郎狡黠地凝视着父亲,道:“在你面前又怎样?”
  龙城璧莞尔一笑,道:“这就要看看当时喝了多少酒而定。”
  龙玉郎“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胖舅父喝酒越少,越是斯文。若是黄汤灌得多了,那就要乖乖地耳朵受罪。”
  龙城璧淡淡道:“对于粗话,有人很看不开,听见有人骂自己一两句粗话,立刻就涨红了脸,粗着脖子,恨不得把这个粗口烂舌的傢伙放进蒸笼里蒸熟来吃掉,但见多识广、胸襟阔大之人,多半一笑置之,或者是当作充耳不闻便算。”
  龙玉郎听得津津有味,便道:“爸爸一定是属于后者。”
  龙城璧道:“我也没资格算是前者抑或是后者,因为我有时候也说粗话,什么滚你奶奶的蛋,他妈的巴拉羔子之类的说话,一样照说不虞。”
  龙玉郎眉头一皱,道:“妈妈听了,一定会很不高兴。”
  龙城璧笑了笑,道:“倒不一定,有时候,她也会装聋扮傻的。”
  龙玉郎想了想,忽然道:“我明白了,你说粗话,多半是在奉陪胖舅父,尤其是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之际,粗话就会更多起来。”
  龙城璧笑笑,不再说话。
  但龙玉郎却缠着追问:“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要说说粗话才够气概?”
  龙城璧本已打算鸣金收兵,不再跟儿子谈论这个话题,但给龙玉郎这么一追问,就算想闭上嘴巴也不行了。
  他立刻否定了儿子这句说话,缓缓说道:“男子汉是男子汉,大丈夫是大丈夫,和说不说粗话,全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看一个人是否真真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并不在于他说些什么,而是在于他曾经做过些什么。”
  “光是会说话的人,再斯文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庸才,甚至可能成为鄙劣的斯文败类。反过来说,像你胖舅父这种‘老子’前、‘老子’后的粗豪大汉,他的修养肯定是第八九流的人物,但在无数正气凛然的江湖人物眼里,唐门大少爷绝对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不折不扣的大丈夫!”
  “当然,这世间上也有无数人嘴里说粗话,内心更是肮脏不堪、卑鄙下流到不得了的,所以,一个人的好与坏,决不可以单凭片面的看法就妄下定论……”
  那一天,龙城璧的兴致很好,继续再向儿子灌输了一大套做人处世的学问。
  龙玉郎很听话,一直乖乖地听,遇上了不明白的事情就加以发问。父子二人畅谈下来,彼此都十分愉快。

×      ×      ×

  往事虽如烟,但父亲的每一句说话,龙玉郎还是没有忘记。
  那一天,胖舅父唐竹权成为了他俩父子谈话里的重要人物。
  这时候,龙玉郎虽然心绪不宁,但脑海里,却还是想念着这个胖大得惊人的舅父。
  “有一个这样的舅父,实在值得骄傲!”他心里常常对自己这样说:“最少,我这个舅父酒量惊人,喝酒的本事天下无双,堪称第一!”
  别人若像他那样子喝酒,只怕不到三几年工夫,就会弄得魂销骨立,半死不活去也。
  但是,唐竹权不愧是名副其实的“没底酒桶”,这数十年来,也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斤美酒灌进他的肚子里,但到了现在,他还是那副老样子,依然酒量大得吓人。
  而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他喝得越多,打架的时候出手反而更干净俐落,绝不拖泥带水。
  “胖舅父,你往哪里了?”龙玉郎心里在呼唤着。

×      ×      ×

  唐竹权此时就在不远。
  他正在一条村庄的大路上,面对着一个神秘人。
  这人实在神秘,不但身份神秘,武功来历神秘,连说话也是神秘得令人有如碰着了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唐竹权非要缠住这人不可。
  ——在雨天里,这人曾在一条随时都可以坍塌掉的桥梁下垂钓。
  唐竹权缠住这人,并不是想跟这个疯疯癫癫似的傢伙学钓鱼,而是要他把梁大夫救出。
  “把梁大夫交出来,老子向你磕头怎样?”唐竹权故意试探对方。
  这人没有回答,却立刻向唐竹权下跪,接着“咚咚咚”的向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噫!”唐竹权两眼圆睁,奇道:“老子还没有磕头,怎么你却反而磕过不停了?”
  这人道:“我向你磕头,是求你别逼我把梁大夫交出来。”
  唐竹权道:“梁大夫是老子的朋友,你把他抓了回去,用心何在?”
  这人道:“总之不是什么恶意。”
  唐竹权道:“梁大夫靠山极硬,你抓住这个怪物,当心惹大麻烦。”
  这人道:“只要能治得好伤心病,再大的麻烦我也不怕。”
  唐竹权眉头大皱,道:“有什么事,不妨站起来慢慢再说。是了,兄台怎么称呼?”
  “小姓常,常乐安。”
  “原来是常老兄,请起。”
  常乐安这才缓缓站立起来,道:“唐大少爷,先前在桥底之下,言语间多有得罪,尚祈见谅。”
  唐竹权道:“过去之事,何苦再提?常兄大概不会再去钓什么劳什子木鱼吧?”他叫别人莫提过去之事,但自己却是照说可也。
  常乐安道:“钓木鱼是假的,但去买个木鱼回来,却是迟早志在必行之事。”
  “用不着买,你想要多少?太多老子送不起,三几千只木鱼,老子随时可以派人送往府上。”唐竹权说。
  常乐安倒是给他吓了一跳,道:“要这许多木鱼干吗?我又不是想开一间规模宏大的和尚寺。”
  唐竹权道:“听兄台的口气,似乎是你自己不想在红尘中打滚,打算剃度为僧去也,是不是这样?”
  常乐安长叹了一声,说道:“正有此意。”
  唐竹权说道:“做和尚有什么好?既喝不得酒,也吃不得肉,这样要戒,那样也要戒,禁忌之多,多如天上之星星,地上之蚂蚁,怎及得做其凡夫俗子,乐也融融?”
  常乐安喟然道:“唐兄,我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如今,唉……”
  “如今又怎样了?”唐竹权一拍大肚子,道:“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一局唏哩呼噜混帐大吉,那就干脆伸手一拨把局子散了,然后再来新的一局,总不信局局都不济事,一辈子都他奶奶的缚手缚脚!”
  常乐安苦笑一下,道:“你倒说得写意。”
  唐竹权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常乐安伸了伸手,示意他不必再吟哦下去。
  “千金散尽,自可复来再复来,唯独伤心人怕听伤心语,有些事情,是怎么也放不开,想不透的。”说到这里,常乐安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又再挂着那种郁郁不乐的神情。
  唐竹权紧盯着他,道:“原来常兄是为了女子而伤心,所以要梁大夫好好医治医治。”
  常乐安连忙摇头不迭,道:“梁大夫要医治的伤心人,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唐竹权一怔,道:“却又是何许人也?是男的?还是个女的?”
  常乐安道:“不是男的。”
  既不是男的,自然就是个女子了。
  唐竹权道:“敢问常老兄,你是伤心人,老子一看便知,却不知那一位红颜,却又有何伤心之事?”
  常乐安道:“她伤心之事,太多了,唉,一言难尽!”
  唐竹权道:“既是一言难尽,常老兄就用千言万语慢慢解说好了。”
  常乐安道:“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道该当从何说起。”
  唐竹权眉头一皱,随即道:“先说其芳名,再谈她的身世好了。”
  常乐安沉吟半晌,才说道:“她姓赵,闺名蓉芝,乃大力鹰爪门掌教赵恒苍之女……”
  唐竹权听到这里,不由两眼一瞪,大为惊异,忙道:“她也是‘财星老爷’郭万禄的媳妇,郭情山之发妻……”
  “郭万禄父子都是杂种、王八!”常乐安忽然火气直冒,嘶声怒叫。
  唐竹权听得眉头紧皱,道:“老子也知道这对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常老兄也用不着大动肝火,他们现时又不在这里。”
  常乐安咬着牙,道:“唐大少爷,你可知道,什么叫恃势凌人?”
  “当然知道,”唐竹权哈哈一笑,“老子就是这种人。”
  常乐安一怔:“你恃什么势?欺负的又是些什么人?”
  唐竹权道:“老子恃的是酒量,所欺负的是那些自以为酒量如海的混蛋。”
  常乐安摇摇头,道:“这算不上什么,跟郭家父子相比,只能算是三岁孩儿的玩意。”
  唐竹权道:“他俩又怎样了?”
  常乐安道:“都不是人!”
  唐竹权道:“如何不是人法?”
  就在这时,有三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忽然兴奋地大叫:“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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