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津城
2024-09-01 20:12:26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从永禄八年到十一年的四年间,二郎三郎一直过着这种平稳的生活。永禄九年,松永久秀在三好三人众围攻之下,逃到了堺。三好三人众也率领一万五千人马围困了堺。这时像二郎三郎这样的佣兵,也都被武装起来进入了阵也决心一战。但最终,堺的民会出面调停,战争被避免了。这里面体现出了堺的实力——这种实力并不是指和一万五千之众的大军作战,以武力打败对方的实力。让三好三人众顾忌的是堺的富商们的财力,还有这里武器制造业者们的能力——就算能够毁掉堺这座城市,但肯定无法毁掉这里的武器制造技术。如果堺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今后这里的武器,特别是铁铳的制造术,肯定只会被提供给自己的敌人。一支军队如果被停止供给优良的武器,那么等待它的命运,肯定只有失败。可以说,是他们的这种恐惧保卫了堺的自由。
  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挟足利义昭进京,迈出了他征服天下的第一步。这时,信长要求堺缴纳二万贯的军饷,也就是要堺向自已上税。堺拒绝了这个要求。据说,堺的民众为预防信长前来报复,新筑了箭楼,加深了水濠,在北方的出入口处遍撒铁菱,以加强防御。二郎三郎这些佣兵们当然也进入了战备状态。但这次信长却没有发兵。
  但第二年永禄十二年的正月,三好三人众以堺为根据地整兵备战。并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围困于本方寺。信长大怒之下,派使者严词质问民会,为什么允许三人众把堺作为根据地,并威胁要踏平堺。民会屈服了,献上二万贯的军饷,并保证今后不再设佣兵之后,总算得以幸免。二郎三郎失业了。
  本多弥八郎正信此时正在越前的吉崎御坊。这里是越前一向宗的中心。
  弥八郎此人的才能并不在军事上,他不擅长进行现实中的战斗。这一点,在三河一向宗起义时已经暴露无遗。所以,他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位军师。但他在观察人,把握对方心理上的弱点,并通过这个弱点去操控对方这方面,是一位天才。弥八郎最擅长的领域是内政和外交。弥八郎现在正在吉崎御坊,扮演着他最擅长的角色。
  此次的一向宗起义,一向宗一方进行了坚韧不拔的战斗。由此,人们会认为,一向宗门徒们团结得如同磐石一般。但实际并非如此。义军实际上是一个内斗不断,倾轧不绝的组织。相互间能够保持一致的只有两点,一是对佛陀的信仰,一是“不尊上”的精神。义军是一个由不同职业,但都同样拥有一颗自由之心的人们组成的集团。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实属正常。调解各种的纠纷倾轧,正是弥八郎的看家本领。但正因为有这个看家本领,使弥八郎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这是大违他的本意的。
  弥八郎当时的计划是三年内返回三河,但进入了第五个年头,他仍然无法离开。如果妄图强行离去,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人总是因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而死。眼下的弥八郎正是这种情况。尽管心里火急火燎,但表面上弥八郎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心里装满了加贺越前起义军的样子,但这种伪装让他身心俱疲。
  二郎三郎的信就在这个时候到了。这时是永禄十三年的春天。
  在佣兵解散之后,二郎三郎仍像以前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身轻松。这时,一位同僚邀二郎三郎一起来到琵琶湖。这位同僚有位亲戚在琵琶湖畔的坚田。此时在琵琶湖畔大大小小的村庄里,起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敌人是织田信长。
  对信长来说,确保从根据地岐阜到京都的交通线,是当下的燃眉之急。
  如果不能把琵琶湖和琵琶湖畔地区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就无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而近江地区的农村拥有辽阔的沃野,被称为京都的粮仓。这里也是中世以来,在全国中最富民众意识的土地。也是宣扬“不尊上”、“不从属”的本愿寺派一向宗思想,最容易渗透的地区。这个地区的民众,不可能不对信长的高压统治作出反抗。从湖北到湖东,也就是以所谓的“江北十寺”为中心,到处都树起了反抗信长的大旗,随后,激烈的战斗甚至波及到了甲贺地区。
  世良田二郎三郎不知不觉就被卷入了战斗。二郎三郎在堺,看到当时信长的做派时,就不太喜欢。对于追求自由生活的人来说,没有哪个大名比信长更不顺眼了。“要是让我遇到了,非得亲手射杀他不行。”二郎三郎在心里想。
  这次在近江地区发生的,对信长的抵抗战争,以顽强和果敢而长存于史册。尽管因为都一致以信长为敌,起义军和浅井以及六角的大名们,屡次建立了联合战线。但战斗在最前沿的,永远都是义军。战国大名们作战的目的,无外乎是个“利”字,也就是说,他们只为保卫自己的利益而战,相比之下,义军们的目的是自由。也就是说,义军为保卫自己的自由而战。两者的投入程度当然会不一样。而且那些大名们,如果可能的话,谁也不愿意去死。死了也就不会有“利”了。反之,义军里有一大半的人,相信人死后会进入极乐世界。所以,打头阵的总是义军,伤亡最多的当然也是义军。
  世良田二郎三郎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经历了长期的野武士生活后,他把打仗看成是一个谋生手段,从来也不准备战斗到死。战斗就是自己的买卖,而做买卖必须要人活着才成。人死了会进入极乐世界这种事,是不可信的。死了一切皆成空。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二郎三郎和对面的敌人信长同样很清醒。
  尽管如此,如果自己的战友舍生忘死地要去打头阵,二郎三郎也不得不舍命相陪。这种情况把二郎三郎气得齟牙咧嘴。所以,当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二郎三郎也未能幸免,他负伤了——大腿被弹丸击穿。弹丸如果再靠下一点,就会伤及膝盖,那二郎三郎肯定会一辈子都拖着一条伤腿了。这一次,他的短腿绝无仅有地起到了正面的作用。义军们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二郎三郎则不同,他想休养到完全伤愈。但在遍地战火的近江地区,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二郎三郎写信给弥八郎的原因,他打算把吉崎御坊当成休养的地方。
  弥八郎对二郎三郎的负伤大为震惊。因为拖着一条伤腿的人,是不可能胜任家康的影武者的。
  弥八郎立刻写了回信送去。有在御坊做事的便利,送信人是不缺的。总是流连于旅途的“流民”们,时常会在吉崎御坊歇歇脚,休整之后再重新踏上旅途。在信中,弥八郎要二郎三郎立刻从近江出发到吉崎御坊来。弥八郎打算亲手治好他的伤。不仅如此,等二郎三郎伤愈之后,弥八郎还打算和他一起离开此地:原作三年的打算,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会在此生根了。弥八郎想回到故乡。三河那温暖的阳光,让他无比地怀念。
  从北陆街道到吉崎御坊,沿北泻湖的那一段漫长的道路,给二郎三郎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记忆。
  吉崎御坊在越前加贺境内。古时,“境”是不受守护大名及国王支配的土地,无主无缘。就是说不属于任何人。“境”尤其是国境,现在在感觉上好像都是由人和人决定的,但原本并非如此。比如说山谷,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境”,后来人类才把那里定为国境。自然之“境”是兔神的土地。据说,如果有人胆敢冒犯,会受到兔神的惩罚。这片土地到处都充满了这种魔幻的色彩。所以,在这些土地上就出现了用来镇兔神的神社和寺院。接下来,“不尊上”的放浪的流民们自然而然地来到这片土地。为了方便他们,逐渐形成了集市。其中,像泉州界(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里原本也是“境”)这样的城市也逐渐开始出现。
  净土真宗本愿寺第八世法主莲如,在文明三年(1471年)选中这里作为在北陆布教的根据地,并开道场于此,原因也是看中了这个“境”的无主无缘的特性。莲如在吉崎滞留了四年零两个月。后来,这里成为了本愿寺派一向宗在北陆地区的中心。
  北泻湖在很久以前曾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后来堰塞成湖。湖南北细长,沿湖有星星点点的村落。道路穿过湖边的树林,通向小牧。来到湖畔,可以看见远处的白顶高山。那些白顶的高山,和湖畔平缓的小丘都被白雪覆盖。拖着伤腿在此行走,是极度艰难的。但二郎三郎的心情无比愉快——周围没有敌军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对二郎三郎来说,不用顾忌侧面和后方有没有敌人,可以放心地行走,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奢侈了。
  周围没有活物的气息。时不时地,会听到“扑、扌卜”的声音,这是积雪从树上落下。可能是无法承受暴雪的重压,到处都是断枝。
  “在这里,如果有敌军接近,简直从十里外就能看见。”二郎三郎对那位叫莲如的僧人的战略眼光发出了赞叹,“他肯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军师。”
  道路止于小牧。再往前,都是些“野兽的小路”,大军极难进入。从小牧到吉崎御坊要坐船。船夫用竿和擔,缓缓地渡过了北泻湖。凭着本多弥八郎的信,二郎三郎没受任何盘问就上了船。二郎三郎能感觉到,如果没有任何证明,船夫肯定不会轻易渡他过去。这更让二郎三郎对莲如作为军师的才能赞叹不已。
  永禄十三年(1570年)四月二十三日起改元,年号定为元龟元年。
  严寒总算逐渐退去。二郎三郎在吉崎御坊过的生活,是无可挑剔的。在弥八郎的治疗下,伤已经痊愈。最值得庆幸的是,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伤口没有化脓。
  北陆春天的日子,是百花齐放的绚烂的日子。就在这样的一天,弥八郎把二郎三郎叫到水边,热切地说出了自己想离开这里,并回归三河的愿望。
  二郎三郎惊讶地看着弥八郎说:“你不知道吗?你的主人和织田信长结盟了。”
  经过三河一向宗起义,家康反而成功地使三河集团变得更加团结了。在永禄九年,他把姓氏由松平改为德川。从永禄十一年至十二年,家康攻打今川氏真,灭了今川家,把领土扩大到大井川以西的远江一线,现在已是一位得到了世间认可的战国大名。家康还把自己抬升到信长盟友的地位。对一向宗门徒来说,和家康的一战已经无法避免。
  “不相干,我是个武士。”
  这是弥八郎的真心话。有史家曾说,在战国这个时代,“不尊上”的农民和作为自由民的“流民”,以及试图要统治天下的武士集团,构成了社会运转的两个轴心。一向宗的义军和织田军团就如同这两个轴心的象征。就如弥八郎所说,
  本来属于武士集团的人,出于对佛陀的信仰,尽管一时加入了义军的阵营,但最终的归宿只可能是武士集团。而且,在吉崎御坊的五年时间里,弥八郎的心里逐渐产生了对所谓的自由民众的厌恶。因为他们太不讲规矩。哪怕是武士的最基本的规矩,他们也不愿遵守,总是在喋喋不休地强调着他们那些随心所欲的想法,完全没有组织性可言。换句话说,义军只不过是一些不平分子的集合罢了。弥八郎已经厌倦了在门徒们中做调停的工作。这就是民众的本质,这就是自由。在弥八郎的身体里,没有一种可以理解并认可这种现象的素质。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头脑太优秀了。秀才是很难理解愚民大众的正确性和破坏性的。
  “你不也是个武士吗?”弥八郎对二郎三郎责问道。
  “是吗?”
  二郎三郎晃了晃头。实际上,通过刚才的那番话,他已经看透了弥八郎的本质。
  二郎三郎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武士。他也知道从骨子里来说,自己应该是一个“流民”。但就算讲给弥八郎听,他也不会理解的。
  “那当然啦。所以,咱们一起回三河吧。”
  弥八郎以一种读书人所特有的独断,不容置疑地说道。
  可是弥八郎的希望又彻底地落空了。
  这一年,元龟元年秋九月,一向宗总部,大阪石山本愿寺的第十一世法主显如,向全国各地发出了内容激进的檄文,命令信徒对织田军团进行斗争,不参加者将被永远逐出山门。同一时间,九月十二日夜,石山的信徒们突然鸣钟起事,偷袭了当时在天满森安营的织田军。从这时起,在长达计年的时间里,石山本愿寺和织田大军进行了漫长的战斗。
  石山本愿寺的檄文几乎被传遍了全国。越前地区也接到了檄文。但当时信长的势力还没有进入越前。因为朝仓义景和近江的浅井久政、长政父子结盟,顽强地和信长展开了斗争,所以,越前的一向宗信徒,为了能够响应显如的檄文,为起义作出贡献,只能把物资和人员送往大阪。
  很不凑巧地,本多弥八郎和世良田二郎三郎被委派负责向石山本愿寺运送支援物资。他们要运送的,有大量的粮食、人员以及相应的武器。他们走的这条路被称作“翻越七里半”。从道口翻越木芽崖,然后乘船从今津直抵大津。从大津再往前,就进入了织田信长的势力范围。他们的行动实际上就是在敌控区突破前进。此时,信长军正在围困比睿山。因为和石山本愿寺呼应而起的朝仓,浅井部正占据着这座圣山。
  这次的运输行动,基本上成了二郎三郎的独角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在伊达以及近江地区打过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控制着琵琶湖的坚田人开始,二郎三郎几乎和所有近江地区的信徒们都有交情。他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了,大家都认识他。他那奇特的身形,几乎成了一张在近江地区的通行证。每遇困难,总会有人施以援手。好像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射击本领高超,个头很矮,豪爽明快的流浪者。
  另外,二郎三郎对这一带道路的熟悉程度让人吃惊。这不仅是长年野武士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也是生性胆小的好处。二郎三郎每逢新到一处,总会不停地转悠,亲身走遍每一条可以被称为道路的道路。因为在吃了败仗的时候,这些路可能会救自己一命。二郎三郎的理论是:逃在一条不认识的路上等同于自杀。
  弥八郎感叹道:“你当一个野武士,实在是可惜了,你完全可以当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
  “别耍我了。正因为我是一个野武士,所以才会干这些事。”二郎三郎自嘲地笑道。
  野武士只要担心自己一个人就够了,可带兵的统帅就不一样了。二郎三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以前的大阪是一座水上的都市。北有贺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另外在方圆两三里(一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流淌着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东南有道明寺川、大和川等,西面是大海,这里是由河流和小岛以及湿地构成的淀川三角洲地区。因而,如果没有相当优秀的治水人才,人们是无法降伏这块土地的。显而易见,是生活在这个水世界里的渔民、船夫等原来被称为“流民”的人们,和其他一些原本也过着漂泊生活的匠人们一起,共同完成了这项工作。石山本愿寺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意义的建筑物。
  弥八郎和二郎三郎对这座壮丽的寺院,特别是它的中心建筑——水上御堂发出了由衷惊叹。
  织田信长的近臣太田牛一所著《信长公记》中,有关于水上御堂的记述:从加贺国招来建筑工匠,御堂建在方八町的一片高地上。堂前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有一朵代表着一莲托生的莲花。后来又放入了一条还愿用的大船。佛前总是灯火长明,如此的华丽,让人难免产生“难道净土出现在现世了吗”的幻觉。这座石山本愿寺在长达十一年的石山之战结束时,被烧了一个精光,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关于水上御堂,我们也只能通过记录去想像。
  后来,丰臣秀吉在石山本愿寺的原址上修建了大阪城,摧毁了自由民众的根据地——石山本愿寺。雄霸天下的秀吉,在原址上建起了城池。这个事件,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石山本愿寺在这片以水和湿地为主,可以说是天险的土地上,建起了方八町(八百八十米见方)的堡垒。在堡垒里面,每年都要储存五万石的粮食。而且拥有五十一座哨所。这座堡垒远比弱小的大名的城池更坚固。军力也更强盛。事实上,在元龟元年九月十二日午夜,本愿寺义军袭击了天满森大营,很轻松地就打败了织田的军队。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没有参加这次战斗。他们到大阪的时候已经九月末了,战事正处于胶着状态。因为信长要和正在攻击近江地区的朝仓、浅井军作战,所以把兵力都调回了京都。但没过一个月,二人就被派遣到了伊势长岛。信长的弟弟织田彦七信兴受信长之命,在川内小木江构筑了堡垒,摆开了攻击长岛的架势。川内小木江是长岛北面的咽喉要地,如果被敌军控制了这里,对长岛的一向宗信徒们来说,简直就是如蹶在喉。义军对这种挑衅奋聖章起反击,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破了小木江城,织田信兴被迫自杀。
  伊势长岛的一向宗义军,在各路义军当中,作战最为勇猛顽强。因此,他们也招致了敌人,也就是信长的残酷报复。这里面有值得特别写一下的事情。据地志记载:
  “长岛及一江岛七村被称为川内(四面环水)。”
  “长岛地方,四面是河,位处其中,故而得名。”也就是说,长岛属三角洲地带,河水一旦泛滥,土地即刻会被水淹没。
  长岛信徒的聚集地是长岛坊愿证寺。愿证寺以莲如的弟子莲淳为首,是本愿寺中的名门,被称为“河内御堂”。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作为援军,被派遣至这座“河内御堂”。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在这里结识了众多的“流民”。在这里比起农民,更多的是以水为生的渔民和船夫。这片土地就是依存于渔业和舟渡业之上的。在堺时,对大海和异国的憧憬深深地刻在了心里的二郎三郎,很快就和渔民、船夫们打成了一片,成为了心心相印的朋友。就连在漂泊途中暂时在此歇脚的,各色各样的“漂泊之民”们,也都和二郎三郎一见如故,彼此结为了至交。这些人中有木匠、淘金人、铸造师、铁匠甚至还有唱木偶戏的。二郎三郎也对他们从来不见外,一起喝酒,一起唱歌,醉了就一起跳舞。又矮又胖的二郎三郎的舞蹈,简直可以被称做绝品。让在座者无不颠倒捧腹。但这些“漂泊之民”的笑声中,不带有任何的轻蔑。他们把二郎三郎的怪相看作是一种演技,总会为他送上愉快的笑声。因此,二郎三郎也就可以轻松愉快地投入到舞蹈当中去了。
  弥八郎由衷地发出了赞叹。自己和这些“漂泊之民”,总是有些隔阂,不能和他们发自内心地交往。这是因为,在本质上,弥八郎还是一个武士。
  他本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更加对二郎三郎表示佩服。而且,弥八郎也从中得益颇多。如果没有二郎三郎,也许弥八郎已经被赶出了这里。因为是二郎三郎的好友,所以,大家也都体谅并接受了他。
  “身上流的血不一样啊。”弥八郎也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二郎三郎笑了。他自己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二郎三郎看来,弥八郎思维敏捷,但不懂融会贯通,如同一根硬木头一般。这一点尽管让二郎三郎觉得有点怪,但也正是弥八郎的可爱之处。
  “那也没什么不好呀。”
  不知弥八郎是否理解了二郎三郎的意思。
  到了第二年元龟二年(1571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开始进攻长岛。
  这次的长岛攻击战对信长来说,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特殊战斗。不仅因为在这次战斗的过程中,他始终要考虑到水的因素,而且,在长岛攻击战中,信长首次遇到了非常信任的部下对自己的无情的背叛。水对战斗的影响,在前一年九月和本愿寺的战斗中,已经让信长军感到深恶痛绝。先是被对手掘堤放水,接下来是铁铳因浸水而无法使用,最终一败涂地;对非常信任的属下对自己的背叛,信长和三河一向宗起义时家康遭遇的情况完全相同。信长很早就知晓自己的部下中已经有人心向义军,所以,他已发布了凡有参加义军者,主人与家臣同坐受罚的严令。但即便如此,一旦开战,驹野城主高木谚左卫门尉、贞久之子兵次郎,还有美浓三人众之一的氏家卜全的家臣,柴原勘次郎等人,纷纷投向义军。以纪律严明而著称的织田大军,第一次面临了从内部崩溃的危机。信长震惊之余,大发雷霆。但是对长岛的第一战只进行了五天,就以织田方的惨败而收场。义军对溃败的织田军穷追不舍,斩杀猛将氏家卜全,打伤老将柴田胜家。这是一场信长的完败。
  信长的愤怒转化成了恐惧——必须把义军连根拔起。信长对义军展开的极端残酷的“斩草除根”式作战,很明显,这种作战就起因于初战时的愤怒和恐惧。
  世良田二郎三郎在充分地享受着战斗的快乐。有时操舟涉水深入敌阵,以铁铳击杀敌军将领,有时隐藏在树上,等待狙击机会。二郎三郎扮演了在游击战中必不可少的狙击手,并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即便在现代的越南战争中,狙击手的地位也很重要,双方因被狙击而出现的死伤人数是巨大的。那时的狙击手,只是使用的铁铳在精密程度和射程上有些不同,重要性和现在完全一样。
  “流民”们经常热情地夸赞二郎三郎的舞蹈可称得上是一项绝技。二郎三郎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不但不因此而骄傲,反而表现出了些许的害羞。因为这种性格,他有时还会故意隐瞒自己的战功。
  “哎呀!今天干得不好。我瞄着胸,可打中了脸。这个活干得真不痛快。还得练,还得练!”
  即使有人目击了他击杀敌人的过程,有时他也会故意装糊涂不承认。对弥八郎来说,二郎三郎的这种态度是无法理解的。对武士来说,战功就是一切。尤其是对弥八郎这种与战功无缘的人来说,二郎三郎的态度就更无法理解了。弥八郎自己正在抓紧熟悉地形,思考利用河流作战的方案。
  被长岛义军打得一败涂地的信长,调转枪口杀向了比睿山。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事件,能够比这次信长在比睿山的烧杀更让人震惊了。有着八百年的传统和威名的比睿山延历寺,还有号称三千的僧众,都在烧山的大火中灰飞烟灭。
  攻击从九月十二日拂晓,织田大军在东侧山脚放火开始,进行了四天的时间。信长投入了三万大军,把比睿山围得水泄不通。三万大军从山脚向山上步步紧逼,逢人便杀,就连学识渊博的高僧和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不是砍杀就是烧死。对于死者的人数,有人说有三千,也有人说是四千。面对这种残酷的屠杀,就连信长的部下们也无法忍受,纷纷向信长请命,求他手下留情。但信长坚决不允,攻山之战成了一场彻底的大屠杀。
  信长为什么会如此残忍呢?其实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的确,比睿山是连接歧阜(信长的根据地)和京都的咽喉要地,敌对的朝仓、浅井部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素有恶名的僧兵也以此为根据地,山上腐败堕落的僧人也很多,但是,这些都难以成为大屠杀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信长一直对一向宗起义抱有恐惧感。一般来说,如果心怀恐惧,这种恐惧愈深,人就越容易做出过激举动。就好比人类对待蛇和蜘蛛一样,尽管它们并没有伤害人类,但人类会用它们无法抗拒的力量,去杀死它们,原因就是觉得他们可怕。信长在进行比睿山大屠杀时,大概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吧。
  当然,此举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不管是被称为邪魔,还是被骂作外道,信长都不在意。不,也许他正希望世间这样看待自己。义军每次被击败之后,不久又会像火后的野草般再次变得生机盎然,这种情况让信长感到非常棘手。他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决心和意志,才进行了这场大屠杀。这个事件发生在长岛大败之后的不久,也是对这种说法的一种佐证。
  顺便提一下,在前些年为纪念比睿山开山一千二百年而召开的“比睿山和天台美术”展览会上,出品于比睿山的佛像只有一件,是一尊很小的千手观音像。自古代传承下来的佛像、佛画,应该都毁于信长的这把大火。
  就连乐天派的二郎三郎,和骨子里根本就是武士的弥八郎,在听到比睿山大屠杀的噩耗之后,也都大惊失色。
  “魔鬼,真正的魔鬼。”弥八郎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这就是所谓的武士!”二郎三郎一针见血地说道。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听弥八郎的抗辩之词了。二郎三郎呆呆地站在河边,看着映在河水里的秋日长空。良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我要杀了信长!”
  但是,时光飞逝,二郎三郎狙击信长的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信长的大军集中力量,镇压了越前的朝仓和近江的浅井。在彻底消灭了这两家之后,再一次把矛头指向了长岛。此时已是两年后的天正元年(1573年)九月二十六日信长亲自率军抵达桑名,不久连克西别所、东别所、伊坂、萱生。之后在矢田构筑阵地,命龙川一益据此固守。就在此时,信长军遭到了义军方面的猛烈反攻。据传,这次反攻的主力是铁铳队。伊贺、甲贺的铁铳手赶来支援,以精准的射术狙杀了信长军的大量官兵。
  二郎三郎也在这个狙击队中。很少见地,弥八郎也参加了。他放下轻松的参谋工作,以一个搬运手的身份来到队里。原因就是,弥八郎担心二郎三郎会不顾自身安全,去冒险刺杀信长。听到信长亲自上阵的消息,二郎三郎立刻神情大变。
  这种情况是弥八郎很不愿意见到的。现在的二郎三郎,已经把他作为一个野武士的保身术,完全抛在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干掉信长!看样子,他会为了让信长进入射程,不顾自身的安危而前进到危险地带。这让弥八郎很是担心。自己怎么可能让主公家康唯一的影武者候补,为这种事而送命?!正是岀于这个奇妙的、或者说极端自私自利的考虑,弥八郎才会冒险和二郎三郎同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弥八郎打算,就是从背后把二郎三郎打昏,也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天公作美。二郎三郎费劲心机也没能发现信长。而且,战场上突然天降大雨,织田大军的铁铳无法使用。但对从伊贺、甲贺而来的狙击手或者二郎三郎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不管在什么样的大雨中,都可以用铁铳射击。因为他们有不让火种和火绳受潮的窍门。所以,这场战斗成了一场一边倒的射击战。信长一方死伤无数,最终抱头鼠窜地逃回了歧阜。这一次又是信长的完败。可信长并不知道,是这场大雨救了自己的性命。二郎三郎的杀意非常强烈,如果不是因为大雨影响了视野,他即使孤身冲入敌阵,也要杀死信长。
  战斗以义军的胜利而告终。但长岛的一向宗门徒没有欢呼雀跃,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也不例外。因为他们知道,战争绝不会因为这场胜利而结束。非但如此,他们还清晰地感觉到,天下的形势正在发生着巨变:信长最大的敌人武田信玄在这一年病死;信长的心腹大患——将军足利义昭也被驱逐,室町幕府宣告灭亡;朝仓、浅井已经被消灭,近江的义军也已基本上被镇压,天下终于显露出了终将被织田信长慕也就是武士集团所统一的端倪。
  天正二年成了长岛一向宗起义的最后的一年。
  越前因朝仓覆灭,而成为了织田的属国。这一年的正月里,在越前又竖起了起义的大旗。义军势不可挡地将信长军横扫出境。可信长只是将羽柴秀吉、丹羽长秀的部队放在敦贺,以监视义军,并没有展开积极的进攻。
  这就信长而言,是很少见的。信长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如何消灭长岛义军上——不是镇压,而是彻底地消灭!信长对长岛义军的憎恨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他决定把在比睿山实施的屠杀作战,再次在长岛实施。
  长岛的战斗是从七月十二日开始的。吸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信长打算采取一种新的作战方式——他准备以水制水,进行彻底的水上封锁。
  前面曾经写到过,长岛是木曾川、长良川、楫斐川合流后的出海口附近的三角洲。当时,这片三角洲是由七个小岛组成的,小岛之间的往来只能依靠船只。据说,这一带的义军水师拥有千余艘的小船。其实,这些小船都是当地居民家中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居民们在发大水时,甚至会在这些小船上避难;日常的武器、粮食运输,也全都依靠这些小船。所以,每家都有一只这种小船。信长的策略是,要让义军完全无法使用这些小船。
  志摩的九鬼水军中的尾张、伊势方面军,首先使用一种叫“安宅船”的军事用大船。另外,信长又征用各地的渔船,进入了长岛水域。在发起进攻时,所有的水域都布满了信长大军的船只。这样一来,义军的小船就无法行动,更无法展开他们擅长的水上游击战了。补给被切断后,弹药和粮食很快就出现了匮乏。
  而且,在这些安宅船上,装备了一种近似于今天的火炮的武器,叫做大铁炮。从船上就可以把弹丸轰进义军的营寨。在这些营寨里,不仅有义军,还有妇女儿童。所以,炮轰在营寨里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在义军的五个营寨之中,大鸟居营寨最先请求投降,但被信长拒绝。无奈之下,大鸟居营寨于八月三日夜,在断断续续的风雨中,试图全军突围。但在大铁炮和铁铳的乱射之下,男女共计千余人被杀。
  八月十二日,条桥的门徒们也申请投降,但只被允许逃入长岛。信长的意图是避免决战,把各岛的门徒迫入一处营寨,断粮围困。从七月底开始,各营寨已经开始出现饿死者。随着时间的推移,饿死者出现的速度也在加快。这是一种被称为“困杀”的,残忍的饥饿战法。
  二郎三郎咬紧了牙——这种形势之下根本无法岀去狙杀信长!正如《信长公记》中记载:“茫茫水中,无所遁形。”已经不会再有退路了,二郎三郎这次也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即便如此,长岛一向宗义军的抵抗仍然持续了三个月。饿死者过半,长岛、屋长、中江三寨中死尸遍地,恶臭冲天。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在长岛营寨中,弥八郎也自知必死。他已经几天滴米未进,体力近于衰竭。
  “没能把你带回三河,我不甘心啊。”弥八郎横躺在地上说道。他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早晨。
  “别说这种好像已经死了的话。”
  二郎三郎看看周围,悄悄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弥八郎的手里。弥八郎一看之下,竟然是一把烤米粒。弥八郎大惊。
  “你,从哪儿……”
  “给最后关头用的,这是我的习惯。”二郎三郎轻松地答道。然后自己也吞了一口烤米粒。烤米粒越嚼越甜,香味也逐渐在口中扩散。弥八郎一生中从未尝过如此的美味。
  “今天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吗?”弥八郎立竿见影的觉得又有了些力气,然后问道。
  “要去申请投降,刚才传令官好像说。”
  “肯定不答应,那个恶魔。”恶魔指的是信长。
  “不,这次可能会允许。”
  “为什么?”
  “把人放到外面,杀起来痛快呗。那家伙干什么事,都喜欢图个痛快。”二郎三郎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弥八郎苦笑道:“弄了半天,原来是养足力气,好去挨刀啊。”
  “别说傻话,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
  “那家伙不知道人被逼上绝路后有多可怕。”二郎三郎充满信心地说。
  在二郎三郎看来,信长是名门子弟,也就是公子哥,能够走到今天,想必也已经历了很多磨难,但他不可能知道,人在马上就要被饿死的时候,爆发出反扑的力量有多么惊人。
  二郎三郎以前曾经有一次,进入过以同样的“困杀”战法攻陷的城池。
  一个看上去已死了的士兵,突然死死地咬住了二郎三郎的腿。惊慌失措的二郎三郎用枪刺,用脚踹。可那人的牙齿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肉里。在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掰开了那个士兵的牙齿之后,二郎三郎发现,那个士兵已是一具死尸了。二郎三郎不禁毛骨悚然。那种感觉让他终生难忘。
  “长岛的门徒,现在差不多已经全都快死了,活人和死人打,怎么可能赢?”二郞三郎预测形势,肯定会演变成信长没有预料到的乱战。那时就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别急着出寨,在后面慢慢地磨蹭。”
  天正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投降后的长岛营寨的情况,和二郎三郎预想的一样。信徒们相信了信长的话,分乘着很多小船出了营寨之后,就遭到了包围在四周的织田大军铁铳齐射。少数人幸免,艰难地爬上岸后也全被斩杀,之后又被弃尸水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情形如同阿鼻地狱图。想必这次信长该满足了吧。
  但随后发生的事情,是信长始料不及的。据报,义军已经“饿死者过半”,相信艰难地活下来的人也是奄奄一息,可能都走不动路了。但没想到,七八百名半死不活的义军,赤身裸体地跳入水中,竟然向信长的中军发起决死的冲锋。惊慌失措的信长军将士,被义军成片地砍倒,死伤惨重。据说,信长一族中的织田信广、信成、信次等人均在此战役中战死。由此不难想像出当时的惨烈场面。甚至一时之间,信长自身的安危也受到了威胁。信长过于轻视了人在临死前反扑的威力,因而给了义军一个展示他们最后的斗志的机会。后世的人们也经常提起这件事。在这次战斗中,有一些信徒成功地逃脱,辗转回到了石山本愿寺。其中就有二郎三郎和弥八郎。
  对义军的这次意外反击,信长先是恐惧,进而震怒。他不允许仅存的中江、屋长岛两寨的义军投降!在义军的营寨外,围构筑了数层栅栏,以防有人逃脱。最后,信长军从四面同时放火,把被围困的义军全部烧死,男女共计二万余人。作为义军根据地的长岛坊愿证寺的第五代法师证忍、显忍兄弟战死,河内大殿也灰飞烟灭。长岛义军的这次抵抗长达三个月。从起兵举事时计算,起义共历时四年。
  翌天正三年,信长命柴田信家开始修筑长岛城。据记载,附近的百姓对这次工程十分抵触,不愿意借宿给士兵和民夫们。即使是经历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长岛的抵抗力量也没有被根绝。这个结果,可能会让相貌英俊的织田信长气歪了鼻子。
  天正三年八月十五日,信长发了十万五千人马进攻敦贺。围歼越前一向宗义军的战役开始了。这次战斗完全就是比睿山、长岛之战的再现。信长于八月十六日进入府中(现武生市)仅用一日就斩首三千数百。事后,他洋洋得意地在写给京都所司代村井贞胜的书信中提到“府中死尸遍地,很想也让你看到此场面”。之后的每一天,部下又向信长献上大致同样数目的首级。一周之内的牺牲者人数,据《信长公记》记载“总计三四万人左右”。信长在另一封信中提到:“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天正三年大半的时间,世良田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都待在石山本愿寺里,无所事事。被围困在长岛的日子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后遗症。二郎三郎33岁,弥八郎38岁。从三河一向宗起义起,已经过去了11年的岁月,两人都已经不算年轻了。尤其在那个时代里,可以说已经步入了壮年期。
  长岛的失败,以及不可避免的越前一向宗起义的失败,让38岁的弥八郎觉得身心俱疲。而且,在得知越前的失败原因是义军的内乱时,他实在有些心灰意冷。
  义军的内乱发生在朝仓义景战死之后。朝仓的死,使越前失去了长期以来的领袖。在越前地区,起义的大旗再次被竖起时,已经是天正二年元月。
  石山本愿寺向越前派遣了一名大和尚做指挥官,并发出檄文。义军轻而易举地将织田大军逐出了越前。信长甚至接到了“越前全国,尽属暴民”的战报,由此不难想像当时的情形。但是,这次胜利在义军的内部,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以七里赖周为中心的本愿寺派,和本地派之间产生了嫌隙。被称为“加州大将”(来自加贺金泽)的七里赖周和同样来自石山本愿寺,被称为“大阪御殿上使”的下间家族的下间筑后法桥赖照等人作为义军的领袖,却为了掌握权力,开始变得和大名们一样,一切行动皆出自于私心。实际上,他们收的税比朝仓领国时还要多。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说法。为了解决被称为“佛门大事”的石山本愿寺危机,信徒们应该忍受沉重的赋税。但是起义大众参加战斗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武士集团手中获得自由,免除苛捐杂税。
  《朝仓始末记》中这样记载了起义大众的愤怒:
  “和尚们以死后可以获得安乐为由,让属民们纳重税,服杂役。信徒们在心中非常抵触。桂田、富田退出了义军。信徒们认为,我们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夺来的土地,为什么要让那些什么都不明白,来自一向宗上层的人肆意祸害呢。”
  从本愿寺来的大和尚们,出动加贺的军队,好不容易镇压了这场“义军中起义”。但起义大众们也从此和他们离心背德。所以,翌天正三年,当信长兵来平定越前时,大和尚们手中的兵力,比起前一年来少得可怜。这就是他们被起义大众抛弃的后果。大和尚们战败后全部被斩。统帅下间筑后法桥赖照化装成乞丐,准备从三国海边逃走。但因为他系了一条红绢的内衣束带,引起了怀疑被捉,最终被斩首。据说,使他暴露身份的原因是他的黑牙。染黑牙是公卿们的习惯。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这位作为义军统帅的大和尚,当时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一口黑牙成了使他丧命的直接原因,这可以说是历史对他的一种嘲笑吧。
  对本多弥八郎这样的人来说,义军大众们在越前的态度变化,让他很难理解。的确,大和尚们的所作所为,可能是过分骄奢。但是,战争是一个组织和另一个组织间的斗争。如果有人不服从自己的上级,或者说破坏了自己的组织,那么他们也不可能在战争中获胜。现实中,在越前战败后,尽管大和尚们都无一幸免,但义军大众不也是伤亡惨重吗?为什么不能为了胜利而忍耐一时呢?大众们的愚昧和盲目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弥八郎想起了自己在吉崎御坊负责义军内部调停工作的日子,费尽心血,但毫无意义。弥八郎忍不住愤怒地大骂这些起义大众。结果,很意外地惹恼了二郎三郎。
  “用不着你操这份心!”二郎三郎喊道。
  弥八郎一时有些发蒙,不明白二郎三郎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你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说,打了败仗也罢,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也罢,用不着你来操心。”弥八郎还是不明所以,只好再问。
  “我是说,你不能以战场上的输赢,来评价大家。”二郎三郎也稍微冷静了一些。
  “义军大众们本就不想打仗。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工匠或者渔民、船夫什么的。这些人为什么要来打仗?不就是因为武士阶层的人定下些蛮不讲理的规矩,让大家不能自由自在地过活吗!就算是自己人,如果有人像武士们那样剥夺大家的自由,那抛弃他们也是应该的。为此,不论是打败仗还是掉脑袋,也都是大家伙自己乐意的!出发点正确不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对二郎三郎来说,这番话可以说是很少见的长篇大论了。
  “但仗打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弥八郎也很执拗。“咱们待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吗?尤其是你。”
  在一向宗义军中战斗了11年,二郎三郎到现在也不是信徒。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信仰。弥八郎指的就是这一点。既然二郎三郎不是为信仰而战,那他肯定是在为胜利而战。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二郎三郎又恢复了他那一贯的调侃的语气,“只打必胜的仗吗?武士们?”
  “那当然。没开战就知道必败的仗,为什么还要去打?只有傻瓜才那么干。”
  “那么说,你的主公就是个傻瓜,想想三方原吧。”
  三方原之战指的是元龟三年(1572年),德川家康迎击入侵三河远江的武田信玄,结果大败而归的那场战役。因为这场战役,德川家险些灭亡。家康被人称做“海内无双的统帅”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但三河武士的勇猛,反而通过这次战役,名扬天下。战死的三河武士的尸体,头向武田军的方向的,全部面部向下;头向己方大本营浜松城的,全部面部朝上。也就是说,背朝敌军的死尸一个都没有。
  弥八郎也有些无言以对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话:“要是有我在,死也不会让他们打那一仗。”
  二郎三郎笑道:“你不可能拦得住,就像你拦不住我去杀信长一样。”到这时,弥八郎才明白二郎三郎为什么要留在这石山本愿寺。
  “你这家伙——为了杀信长一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才待在这里的?”
  “不行吗?”二郎三郎瞥了弥八郎一眼,“我的铁铳,已经为那个恶魔准备好了。”二郎三郎充满柔情地抚摸了一下他那支片刻也不离身的铁铳。
  二郞三郎是当真的。十一年的战斗,支撑着他走过来的,不是一向宗的教义,而是对起义大众的理解,以及和他们发自心底的共鸣。二郎三郎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之所以能成为人,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自由。为了争取自由而进行的战斗,是理所当然应该参加的战斗。即使这场战斗最终会以失败而告终,但继续战斗下去也是有意义的。这种对战争的理解,和二十世纪参加西班牙内战的海明威和安德烈·马鲁罗是一样的。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无数次的战斗和屠杀,二郎三郎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信长那俊秀的面庞。现在二郎三郎相信,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杀死这个最大的敌人,恶魔织田信长。
  天正四年(1576年)四月十四日,石山本愿寺和织田大军的战斗开始后,世良田二郞三郎总算找到了狙击信长的机会。这是本愿寺继元龟元年、天正二年之后,和信长的第三次交手。
  此次石山战役的焦点,聚集在了纪州的杂贺人身上。位于纪之川下游三角洲平原一带的,一向宗的寺庙和道场,据称有一百七十座。那里的杂贺人,拥有强大的铁铳部队和水师,足以震慑天下所有诸侯。
  看一看本愿寺住持显如接二连三寄给杂贺人的信件,就很容易看出,他有多么仰仗杂贺人的力量。
  “多派一些杂贺人铁铳手来。”
  “五百的铁铳手,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铁铳队抛开一切,夜以继日地赶到,深感欣慰。
  “请再送一千支铁铳来。”
  显如对杂贺铁铳队,真可以说是望眼欲穿,信任有加。
  随着杂贺铁铳队的到来,二郎三郎的存在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在超过一千人的优秀的铁铳手中,变得不起眼也是必然的。弥八郎对此事好像很不满意。他准备去交涉,要求由二郎三郎统领铁铳队。但被二郎三郎阻止了,因为眼下这种情况可以使他轻松。二郎三郎并不是不愿多出力做些事情,而是从狙击信长的角度考虑,二郎三郎更希望成为一名行动自由的狙击手。
  天正四年五月三日,织田大军开始攻击三津寺。在杂贺人强大的铁铳火力面前,以信长的部将原田直政为首,织田大军死伤无数。义军趁势进军天王寺,包围了明智光秀、佐久间正胜的部队。信长闻报大惊,急忙以佐久间信盛为先锋,亲自率军包抄义军的后路。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也参加了攻打天王寺,但对战斗并不积极。二人一直跟随着后卫部队。行进间,队伍突然遭到了一阵猛烈的射击。来敌是佐久间信盛的部队。弥八郎迅速地观察了一下敌情,随即发现了位于敌人后方的信长中军。他立刻伏下身来,对二郎三郎喊道:“是信长!信长来了!”二郎三郎的反应不能不让人佩服。他一言不发就向着敌阵冲了过去。在枪林弹雨中,他紧紧地把铁铳抱在胸前。
  “停下来!不要命啦!”弥八郎追在二郎三郎的身后。二人奇迹般、毫发无损地来到了队伍的末尾。左手处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面积相当大。
  “就这里吧。”二郎三郎在弥八郎的耳边轻声地说完,就爬进了灌木丛。二郎三郎把铁铳架在灌木丛上,脱掉铠甲,用甲片开始挖土,并让弥八郎也学自己的样子做。
  在弾丸横飞,呼喊此起彼伏的战场上,两人默默地挖着坑。放在今天来说,这叫单兵坑。单兵坑就是一名士兵团起身来刚好可以藏进去的小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火器的威力不断增大,在可以容纳多人的横向战壕里,如果被一发炮弹命中,会出现复数的伤亡。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就有人想出了单兵坑。挖单兵坑时,可以把挖出的土堆在面向敌军的方向作为掩体。在二战中,士兵趴在地上,用不一会的工夫,就可以挖出一个这种坑。二郎三郎的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挖好坑,抱着铁铳躲了进去。旁边的弥八郎已经累得汗流決背,可连一半也没挖好。二郎三郎不但不过来帮忙,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弥八郎闻到了火绳的味道,这说明二郎三郎已经做好了射击准备。
  “把弾丸和火药给我。”从坑里传来了二郎三郎的声音。仔细一看,有一只手从坑里举了出来举。弥八郎一边气恼着,一边把装弹丸和火药的袋子塞到了那只手里。
  “铛”,从坑里传出了铳声。在不远处,一个像是敌方步兵的持枪人,抱着腹部倒了下去。这个人应该是趁弥八郎不注意,悄悄地摸过来的。
  “用那个尸体。”二郎三郎的声音又从坑里传了过来。意思是用那具敌人的尸体当掩体。弥八郎拖起那具尸体。那个敌兵慢悠悠地举起了枪,原来还没死。弥八郎慌忙之下,拿起沾满泥土的甲片割断了敌兵的咽喉。咽喉处顿时血如泉涌,血全流进了弥八郎好不容易才挖好的坑里。一时间,弥八郎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坑,因为坑底已经积满了血。
  “弥八郎!”从旁边的坑里又传过来了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在骂人。
  “就知道看着。”弥八郎苦笑一下,溜进了坑里。看上去就像是埋葬了自己。坑挖得还不够深,但把敌兵的尸体当成掩体,团下身后,总算可以把头藏起来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弥八郎忽然想。像田鼠似的挖个坑倒也罢了,可接下来却无事可做。二郎三郎正享受着等待狙击信长的快乐,可弥八郎什么事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准备见证二郎三郎的成果。可在这夜晚的一片漆黑中,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
  狙击手的优劣之分,就在于能够隐忍多长时间。这里的隐忍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隐身,一层是指忍耐。这两点构成了“隐忍”。
  二郎三郎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潜伏时丝毫不会觉得局促不安。即便身处狭窄的洞穴之中,也像坐在家里似的轻松自在。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家伙为了打发时间,竟然把坑底向一侧又扩展了一些,这样就可以把腿在坑底伸开,不用蜷着腿了。二郎三郎用鼻子哼着歌,轻松愉快地就完成了这项工作。
  太阳迅速西沉,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在这种条件下,很难再进行狙击。因为狙击手很难看清目标,而对方则很容易发现火绳的光亮。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让人着急。实际上,弥八郎就已经在一会儿探起身来,一会儿又缩下身去,焦急不安地查看着外面的情况。身上的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的摩擦声也清晰可闻。二郎三郎轻笑一声,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弥八郎呦。”
  铠甲的声音停止了,弥八郎没有答话。肯定是正在生闷气,被人听到了怎么办!四周都是敌军。佐久间信盛的先锋部队早已通过了这片区域,仍在前进。现在周边的敌人,肯定是信长的中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年轻战士,人人耳聪目明,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动静,那可是万事休矣。
  二郎三郎又轻轻笑道:“别尿裤子,弥八郎。”接着又短笑了一下,他还在拿弥八郎开心。弥八郎气傻了,这家伙的神经没问题吧。一气之下,弥八郎刚准备还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句尖亮的说话声。
  “别动,来了!”弥八郎像化石似的呆住了。在嘈杂的人马声中,一个高亢的嗓音,即使在远处也清晰可辨。
  “信长的声音!”弥八郎凭直觉断定。
  信长的嗓音像女人一样尖亮,是很有名的。信长也很讨厌自己的这副嗓音,所以他说话时尽量简短。弥八郎摘下头盔,把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洞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从旁边的土坑里探出一颗同样一头乱发的脑袋,那是二郎三郎。他把铁铳架在掩体上,静静地摆好了架势。
  弥八郎急忙向四下里看了看。隔着茂密的灌木丛,有几名骑马的武士,中间的那个武士装束奇特,穿的铠甲和别人完全不同。弥八郎此时并不知道,那是南蛮铠甲。日本的铠甲都是用线绳把铁甲片穿织在一起,而南蛮铠甲则是一整片的铸铁。那副铠甲在夕阳下正泛出淡淡的反光。
  信长对南蛮的崇尚也是很有名的。这身南蛮铠甲也是来自传教士的礼物,后来又进行了量体改造。他没带头盔,只戴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南蛮宽檐帽。
  二郎三郎端着铁铳犹豫了一下。因为估算不好南蛮甲的强度。看上去像一个铁块,应该有相当强的硬度,而且铠甲的表面非常光滑,弹丸打上去也可能滑开。当时的弹丸不像今天的子弹,前部是尖的。而是一颗圆形的铁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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