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转变
2024-09-01 20:24:02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二郎三郎于三月二十九日回到了伏见城,路上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是一段悠闲愉快的旅途,在路上轻松地消磨时光,是阿梶夫人的主意。阿梶夫人很珍惜这次快乐的旅行,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仿佛就是在和二郎三郎度蜜月。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希望在这期间怀上二郎三郎的孩子。但天不遂人愿,阿梶夫人初次怀孕已是两年后的庆长十一年,孩子在庆长十二年正月一日出生,是个女儿,起名市姬。这一年的上半年,只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六月二十四日,二郎三郎在二条城召来朝廷百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乐会。
  故太阁秀吉的夫人高台院也应邀出席。高台院夫人作为秀吉的正妻,在大坂城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就算是傲慢的淀君,也不能忽视她的存在。而且高台院夫人聪明睿智,通情达理,在当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
  二郎三郎之所以邀请高台院夫人,当然并不是为了请她听演奏,乐会只是一个借口。请来朝廷百官,也是为了躲避江户秀忠的耳目。这一天的行动只有一个目的——二郎三郎想坦诚地和高台院夫人谈一谈自己对秀赖的看法,并希望高台院夫人能够给予协助。
  前面说过很多次了,二郎三郎并不打算杀掉秀赖。如果丰臣家能够作为德川家的一个大名,臣服于将军家康,那么不但可以让丰臣家继续保有六十五万石的领地,而且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存,其实这样做对二郎三郎非常有利,但是为什么有利,其中的理由却不能对高台院夫人讲明。二郎三郎只好对她说,自己不愿意和故主兵戎相见。
  高台院夫人是否发现了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这一点谁也不清楚。但高台院夫人曾经和家康见过很多次面,互相非常熟悉,家康好像也很信任这位睿智的女性。我们甚至可以遐想一下,家康可能曾经深爱着这位女性。两人之间有着如此深的渊源,高台院夫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呢。
  但是高台院夫人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完全把二郎三郎当成了自己熟识的那位家康,这反到让二郎三郎感到非常困惑,甚至考虑是否要对高台院夫人说明真相。可不管怎么说,面对丰臣家的正室夫人,
  到底还是必须有所保留。
  无论如何,二郎三郎现在也只能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
  二郎三郎的提议并不复杂。对旧主的遗孤,如果有可能,自己还是想尽量照顾的,只是表面上希望这孩子能够臣服于自己。这个条件如果没有淀君,大坂城里其他秀赖的家臣肯定会一致同意。高台院夫人从始至终,只是微笑着听二郎三郎说完了他的希望。然后她郑重地向二郎三郎深施一礼。
  “您所说的一切,我认为都是为秀赖殿下着想,但是请给我一些时间。”高台院夫人的意思是,在短时间内说服淀君是很困难的。她接着说道:“希望家康殿下您也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我在这里拜托了。”
  二郎三郎笑着说:“如果说比耐性,我肯定不会输给任何人。”如果是家康本人,他肯定会这样说。而且高台院夫人也肯定会笑着点点头。
  但是高台院夫人根本没有笑。她非常严肃地紧盯着二郎三郎:“那我就相信您这句话了。”
  二郎三郎的感觉,仿佛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这绝对不是能对家康本人说的话。高台院夫人到底还是发现了真相。虽然她也许并不知道,家康是什么时候开始由别人假扮的,但她肯定知道眼前的家康不是家康本人。发现了这一点,却一直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正是高台院夫人的高明之处。
  “这位夫人很了不起。”此时的二郎三郎已经被高台院夫人的风范所吸引。他想出了一个和大坂丰臣家修复关系的办法。具体说来,就是举行一次盛大的丰国大明神祭典。
  丰臣秀吉死于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第二年,在东山莲峰的阿弥陀佛峰为他建造了一座庙宇,并追谥他为丰国大明神。在背靠阿弥陀佛峰的东山区,有一座丰国神社。丰臣秀吉就被祭奠在那里,八月十八日是他的忌日。
  这一年是庆长九年(一六0四),是丰臣秀吉的七周年祭,所以二郎三郎打算在这年的八月十八日,举行一次盛大的祭奠,而且要由秀赖和自己共同举办。毫无疑问,京都的家家户户都会参加到这个祭奠里来。京都人本就非常喜欢这种祭奠节日,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狂热。祭奠和节日对他们来说,是越华丽越热闹越好。估计所有的市民都会参加祭奠,然后狂热地起舞,跳起所谓的风流舞。如果市民注意到这个祭奠是由家康和秀赖共同举办的,那么他们也会联想到,和平即将到来。并为此献上热烈的掌声。
  这次祭奠从八月十二日开始到八月十八日结束,总共长达七天。在十四日、十五日两天,祭奠达到了高潮。十四日举行了盛大的马队游行,十五日举行了大规模的风流舞表演。今天现存的几对画着丰国祭的屏风,无一例外都是一只画着十四日的情景,另一只画着十五日风流舞的情景。借助这些屏风,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的盛况。十四日的马队游行,按照原计划应该在十三日举行,但因为十三日一整天都下着大雨,所以只能顺延。十四日一早雨停了,但天空中依然布满了黑漆漆的乌云。在这片天空下,从建仁寺的门前到方广寺的大佛,二百匹马排成了队列。队伍的最前面是贴着金箔的大扇,高约七尺五寸(约两米三十)。
  这次华丽的马队游行,从建仁寺的门前出发,目的地是丰国神社。马队
  排成二列,沿着从大鸟居到清闲寺的大路向西,一直热热闹闹地来到了照高院殿之前。市民围观的景象可以说是万人空巷。有记载说“从五条、三条桥一直到明神一带,已经没有空地了。
  从第二天十五日开始,期待已久的风流舞在上京地区和下京地区开始了。在上京地区参加舞蹈的人数有三百人,在下京地区有二百人,总计五百人。
  上京地区跳舞的人们先是聚集在皇宫前,之后又涌向了丰国神社。下京地区的人们则是先进入了丰国神社,然后又来到了皇宫。
  在紫辰殿聚集了喜欢舞蹈的官吏们,后阳成天皇也带领后妃们在一旁观赏。
  舞者每百人一组,手持纸花,头戴花笠,身着统一的盛装。
  神之威光,普照大地,流传万代,香火永盛,泽被万民。
  人们一边唱着歌,一边和着小鼓、大鼓、笛子的节奏翩翩起舞。
  街道的两旁也搭建了很多供市民们登高观赏的台子,据说有二千三百多处。
  “风流舞蹈”简称“风流”,因为舞者们都身着华丽的盛装而得名。
  从战国时期开始,一直到这个时代,民众好像特别喜欢跳舞。风流舞蹈并不是只在京都才有,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舞蹈。有伊势舞蹈、兵库舞蹈、住吉舞蹈等。另外还有超度亡者的颂经舞。出云阿国以这种颂经舞为基础,于前一年的庆长八年,在京都四条河源首演了自己改编的舞蹈,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民众为何如此喜爱舞蹈呢?众多的史家都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民众在长期的压抑之后的一种情绪宣泄和爆发,也就是对统治者的一种变相示威行动。这种舞蹈越狂热,民众对统治者的反感也越强烈。
  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死去的德川家康就不大喜欢这种狂热的舞蹈。他好像很担心,这种激昂的情绪,会转变成反权力的斗争。至少,他一直相信风流舞蹈的流行,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家康的长男信康和家康正相反,他很喜欢风流舞。在天正四年左右,风流在三河地区的每个乡村都非常流行,甚至连一些德川家的家臣也被卷入其中。家康就此事劝告了信康,但信康因兴致正高,没怎么把家康的话当成一回事。就在两年以后,信康因被织田信长所嫉,而被迫自杀。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八月,天降山田(伊势市)将要有雷鸣、大风的神谕。各地村庄里的人们都穿上华丽的服装,络绎不绝地一边跳舞,一边来到神社参拜。他们跳的舞蹈是伊势舞。八月二十八日,果然电闪雷鸣,并刮起了狂风。之后伊势舞蹈受到了更热烈的欢迎。进入九月后又有神谕说,附近将发生战争。不久,海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声势惊人。风流舞迅速在京都、大和、近江、美浓等地区迅速流行起来。紧接着,大坂冬之阵爆发了。元和二年(一六一六)春,伊势舞蹈再次流行,之后不久,家康(二郎三郎)就去世了。
  我们把这些事例放在一起看一看,也就能够理解,家康为什么不喜欢风流舞蹈。因为它仿佛真是一种大凶之兆。
  但二郎三郎不是家康。他本来就是一个跳舞者,而不是一个旁观者。此时他不但没有任何不吉的预感,反而无法抑制自己想要跳舞的冲动。但作为一个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二郎三郎实在不适宜参加到跳舞的人群当中。但他被压抑已久的冲动,终于在八月二十四日爆发了。
  庆长九年八月二十日,民众被数日前的丰国神社祭奠点燃的热情逐渐消退,他们把风流舞带到了伏见城,这就是送艺。从中世纪以来,艺人们可以没受主家邀请,就上门表演,这就是所谓的送艺。人们在习惯上认可这种做法,现在肯定也有很多人会记得,在正月里,舞狮艺人们送艺上门的情景。
  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一起在高处观赏着民众跳舞,看着看着,二郎三郎逐渐压抑不了自己心中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流淌着庶民的血和漂泊之民的血在躁动。阿福正一身侍女的打扮跟随在阿梶夫人的身边。
  “阿福,把六郎叫来。”二郎三郎有些急不可耐。
  阿福抿着嘴笑了一下:“不用叫他了。”话音未落,甲斐的六郎就悄无声息地在二郎三郎面前单膝跪地。原来他一直躲在房顶上。
  “您有什么吩咐?”六郎问道。
  “我想出去。”二郎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到跳舞的人群中去了。
  “去外面?”就连六郎也不知道二郎三郎想要干什么。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征夷大将军会想要到民众当中去跳风流舞。
  “那个,”二郎三郎把目光转向跳舞的人群,“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去跳舞。”
  接下来,他又对阿梶夫人说:“阿梶你去不去?跳跳舞,肯定会感觉很不错哟。”
  六郎和阿梶夫人都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征夷大将军,征夷大将军怎么能和庶民一起跳舞,无论如何也太危险了。在涌动的人群中,就算是有六郎跟着,也完全没法保护他的安全。
  “当然了,我得改变一下装束。”二郎三郎已经急得就快要跺脚了。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我和那些人打扮成一样不就行了吗?快点!要是再磨蹭,我可就这身打扮去了。”
  没用三十分钟,二郎三郎已经和民众一样的打扮,插着纸花,狂热地在跳着风流舞了。阿梶夫人和六郎以及阿福也都是同样的打扮。阿梶夫人第一次跳风流舞,但她好像也非常喜欢这种舞蹈,可能是被二郎三郎的狂热所感染。最开始六郎和阿福有些担心,但看了看情形,也都放下了心来。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融入了人群当中,完全不引人注意。
  在一个月以前的七月十七日,于江夫人在江户第一次生下了一个男孩。
  除去在两岁时就夭折了的长丸,这个孩子就是秀忠的第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幼名竹千代,就是后来的第三代将军家光。
  秀忠的心情非常好,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子嗣以前,这一点是秀忠和于江夫人最大的心病。
  如果没有子嗣,就会断绝家系。定下这个严厉的继承法则的不是别人,正是秀忠本人,小早川秀秋和秀忠的弟弟武田信吉都没能躲过这项法规,断送了自己的家系。
  如果一个大名一直没有儿子,那么他就不得不去收一个养子。否则就会被周围的大名们认为,他没有延续自己家系的愿望,并很容易遭到别人的围攻。我们可能会想,早一点收一个养子不就可以了吗,可是一旦和养子确定了关系,并向朝廷上报让养子做自己的继承人之后,又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那么家族中肯定会产生纠纷。而产生了家庭纠纷也很容易遭到周围大名们的攻击,所以不能轻易收养子。就在这样犹疑不决的时候,如果当事人死了,那么他的家系也就断绝了。
  顺便提一句,在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将军执政期间,因为没有子嗣,断绝了家系的大名共有五十七家,领地合计四百万石。因为家庭纠纷受到处分而断绝家系的大名,总共有六十二家,领地合计六百万石。
  现在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刚刚引起过纠纷的鹤松。长福丸已经成为了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水户城主,但鹤松的身份还没有得到认可。如果秀忠一直像现在这样生不出男孩,那周围肯定会有人建议他把鹤松收为养子。秀忠已经获知,自己周围不知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老臣中,已经有人在考虑这个问题了。而在这些人当中,如果真的有人提起了这件事,二郎三郎也不能轻易地拒绝。说不定,他正在等着有人来说这句话。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无法收拾了。一个不知道是从哪来的野孩子,将要成为第三代将军。
  其实,从历史上看,德川家的血缘本身就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但秀忠本人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的家族一直就是三河的名门。绝对不能把这样一个名门,让一个卑贱的影武者的儿子来继承。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一直都拼命地压制着让鹤松当世子的说法。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烟消雾散了。自己已经有了正式的嫡子,不管二郎三郎怎么动脑筋,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作为了。至少从今以后,秀忠没有必要再为子嗣的问题头痛了。
  现在需要为竹千代选一位乳母了。仔细挑选之后,终于选定了一位明智光秀的家臣斋藤利三的女儿阿福。
  这位阿福就是后来的春日局,她的父亲斋藤利三在天正十年(一五八二),申武之战战败后,被凌迟处死。之后阿福成为了稻叶政通的养女,长大以后和稻叶正成结了婚,并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正胜、正定、正利。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和正成离了婚。离婚之后,她进入江户城的大奥,做了一名侍女。
  有一种说法,江户幕府想要从京都为竹千代找一个乳母,但是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就在栗田口立下一块牌子,从社会上招募。阿福在看到这个牌子之后,应征当了乳母。但是这种说法的真实性,现在很受怀疑,因为事情太具有戏剧性了。阿福应该是先在江户的大奥做侍女,在这时候才被挑选出来做了乳娘,这样事情看起来就自然了。成为乳母之后,阿福为竹千代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我们现在有这样一个印象,第三代将军家光的成长,完全是这位阿福的功劳。
  家光给后世人留下的印象,是一位非常有气魄、很有行动力的将军。但是据说他幼时总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总是翻着白眼。可以说,家光是个不招人疼爱的孩子。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就算是父母,可能也不愿意和他多待在一起。即使在现代的家庭里,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对家光来说很不妙的是,在两年以后的庆长十一年六月一日出生的弟弟国松,容貌非常俊美,特别是鼻梁通天,很有王者之相。父母都非常疼爱国松,尤其是母亲于江夫人,对国松的宠爱更是无人不知。于江夫人可以决定大奥的一切,似乎将来能够继任为第三代将军的肯定是国松。
  流言是无法控制的,而且它会对少年的心灵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在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当时十二岁的竹千代,有一天突然试图自杀,幸亏阿福及时发现,夺下了他手里的刀。问他理由,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阿福的脸,默默地流下大颗的眼泪。流言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少年。阿福觉察到了这一点之后,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在那个还不能自由旅行的时代,阿福以大奥侍女的身份,竟然悄悄离开了江户城,翻越箱根山,来到了骏府。她向家康(二郎三郎)哭诉了竹千代的遭遇。
  二郎三郎是一个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看遍了世间冷暖的人。他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当他听到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竟然试图自杀,当即勃然大怒,立刻给秀忠写了一封信,说如果你不想要竹千代,那么就把他送到骏府来,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并把他培养成第三代将军。秀忠接到信之后,非常震惊,很快就改善了竹千代的待遇。
  阿福对竹千代作出的贡献,远不只是这些。
  宽永六年(一六二九年),已经改名为家光并继位为第三代将军的竹千代
  患了水痘。阿福在神前许下了重愿,自己从今以后不喝药、不受针灸,希望以此救家光一命。家光的水痘后来被治愈了,而阿福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此后一生再也没有服用过一次药,直至宽永二十年九月十四日,她以六十五岁的年龄去世为止。有一封家光在阿福最后患病时写给她的信,家光在信中就像对自己最爱的母亲那样,请求阿福为了自己一定要吃药,拳拳之心饭然纸上。据说,阿福假装喝下了家光送来的药,其实,她把药都倒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到死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
  阿福和稻叶正成所生的长子稻叶正胜,后来成为了家光政权的老中,并被授予了在小田原的八万五千石的领地。阿福还有一个亲戚叫堀田正盛,先是做了家光的随从,后来成了宽永时期幕府的中心人物,并和松平信纲、阿部忠秋等人被称为六巨头。
  历史有时总爱和人们开玩笑,在第三代将军家光的身上就有很多显著的例子。
  家光非常憎恶自己的父亲秀忠,并超乎寻常地敬慕祖父家康。而家光所敬慕的家康,其实是秀忠无比憎恨着的二郎三郎。
  在日光轮王寺中,保存着家光的七个许愿用的锦囊。这些锦囊中的纸片可以如实地告诉我们家光的心情乃至信仰。
  例如“第二代权现第二代将军”、“东照大权现将军身心共存”,东照大权现还有权现指的是死后被当做神灵祭奠的家康(二郎三郎)。
  家光实际上是第三代将军,但他却在这些纸片上称自己为“第二代将军”,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对家光来说第二代将军秀忠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父亲。父亲一直无视自己的存在,所以自己也无视父亲的存在,因此家光认为家康之后就是自己,而且自己和家康“身心共存”。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如果在少年时代受到伤害,那么这个伤害会留下多么大的后遗症。据说家光三岁时曾患了重病,汤食难进,可是服了家康(二郎三郎)独门秘方后,不久就痊愈了。后来每当家光生病时,只要一梦见家康出现在自己的枕边,总能很快地痊愈。从这段逸话当中,不难看出家光对家康是多么的仰慕和倚赖。
  二郎三郎仅仅做了两年不到的征夷大将军。在这个短暂的时期里,二郎三郎经手的政务,实际上都出于秀忠之手。这些事情也都被清晰地打上了秀忠的烙印。前面已经写过,在关原之战后开始实施的全国的驿站制度中,我们就可以看到秀忠残忍薄幸的性格。
  从庆长八年(一六零三年)开始建设的江户城下町,也被重重地打上了这种烙印。在这次工程中,秀忠削平神田山填海,把隅田川河口丰岛一带的众多小岛连成了一片,由此才出现了现在滨町以南新桥一带的城区。这些工程都是靠诸大名们的“帮助”才完成的。大名们每享有一千石领地就要出一名民夫,实际上,他们在幕府的压迫之下,每千石出了两到三名的民夫。不用说,这是幕府阁僚为秀忠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削弱大名们的实力。
  紧接下来的江户城新建工程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二郎三郎在位期间,这项工程只做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一些大石被从伊豆运往江户,为此特地建造了三千艘运石头的船只,每艘船可以装两块大石。还有,在这段时间内,在关东和近畿进行了土地丈量。在这次土地丈量中,使用的量竿长六尺一寸,比丰臣太阁时期的六尺三寸就不用提了,即使和德川家早些时候在伊豆丈量时,使用的六尺二寸相比,丈量竿也被进一步缩短了。随着丈量竿的短缩,一坪(约3.3平方米,译者注)土地的面积也被相应地缩小,整个地区的土地面积则会随之增加,政府收缴的年赋,也当然会增加。这种做法给人一种精于算计、委琐小气的感觉,其实这里就反映出了秀忠的性格。在著名的《东照宫上意》中,有这样一个说法,“向乡村百姓收税时,既不要把他们逼死,也不要让他们活得很轻松。”这句有名的话,我想也是出自秀忠之口。在本多正信著的《本佐录》一书中,对这句话作了具体的解释:丈量农民的耕地,计算出收成,从中扣除他们一年所需的花费和口粮,然后把剩余部分全部作为赋税收走。原文是“管理百姓之道,就是要让他们手中既没有余粮,也不能让他们陷于饥饿”。如此倒行逆施,一遇歉收或天灾,顷刻间就可能出现几十万的饿死者。只能用一句话评价这种做法:刻薄寡恩。这也是笔者怀疑此话原本出自秀忠之口的原因。
  二郎三郎在将军任上,最关注的应该是和外国的邦交和贸易,所以家康也被人称为“贸易将军”。家康对南洋诸国展开了积极的外交,并和除吕宋以外的太泽、安南、柬埔寨、暹罗、占城、交趾、澳门、田弹等八个国家和地区交换了国书。其中,在给柬埔寨、暹罗、田弹三国的国书中,二郎三郎不厌其烦地多次索取一种叫奇南香的香料。奇南香是沉香的一种,并且是最上等的一种,别名叫做伽罗。这个名字可能有很多人听说过。其实,这种香料是阿梶夫人的最爱,二郎三郎对阿梶夫人的宠爱,以这种方式在国书中保存了下来。
  另外,在众多的国书中还都提到了一点,请各国拒绝没有朱印文书的日本船只靠港。朱印文书就是盖有家康大印的文书,是颁发给出海船只的一种许可证。在这种许可证制度之下,如果没有二郎三郎的同意,任何人也无法和外国进行贸易。反之,持有朱印文书的船只,在日本领海及公海上,可以
  不受任何国家船只的侵犯,也可以进入正在进行战争的国家的港口,或穿越他们的封锁线。持有这种朱印文书,就等于拥有了巨大的特权。
  二郎三郎在去世前颁发的朱印文书,共有一百九十六份。每一份都被交给特定的航海人员,在指定的地区使用。持有朱印文书的贸易商共有一百零五人,船只有三百五十六艘。其中日本人八十三人。除了岛津家久、松浦镇信、锅岛直茂、加藤清正、细川忠兴等八位九州地区的大名,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商人。
  这些商人们有一种叫做“投银”的特殊集资方法。如果由一名商人负担一艘商船的全部盈亏,风险未免太大,可能会因为遭遇恶劣天气或海盗而血本无归投银”在每次航海中,最低可以得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息,平均利率大约也有百分之五十。因为每条船一年出海两次,所以“投银”每年可以得到本金的百分之一到二百的回报。每位投资者投入的钱数,一般在六贯以内,这样做可以使风险分散。贸易商即便支付了如此巨额的利息,剩余的利润依然是巨大的。
  威廉·阿达姆斯的建议,对二郎三郎的贸易政策产生很大的影响。这位
  英国人尽管从宗教上来说属于新教徒,但他并不仇视旧教徒。在这一点上,他远要比想尽一切方法来迫害他的那些旧教徒显得更公正。我们可以把阿达姆斯当成一位极端理智的数学家,比起自己的情绪和宗教来说,他更相信的是科学和理性。但是在他的心中,有一个狂热的梦想:开拓西北航线。
  阿达姆斯的性格非常接近现代人。
  二郎三郎最仰仗的手下,可以说就是阿达姆斯。两人在语言上也没有障碍。当二郎三郎刚刚感觉到,在两人之间有必要使用日语时,阿达姆斯已经开始学习日语,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交流的水平。二郎三郎也学习了一些英语,由此还产生了一种便利。据说,二郎三郎在接见一些大名的时候,也经常让阿达姆斯陪同。在这种场合,如果阿达姆斯有什么事情想提醒二郎三郎,又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时,他就会使用英语。大名们见到两人使用英语,往往会认为阿达姆斯不懂日语,于是就无视他的存在,放心地继续谈话。阿达姆斯反而可以利用这一点,充分地品味大名们的话语。
  当时控制对日本贸易的是葡萄牙人,他们经营的主要商品是被称为唐丝或者白丝的中国产的生丝。葡萄牙人在产地通过一次大量购入的方式压低价格,然后选择货源短缺的时机运入日本,强硬地单方面决定价格,从中获取五到十倍的利润。阿达姆斯向二郎三郎建议应该打破这种局面,由幕府决定价格统一购入,然后在全国各地进行分配。
  庆长八年出现了一个好机会。葡萄牙人运来的生丝因为价格过高,而找不到买家,陷入了只能把货物原路运回的困境中。二郎三郎接受了阿达姆斯的建议,命令茶屋四郎次郎等与幕府有很深关系的巨商们压低价格后,一次性买下了全部货物。葡萄牙人当然也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他们在第二年的庆长九年,故意运来了大量的生丝,并以极低的价格出手,使在去年囤积了大量货物的商人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二郎三郎在庆长九年五月实施了生丝专卖制度。由刚刚蒙受了巨大损失的富商们结成商会,并由幕府授权他们垄断生丝的买卖,只有“将军御用丝”可以不经商会之手。二郎三郎通过实施这个垄断性的商业规则,获取了巨大的财富。葡萄牙船装载着生丝进港后,首先由商会决定交易的价格。葡萄牙人因为在日本找不到其他的买家,所以顺理成章地处于了弱势。如果他们不肯在价格上妥协,就只能把货物原路运回。商会在决定价格之后,一次性的购入葡萄牙人运来的全部生丝,并按照京都、长崎各30%,界40%的比例进行分配,然后经由这些地区在全国进行贩卖。除了这三个城市之外,后来又增加了江户和大坂,其中江户占12.5%,大坂占8%。当时把这五座城市里从事生丝买卖的人称作五城商人。对中国船和荷兰船也同样适用这个制度。
  据说,幕府在销售自己手中的生丝时,都单方面地决定价格。二郎三郎在国内生丝价格上涨的期间,把自已掌控的货物脱手,以此获得了巨额的财富。这笔财富在他把将军的职位让给秀忠,归隐骏府之后,被用做安全保卫,和构筑“公界”(自由都市)的经费。
  二郎三郎是如何通过垄断贸易而获取财富,在庆长十四年(一六零九年)九月下发给西日本诸大名的一封文件中,可以略见端倪。二郎三郎指责西日本诸大名秘密建造了五百石以上的大船,责问他们是不是准备在发生万一的时候(很明显这里是指德川家和丰臣家发生战争的时候)向中东部地区派遣军队。这是一种非常强硬的姿态一你们建造大船是不是准备和丰臣家结成同盟,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西日本诸大名在一片惊慌失措中,按照二郎三郎的命令,把这些大船悉数上交。二郎三郎把这些船只都送往淡陆岛,交给鸟羽城主九鬼守隆管理。
  其实,二郎三郎很清楚,西日本大名们并不是为了运送兵员而建造的这些大船,这些大名门只是想和外国进行贸易,从中获利。既然不允许他们和来港的外国船只进行交易,那么,这些大名们进行贸易的方式只能是取得朱印文书,然后自己去外国买来货物。建造五百石以上的大船,就是为了运输这些货物,但二郎三郎粉碎了他们的这个希望。因为通过垄断贸易获取的高额利益,对二郎三郎来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重要财源,是二郎三郎准备用来为无数人赎买自由的宝贵资金。
  庆长九年闰八月十二日,二郎三郎从伏见出发去了江户,并一直在江户住到了第二年的正月九日。在这四个半月期间,二郎三郎的生命安全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这是因为秀忠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在关原之战之后的会议上,众人决定由二郎三郎假扮家康就任征夷将军,并在两年后,把位子传给秀忠。这一年已经是二郎三郎就任的第二年了,按照约定,他应该在这一年把位子传给秀忠,但二郎三郎完全没有这意思。不管秀忠如何穷凶极恶地对他怒目而视,二郎三郎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秀忠想找一个两人单独见面的场合责问此事,但迟迟得不到机会。每次秀忠想提起此事的时候,二郎三郎总是跑到郊外去打猎。秀忠十分焦躁,只好传来本多弥八郎问计。这一年,弥八郎基本上都待在江户,所以他也不明白二郎三郎的意图。这种做法有意义吗?当然,能拖延一刻,就要拖延一刻。
  但是,对朝廷进行的铺垫工作,并不是由二郎三郎掌控着。实际上,这项工作是由弥八郎指挥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暗地里实施的。所以即使二郎三郎一个人反对,也无法改变事态的发展。而且如果表示反对,可能还会给他带来危险。
  继任征夷大将军,是秀忠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既定目标,是一个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达到的目标。如果有人胆敢防碍此事,那么不管是谁,都必须让他消失。即使是二郎三郎也不例外。为了搞清二郎三郎的意图,弥八郎紧急会见了二郎三郎。弥八郎此举也是为了拯救二郎三郎的性命。如果是在伏见城还另当别论,但是进入了江户城,二郎三郎就已经被秀忠牢牢地攥在了手里。另外,二郎三郎仍然和往常一样,只带着甲斐的六郎和阿福以及几名女忍者。很奇怪的是,侧室们没有一个人跟随在他身边。二郎三郎此举其实是要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但即使是弥八郎,也没有看出这一点。
  在弥八郎的眼中,二郎三郎的性命现在就如同风前残烛,是下毒也好,还是派刺客刺杀也好,只不过是秀忠的一句话而已。对朝廷的秘密交涉,已经进展到了眼前的这种阶段:即使没有二郎三郎,秀忠也可以巧妙地登上将军的大位。当然,如果二郎三郎现在死了,事态会对秀忠很不利。但秀忠可以把这件事暂时掩盖起来,先强行登上将军之位,然后再发丧。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已经输了,认命吧。”弥八郎直截了当地说道。二郎三郎闻言,轻轻一笑。
  “不一定吧。”
  “没有什么不一定的。”弥八郎又回到了当年朋友之间的语气,他完全放弃了这一年半以来对主君的恭敬口吻。这说明,弥八郎是真心地在担心二郎三郎的安全。
  “这次那个东西可不灵了,你明白吗?”
  那个东西,当然指的是在长福丸出生的时候,二郎三郎用来恐吓秀忠的那封信件。信中写明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当时二郎三郎威胁秀忠,要把这封信交给秀忠的兄长秀康,弟弟忠吉以及各国的大名们。当时秀忠屈服了。但如果秀忠坐上了征夷大将军的位子,这种威胁也就失灵了。就算是二郎三郎分发出信件,揭露了事情的真相,秀忠也可以解释为——父亲家康已经上了年纪,经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幻想,自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紧急登上了将军的位子。所以弥八郎才会说,那个办法已经失灵了。
  “你说的是那封信吧?”二郎三郎又装着糊涂问道。弥八郎气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一瞬间,他在脑子里想到,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有点老糊涂了。
  “你……”就在弥八郎就要拍案而起的时候,二郎三郎说出了一件事,令弥八郎大惊失色“那封信,我早就交给别人了。”
  “什么!!”弥八郎大惊之下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德川家完了。那封信到了秀康、忠吉兄弟以及以秀赖为首的各地大名的手中,天下必然大乱。这次,秀忠真的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夺取将军的宝座了·但二郎三郎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和长福丸、鹤松兄弟的生命,他实际上是自掘了坟墓。可是德川家也为他做了陪葬。
  “你这个混蛋!”弥八郎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不用等秀忠下手了,自己现在就杀掉二郎三郎。对弥八郎来说,德川家就是一切。为了和死去的家康的友情,弥八郎要保护的既不是秀忠,也不是二郎三郎,让德川家永久地统治日本,才是弥八郎唯一的心愿。可是这个心愿被眼前这个人毁灭了,绝对不能饶恕他。
  二郎三郎急忙摆了摆双手道:“你等等,别着急啊。”二郎三郎并没有惊慌。因为他知道弥八郎不可能在格斗中打倒自己。弥八郎虽然也身经百战,但他从没有亲自动过手。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弥八郎亲身参加过一次战斗,结果腿上负了重伤,到现在也经常要拖着一条腿走路。从那以后,弥八郎总是待在后方,负责供给或参谋工作,只使用头脑,不使用身体。这一点和二郎三郎正相反,二郎三郎凭借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参加了无数次的战斗,一时血气上涌的弥八郎,是不可能杀死这样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的。如果他真的出手,下场肯定是转眼间就被制服。而且,有一点弥八郎还不知道,
  甲斐的六郎正在梁上待命。如果二郎三郎真的遇到了危险,六郎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出飞刀。二郎三郎当然清楚这一点。
  “那封信,我只送出去了一封。到目前为止。”二郎三郎说道。
  “一封?”弥八郎有些糊涂了,为什么只送出去了一封?只送出去一封肯定没用,只有同时送出若干份,才会产生爆炸性的连锁反应。
  “给谁啦?你交给谁啦?”弥八郎追问道。
  “天皇。”
  “什么?”
  “我说天——皇。”
  天皇就是后阳成天皇。二郎三郎竟然把那封信交给了天皇。这是一个弥八郎无法想象的情况。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弥八郎不愿去想象的情况才对。
  “你说什么?你竟然……”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二郎三郎微微一笑,然后招了招手。几乎同时,甲斐的六郎从梁上跃身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弥八郎的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弥八郎隔了好一会儿,才察觉了六郎的存石,顿时惊得浑身直冒冷汗。
  弥八郎曾经和伊贺·甲贺忍者们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弥八郎才能在“伊贺之难"中拯救了家康,并以此为契机,成功地重返了德川家。因此,弥八郎比一般人更熟悉忍者。尽管自己不会使用忍术,但在评判忍者水平高下这一点上,弥八郎具有相当准确的眼光,因为他曾见识过很多技艺高超的忍者。但一名忍者让弥八郎产生如坠冰窟的感觉,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江户城中,第一个把甲斐的六郎看作是天下无双忍者的人,可能就是本多弥八郎了。甲斐的六郎一直成功地伪装自己,直至今日。秀忠和柳生宗矩都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跑腿。对一名忍者来说,这就是最高的荣誉。
  二郎三郎对六郎说道:“弥八郎不相信。你把送信给天皇的事,给他讲一讲。”
  二郎三郎敏感地察觉到六郎犹豫了一下,六郎应该是在犹豫,要不要舍弃自己成功地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伪装。
  “抱歉,可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的确,如果过不了眼前这一天,二郎三郎就不会有明天了。到今天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将全部付诸东流。
  六郎明白了二郎三郎的处境,略一颔首后,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偷入京都皇宫的经过。
  六郎把二郎三郎亲手写就的信件绑在胸前,潜入了皇宫。这封信里记述了关原之战中家康横死的情况,以及之后事情的发展。那一天是二郎三郎即将出发去江户之前的八月十日,后阳成天皇派钦差到伏见为二郎三郎送行。六郎巧妙地混在钦差的队伍里,回到了皇宫。对功夫高超的忍者来说,潜入皇宫不是一件难事。但是忍者们大都不愿做这种事,因为他们对天皇都抱有很深的爱戴之情。忍者从不把大名们当做主君,而仅仅是雇主,被雇佣时当然会尽忠职守,任务一旦完成,就和雇主不再有任何关系,下次的雇主很可能就是敌对的大名。也正因为如此,战国大名们一般都不会信任忍者。而忍者不向固定的主君效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主人。有一种说法是,忍者的主人是他们的族长,也有一种说法是天皇。中世时期的“漂泊之民”们,都拥有可以自由往返于诸国之间的特权,并把这种漂泊和自由当做自己的人生追求。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把自己称为天皇的奴仆,而且都能拿出某种文书或许可,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特权。忍者虽然表面上并不是“漂泊之民”,但他们谋生方式、性情等都可以说明,他们的本质其实就是“漂泊之民”。那么他们心中的主君,应该就是天皇。
  甲斐的六郎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对潜入皇宫的行动,产生了一些犹豫。最终,六郎还是混在钦差一行当中,进入了皇宫。进入皇宫之后,六郎立刻就隐身到房梁之上。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六郎遭到了猛烈的攻击。
  不仅是六郎,当时所有的忍者都认为皇宫是不设防的。皇宫的庭院并不是完全封闭的,任何人都可以窥视到里面的情形,有谁会白费力气地来防卫这样一个所在呢?
  皇宫是由武士们守卫着的,布防倒也还算严密,但并不是为了保护天皇,而是为了保护控制着天皇的当权者的利益。也就是说,守卫皇宫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来挟持天皇,而不是为了保护天皇本人的安全。所以防范的重点在皇宫之外,皇宫内部几乎是不设防的。不管是多么疯狂的人,也肯定不会来刺杀天皇。不只是忍者,普通人也都这样认为。所以,六郎在某种程度上,是很放松地就进入皇宫的。六郎潜入皇宫,并不是想要把信交给某位公卿或嫔妃,而是要交给天皇本人。但六郎突然受到了攻击。如果不是六郎,可能会躲不过这次攻击。在完全没有人的气息,积满灰尘的梁上,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射来了几把飞刀。幸亏六郎天生就反应敏捷,才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些飞刀,并无声地跃向远处,屏住呼吸潜伏在黑暗中。这时,六郎发现梁上有一个朦朦胧胧的灰色身影,这个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围的环境之中。可是那人轻微地喘了一口气。另外,灰色头巾外还露出了些许的白发。六郎由此判断,对手是个老人。
  “好久啦。”灰色装束的忍者说道。六郎没有应声,做好了随时躲避的姿势,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我是说,很久没有本领如此高强的忍者偷入皇宫啦。”
  灰衣忍者的语调很缓慢。六郎不知道他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故意如此。
  “看上去不像伊贺·甲贺的人,是武田忍者吧?”对方准确地判断出了六郎的来路。
  “你是想刺杀天皇陛下吗?为什么?这可不合忍者的规矩。”
  “不是。”要是被人当做是刺客,那以后就没法在忍者的世界里生存了,刺杀天皇的恶名会跟随自己一生,“我只是想把一件东西呈送给天皇陛下。”
  六郎低声回答后,迅速转移了位置。凭感觉,六郎知道有两到三人正在向自己逼近。六郎确信,灰衣忍者不惜破坏忍者的习惯,先行出声和自己谈话,就是为了掩护正在靠近自己的同伙,为他们的行动争取时间。
  “我可不是想要争取时间。”灰衣忍者准确地看出了六郎的想法,“我只是为你着想罢了。”灰衣忍者摘掉了头巾,果然露出了一头白发,比六郎猜想的岁数还要老一些。刚过来的三名忍者同样身穿灰衣,年龄也很老了。三人把六郎围在中间。六郎双手持刀严阵以待。
  “等等。”那个看上去像是首领的忍者举起手,拦住了三人和六郎,“不要在皇宫里流血。”
  太气人了,刚才不就是他先掷出的飞剑吗?但六郎仔细一琢磨,刚才的那些飞剑,好像是故意掷偏了一些。总而言之,此人老奸巨猾。六郎丝毫没有大意,但也没有先出手。那三人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你想把什么东西交给天皇陛下?”沉默了片刻之后,看上去像首领的老人先开口问道。
  “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六郎冷冷地答道,“是一个关系到天下安危的大秘密,只能呈交天皇陛下一人御览,所以我才偷偷混进来的。”
  “关系到天下的大秘密?”头领嘀咕了一句,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六郎大吃一惊的话,“是德川殿下的事吧?”
  六郎没有回答。其实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首领微微笑道:“德川殿下已经死了,现在是由影武者假扮的吧?”
  “说什么呢!”如果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六郎只得开了口,“你为什么这么想?”
  “不是想出来的,是看到的。”首领略带嘲讽地说道,“所有来拜见天皇陛下的人,我们都看见了,想骗过我们眼睛是不可能的。”
  “那,你们已经把此事报告给天皇陛下了吗?”对六郎来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天皇已经知道家康是由他人假扮的,那么事情会有些麻烦。
  “当然已经报告了,但天皇陛下说,是真是假,其实没有分别。”
  六郎长舒了一口气。天皇既然知道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就可以以此威胁德川家。那时,秀忠会如何应对呢?按照秀忠的秉性,他很可能会派柳生宗矩来暗杀天皇。这是二郎三郎和六郎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但现在天皇说真假都一样,说明他并不打算借此要挟德川家·所以六郎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灰衣首领没能完全读懂六郎的想法,但他一副一切都已尽在掌握的表情:“放心吧,天皇陛下不打算以此威胁德川家。”
  六郎紧盯着首领说道:“那样最好,否则,天皇陛下会被人刺杀的。”首领闻言怒目而视:“你一个忍者,竟然胆敢想要行刺天皇陛下!”
  “不是我,是权大纳言秀忠,他会派柳生宗矩来行刺。”
  “兵法家(剑术家)行刺天皇,不可能!”以前,兵法家也是“漂泊之民”的一员,所以首领才会这么想,但他的想法落伍了。
  六郎索性不再做保留:“没什么不可能的!柳生一族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没什么不敢干的。”
  首领哑口无言,看上去像是突然又老迈了许多。
  “我说,你们是带我去见天皇陛下呢?还是在这里大家拼个你死我活?”
  六郎确信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后来的三名忍者也已经上了年纪,想想死在增上寺的甲斐的飞助,就可以明白,忍者最大的敌人就是年纪。一旦上了年纪,不管经验如何丰富,身体就会跟不上了。以六郎的身手,杀死这四个人应该易如反掌。
  灰衣首领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仍然没有示弱:“你要交给天皇陛下什么东西?”
  “一封信而已。但弄不好,这封信也能使天下大乱。”
  “这封信会为天皇陛下招来权大纳言的暗杀吧。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
  “就和刀一样,拿着危险,但不拿会更加危险。”
  首领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把刀和剑先交给我们保管。”
  首领没有想到,六郎痛快地把刀剑和忍者袋放在了梁上。其实,六郎也不愿杀死这些老人,因为他想起了甲斐的飞助。首领微微一点头,后面的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六郎,然后取走了武器。六郎现在身无寸铁,剩下的只有一身胆量。
  首领长舒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皇宫忍者首领,青地新左卫门。原是木曾谷的忍者。”
  “甲斐的六郎,现今效命于家康公。”
  “是影武者的家康公吧。”
  “家康公——”六郎并没有说是影武者,“原来也是一位‘漂泊之民’,他非常敬仰天皇陛下,没有任何恶意。”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青地新左卫门点点头:“我带你去吧。”六郎被带到了天皇寝宫的梁上,由一个忍者亲手向天皇呈交东西,是不可能的。青地新左卫门从六郎手中接过那封信,放到了天皇枕边的文件匣中,并对天皇低声禀告了一番。六郎一直在梁上,注视着这一切。在看到天皇终于抬起头,向着屋顶方向轻轻地颔首之后,六郎满意地离开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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