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败者
2024-09-01 20:13:46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时,有一个人奔跑在京都的大街上,悲伤的表情中带着愤怒。此人大约二十四五岁,衣服和发型与当地居民没什么两样,但精悍的面庞和结实的身体,让人不难猜出他是一名武士。他把衣襟别在后腰处,疯狂地飞奔着,过往的行人都吃惊地目送着这个人向远处跑去。
  这是庆长五年十月一日的早晨。
  这个人很快就到了西阵,终于放慢脚步,并把衣襟也放了下来。他一面掏手巾擦汗,一面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家很小的和服店。店的招牌上写着“武藏屋”。
  “您回来啦!”掌柜的和伙计纷纷向他恭敬地鞠躬问好。看上去,这个人应该是这里的老板。
  “我回来了。”这人也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句,又问,“里面的客人呢?”
  “刚用完早饭。”掌柜的回答道。此人点了点头,就往里面去了。这家店门脸很小,但里面院落很深。院落尽头已经背靠后面的道路了。来到一个房间前,这人扬声说:“是我,伊兵卫。”推窗开了,一个小个子蹲在窗边,竟然是甲斐的六郎。
  “听说你很早就出门了……”
  “是啊,出大事了。”这个自称伊兵卫的人,扫了一眼左右,走进了房间。甲斐的六郎先把窗户关上,数了三下之后,又拉开窗户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样做是为了防备有人偷听。看看没有人,六郎才拉开了里屋的门。在八平大的榻榻米上铺着被褥,岛左近盘腿坐在上面。
  “出什么事了,数马?”岛左近盯着伊兵卫问道。这家主人叫武藏屋伊兵卫,原名加藤数马,是后来改名为净与的,他本是仙台伊达家的旧家臣,受一位相当于叔父的亲戚牵连,数马离开了伊达家来到京都。数马是岛左近的一位远亲,是一位新阴流的高手,虽然年轻,但很有风骨气度。经岛左近介绍,认识了一位京都的富商。这位富商看中了数马的人品,帮他开了这家和服店。这位伊兵卫秘密收养了岛左近的小女儿珠女,珠女在庆长十二年,嫁给柳生兵库利严做了侧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柳生兵库继承了柳生石舟斋的衣钵,成了柳生门的第三代掌门。他曾在尾张家做剑术指导。柳生兵库是著名的柳生连也斋的父亲,而珠女则是柳生连也斋的生母。另外,柳生兵库的弟子中,号称剑法第一的佐野九郎兵卫,也是经伊兵卫引见,投入兵库门下的。可见,伊兵卫并不只是一个粗通剑术的和服店老板。
  “今天伊兵卫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治部少辅大人就要被问斩了。”不知不觉间,伊兵卫的满嘴京腔不见了。岛左近和甲斐的六郎陷入了沉默——两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家康——确切说是德川家,在上月二十九日把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一起在大阪和堺游街示众。所谓的游街示众,就是让犯人以上述的屈辱形象,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行进,每到一处就停下来,由衙吏在观众前逐条宣读犯人所犯的罪行。通常,被游街示众的犯人,接下来都会被处斩。当时三人披枷带锁,骑裸马,极尽屈辱之能事。之所以把三人在大阪和堺游街示众之后,到今天还没有问斩,正是德川家的恶毒之处。很明显,德川家打算让三人也在京都游街,尽可能地让更多人看到谋反者是怎样的下场。
  “游街的队伍已经离开了崛川出水……”京都所司代奥平信昌的府邸就在崛川出水。奥平信昌是家康长女龟姬(其母筑山殿下)的丈夫,是领上野国甘乐郡小幡三万石的德川系大名。关原之战时,作为预备队没有投入战斗。但是战后,他却立即被任命为京都的所司代,并逮捕了安国寺惠琼。他后来曾有十万石的领地。
  “路线呢?”甲斐的六郎问道。
  “从崛川出水先到一条路口,沿寺町大街进入寺町,最后当然是六条河原(京都自古以来的刑场)。”岛左近替伊兵卫答道。
  “是骑裸马吗?”六郎又问。
  “在京都不用马,用的是肩舆。”这次回答的是伊兵卫。肩舆就是由狱卒用肩扛的舆,上面有一个囚笼,犯人坐在里面。六郎沉默了,当然他是在考虑劫持三成。如果是骑裸马,还可以通过惊马或窜到马腹下弄伤马匹,让马狂奔起来冲乱护卫,或许可以乘机夺走三成。但肩舆就行不通了,就算是杀死狱卒,也没法把三成从囚笼里放出来或是运走。
  “没必要了。”岛左近说道。
  “没必要?”六郎不解地盯着岛左近。岛左近闭上了眼睛,“我说没必要去救大人。”
  “为什么?”六郎如此发问是理所当然的。他认为,三成后来被生擒,之所以没有自尽,必然是想寻机和家康再进行最后的战斗。只要逃过追捕,进入大阪城,就可以用毛利辉元的部队踞城而战,他肯定是带着这个想法早早就从关原的战场逃走的。作为臣子,既然知道三成的想法,却不去设法搭救,等于放弃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这种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怯懦和退缩的表现。岛左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六郎紧追不舍。岛左近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令六郎一颤。这种目光像一个深渊,仿佛要把六郎吞噬。
  “如果换作你——”岛左近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怆,“会选择什么死法?是选择壮志未酬,被斩首于六条河原?还是选择和同伴一起绝望地陷入重围,被人砍掉脑袋?”六郎深吸一口气,自己没有想这么远。岛左近的意思是,就算三成在游街时被救出来了,天下虽大,也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毛利辉元已于上月二十四日退出大阪城,返回了木津老家。家康(实际上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于三日后的九月二十七日进驻大阪城,会见了秀赖。
  家康把西之丸定为自己的住所,并置秀忠于二之丸,完全占领了大阪城,因此,三成的设想已经基本成了泡影。剩下的办法还有三个:其一,再次说服毛利辉元举兵;其二,逃往九州劝说加藤清正;其三,远遁奥州,托庇于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已经不能信任,加藤清正原本就和三成不和,上杉景胜或许是唯一可以保护三成的人,但他不具备从偏远的奥州举事,进而夺取天下的实力。因此,早晚,三成都会成为上杉的包袱。就算景胜本人下不了手,他的家臣们也肯定会秘密地除掉三成的。六郎也知道,岛左近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才会有刚才的话。
  “但是……”六郎试图抗拒岛左近的话,否则,自己的一腔热血就要喷涌而出,一颗心也要碎了。
  “说得好。但是,咱们要立刻赶去见大人最后一面。”岛左近点了点头,他的内心也在挣扎。看见岛左近扶着刀站了起来,六郎和伊兵卫都慌了。因为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岛左近平静地说:“咱们去吧!为了把大人最后的样子永烙心里,也为祝他在那个世上能够平安。”
  寺町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京都百姓,岛左近和甲斐的六郎站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们身后,是一间很小的蔬菜店,万一有了情况,可以穿过这间店铺到后面的街道。六郎提前就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因此才把地点选在了这里,而且,已经在后面的街道上,备好了马。
  岛左近提出要去看游街之后,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次争论。六郎和武藏屋伊兵卫拼命地劝阻。在京都认识岛左近的人很多,说不定在护卫游街的军士里就有那么三两个,即使没被人认出来,岛左近身材魁梧,也太引人注目。所以,岛左近去看三成游街,真是荒唐至极,这简直就是送上门去让人家抓嘛!
  如果岛左近五体康健倒也罢了,可是他现在浑身是伤,身体状况如同一个重病人。而且,在各处伤痛中,以腿伤最为严重,基本上无法行走。六郎被世良田二郎三郎砍伤的膝盖也还没有痊愈。也是就说,这主从二人都只能拖着一条腿,无法正常行走。因此,光是出门上街,就已经冒很大的风险了。
  “没事。戴个斗笠就没人认识我了。”岛左近轻松地说。他压根就没把六郎和伊兵卫的话听进耳朵里。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话说出口之后还会听别人意见的人。伊兵卫认为,身穿豪华衣衫,可能会被免于盘查,因为护卫的军士见到看上去挺有身份的人,肯定会敬而远之。作为条件,岛左近就穿上了伊兵卫提供的豪华衣衫,骑上马出门来到了寺町。可是没想到,现在岛左近这么往蔬菜店的门口一站,反而更加显眼,弄得六郎在心里一刻不停地痛骂伊兵卫。
  人声喧杂,游街的队伍过来了。
  六郎下意识地紧紧拉住岛左近的袖子,六郎这是阻止岛左近会突然窜到人群前面去。岛左近不动声色地小声说道:“放开,六郎。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毛头孩子!”
  “不行!不行!”六郎反而抓得更紧了,“你总是干些别人想不到的事,这一点连毛头小伙子都不如,我绝不放手。”
  岛左近咂咂嘴,试图挣开。就在这时,游街队伍过来了,有人高举着几块木板,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犯人的罪状。紧跟着,肩舆过来了,囚笼里的三成,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入定似的。
  尽管憔悴不堪,但三成看上去非常从容。岛左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三成了。这位主君原来总是显得烦躁不安,尤其是近几年。他总是一个人和湮没了忠义、被欲望遮蔽了一切的世界相抗争,可结果只是使自己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岛左近时常劝慰他:“人的世界不是靠忠义而存在的,您还是看得开些吧。”
  “这我当然清楚。”三成看上去显得更加烦躁,“一提起忠义,人们总觉得碰到了傻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都什么年纪了你还说这种傻话。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弘扬忠义。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滑稽,反而更要努力弘扬忠义。只要后世有人会想起,在那个年代,原来也有过这么一个人啊,我就知足了。”当初主从之间的这一番话,现在在岛左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岛左近下意识地解开了斗笠,把自己那张独特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三成抬起头,向这边看了看,和岛左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岛左近发觉三成的目光忽然温和起来,嘴角也轻轻翘了一下,算作微笑了。岛左近浑身热血沸腾。
  “咕——”六郎听见岛左近咽了一声吐沫,急忙更加用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但,六郎的担心是多余的。岛左近纹丝未动,只是圆睁着一双大眼,紧紧地盯住了三成,仿佛在用目光和三成交谈。三成的右手轻微地动了一动,先是向下撼了一下,然后放在自己的右膝上,接着猛地把手掌翻了过来,放在左手上蹭了几下,再把右手放在胸口,最后慢慢地放回原处。岛左近仿佛要把这些动作都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似的,紧紧地盯着三成,然后又重重地向三成点了点头。肩舆从岛左近和六郎的眼前通过,二人一直目送着,直至看不见三成的身影。
  “大人说什么?博一边走向拴马处,六郎一边问道。六郎完全不明白三成动作的含义。
  “先是,别冲动。大人说。”这一点六郎也明白,就是那个下压的手势。
  “接下去说,家康的确是假冒的。”
  “那个翻手的动作……”
  “那是——这个假家康对秀赖公抱有善意。”左手指的是秀赖。
  “把这一点放在心里,紧盯着事态的发展。大人说如此重要的意识沟通,让人惊奇地仅用数秒就完成了。看到六郎的表情里略带一点怀疑,岛左近不容置疑地说:“我和大人平时就做过这方面的练习,肯定不会有错。”
  “平时就做被抓后的练习?”六郎惊讶地又问道。
  “不方便开口说话的场合,也不光是被捉之后。”的确也是,还有可能是周围人在大声说话,以至于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生病而说不出话来。这主从二人就是之前就预想会碰到这些情况,所以练就了一套他们自己之间的手语。
  “简直就像小孩子做游戏。”六郎想道。同时心里也生出了强烈的羡慕之情。能够在一起玩耍的君臣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如果二人之间没有强烈的一体感,那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可以说,石田三成和岛左近是一对心心相印、荣辱与共的君臣。
  “抄近道去六条河原。”没有借助六郎的帮忙,岛左近靠自己的力量上了马之后说道。
  “这个——”六郎原来要说,那太让人难受了,但又忍住了。岛左近很明白六郎的心情:“大人最后的时刻,我怎么能不在?!现在只能用我的眼睛……”后面的话,岛左近忍住没有说出来,“现在只能用我的眼睛目送他离开。我知道这很难受,但出于君臣之道,我必须要忍耐。”
  “大人的辞世歌咱们也得听完了记下来。”六郎说道。如果那样的话,就必须离得很近。岛左近在喉咙里嘿了一声后,说道:“你认为大人会做那种玩意儿吗?”岛左近认为,三成其人,从不装腔作势,也没有任何自我表现欲,他肯定不会在被斩首前,故作从容地吟唱什么辞世歌的。
  事实上,到达六条河源,三成被从囚车里拖出来,果然没做辞世歌,僧人要为他做超度,也被他拒绝了。
  “可以去那个世界,把最近的事向丰臣太阁殿下细细说来,实在是一件乐事。”接下来,三成仰天长笑。刽子手未等三成笑声落地,就一刀斩下了他的首级。据说,头颅落地之后,三成的嘴仍然大大地张着。岛左近和六郎看着三成的首级,心中一片冰冷。当天夜里,岛左近就发起了高烧,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到底还是不应该让他出去。”伊兵卫说。
  六郎摇了摇头。六郎知道,岛左近的身体没那么脆弱。他负了那么重的伤之后,马是当然骑不了的,因此基本上只靠自己的力量就从关原走到了京都。在途中,他甚至都没有正经睡过一次觉。但就是这个岛左近,现在倒下了。六郎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就是岛左近心中的伤痛。
  当三成的头颅飞向空中时,岛左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之后,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当一个人遭受到的打击过于强烈时,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反过来,也许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个人还可以流泪哭泣,那么他所遭受的打击至少不会太沉重。岛左近不哭也不喊,一进门就发起高烧,倒下了。
  “大人连胡话都不说一句。”六郎一边在岛左近的身边照顾着他,一边想。不论是谁发起这样的高烧,心中又充满了冤屈,那十之八九都会说起胡话,否则,就无法疏解自己心中的痛苦——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就是压力得不到缓解。可是,岛左近只是沉沉地睡着,仿佛灵魂已经被三成唤走了。沉睡中的岛左近,迅速变老了。而他即使是在醒着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更是显得非常衰老。
  “原来大人已经这么老了。”看着岛左近的面容,六郎心痛地想。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后,岛左近睁开了眼睛,满脸困惑地扫视着房间,看到六郎之后,他“呀”的一声,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已身在何处。
  “您醒啦!”六郎马上伸手摸了摸岛左近的额头,测试了一下温度——高烧令人难以置信地退去了。岛左近微笑了一下,“是啊。”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他好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而且,奇怪的是,从这一天开始,岛左近的伤势也迅速地恢复了。
  “我饿了,六郎。”
  “到底是怎么回事?”六郎和伊兵卫只剩下摇头了。
  “我决定了。”岛左近说的话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您决定什么了?”六郎问。
  “全是靠大人的保佑。大人把他剩下的生命都给了我这副老骨头啦!”六郎沉默了,在心里也半信半疑地想,说不定还真是这样。至少,在看了三成被处刑之后的岛左近,一度迅速地衰老了。可现在,他的生命,再一次如烈火般燃烧了起来。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渴望。事实上,现代医学证明,精神力往往可以支撑肉体。而现在的情况大概可以解释成是,三成的死,重新点燃了岛左近心中的火焰。
  “不对,现在不能说自己是老骨头了,从大人那里得到了一部分生命之后,我应该年轻了许多才是,而且,我活着还要做很多事。”有目标,活着才有意义。
  “做什么事呢?”六郎问道。岛左近反问了一句:“六郎,你活着,想做什么事?
  “杀死德川公。”六郎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行,没任何意义岛左近摇了摇头。
  “有意义!”六郎高声争辩道。
  “当然没意义。那是个假冒的,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杀死一个假货,有什么意义?”
  “可是……”只有这件事,六郎不想让步。尽管三成说现在的家康是假冒的,但六郎也不能就这样相信了。这一点,让六郎很为难。即使是让六郎自己现在再见一次家康,也无法断定真假。所以,他才认定,不管真假,必须要亲手杀掉现在这个家康。
  “并且,根据大人的观察,现在的家康公对秀赖公存有一定的善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秀赖公,也不能杀死家康公。”六郎无话可说了。岛左近简直就是要剥夺六郎的生活目标。
  “暂时停止刺杀家康公的行动。听好了,今后看看家康公的所作所为之后,再由我来决定。你不许擅自行动!”岛左近是想仔细观察一下家康是如何对待秀赖的,而且,还有必要确认一下,真家康死后,德川家将由谁来掌权。从现在的各种迹象来看,德川家好像暂时不会公布家康的死讯。但是,即便不公布,现在也应该宣布家康生病的消息,以便为将来公布家康的死讯做好铺垫啊。可现在,德川家居然没有任何的动静,至少在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岛左近只能猜测,在一段时间内,德川家打算让家康继续活下去。分析天下的形势,现在也需要让家康活着。如果家康不在了,关原的胜利也就失去了意义,德川家会失去千辛万苦才到手的天下霸权。
  所以,尽管要冒很大的风险,但他们大概还是决定让替身继续把家康扮演下去。岛左近不厌其烦地向六郎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问题是背后操控的人。”岛左近说道,“首先要找出是谁在幕后操控着假家康这个木偶,从关原之战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本多平八郎忠胜,但这个人做不了谋士,类型不同,有可能是本多弥八郎正信,或者忠吉公的丈人井伊直政,我想总该不会是秀忠公吧!”就连岛左近也没有猜测到,秀忠就是背后操控局势的人,这是因为,他从未怀疑过秀忠温和谦恭的形象全是装出来的。反过来想一想,也可以知道秀忠的戏演得多么成功。
  “在背后操控者的一个动作,就可以改变假家康对秀赖公的态度。但是假家康本人的态度,也不是完全不起作用。木偶的意志和操控者的意识,如果配合一致倒也罢了,如果出现了分歧,那可就有意思了。”岛左近摇头晃脑地说道,一副“又有好玩的啦”的表情。
  “咱们这位大人,到死也改不了这副捣蛋鬼的样子了。”六郎心里想到。在这样想的一瞬间,六郎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
  “我也一辈子陪着这位捣蛋鬼捣捣乱吧!”六郎的心情畅快起来。原本,六郎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去杀死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家康。这一点,现在也被岛左近的游戏心改变了。
  “等看清楚之后,是不是还是把他杀掉比较好啊?”六郎的话里透着狂傲。好像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取家康的首级。岛左近轻轻看了六郎一眼,因为放下了心事,六郎的表情也开始变得阳光起来。
  “这样就好。他还这么年轻,不应该每天都琢磨着暗杀这种事。”岛左近想。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岛左近和六郎一面专心养伤,一面观察着家康的举动。从这方面来说,京都是一个很方便的地方,因为它拥有着发达的情报网。大阪就不用说了,连西部发生的事情,甚至九州的岛津的动态都能够迅速传来。
  据京都探子的情报,在关原吃了败仗的岛津惟新义弘,领着些残兵败将首先来到了堺,在商人入江权左卫门的帮助下,总算乘船平安回到了萨摩。另外,同为败军之将的宇喜多秀家,也托身于岛津家,一起回到了萨摩。
  顺便说一下宇喜多秀家,三年后的庆长八年八月,被岛津家告密出卖给了德川家。先是被幽禁在骏河的久能山,三年后的庆长十一年四月,又被流放到八丈岛,并在岛上居住了49年。在明历元年十一月二十日,以84岁的高龄死去。
  京都坊间的话题,在此期间一直集中在家康对诸将的论功行赏之上。家康发出最初的论功行赏令,是在十月十五日。当然一次的命令,是无法完成全部论功行赏的,这件事是在之后的一年中陆续完成的。
  不用说,西军诸将的下场是悲惨的:西军方面的88名武将被改易,也就是被没收了封地。被没收的领地总计四百一十六万一千零八十四石。另有五名武将减封。没收、减封合在一起,共计六百三十二万四千一百九十四万石,实际已经占了全国总封地的34%。
  这些通过没收和减封得来的领地,都被——分封给了东军诸将。但分封的方式很有意思。在这里面,处处都可以看到本多弥八郎正信的智慧。甚至有人评价,德川家之后的安定的根基就是这次分封。
  德川家对在关原立下了大功的旧丰臣家的诸将,都给予了丰厚的奖赏。比如说,蒲生秀行从十八万石増至六十万石;福岛正则从二十万石增至四十九万八千石;生擒三成的田中吉政从十万石增至三十二万五千石,其他人也大致如此。问题是分封给他们的土地,蒲生秀行从宇都宫迁往会津,福岛正则由尾张清须迁往广岛,田中吉政由三河冈崎被换到了筑后柳川。也就是说,这些大名得到的赏赐虽然很丰厚,但都被迁往了奥羽、四国、中国、九州等偏远之地。
  这些大名原来的封地,都由德川家或旧德川系的大名继承,合计68家。另外,再加上赐给德川家武士的一万石以下的食俸地,共有二百六十万石。还用刚才的几个地方举例,奥平家昌到宇都宫,秀忠之弟忠吉去了清须,而冈崎则由本多忠胜进驻。另外,家康自身的直辖领地,也由二百五十万石增至四百万石。
  “算无遗策啊!”岛左近听到论功行赏的结果后,赞不绝口。
  “就是一个盆栽大名之策。”这个评论的意思是,把大名们当作盆栽花,想怎么布局就怎么布局,真可谓是随心所欲。
  “外样大名都被驱逐到了偏远之地,这么一来,即便大阪有变故,这些人也无法及时赶到了。”六郎大感佩服。
  “对大名来说,就算不是偏远之地,换封地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岛左近带着几分感慨说道。他自己就曾在此乱世中跟随过好几位大名,所以很清楚这里面的问题。
  对大名们而言,治理领地是最劳心费神的事情。如果横征暴敛,并大量地使用民夫,虽然可以收到赋税,但很明显,这种做法的后果是百姓将会出逃。如果发生了暴动,就会收不到赋税,领地内的交易集市也会陷入萧条。到了这步田也大名们就会为了恢复人气,而一味地低三下四,放松管制,长此以往,也将会国将不国。从这个意义上,对大名们来说,臣民往往是比敌人更可怕更狡猾的对手。所以,使领地安定是需要经营很长时间的。要想从臣民的口中听到“我们的殿下真是个好人”之类的评价,必须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忍耐和努力。
  事实上,大名们换封后,即使得到比原来多一倍以上的领地,也是不划算的。这些换封的大名,必然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和精力来经营自己的领地,就不会再有打仗的闲心了。因为,换封地就意味着放弃自己长期苦心经营的地盘。
  而且,他们接手的是前任大名长期以来以怀柔之策苦心经营起来的土地,因此,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臣民们和前任大名加以比较,困难数不胜数。这次,德川家的论功行赏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从结果上来看,这次计划实在是精彩。
  “这样一来,秀赖殿下的领地就减少了。”岛左近感叹道。六郎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这次家康对丰臣家的领地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而且,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肯定会引出大乱子。见六郎的脸上带着不解,岛左近为他做了详细的解释:“丰臣家当然依旧拥有庞大的领地,但如何管理这些领地,是一个问题,丰臣家没有直接派出地方官去管理,而是在很多地方都委托各地的大名管理臣民,征收赋税。被委托的大名如果不在了,那么丰臣家的领地也就名存实亡。事实上,丰臣家的领地也的确在不知不觉间由二百万石减少到了六十五万石。”
  “你注意到他们了吗?”一日,岛左近若无其事地问六郎。
  “你也发现了?”从前一段时间起,六郎把对岛左近的称呼从“大人”改为了“你”。岛左近认为这样可以减少引起因为不必要的注意而引发的麻烦。
  “当然了。我长着眼睛和耳朵呢!”
  “他们”指的是一些总是在武藏屋周围鬼鬼祟祟监视着他们的人。最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地衙门的探子注意上了武藏屋,总是有几个人乔装之后监视着这里。
  “店里有人去告密了吧?”
  “住店伙计中有个叫长二郎的,他最近神色有些可疑。”六郎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了。
  “应该就是他。”岛左近也感觉到了。因为当自己偶尔出门时,这个人肯定会凑过来问:“您要出门啊?”说话的腔调有些女人味,这在和服店的伙计中倒很常见。
  “要杀掉他吗?”六郎问道。
  “那只能更引起怀疑。”岛左近沉着脸。无论如何,他不想给武藏屋伊兵卫添麻烦。当然,最终必须得除掉长二郎,但现在不行。首先要想想办法,让探子们觉得长二郎不可信。六郎考虑再三,想出了一个办法。
  “有意思,就这么定了。”岛左近大加赞成,就差高举双手了。
  “但会有点危险——”主意是六郎出的,现在他自己反倒有些犹豫了。他是因为看到岛左近如此兴奋地赞成自己的主意,所以有些犹豫。
  “没事,没事。立刻动手吧!”岛左近一边摆了摆手,一边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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