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浪形骸仇万千

 

2024-10-11 22:58:21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枯树下，方小宝的脸本来早已枯乾得有如这棵枯树，但妈妈大谈赌经，便宛如洒下一蓬杨枝甘露。
　　过了很久，方小宝长叹一声，道：“儿子是赌徒，妈妈也是赌徒。儿子无赖，妈妈更无赖……可是，你胡乱杀人，杀的又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你这种冷血无情的妈妈。要是你瞧得不顺眼，乾脆就在这里把你儿子一箭射杀，然后前事不计，后事免提。”
　　褟盼秋微微一笑：“长得这么高大，说的还是孩子气话。虎毒不食儿，别把妈妈当作妖怪好不好？”
　　方小宝涨红了脸，大声道：“你无缘无故地杀了四爷，你在他脸上射了一箭，也就等于在我脸上也射了一箭！步大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逍遥帮的帮主，我是逍遥帮里唯一的护法，我的妈妈伤了石总舵主，更杀了四爷，你这个儿子还能在江湖上立足吗？”
　　褟盼秋道：“江湖江湖，你可知道江湖有多阔大？男儿志在四方，区区小小逍遥帮算得上什么？‘白眉神捕’谭四又成得了什么样的气候？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非要抱抱你不可？”
　　方小宝吸一口气，道：“我是个古怪的儿子，你也是个古怪的妈妈。也只有你这种的妈妈，才会在儿子长得比你还要高出一点点的时候才想来抱一抱。”
　　褟盼秋摇摇头，道：“你可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杀步浪飞？”
　　方小宝沉思半晌，道：“步帮主并不是一块木头，你要杀他，绝不容易。”
　　褟盼秋冷冷一笑：“那么谭四又怎样？普天之下，又有几位武林好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取他性命？你妈妈给他的一支玉箭，是面对面公然出手的，可不是鬼鬼崇崇从背后出手伤人！”
　　方小宝一呆，道：“为什么对葛军师却又不是这样？”
　　褟盼秋道：“你妈妈若要取他的性命，那一箭便会移向他的左背寸许，直射入他的心脏。”
　　方小宝怒道：“要杀便杀，干什么故意手下留情？姓葛的只是个他妈的狗头军师，你便是每天宰杀一千几百个，我也不会掉下半滴眼泪。”
　　褟盼秋道：“葛春秋是来投靠你这个徐州武林盟主的，要是妈妈早一点知道他的心意，也不会随随便便赏给他一支珍贵的玉箭。”
　　方小宝道：“在你面前，我是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你要搞什么把戏，可否乾脆一点实话实说？”
　　褟盼秋顾目四盼，忽问：“这是不是一个荒芜的地方？”
　　方小宝眉头一皱：“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褟盼秋道：“在这里，只有一棵枯树，和一间被主人废置多年的石屋子。但你可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这一棵树又是怎样枯谢的？”
　　方小宝一怔：“这中间又有一段怎样的故事？”
　　褟盼秋叹谓一声：“这里虽然有一段很曲折的故事，但对你来说，半点也不重要，人，是活在未来岁月的，你还年轻，最重要的并不是回顾过往，而是迈向明天，你懂不懂？”
　　方小宝道：“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褟盼秋道：“妈妈是要你知道，无论这里有多荒芜，只要自己能够出人头地，就算在大沙漠中央，也可以建造出金璧辉煌的宫殿。”
　　方小宝摇了摇头，道：“身为赌徒，用不着建造什么皇宫大殿，只要有些赌本，已很足够。”
　　褟盼秋道：“要成为出色的赌徒，最重要的并不是胆识，而是丰厚的赌本。要是只有一文钱，又怎能在一掷千金的赌场大显身手？”
　　方小宝道：“你说得很对，赌本当然是越多越好的。因此，你最好有四条腿作为押注之用。”
　　褟盼秋呆了半晌，道：“要是有一天，你在战场上遇见妈妈，你会把妈妈杀掉吗？”
　　方小宝也跟着呆住。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妈妈究竟是怎样的妈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儿子。
　　天色忽变，又下雨了。
　　“妈妈，要是儿子很想在这时候裸身习剑，你会跟着奉陪吗？”这些话，方小宝只是在心里咕哝着，咕哝完毕之后，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骂自己是“长江第一混蛋”。
　　他心中大骂自己，褟盼秋却淡淡地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裙袖飘飘，晃眼间消失在山谷以外，去不留痕。
　　方小宝伸手在脸上抹了又抹，良久仰天长叹：“老子的老子怎会缠上一个这样的女人？”
　　雨势渐密。
　　方小宝的头脑并没有给雨水淋得清清爽爽，反而感到痴痴迷迷，再伸手往额角上摸一摸，不禁恍然大悟，苦笑道：“原来老子他妈的正在发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雨变大雨，大雨变狂雨。
　　重回高手村，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就连胖嘟嘟的阿锦也不例外。
　　只有上下道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两瓶好酒，把一瓶递给了儿子：“喝点酒，壮壮胆，驱驱风，便是老天坍塌下来，也不碍事。小帮主已重回步大侠怀抱中，你不必担心。”
　　方小宝道：“那个狗头军师死了没有？”
　　上下道长道：“你妈妈手下留情，你的老子医术了得，这个狗头军师至今仍然活着，只要没有人落井下石，他最少还可以活三五十年。”
　　方小宝伸出左手：“拿来。”
　　上下道长一怔：“拿什么来？”
　　方小宝道：“你手里的那一瓶好酒。”
　　上下道长道：“父子俩，你一瓶老子也一瓶，不是挺不错吗？要是两瓶酒都给你喝了，你酒量不佳，很快就会醉得一塌胡涂……”
　　不等他说完，方小宝已把另一瓶酒抢了过来，然后问：“狗头军师在哪里？我有话要跟他说。”
　　上下道长指向一间茅舍，方小宝立刻冒着大雨走了过去。
　　茅舍能够挡住小雨，但挡不住大雨，更挡不住狂雨。
　　葛春秋果然没有死，但已浑身湿透。他躺着的不是一张床，而是一堆禾杆草。虽然待遇不佳，军师毫无怨言，更难得方盟主前来探望，更送上一瓶他妈的好酒。
　　方小宝把这瓶酒递过去的时候说道：“这是他妈的好酒，只有像我这种他妈的盟主，才会在你半死不活的时候把酒送给你喝。”
　　葛春秋喝了一口酒，叹道：“从没想过，最香醇的一口酒，竟会在身受重创之后始能品尝，由此可见，天意是最不可违的。”
　　方小宝道：“有人说，身上有伤，不宜喝酒，你信不信这一套？”
　　葛春秋道：“这是真的。在权势堂，属下也可算是一名大夫，不少战士在战阵上惨受创伤，只要是由属下出手医治，便得严守规矩，在三个月之内绝对不准喝酒。如有阳奉阴违，一律杀无赦。”
　　方小宝咳嗽一下，道：“曾经有战士斗胆阳奉阴违，在三个月之内偷偷地喝酒吗？”
　　葛春秋叹道：“多的很，简直是罄竹难书。有些暗地喝酒，有些公然地喝，还有一些，半推半就喝了又喝。”
　　方小宝道：“凡是半推半就喝酒之人，准是给猪朋狗友所害。我若是你的朋友，恐怕多半会是这一种。”
　　葛春秋摇了摇头，道：“方盟主是属下的首领，并不是属下的朋友。”
　　方小宝喝了一口酒，皱眉道：“老子只是徐州这个小地方的劳什子盟主，你这个狗……久违了的军师也不是老子的什么部属。”
　　葛春秋叹了一声，道：“贤臣择主而事，但属下看错了人。”
　　“总舵主兄长……他做了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方小宝惶惑地问道。
　　葛春秋道：“他是权势堂最大的叛徒。为了权势堂，无数战士奋不顾身经历连场血战。七长老天眼便是其中一人，但你看李临风怎样对付他了。”
　　方小宝吸一口气：“你敢断言，天眼是给李总舵主害死的。”
　　葛春秋道：“李临风早已为属下和天眼布下要命的陷阱，到最后醒觉的一刻，天眼已在陷阱里死无全尸！”
　　方小宝道：“李总舵主气候已成，他已成功地瞒过天下人的眼睛，还有什么力量足以将他钳制？”
　　葛春秋道：“只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句话，方盟主也许便是武林的救星。”
　　方小宝哈哈大笑，道：“我是武林救星，但谁来救一救老子，狗……久违的军师，你瞧得出老子有什么不妥吗？”
　　葛春秋道：“方盟主正在发烧，要是属下判断正确的话，方盟主所患者乃属伤风之症。症状不外乎肢节烦疼，目倦神伤、肌热手足烫温，且容属下为方盟主把脉片时。”
　　方小宝放下酒瓶，伸出手腕。
　　葛春秋把脉后说道：“方盟主脉阳浮而缓，阴浮而弱，此乃邪风在表之症，且以桂枝汤以解肌。”
　　方小宝眨眨眼：“病得严重吗？要是不喝什么桂枝汤，是否死人？”
　　葛春秋道：“喝不喝都会死人，但喝了桂枝汤，可能迟个一百几十年，不喝这桂枝汤，一旦病势转坏，说不定今晚便死。”
　　方小宝道：“要是今晚便死，明日谁来陪你这个狗……久违了的军师喝酒？”
　　葛春秋道：“盟主，属下既已决定追随盟主左右，盟主对属下就不必过分客气。”
　　方小宝奇道：“老子什么时候对你客气了？”
　　葛春秋道：“在盟主眼中，属下是个庸才，只能算是个狗头军师。实不相瞒，属下对盟主，从来都不怎么尊重。甚至可以老老实实说一句，属下从没把盟主放在眼里。”
　　方小宝“咦”的一声：“只是喝了两口黄汤，怎么已是酒后吐真言？身为军师，十之八九都是老狐狸，你怎能如此老实。”
　　葛春秋道：“对付敌人，自然不能老老实实。但在首领面前，属下万万不敢造次。再说，属下对‘混世军师’这个绰号，一直以来都觉得很反感。”
　　方小宝“唔”的一声，道：“混世混世，不是混水摸鱼便是混帐混蛋，这个‘混’字，果然他妈的很是不妙。”
　　葛春秋道：“在权势堂门规颇是严谨，任何人都不容无故嬉笑怒骂。总括而言，人人都在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胡言乱语。”
　　方小宝道：“我这个‘偶一而为之’的九长老，也许便是权势堂中最不像话的人物。”
　　葛春秋道：“李临风对盟主一直尽量容忍，此乃是有所图谋，方盟主自不应以常理度之。”
　　方小宝又是哈哈一笑，但笑声并不爽朗，反而带着几分苍凉之意。
　　过了半晌，道：“要是从今天以后老子便以狗头军师相称，不知你心里会不恨我？”
　　葛春秋道：“无论盟主怎样称呼属下，属下定必为盟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方小宝道：“你这样说，莫非以诸葛孔明自居吗？但老子可不是手长及膝，像个老猢狲般的刘备。你要鞠躬，也该找寻别的盖世英雄才对。”
　　葛春秋摇了摇头，道：“当今世上盖世英雄不是死掉，便是快要刮光脑袋躲入寺院里去做和尚。”
　　方小宝道：“老子不是什么英雄，但也决计做不成和尚。要是非做和尚，老子必定要跟佛祖约法三章。第一章不戒酒肉，第二章不戒妄语，第三章要娶三个老婆，少一个都活不下去。”
　　葛春秋哈哈大笑，但笑得太厉害，牵动背门伤势，才笑了一半，脸上肌肉有如背后给重重地抽了一鞭，立时抽搐颤动怪异莫名。
　　方小宝道：“在背后暗算军师之人，是老子的娘亲，要是想找我妈妈算帐，算在我身上也是一样的。”
　　葛春秋苦笑一下，道：“令堂手下留情，我这个狗头军师是心中有数的。但有一事，盟主非要弄清楚不可，你妈妈这一箭，可不是暗箭伤人背后施放，而是我这个狗头军师不自量力，要向你妈妈挑战，她这一招大有名堂，唤作‘回头檐下燕’，乃是在我这个狗头军师面前出手，玉箭绕过我的身子从背后射入。”
　　方小宝听了，暗自惊讶，道：“如此说来，要是有人胸膛之上中箭，反而会是死于背后的冷箭了？”
　　葛春秋道：“你妈妈是当世绝顶高手，一身的武功、心智、图谋，均无人能够预料。”
　　方小宝皱了皱眉，忽然瞪着葛春秋的脸，道：“你要做我这个劳什子盟主的军师，此话当真？”
　　葛春秋道：“属下愿以毒誓证之。”
　　方小宝道：“天下间最信不过的便是誓言，誓言越是恶毒，越是他妈的不能相信。”
　　葛春秋不住的在点头：“盟主所言极是。誓言再恶毒，也只不过是徒托空词，要是立誓之人十分迷信，也许能够因此而受到制肘。但要是立誓之人不畏鬼神，甚至是完全不相信鬼神因果报应之说，往往便会藉着居心叵测之恶毒誓言，骗取别人的信任，从而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方小宝怔怔地瞧了他一眼，半晌道：“你这些道理，老子虽然早已心里明白，但怎么说也是说不上来的。军师不愧是军师，我老人家嘴里和心里都是他妈的十分佩服。”
　　葛春秋道：“当今武林局势险峻，李临风不能容纳我这一个狗头军师，更不能容纳老七天眼，不知在盟主眼中有何高见？”
　　方小宝道：“我老人家的高见，要是跟你这个军师相比，恐怕是矮了一大截的。但倭见也有矮见的好处，此谓之什么……他山的石头，可以攻破这边厢的玉块……是了，那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正是东家之短，每能补西家之长，于是乎，西家越补越长，终于鞭长能及，把南家北家统统击败。”
　　葛春秋道：“盟主正在发烧，讲话有点不清楚，宜早服桂枝汤，越早喝汤，越快痊瘉。属下之事，大可再谈。”
　　方小宝哈哈一笑，仰首喝掉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半晌说道：“军师要我老人家喝汤，我是非喝不可的。但这时候，你我同样不宜喝酒，偏偏又一同喝个不亦乐乎，这是你害我的，也是我害你的。可惜叶家三少爷不在这里，要是他老人家也在这里陪着一齐喝酒，叶虫便得变成咱们的害虫。”
　　有了几分酒意，渐渐言不及义。
　　葛春秋忽然长长叹一口气，道：“正正经经活了几十岁，回头一看，做人活得越是一本正经，越是百般沉痛，千般怨恨……盟主，做人还是洒脱一些，癫狂一些，无论是死是活，好歹乐得痛快淋漓，你说是也不是？……”
　　方小宝道：“做人疯狂一些是很不错的，但你太正常，恐怕很难疯得起来。”
　　葛春秋想了想，道：“凡事必须慢慢学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属下跟随盟主，总有一天便能够脱胎换骨。”
　　方小宝道：“葛军师从善如流，大可加入逍遥帮，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葛春秋摇头不迭，道：“逍遥帮主乃‘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步大侠为人，狂则狂矣。可惜在我这个狗头军师眼中，此人并无真正之霸气。”
　　方小宝奇道：“要是连步大侠也没有霸气，那老子岂非只能算是一条羊牯？”
　　葛春秋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盟主虽看似一名无赖，却大有过人之处，只消假以时日，必可锋芒毕露，成为武林一方之雄。”
　　方小宝道：“难怪你这个狗头军师愿意押注在老子身上，但上一次，你花了大半生精力把赌注押在李总舵主身上，岂非已是输得一败涂地吗？”
　　葛春秋道：“正因为输得太惨，这一注非要狠狠的翻本不可。”
　　方小宝呆了半晌，道：“李总舵主不能容纳你这个狗头军师，也不能容纳七长老天眼，想必是因为你和天眼都是同类的人。”
　　“同类的人？是哪一种人？”
　　“赌徒！死不认输的赌徒！但你和七长老天眼，却没有跟着李总舵主押上最后的一注！”
　　“为什么？”
　　“狐狸尾巴已完全外露，但你和七长老天眼，并不属于李总舵主那一种类的狐狸。”
　　“李临风是怎样的狐狸？”
　　“出卖朋友的那一种。”
　　“我和天眼又怎样？”
　　“狐狸都是狡猾的，但你和天眼这一对老狐狸，从来不会把身边的朋友一口吃掉。”
　　“为什么？”
　　“肠胃不同。”
　　“何解？”
　　“能够把朋友一口吃掉，必须拥有强力的消化力量。李总舵主的肠胃是用钢铁造成的，一颗心也是。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吃人不吐骨，但你和天眼，都只不过是一般的狐狸，这种狐狸就算可以一口气吃掉十万个敌人，也没法子啃得下一个朋友。”
　　这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在伤风时候讲出的话。
　　葛春秋听罢，登时泪如雨下，声音颤抖翻身便拜：“属下……没看错了盟主……请受狗头军师一拜……”
　　方小宝连续打了七八个喷嚏，然后把军师扶起，鼻塞声嘶地说道：“请问军师：桂枝汤要用什么药材煎煮？”
　　“回禀盟主：桂枝、芍药各二钱半、甘草一钱半、姜三片、枣一枚。”
　　“好极！且待老子服药后再与军师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