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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2019-12-01 21:32:51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深秋,黄昏时分。
  红日西沉。
  彩霞满天。
  在一条小河边的树林中,一名蓬头散发衣不蔽体年轻而瘦弱的妇人,正紧搂着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儿,蜷缩在截枯树根上,埋首于寒风里哀哀哭泣。
  她是邻村的一名农妇,因良人不良,嗜赌成癖,数劝不改,致将仅有的三亩薄田和两间茅草屋,先后典尽卖绝,害得她既无以为生,也无颜见人,走投无路之余,终于使她在回娘家的路上,萌生轻生之念。
  她如今难割难舍的,便是怀中的婴儿。
  因为她既狠不下心肠来携此幼儿同赴黄泉,又想不出该将这块血肉托付与谁。
  问天天无语,叩地地不应,以致不期然悲从中来,柔肠寸断。
  苍茫暮霭中,一名荷锄老农,循悲泣之声找来林内,问明情由,立即将这名妇人扶起。
  “这位大娘,你别伤心,我们去青龙镇找拾美郎想想办法。”
  另一个小村庄里,九岁的张阿根养了一条小黄狗,小孩和小狗,镇日嬉戏,形影不离,甚至晚上睡觉时都睡在一起一天,小黄狗被一条犯野性的公牛踢断了腿。
  小狗伤重,奄奄一息,九岁的阿根伤心极了,终日伴着小狗,不吃不睡,哭泣不已。
  家人心焦,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派人去镇上请来一名草药郎中。
  郎中查看了小狗的伤势后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道:“骨头碎了,筋也断了,不是吃药敷药就能治得好的。”
  他瞥了小阿根一眼,思索了片刻,然后告诉他的家人:“如果你们小少爷真的喜欢这条狗,镇上只有一个人也许有办法。”
  “谁?”
  “拾美郎。”
  胡老头是个常来青龙镇的私盐贩子。
  那时候,开门七件事,盐是一宝。
  由于产盐的地方多属于西南边远的多山省份,交通不便,来源稀少,以致盐价昂贵得吓人。
  胡老头只是个小贩子,每次前来青龙镇,带盐最多不过三五十斤。
  不过,可别小瞧了这三五十斤盐,一年之中只要跑上十趟八趟,它售出后的利润,却比十亩上好水田的收获还要丰厚得多。
  胡老头为了养活一家七口,生活极为节俭。
  他到镇上来,都住廉价客栈,一天两顿,每顿一碗大卤面,两个馒头,几片蒜瓣,从不肯任意多花一文钱。
  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天公偏与穷人作对,胡老头的两小包盐,竟然被人半夜偷走了。
  在那些车载船装的大商家来说,尽管盐价昂贵,三五十斤盐,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
  然而,在胡老头来说,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年事已高,贩盐的老本只有一套,一家七口,吃喝穿戴,全靠贩盐的利润,如今连老本也赔进去了,他将拿什么来重起炉灶?
  胡老头一时想不开,几乎走上绝路。
  只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老伙计,看胡老头可怜,替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去找拾美郎!”

×      ×      ×

  为什么青龙镇附近方圆数十里之内,只要有人遇上重大困难,最后就会有人建议他去找拾美郎?
  拾美郎究竞是怎么样一个人?
  最重要的一点是:当这些面临困境的人,真正找到了拾美郎之后,拾美郎是不是有能力和耐心为他们解决他们自己所解决不了的问题?
  假如你经常徜徉在青龙镇上,你就一定不会不认识镇上的焦大麻子,以及焦大麻子在小石桥旁边开设的那一间烧卤店。
  假如你经常光顾焦大麻子的烧卤店,你就不可能没有见过拾美郎。
  当你走过焦大麻子的烧卤店时,如果你看到店里正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高挑身材、不修边幅、五官英挺,脸上却经常带着几分酒意和笑意,既像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又像个家道中落世家子弟般的青年汉子,你用不着打听,这年轻汉子,就是拾美郎。
  找上这位看上去仿佛还需要别人救济的拾美郎,他真的能替你解决问题?
  是的,只要你能找到这位拾美郎,这位拾美郎就一定会为你尽力设法。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位拾美郎似乎还不曾拒绝任何人的请求,也似乎还不曾碰到过任何他所解决不了问题。
  当胡老头找去焦大麻子烧卤店时,拾美郎的酒菜刚端上桌子。
  他听同来的那名老伙计说出胡老头的困难,点点头,没说什么,立刻吩咐焦大麻子另外煮了两大碗牛内面。
  等胡老头跟老伙计称谢吃完,他叫两人暂回客栈等候,明天一早,自有消息。
  第二天,胡老头刚一睁眼,便看到了那两小包盐,原封不动的放在床头,斤两丝毫不差。
  胡老头一家七口的切身大问题,就这样简单的解决了。
  张阿根和他的小黄狗,是他爷爷张三老爷用鸡公车推来青龙镇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是张三老爷简直活回去了。
  阿根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他做爷爷的,年纪一大把,竟跟着瞎哄,岂非笑话之至了?
  青龙镇的拾美郎,心肠慈软,乐于助人,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拾美郎毕竟只是个人间侠士,而不是个无所不能的大罗神仙。
  他一向救助的,是“人”不是“狗”;退一步说,就算他不想让任何一个求助于他的人失望,他又凭什么本领去救活一条筋断骨碎的小黄狗?
  但是,张三爹对别人的闲言闲语一概置之不理。
  他对那条小黄狗其实也没有多大好感。他关心的是他的孙子,孙子疼爱那条小黄狗,他只是爱屋及乌。
  在青龙镇要找拾美郎,当然是容易得很。
  不过,张家祖孙的运气,似乎差了点,当那位张三老爹在焦大麻子烧卤店,找到拾美郎时,拾美郎业已酩酊大醉。
  第一个挡驾的人是焦大麻子。
  焦大麻子认为,青龙镇附近一带,野狗成群,到处可见,一次死掉十条八条,也不见得就会绝种。
  溺爱护短到了这种程度,实在不成话。
  所以,他反对张三老爹去打扰拾美郎。
  张三老爹则坚称,这是救人不是救狗,他只有这个孙子,小狗死了,他的孙子一定是活不成了。
  因此,他一定要见拾美郎,当面就说个清楚,除非拾美郎亲自回绝了他,否则他不会死了这条心。
  两人正争执间,拾美郎突然打着呵欠站起身来。
  他走去门外,仔细察看了小狗的伤势,然后便将小狗抱入怀中。
  “这条小狗要开刀、敷扎、服药,短期之内好不了,你们用不着在这里等。”
  他对那祖孙俩说:“十天之后,我会把这条小狗替你们送回去。”
  十多天后,拾美郎完成了他的诺言。
  他把一条活蹦活跳的小黄狗送回了张家庄。张家一家老小尚未来得及道谢,他已含笑挥手,扬长而去。
  事后镇上有人提起这件事,依然有人怀疑,拾美郎那次送回张家庄的小黄狗,究竟是原来断腿的那条,抑或是另外换了一条?
  荷锄老农护送农妇去青龙镇找拾美郎的那一天,因为时间已晚,拾美郎已经喝完了酒,离开焦大麻子的烧卤店。
  在青龙镇上,拾美郎虽然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这位拾美郎每天的落脚之处,却很少有人弄得清楚。
  冬天,镇后的土地庙,是他光顾得最多的地方。
  至于春夏秋三季,就很难说了。
  刘家宗祠前面的大青石,陈瞎子屋后的老槐树顶,蔡秀才家的厚围墙,都可能成为这位浪子最舒适的卧床。
  当然,有些时候,他也会去朱大头的小赌场,或者是宋大娘的窑子里混个通宵,或是突然离开青龙镇,走得不知去向。
  荷锄老农这下为难了。
  他虽然热心助人,但本身并没有帮助别人的能力,如果找不到拾美郎,他们这一晚的食宿如何打发?
  焦大麻子性格耿直刚强,很早以前就被青龙镇上的人视为是个“最可怕的仇人,最好的朋友”。
  自从三年前,失踪了十二年的孤儿拾美郎,重新回到青龙镇后,这位烧卤店的老板,似乎受了拾美郎的感染,益发善恶分明,令人又敬又惧这些年来,拾美郎天天到他这里来喝酒,很明显的,并不是贪图他焦大麻子的酒菜精美,而只是为了彼此间臭味相投,有个聊得来的对象而已。
  所以,当焦大麻子从神色上看出荷锄老农的困窘心境之后,立即以明晃晃的切肉尖刀,在切肉砧板上重重敲了几下,同时大声吼道:“嗨!小癞子他妈,你出来一下!”
  瘦瘦黄黄的焦大娘子出来了。
  她眨着眼睛,满脸惶恐之色.像只站在屋顶上,对着下面晒谷场想飞下去又有顾忌的小麻雀。
  “他们是来找那个小混蛋的。”焦大麻子的切肉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那个小混蛋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你带这位娘子去后面安顿,先弄点吃喝的,再收拾一个铺位,这位老人家由我来接待安排。”
  第二天一早,焦大麻子便在宋大娘的窑子里找到拾美郎。
  拾美郎闻讯后,立郎跟着焦大麻子赶来烧卤店。
  他问了农妇的住址,以及她丈夫的姓氏,稍稍沉吟一下,然后便吩咐农妇在焦大麻子这儿再多住一天。
  第三天,农妇回家,像走进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田地、房屋,都赎回来了。
  好赌的丈夫,衣帽一新,容光焕发,带着又兴奋又惭愧神情,远远地恭迎着她,像过年似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长长的鞭炮。
  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又像奇迹似的建立起来了。
  这个奇迹,是拾美郎于短短一夜之间完成的。
  拾美郎究竞使用的是什么方法,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大家只知道,那个好赌的丈夫,从此以后便未再碰过任何赌具。
  青龙镇上的人,大部份都不喜欢跟脾气刚强,出言粗鲁的焦大麻子打交道。
  而这些不喜欢跟焦大麻子打交道的人,却又偏偏无法忘情于焦大麻子的烧卤手艺。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是,由儿孙出面,买回家去吃。
  所以,焦大麻子每天卖出的烧卤,虽然经常都是别家的三倍到五倍,而店里却经常坐不到三两个客人。
  这些经常光顾的少数食客中,来得最勤的,便是拾美郎。
  拾美郎跟焦大麻子之间,彼此经常都拥有两套称呼。
  大家在情绪好的时候,是“麻哥”对“老弟”的称呼,否则便是“麻球”对“小子”了。
  太阳快下出了,焦大麻子烧卤店里,又只剩下拾美郎一名食客。
  焦大麻子在打发了一名替爷爷买半斤卤猪头肉,加六块五香豆腐干的小女孩子后,开始伸手摸向壁洞中的那把缺嘴茶壶。
  这表示,他今天的营业已近尾声了。
  拾美郎喝一口酒,正在慢慢的嚼着一片腊肠。
  他抬头望着喝茶的焦大麻子道:“麻哥,你这间烧卤店开了多久了?”
  焦大麻子道:“那么久了,谁记得清楚?”
  拾美郎笑笑道:“我记得清楚。”
  焦大麻子不觉怔了一下,道:“你记得?”
  “是的。”
  拾美郎笑着,稍稍计算了一下:“到今天为止,你这间店一共开了十五年又两个月零十三天。”
  焦大麻子眨着眼皮,露出一脸惊奇和怀疑的神气,好像听一个番邦化外之民,在说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不相信是不是?那么我算给你听。”
  拾美郎又笑了一下道:“我离开青龙镇十二年,大前年回来,一晃眼又是三年,这样加起来,一共多少年?”
  “十五年。”
  “我是十五年前中秋那天离开青龙镇的,我记得那一天你这间店开张正好满两个月。今天是十五年后的八月二十八,你自己算算看,这样一拼凑,你这间小店是不是正好开了十五年又两个月零十三天?”
  焦大麻子默默计算,一边计数,一边点头,眼光中不期然露出钦服之色。
  只是这种钦服之色,马上就被一片迷惑之色所代替。
  “你小子怎么啦?你小子的日子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他问:“我这间小店开了多久,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它记得这么清楚?”
  拾美郎又挟了一片腊肠,微笑道:“这是我训练记忆力的一种方法。”
  这句话也许说得太文了,焦大麻子听不懂。
  “记忆力就是记性。”拾美郎解释道:“一个人若是想学习一项精密的手艺,或是想进修某种高深的学问,第一个必须具备的条件,便是要有一副好记性。”
  焦大麻子点点头,这一点他了解。
  就拿他仗以为生的烧卤手艺来说吧!他的烧卤卤得比别家好,便是因为选料新鲜,火候恰当,配料齐全。
  如果他记性不好,经常忘了添火搅伴,或是忘了放置某种香料,今天青龙镇上会有他焦大麻子这块金字招牌?
  “为了证明我的记性,我还可以向麻哥举个例子。”拾美郎微笑着接下去道:“我记得当我七八岁的时候……”
  “又怎么样?”
  “收养我的郭老奶奶双腿患了风湿,无法去城隍庙口贩卖香烛纸马,有时家里穷得米缸见底,连想喝碗稀粥都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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