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落魄卖马

 

2021-11-03 10:14:17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那座古塔中，火把的火头窜跃着，映得那些残缺不全的神像，忽明忽暗，看来格外诡异。秋风自砖缝中卷进来，塔间的蛛网摇曳着。
　　焦鸿、祝天豪、雷轰和温翼四个人，将哑巴围在中心，哑巴在不断用手比划着，“啊啊”连声。除了焦鸿皱起了眉，用心看着哑巴的手势之外，其除三个人，都莫名其妙，他们只知道，哑巴才从无敌庄来，这时，自然是在报吿无敌庄中的事。
　　但是，哑巴比划的手势，他们三人却一点也不懂！
　　等到哑巴静了下来，古塔之中，突然变得一点人声也没有，只有秋虫，在唧唧地鸣叫。
　　雷轰心急，已忍不住问道：“寨主，他比划些甚么？”
　　焦鸿徐徐地道：“他说，他在无敌庄上看到了一个人，他从来也未曾见过出剑如此之快的人！”雷轰等三人，互望了一眼，祝天豪失声道：“寨主，莫不就是黄昏时在塔前的那年轻人？”
　　焦鸿缓缓地踱着步，道：“哑巴还和那人动过手，那人的武功极高，他险些吃了大亏！”
　　祝天豪、雷轰和温翼三人面上都有骇然之色。
　　祝天豪道：“寨主，我们对付殷可风一人，还可以十拿九稳，但如果对方有那样的高手相助——”
　　焦鸿冷冷地望了祝天豪一眼，他的目光是如此阴冷森严，令得祝天豪那一句话未曾讲完，便缩了缩头，不敢再讲下去，焦鸿道：“哑巴说他不是无敌庄中的人，他和无敌庄中的人动过手！”
　　温翼失声叫道：“那么，他也是打饷银主意的了？”
　　焦鸿仍然皱着眉，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突然传了过来，马蹄声才一停，毛彪的身形，已经掠入。毛彪的来势，十分劲疾，他一掠了进来，带起一股劲风，令得火把的火头“呼”地升了起来，塔中登时明亮了不少，但在他站定之后，火头又低了下去。
　　焦鸿沉声道：“毛彪，你何以来得如此之迟？”
　　毛彪道：“寨主，我一路上打听江湖各路人马的动静，似乎除了我们之外，没有甚么人敢打这笔饷银的主意，我本来早就可以到了，在半路上，竟遇上了云七姑的侄女云飘飘，她自然是到无敌庄去的。”
　　焦鸿道：“是的，她和她师兄向定，正在无敌庄中。”
　　毛彪道：“我想将她抓来，问问无敌庄的虚实，可是打横窜出了一个小子来，使一柄薄剑——”毛彪才讲到这里，几个人又一起叫了起来，道：“又是这小子！”
　　毛彪奇怪地望了各人一眼，几个人七嘴八舌，向毛彪说着那“使薄剑的年轻人”的事，毛彪“嗯”地一声，道：“这人，的确是一个劲敌！”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他却决不是无敌庄中的人，他解了云飘飘的围，但是向定却又和他过不去，我看他们之间，也一様有着纠葛！”
　　焦鸿一直背负着双手，在缓缓踱着步，他踱了好一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他才站定了身子，道：“我们仍然照原来的计划行事，我先到洛阳去，体们千离要小心，决不能再节外生枝，听到了没有？”
　　各人都大声答应着，焦鸿已向外慢慢走去。他向外走去的势子很缓，但是一到了塔门口，只见他足尖一点，“飕”地一声，已疾掠而出！
　　他身形只一闪间，已听得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近而远，那是他一出门就上了马，驰远了！


黑夜过去了，秋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明媚，衬着碧蓝的天，洁白的云，分外令人神清气爽。
　　但是骆逸面上的神情，却更加忧郁了，他到洛阳城，天刚亮，太阳一升起，他就一家一家镖局地去投见，可是，他所得到的回话，却几乎全是一様的。
　　那几句话，在骆逸的耳际不断地响着，话是讲得极其客气的，但是却也无情之极：“壮士的身手极高，总镖头说，他十分欣赏，但是壮士却没有荐书，敝局又小，难以容得下壮士这様的高手，自是请壮士到别家镖局去试一试，若是缺少盘缠──”
　　骆逸总是只听到这里，便淡然一笑，转身走开去。
　　他是来镖局求职的，并不是来求乞的，虽然他身边半钱银子也没有了，但是他的傲气还是在的，他要凭自己的本领来挣银子，而不是凭一副落魄相，来博得人家的赐舍。就那様，他一家一家镖局走着，连走了七家镖局，听到七遍那様的话。
　　这时，他牵着他那匹瘦马，走出了第七家镖局。
　　洛阳城的大街上，行人熙攘，车马不绝，热闹繁华，冠甲中原，但是骆逸却孤零零地站着，只有那匹瘦马陪伴着他，使他觉得出奇的孤寂。
　　他慢慢地叹了一声，慢慢地向前走着，在对街，又有一间镖局，大门口扬着鲜明夺目的镖旗。
　　但是骆逸却连瞧也不向它瞧一眼，他已听到了七遍那様的话，他实在不想再听第八遍了。
　　他沿着街，向前走着，当他经过了一家极大的茶居之前时，他停了一停。茶居的门口，蒸着熟气腾腾的包子，煎着香喷喷的煎饼，卤水锅中，更发出诱人之极的香味，令得骆逸的肚中，咕咕叫了起来。
　　骆逸转过头去，硬着心肠，拉着马，又向前走去。
　　他以为洛阳是大地方，找银子容易，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他虽然有的是本领，但找银子一様不容易，或许他的本领低些，不是想到镖局去当镖师，只求当一名趟子手的话，反倒容易成功？
　　他心头的痛苦，比他辘辘的饥肠，更要难过得多，他牵马向前疾行，但是才走了几步，他那匹瘦马，却突然昂颈长嘶了起来，骆逸抬头看去，茶居旁边，恰是一家骡马行，马儿闻到了草料香味，是以叫了起来。
　　不但人饿了，连马儿也饿了！
　　骆逸呆立了半晌，自言自语地道：“只好那样了！”
　　他一咬牙，轻轻拍着马颈，牵着马，走进了骡马行中，穿过了店堂，来到了店后的一大片空地中。
　　一个伙计立时迎了上来笑道：“客官是——”
　　骆逸拍着马颈，苦笑着，道：“这匹马儿……你看看，能値多少！”
　　伙计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道：“咦，客官来卖马？”
　　骆逸的神情十分痛苦，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
　　那伙计绕着马见，转了一圈，在马身上拍打着，又掀开马唇来，仔细看了一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官，你倒真是聪明人，真聪明！”
　　骆逸沉声道：“此言何意？”
　　伙计道：“你这匹马，又老，又瘦，又乏了力，你却想将牠卖了，这还不是聪明事么，我没说错吧！”
　　骆逸怒道：“这……我这匹可是一匹好马。”
　　骆逸那一句话的声音提得很高，骡马行后面的那一片空地，正邻着茶居的后窗，茶居中有不少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向外望来，但骆逸却全然未曾注意。
　　茶居中的茶客，人人都是在望了一眼之后，又立时和自己的伙伴，去高谈阔论的了，但是只有一个人却是例外，那人是云飘飘，她听到了骆逸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了骆逸，那令得她陡地一怔！
　　她目光停在骆逸的身上，当骆逸不提高声音说话时，骆逸和伙计在说些甚么，她全听不到。
　　但是她不必听到骆逸和伙计的对话，也可以知道骆逸是在做甚么了，她的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苍茫，骆逸有那样的身手，但是却落魄得要将他心爱的马儿卖去，她为骆逸的运蹇而难过！
　　那伙计在骆逸一声大喝之后，摊开了双手，道：“好啊，若是一匹好马，客官留着自己用吧！”
　　他说着，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来，骆逸勉力压抑着上升的怒火，道：“你别批评我的马，干脆说，牠値多少银子，我是来卖马的。”
　　伙计又笑了起来，道：“那不算甚么，想当年，山东第一条好汉秦琼，病倒在客店，当了黄铜锏，卖了黄骠马，后来也封王称公，何等风光！”
　　骆逸忍住了气，说道：“我不是来听你说大鼓的！”
　　那伙计又侧着头，然后，伸出四只手指来，骆逸忙道：“可是四两银子？”
　　伙计道：“客官，你遮莫是大蒜当饭吃的？四钱！”
　　骆逸怒道：“伙计，我在郑州买这匹马，足足五两纹银，这实实在在，是一匹好马啊！”
　　伙计摇着头，淡淡的道：“客官若是不愿，还请自便！”
　　骆逸呆了半晌，在那刹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要勉力定神，才能使自己感到自己仍然在阳光之下，他长叹了一声，道：“好！”
　　他一挥手，将缰绳向伙计抛去，伙计忙拉住了缰绳，自腰兜中摸出四钱散银来，骆逸接过了银子，转身便走，伙计笑得两眼瞇成了一道缝，拍着马颈，连声道：“好马，足値七八两纹银！”
　　云飘飘在茶居中，将这一切经过，看得清清楚楚。
　　即使是在骆逸转过身，大踏步走出骡马行之际，她从骆逸瘦削的背影上，也可以看出骆逸心中的痛苦。
　　她只顾向窗外，看着骆逸，却未曾发觉向定已经来到了桌边，向定曳开櫈子，坐了下来，道：“师妹，殷伯伯已在检点库银，我们立时就可以出发了。”
　　云飘飘连向定的话也像是未曾听见，仍然呆呆地望着窗外。向定浓眉一扬，道：“师妹，我在和你说话！”
　　云飘飘这才如梦初醒也似，转过头来，道：“你说甚么？我……正在出神，是以未曾听到。”向定望着云飘飘，道：“你在想甚么？想那姓骆的？”
　　云飘飘的身子，不由自主，震了一震，她的语音，显得十分生硬，道：“我想他干甚么？”
　　向定的神色不定，略转过了头去，道：“飘飘，殷伯伯正在检点库银，我们快要出发了！”
　　云飘飘道：“我知道，你何以不去帮忙殷伯伯？”
　　向定低着头，道：“我想来看看你，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好像……好像你对我，和……和以前不一様了！”
　　云飘飘的身子又震了一震，但是她却立即握住了向定的手，道：“别乱想了，快去，我在茶居门口等你们！”
　　向定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向外走了出去。云飘飘才目送着向定走去，就看到骆逸走了进来。
　　云飘飘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走出了两步，看她的情形，像是想向骆逸走过去的，但是她却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身形突然后退，一闪身，穿窗而出。
　　骆逸没有看到云飘飘，他根本不看任何人，他直走进了茶居，坐了下来，摊开了手，望着手心中的四钱散银，发着怔，又是一声长叹。
　　云飘飘一穿出了窗子，身形一个起伏，便来到了那伙计的身后，“喂”地一声，那伙计吓了老大一跳，转过身来，他一时之间，实在想不透那美丽的少女，是怎么来的，张大了口，一言难发。
　　云飘飘笑道：“伙计，这匹马，你卖多少银子？”
　　云飘飘指的，就是骆逸的那匹马，伙计又满面堆下笑来，道：“姑娘，你真好眼力，这马虽然瘦，但是脚力好，真是一等一的好马，是千中挑一的啊！”
　　云飘飘冷冷地说道：“你刚才买进来，也那样说？”
　　那伙计一怔，神情显得十分尶尬，道：“这……这……”
　　云飘飘一翻手，取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来，道：“别这个那个了，我给你十两纹银，买你这匹马，但是，你却得替我做一件事，将这马还给原来的主人，你只要牵着马在茶居门口等着，他自会出来的。”
　　那伙计喜出望外，接过了银子，没口答应着。
　　云飘飘也不耐烦听他多说，一转身，又从窗中，掠回了茶居，她看到骆逸正在狼吞虎咽，吃着东西。
　　云飘飘怔怔地望着骆逸，心头只觉得越来越沉重。
　　她的心中很乱，乱的究竟是为甚么，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她却知道，她心头的那种缭乱，不但她自己感得到，连向定也可以感到了！


在府台衙门的左侧，对街上正围着一大堆人。
　　那一大堆人，全是看热闹的，他们望着那一道木栅中，很多差役，正在将一箱一箱的银子，自银库中搬出来，每一箱银子，都搬到一个白髯飘拂，气度非凡的老者面前，等那老者点了头，差役才合上箱盖，贴上封条，再由差官打上官印。
　　看热闹的人，对着那老者在指指点点，不住有人道：“那就是神刀无敌殷庄主，看他多威风！”
　　焦鸿也杂在看热闹的人中间，他看着一箱一箱，点清了数的银子，被搬上车去，也看到向定去而复来，更看出向定好像是有甚么心事。
　　向定推开了木栅，来到了殷可风的身前，殷可风指着饷银，道：“向贤侄，看到没有，一共是二十万两银子，咱们的担子，可真不轻啊！”
　　向定道：“殷伯伯，你放心吧，不会有甚么事的。”
　　殷可风望着向定，苍凉地笑着，道：“云姑娘呢？”
　　向定道：“她在茶居中等我们，我们经过时叫她。”
　　殷可风捋着长髯，道：“你们到无敌庄来，尽为我的事忙着，我也忘了问问你们，甚么时候成婚啊？”
　　向定陡地怔了一怔，面色也变得十分苍白，突然转过头去。
　　殷可风奇道：“咦，怎么了？”
　　向定忙道：“没有甚么，我们……我们秋后就成婚。”
　　殷可风道：“你们两人，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向定略闭了闭眼睛，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剎间，他却像是看到了骆逸忧郁的神情，瘦削的身形，和云飘飘那种出神的情景，他又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声。
　　一箱一箱的银子，被托上了车子，最后，车厢也上了锁，贴上了封条，盖上了朱红的官印。差官向殷可风拱着手，说道：“殷庄主，辛苦了！”
　　殷可风也还着礼，说道：“哪里，大人太客气了！”
　　木栅响起“轧轧”的声音，被推了开来，杨汉初和陈兴两人，跳上了车座，挥起鞭子，四匹骏马，拖着银车，车轮转动着，沉重的车身，令得车轮在青石板上辗过时，发出隆隆的声响来。
　　向定、王祥和殷可风，也翻身上了马，向定的手中，牵着一匹空马，那是准备给云飘飘骑的。
　　银车和马匹，在街上走过去，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
　　焦鸿杂在一些闲人中间，仍然跟在银车的后面。
　　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焦鸿虽然是一等一的大盗，但是抢劫那么大批的官银，他却也是第一遭，他的心中，也十分紧张，他在盘算着，自己是万万不能失手的，如果一失手，那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