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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盒
 
2019-08-14 20:58:0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那村野小店中,只有四五张桌子,而这时,只有一个人坐在桌旁。
  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正一手按着杯,看样子是在沉思。
  那少女虽然竭力装出不经意的神态来,但是自从她一进入村店起,却一直未曾停止打量那年轻人,那年轻人显然也已经觉察了,但是他的反应,却只是略扬了扬眉,仍然自顾自饮着酒。
  老掌柜的迎了上来,欠腰问道:“姑娘要什么啊?”
  那少女笑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
  老掌柜的呆了一呆,还怕是认错了人,揉了揉眼,看了一看,眼前那少女,却的确陌生得很,他忙又道:“姑娘,你是──”
  那少女已经伸手,抓住了竹篮中的狭长的包裹,老掌柜的话才出口,只听得那少女突然一声娇叱,道:“你让开,姓范的,看剑!”
  她动作快绝,一面娇叱着,一面手臂一振,青布包袱已被她抖了开来,在包裹之中的,竟是一柄长剑,那柄长剑抖到半空,她一伸手,就抓住了剑柄,紧接着一挥手,剑鞘挥脱,长剑寒光森森,已疾刺向那个年轻人,当长剑疾刺而出之际,恰好是她“看剑”两字,出口之时!
  那年轻人对于这来得突兀之极的一剑,似乎一点也未曾觉察,等到剑上的寒芒近身,他才陡地扬起手中的竹筷来。
  那年轻人一扬起竹筷,伸手一挥,竹筷“啪”地一声,正敲在剑尖之上。
  少女的那一剑,本是对准了他面门刺出的,被竹筷一敲,剑尖向旁,歪了几寸,“飕”地一声,剑紧贴着他的脸颊之旁,掠了过去。
  少女一剑不中,变招极快,手臂一横,剑锋已斜,直刺向那年轻人的颈际,那年轻人仍然端坐不动,但是他却发出了一声陡喝,双眉一扬,脸上已有怒容,只见他手臂一振,剑已出鞘,他坐着,连身子也未曾侧过,照说,是绝不能将腰际所悬的长剑,掣出鞘来,但是他手臂一圈之间,长剑寒光森然,居然已经出鞘。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那少女斜削向他的颈际,在旁人来看,就算他长剑出鞘,其实也无补于事,那少女这时,也存的是这个心,她心想你出剑虽快,但只怕这一剑,也不免被我削中了!
  可是,那年轻人出剑之奇,真有点匪夷所思,他剑一出鞘,手臂一沉,人仍然坐着,那一剑,自下而上,贴着他自己的身边,向上一伸。
  那一伸,恰好挡住了那少女的一剑,少女的一剑削到,“铮”地一声,击在那年轻人的剑上,那少女立时撤剑后退,那少女也算是极其见机,退得甚快,可是她才一退,那年轻人手腕一转,剑已向外翻来,两柄剑的剑锋相贴,“铮”地一声,擦了一擦,火花四溅,紧接着,那年轻人的手腕,再一转,只听得那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长剑,已然脱手飞出,直飞上了梁头,“啪”地一声,钉在梁上。
  那年轻人一绞飞了那少女手中的长剑,立时手臂向前一伸,剑尖已指向那少女的胸口,那少女在发出惊呼声,长剑脱手之际,向后退出了两步,那年轻人仍然坐着,剑尖离她,约有五六尺远近。
  那年轻人剑一指向前,立时便喝道:“你再动一动,我一剑便可直刺你心脏!”
  那少女此际,已完全落在下风了,但是她却一点也没有惊惶之色,反倒笑了起来,道:“范大侠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我不服气,也不行了!”
  这“范大侠”三字一出口,连刚才他们两人动手之际,缩在一旁的老掌柜,也不禁一震!
  范大侠!这实在是震人心魄的三个字,就算是村野小店中的老掌柜,也知道这范大侠,一定就是名扬天下的第一剑客,范天声!
  老掌柜以前,自然未曾见过范大侠,他也想不到,声名如此之着的范大侠,竟会如此年轻,他张大了口,出不了声,只听得范天声沉声道:“你是谁?为什么突然出手向我攻击?”
  那少女笑得十分自然,道:“我师姐想见你,她向我说你的剑术,如何如何精奇,我心中有些不服,是以前来试一试!”
  范天声凝视了那少女半晌,缓缓收回剑来,手臂略抬,五指一松,“铮”地一声,剑已还入鞘中,他的语音有点冷淡,道:“你剑法也不错,但是刚才两剑,直攻我要害,出手未免狠毒了些!”
  那少女像是被范天声说急了,忙道:“我知你剑术一定在我之上,是以出手便全力以赴!”
  范天声缓缓摇着头,道:“我没有责怪你,兵刃在手,本就是想伤人,又有哪一个人,不力求剑招狠毒,看敌人血溅剑下的?”
  范天声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看他的神情,也像是无限感慨,端起酒杯来,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连眼也不向上瞧,顺手将酒杯向上一抛,“扑”地一声响,酒杯陷进了梁头之上,震动了梁头,插在梁上的那柄长剑,也被震跌了下来。
  那少女踏前一步,接过了长剑,道:“我师姐在前面小溪后的茅屋中等你,你去不去见她?”
  范天声双眉略扬,道:“令师姐是谁?”
  那少女道:“红线!”
  范天声在那少女向他连用险招进攻之际,他始终只是坐着,完全像是没什么事发生一样,可是此际一听得“红线”两字,他霍然站了起来,在他的双眼之中,也立时射出一股异样的光彩来。
  红线,这个名字,和他的名字一样,绝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人人都知道红线是一个才女,但这时,范天声从这少女的身上,更可以知道红线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侠女。
  人们的口中,有很多有关红线的传说,传说她是如何的美丽,传说在她白玉般的手指拨弄之下,琴弦发出如何美妙的声音,传说她是如何如何地聪明。
  这样的传说,足以在任何年轻男子的心中,引起遐思,范天声自然也不能例外,而现在,红线在附近,要见他,这实在使范天声有点震动!
  那少女抿着嘴儿,笑了起来,道:“你一听到我师姐的名字,就这么害怕?”
  范天声的脸上,有点发红,他多少有点尴尬的感觉,但是他却坦然道:“自然不是害怕,而是久仰红线大名,感到有点意外!”
  那少女又是一笑,转过身,身形掠起,一眨眼间,已然到了村店之外,伸手在门口那匹白马的颈上,轻轻的拍了一下,她也已知道了那匹马的名字,低声说道:“白弱儿,你有一个了不起的主人!”
  她讲了这句话,又回头向范天声望了一眼,才飘然向前,掠了出去。
  范天声呆立了一会,坐了下来,又连喝了三杯,在那片刻间,他的心中十分紊乱,至于为什么紊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在他仗剑行走江湖以来,他不知曾经赴过多少凶险万分的约会,他从来也未曾在赴约前,感到那样不安过。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不安!
  他感到不安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约他去相见的对方,是一个名闻江湖的美人。范天声站了起来,向店外走去,牵了那匹白马。
  那老掌柜赶了出来,道:“范大侠,沿着小径向西走,不到两里,就是那道小溪了!”
  范天声并没有出声,然而他是循着那老掌柜的指点,向前走去的。
  那是一条极其幽静的小径,小径两旁,全是苍翠碧绿的野草,许许多多野花,杂在草中,艳黄嫩红,五色缤纷,看得人心旷神怡。
  范天声小心地牵着马,不让马蹄践踏了道旁的野花。他只向前走出了里许,就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接着,一道蜿蜒曲折,水清见底的小溪,已在眼前,范天声停在溪边,白马俯首去饮水,范天声抬头看去,只见溪对岸,有两间小小的茅屋。
  也就在当他抬头看去之际,茅屋之中,一阵轻柔的琴音,传了过来。
  琴音伴着溪水的流动声,采蜜野蜂的嗡嗡声,蓝天白云,溪水清澈,当真有出世之感。范天声翻身上了马,涉过了小溪,只见在村店中向他进击的那少女,自茅屋中探出头来,向外望了一眼,叫道:“他来了!”
  那少女一叫,琴音立时停止,只听得一个极其动听的声音,自屋中传了出来,微带薄嗔,道:“瞧你,大呼小叫,将琴音扰乱了!”
  那少女缩回身去,她的笑声不断的传了出来。
  范天声直来到了屋前,才又听得那极其动人的声音道:“范大侠,请进来!”
  范天声松了缰绳,在马颈上轻抚了一下,推开竹门,走了进去,只见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但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他一走进去,就看到一个女子,自琴几之后盈盈站了起来,那是红线!
  范天声只向红线望了一眼,心头便不禁又是一阵震动!
  他毫不掩饰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事,他直视着红线,而红线也凝视着他。
  他们两人互望了好一会,红线才道:“冒昧约范大侠来晤,尚祈见谅!”
  范天声微笑着说道:“得晤姑娘,可称生平第一快事!”
  红线的俏脸之上,微微一红,益增娇艳,范天声道:“姑娘居然知我行踪,真不容易!”
  范天声仍然直视着红线,红线略略偏过头去,道:“那是柳絮儿打听出来的!”
  范天声仍不转过头去,那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尖,道:“范大侠,柳絮儿就是我!”
  范天声这才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道:“柳姑娘!”
  红线道:“范大侠,你名震江湖,天下钦仰,方今天下乱起,人各适其用,不知范大侠可曾为自己着想,图个功名富贵么?”
  红线声音仍然那样动听,可是她的话,才讲到了一半,范天声的笑容已经敛去,红线再向下说去,他更现出厌恶的神色来。等到红线的话讲完,他倏地转过了身去,喟然长叹,说道:“可惜,真是可惜!”
  红线默然不再言语,在一旁的柳絮儿,有点不明所以地问道:“范大侠,可惜什么?”
  范天声道:“可惜在这样脱俗的境地,神仙一般的人物之前,竟听到了这样的污耳之言!”
  红线凝视着范天声的背影,现出十分钦佩的神色,道:“范大侠说得是,我失言了!”
  范天声却不再转回身来,只是大踏步出了屋子,翻身上马,柳絮儿来到了门口,范天声已然牵着那匹白马,向前疾驰而去,转眼之间,溪水四溅,驰过了小溪,便没入那道小径之中了!
  柳絮儿转回身来,只听得红线在喃喃自语,道:“我若不是会受薛大人的大恩,也决不会在薛节度使府中。”
  柳絮儿道:“师姐,你这话,对我说有什么用?该说给范大侠听!”
  红线抬起头来,神情极其茫然,道:“他走了么?”
  柳絮儿点头,道:“看来他脾气大得很,一言不合,就不辞而别!”
  红线摇了摇头说道:“怎能怪他?他本是翱啸九霄的骏鹏,我却问他愿不愿意做守门的鹰犬,他如何能不怒?话不投机,立时远离,这是君子的作为!”
  柳絮儿怔怔地望着红线,道:“师姐,你现在说得轻松,我问你,你是答应了薛大人,请范大侠到潞州去的,薛大人面前,你如何交代?”
  红线微微一笑,道:“那不要紧,我现在已知道,他决不会投到魏郡田承嗣那里去,我就放心了,只要他不去魏郡,田府中的那些人,你我还足可对付!”
  柳絮儿瞪着眼,道:“你肯定他不会去投田承嗣?”
  红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了下来,又去抚琴,可是,琴音总是十分缭乱,她抚了半晌,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望着几上的线香,发起怔来。
  柳絮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里的环境虽然宁静,但是红线却看得远、看得广,她看得出,各镇节度使尾大不掉的结果,一定是导致天下大乱。她也看得出,野心勃勃的田承嗣,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她更看得出,薛嵩绝挡不住田承嗣大军的进攻,眼看这里的平静,就要消失,野蜂儿不能再在花上采蜜,大军过境,所有的花儿,都会被铁蹄踏践!
  在这样的时候,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和范天声见了面。
  红线的心头,感到了一片莫名的怅惘,范天声走了,这片怅惘,是范天声留下来的,或者说,是范天声直视着她的时候的那种眼光,留下来的。
  红线从来也没有给一个年轻男子那样近乎无礼地注视的经验,在当时,她的心跳得极其剧烈,如果不是勉力镇定着,她根本连抬起头来的勇气也没有,而这时,她庆幸当时并未曾低下头去,那样,范天声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她知道,自己只要继续留在潞州节度使府中,那么以后就绝不能再有和范天声交往的机会,然而,她又怎能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离开?
  红线轻轻地叹着,柔肠百转,她心中乱到了极点,甚至连柳絮儿在叫她,她也听不到,她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声不出。

×      ×      ×

  大树林中,一片阴森,参天古树,一直向上升,枝橙交缠着,将阳光全都蔽了去,留下了一片碧绿。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书生,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书童,缓步走进林子来,那书童的肩上,挑着书箱、行李,扁担压得吱格吱格响,那书生气定神閒,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对森林中幽静的景色,十分欣赏。
  森林中看来并没有什么人,但是就在离那书生约有十来丈处的一簇大树之后,却隐藏着五六个精壮的汉子,那几个汉子隐身在树后,目光灼灼,望着前面,看到书生和书童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立时沉声道:“有人来了!”
  另一个低声说道:“是一个穷书生,不值得动手!”
  最先说话的那人,“哼”地一声冷笑,道:“老二,你出来打劫,也不是第一遭了,你看看,那书童的一根扁担,压得乱晃,那书生的脚印也深得可以,这两人身上,少说也有三五十两金银!”
  那人一说,其馀几个人全都探头出去,这时,那书生来得更近了,果然,书生的身上,虽然只有头上的一个绺裢,但是每一脚踏下去,却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那几个人尽皆喜形于色,等那书生走得更近了些时,一声口哨,一起窜了出去,手臂振处,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摇得人眼花。
  那六个剪径的强盗,一跃了出去之后,已然将书生和书童围住,可是他们六人,却尽皆呆了一呆。
  只见那书生的面上,不但毫无惧容,反倒是笑嘻嘻地望定了他们,这倒还可以说是那个书生被吓得傻了,反倒笑了起来。可是,更奇的是那书童,竟笑出了声音,道:“主人,你看,又有强盗来了!”
  从那书童的呼叫声中听来,“又有强盗来了”,竟像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样!
  那六个汉子一呆,为首的那个“唰”地虚砍了一刀,喝道:“要命的将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书生笑了起来,道:“对啊!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将你们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六个强盗齐声怒喝,两个性急的,一面喝骂着,一面已挥着刀,疾冲了过来,一个向着书生,一个向着书童,疾砍了下来,只见刀光闪闪,在幽暗的树林之中,看来更加夺目。
  那两个强盗的刀势颇狠,满以为钢刀落下,人头滚地,这两个人,一定性命难保,行囊中的金银,自然也可以予取予携了。可是,就在那两个强盗欺近身去之际,只见那书生一伸手,已然托住了向他挥刀砍来的那强盗的手腕,紧接着,他手向下,轻轻一沉,只听得“咔”地一声,那强盗的手臂骨,已被书生拗断,而另一面,那砍向书童的强盗,也好不了多少,他才砍下,那书童的身子一矮,忽地一闪,已闪到了强盗的背后,一头撞在那强盗背心之上,那强盗“哇”地一声,口中的鲜血,像是一股箭一样,直喷了出来,人也向前冲去,直冲到了一株大树之前,撞在大树之上,随即倒地。
  而那书生在此际,也已将断臂的强盗,向前推了出去,那强盗撞在另一人的身上,只听得一阵骨折之声,两人尽皆软瘫在地。
  一动手之间,六个强盗,已有三个只剩了半口气,另外三个,不禁看得呆了,一个还硬着头皮,干喝道:“你,你想怎样?”
  那书生“呵呵”笑着,道:“还是那句话,将身上的金银留下!”
  那三个强盗齐声怪叫,转身便逃,那书生也不追,只是道:“王安,追他们回来!”
  那书童答应了一声,只见他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铁胎弓来,他动作奇快,铁胎弓才一取出,便听得“铮铮铮”三下弦响,三枚铁弹子已向前疾射而出,铁弹嘶空声才起,又是“噗噗噗”三下响,三枚莲子大小的铁弹,一起射入了那三个强盗的后脑。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那三个强盗,连临死之前的惊呼声,也未来得及发出来,便自仆倒在地!
  那书生仍是“呵呵”笑着,道:“王安,你跟了我几年,也能为我做点事情了!”
  书童趁机道:“多谢主人的栽培。”
  那书生道:“搜搜他们的身上,有金银和值钱之物,尽皆取了!”
  那书童答应了一声,正待走向前去,忽然听得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人笑喝道:“好啊,杀人越货,还有王法么?”
  那声音突如其来,书生、书童都是一惊,立时抬头看去,只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大树之上,鹞子翻身,疾翻了下来。那书童的铁胎弓仍在手中,只见他动了弦,“铮铮”两声响,又是两枚铁弹子,疾射而出。可是那自大树下来的人,身手异常灵活,身在半空之中,陡地一翻,避开了铁弹子的来势。
  那人非但避开了铁弹子的来势,而且,就在铁弹子在他身边掠过之际,顺手一抄,已将那两枚铁弹子,抄在手中,身子向下,疾落了下来,大声道:“王兄,贵书童好俊的铁弹子!”
  书童本来还待扯弓,一听得那人如此说,便住手不动,只见那人落地之后,那书生也是满面笑容,道:“原来是你,我正要去找你!”
  看官,自树上翻下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博节度使府中的高手之一,飞龙蓝洋!
  而那书生,在江湖上也大大有名,那六个剪径的强盗,若果早知道他便是鬼灵书生王克智的话,也绝不敢下手的!
  蓝洋走向前来,那书童忙着行礼,王克智指着书童笑道:“他还精灵么?”
  蓝洋道:“何止精灵,假以时日,只怕在你之上!”
  王克智也笑了起来,道:“王安,看看这六个人身上,可有油水?”
  蓝洋一摆手,道:“不必搜了,这等剪径的小贼,能有什么钱财?”
  王克智瞪了蓝洋一眼,道:“魏博节度使府上,金山银山,蓝兄看得多了,自然不在乎小钱,但是我落拓江湖,一个小钱,也是好的!”
  蓝洋大笑了起来,道:“王兄,魏郡离此不远,有金山银山,你如何不投?”
  王克智笑眯眯地道:“闻说田府中已有了邓竞全、娄绝剑及你这样的高手,最近又收了大盗李涌,我去了还有位置坐么?”
  蓝洋正色道:“王兄,自家兄弟,何必说这种话,田大人求才若渴,我此次出来,正是奉命求两个人到府上去投效,一个便是你!”
  王克智微微一笑,他为人颇是自负,刚才虽然那样说法,但说的全不是真心话,蓝洋那样讲了,他心中自然是舒服得多,顺口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蓝洋皱眉,道:“那一个人,却难请了,是范天声范大侠!”
  当蓝洋说到“那一个人难请了”之际,王克智的面上,还大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可是等到“范天声范大侠”这几个字一出口,王克智也不禁呆了半晌,才道:“这个,我看你别去碰钉子了!”
  蓝洋苦笑着,神情极其无可奈何。
  王克智为人极聪明,一看到蓝洋那种神情,便知道了究竟,沉声道:“可是田大人亟想借重范大侠,你又在田大人面前,拍了胸脯,可以请他到魏郡去?”
  蓝洋叹了一声,道:“正是如此!”
  他讲了一句,顿了片刻,道:“王兄,你足智多谋,若能设法劝范大侠去投,这实在是大功一件,田大人必然另眼相看!”
  王克智眉心打结,道:“前两天,我看到范大侠正走在这条道上,但是他为人高傲无比,就算是大唐天子,下帖召他,他也未必肯进京去,田大人的希望,只怕不免要落空了,不过……”
  蓝洋听得王克智那样讲法,只当是无望了,现出了极其沮丧的神色来,但是忽然之间,听得他语锋一转,似乎又有了指望,忙道:“怎么样?”
  王克智正待说话,忽然听得一阵蹄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正是有人策骑直奔林子来了,王克智忙道:“有人来了,我们且躲一躲!”
  他们三人,身形闪动,一起到了大树之后,只听得蹄声愈来愈近,一匹白马,驰进林来,马上骑着一个腰悬长剑的年轻人。
  一人一骑,在离他们两三丈开外处,疾掠而过,马上所骑的,正是大侠范天声,看他的神情,像是正在凝神细思,根本未曾留意林子中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范天声驰了过去,王克智和蓝洋两人,才从大树后转了出来,两人互望着,虽然范天声绝未发现他们,但是他们两人的心头,却也自然而然,有一种骇然之感,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王克智才道:“蓝兄,我们先追上去,看看他到何处去!”
  蓝洋摇手道:“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在暗中跟踪他,只怕……只怕有点不便!”
  蓝洋在讲话之际,一副害怕的神情,王克智一想到要跟踪范天声,虽然心中也有点发毛,但是究竟镇定得多,道:“若是不跟着他,怎能和他见面?你放心,范天声最重恩怨,我已有主意了!”
  蓝洋将信将疑,王克智已吩咐书童将行李放在马上,他们三人,一起步行向外走去,好在出了林子,只有一条通路,他们沿着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去,路上很冷清,远远地可以望见山峦起伏的影子,看来,范天声是直驰向前面的群山中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在一堆篝火之旁,范天声正呆呆地坐着。山中很静,除了在他身边的山崖上,有一股泉水,淙淙地流下来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范天声握着皮袋,喝了几口酒,他的心中很乱,自从离开了红线之后,他的心中一直很乱。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然离开。红线比传说中更动人,他绝不能忘记,在见到红线时心灵上的那种莫名其妙的震动。
  可是,他还是非离开不可!他所以离开,可以说是为了害怕,他害怕若是不立即离开的话,自己会终于舍不得离开,而跟着红线,到潞州节度使府去。而他,不羁如野马,任性如大鹰一般,超脱非凡的人,怎能投进一个节度使的府中去?
  他也不明白,何以连红线那样的人物,也会在薛嵩的府上,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红线、他,甚至柳絮儿,都应该是不受任何约束,超人一等的人物,薛嵩、田承嗣,尽管他们高官厚爵,但是,在自己的眼中,他们是什么东西,怎配与自己为伍?
  然而,红线确确实实,是在薛嵩的府上,而且她还对自己讲了那样的话!范天声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喝了几口酒。然而,酒并不能消解他心头的闷郁和惆怅。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范天声顺手拨着干枝,令得火堆更旺,他望着变幻不定的火头发怔。
  夜愈深,山间也愈静,可是范天声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了过来。范天声并不循声看去,只是反手轻轻扳住了剑柄。但是他随即松开了手,因为他已听出,那是有人,踏着落叶,在向前走来,同时他也听出,向前走来的人,根本不会武功。
  脚步声一直来到了他的近前才停止,范天声仍然没有转过身来,他又听到了除了脚步声之外,那人还发出一种抑遏着的哭声,最后,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那少年人在道:“我……可以来凑凑火么?”
  范天声道:“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向那少年人望去,只见那少年约有十三四岁年纪,虽然已不再哭出声来,但已满面泪痕。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颇讨人喜欢,但是身上衣服,十分破烂,在破衣之中,还可以看到,有许多瘀痕,像是鞭打的痕迹。
  范天声望着那少年人,那少年人闪闪缩缩,在篝火堆旁,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范天声望了他半晌,道:“看你的样子,肚子饿了?”
  那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已有两天未曾进食了,只摘了些山果充饥。”
  范天声取出干粮来,递向那少年,那少年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范天声道:“你可是迷了路途?”
  那少年口中满是食物,讲话也含糊不清,道:“我熬不住主人鞭打,逃了出来,迷了路途倒更好,我宁愿叫虎狼吞了,也强过叫他们追了回去!”
  范天声长叹了一声,喝了一口酒,那少年忽然道:“你有酒么?给我喝一口,挡挡寒气。”
  范天声将酒袋递了过去,那少年接了过来,喝了一口,便呛得弯住了腰,范天声不禁给他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年纪小,喝不得酒!”
  那少年将酒袋还给了范天声,只是呆坐着不言语,范天声又喝了几口酒,道:“你要是没有亲人可投,不妨跟着我!”
  那少年道:“跟着你?谁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范天声道:“那可难说得很,好人和坏人,怎么看得出来?”
  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刚才,他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此际一变,就显得他极其狡黠,他道:“怎么分不出,不过你容易上当罢了!”
  范天声一怔,道:“你说什么?”
  那少年笑得更诧异,道:“我便是坏人,你自己认不出来,那酒袋中,我已下了迷药,你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哈哈!”
  范天声起先,听得那少年这样说,心中兀自不信,但是事情来得太过可疑,他也陡地站了起来,这一站起,他心中不禁又惊又怒,因为他在一站起来之际,只觉得一阵头昏,显然那少年所说有关迷药一事,绝不是说笑的了,他陡地踏出一步,伸手向那少年抓去,可是那少年的身形,却极其滑溜,一闪便闪了开去,范天声一抓了个空,那少年闪了丈许,道:“我只不过来下迷药,等一会还有两个来取你性命!”
  范天声手臂一振,“铮”地一声,长剑便已出鞘,他是天下第一剑术名家,剑法何等精奇,剑一出鞘,那少年便自脸上变色,范天声疾喝道:“拿解药来!”
  他一面陡喝,一面声随剑到,剑如流星,已向前疾刺而出,那少年一声惊呼,向后便退,可是范天声的一剑,已在他的颊边,疾划了过去!
  范天声这时,虽然已微觉头昏,但是迷药的药性,还未曾完全发作,他那一剑,原也未曾存着取那少年性命之心,只是存心警诫,逼那少年取出解药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鬼灵书生王克智的书童王安,王安的身形也算得是灵活了,可是他想要逃过范天声的一剑,那却是比登天还要难!
  当下,他只觉得剑光耀目,颊边一凉,忙不迭又后退,一面伸手在脸上摸去,一摸便摸到了一手鲜血,纵是他古灵精怪,也是吓得傻了,急叫道:“主人,救命!主人,救命!”
  他一面叫,一面转过身,向前便奔,范天声如何肯给他逃走,一声大喝,又追了上去。可是,他才追出了一步,只见树后人影闪动,疾跃出两个人来,那两个人,都蒙着面,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钢刀,一自树后跃了出来,也不出声,举刀向范天声便砍。
  范天声一见两人的刀势,也看出两人的武功,并不是太弱,一横剑,“铮铮”两声,将两刀架了开去,喝道:“谁!”
  可是那两人仍不出声,刀势一变,一个自左,一个自右,又疾攻而到!
  范天声这时,只觉得头愈来愈沉,那分明是药性渐渐发作了,可是,眼前这两个蒙面人的攻势如此凌厉,他又绝不能停下来休息。
  这时,他心中所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先将这两人杀死!
  范天声一想到这一点,纵声长啸,长剑如虹,首先向左,荡了出去。
  看官,要知道,那两个蒙面人,一个是蓝洋,一个便是王克智,这两人本来也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可是他们要和范天声相比,却还是相去甚远,范天声剑向右荡,在右边的蓝洋,只觉得剑还未到,匹练也似的剑光,已然疾荡了过来,剑气纵横,隐隐还挟着风雷之声,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向后,疾退了开去,他退了开去,退得实在太急,脚下一不小心,竟然仰天跌倒!
  而范天声所发的那一剑,势子如此之强,蓝洋连招架都不敢,便自后退,但是事实上,那一招却是虚招,蓝洋一退,范天声手臂一圈,剑势陡变,幻出无数剑影,每一道剑影,就像是一片自半空中飘下来的鹅毛一样,看来一点力道也没有,转瞬之间,剑影已将在左边的王克智,尽皆罩住!
  王克智自然知道范天声的厉害,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范天声的剑术,竟然如此精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骤然变招,他本来是持刀进攻的,一见不妙,立时收刀自卫,饶是他见机得快,电光石火之间,范天声剑招幻出的剑影,已然将他罩住!
  王克智勉力挥刀,“铮铮铮铮”一阵密如联珠的刀剑交迸声过处,王克智居然挡开了范天声七剑之多,可是到了第八剑,他却再也挡不过去了,只听得“嗤”地一声响,范天声剑光过处,将他的上衣,自领至襟,斜斜削开了一道一尺来长的口子!
  王克智吓得冷汗直淋,身子一躬,向后疾退了开去,范天声最后那一剑,本来是足以将王克智一剑削死的,但是他一轮急攻,气血运转极速,药性发作得更快,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是以一剑失了准头,才只不过划破了王克智的衣服。
  而王克智却已是吓得亡魂皆冒,一口气退出了两丈许,方始站定。
  范天声也不追过去,只是以剑支地,缓了一口气,喝道:“你居然能挡我七剑,武功大是不弱,究竟是谁?为何要暗算我?”
  这时,跌倒在地的蓝洋,也已跃了起来,刚才范天声攻向王克智的那几剑,疾如暴雨狂风,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几剑虽然不是攻向他,但是他也冒了一身冷汗,暗叫了一声惭愧。
  因为,他自知,自己若是和王克智易地而处的话,以自己的能耐,至多只能挡得范天声的四五剑,此际,一定已作了剑下之鬼了。
  是以,他跃了起来之后,非但不敢再向前攻去,还连连后退。范天声大喝了数声,两人皆不出声,而在范天声的眼中看来,身边的树木、石块,都开始在急速地旋转,他虽然以剑支地,也几乎站不稳了,他怒吼着,陡地挺剑,向着蓝洋,直冲了出去。
  这时,他药性已然大发,可是连人带剑,向前疾冲而出之势,还是凌厉无匹,月色之下,只见剑光如练,直冲了过来,蓝洋疾向后退,身形一转,转到了一块大石之后,范天声还是攻到了近前,他手中的长剑,“铮”地一声响,长剑在大石之上划过。
  那一剑,范天声实是全力以赴,剑过处,大石之上,立时出现了一条深可寸许的剑痕,石冒火花,四下迸射,当真是威猛之极。
  蓝洋躲在石后,明知这一剑,算是给他在侥幸之中,逃了过去,但如果范天声再发一剑的话,自己万万躲不过去的了,可是,他竟被范天声刚才那一剑的威势,吓得呆住了,竟呆怔怔地站在大石之后,不知趋避。
  范天声看到有人站在石后,立时提剑再刺,本来,蓝洋是万无幸免的,可是也算是他命不该绝,范天声药性发作更甚,在他看来,大石之后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摇晃不定的七八个人影!
  他提起剑来,向着眼前的一排人影,又“飕飕”连发了两剑,那两剑,却在离蓝洋的身边,不到半尺处划了过去,但未曾刺中蓝洋。
  蓝洋在刹那间,只觉得双腿发软,他想要后退,但是身子才一移,便自“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这时候,他也顾不得出丑了,跌倒在地之后,手足并用,向前疾爬出了七八步。
  而其时,范天声已经支持不住了,他只觉得眼前那块大石,像是已腾空而起,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又觉得所有山石树木,全都翻了过来,他陡地转了个身,那时,王克智正悄悄自他身后,掩了过来,一看到范天声转身,忙不迭站定。
  范天声转过身来之后,又发出了一下闷郁之极的吼叫声来,他自忖今朝,必然要遭眼前这两个蒙面人的毒手了,他是一个大侠,对于性命,本来就看得不是太重,可是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一上来,就遭了人家的暗算,那样死法,可以说是不甘心之极了!
  随着他的吼叫声,他身子已经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勉力想站定身子,可是他终于站不稳,身子猛地向前一冲,仆倒在地。
  当他倒地之后,他已经昏了过去;他如果不昏过去,也就根本不会跌倒。
  可是,在他跌倒之后,过了很久,蓝洋和王克智两人,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敢向前走出。
  一直到王安掩着脸,自大树后走了出来,王克智才陡地一震,道:“蓝兄!蓝兄!”
  蓝洋勉力镇定心神,站了起来,神情仍是骇然,道:“他……他昏过去了么?”
  王克智道:“想来已然昏了过去,我们快依计行事!”
  他虽然那么说,但是却仍然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来,蓝洋隔着大石看了看,肯定范天声已昏了过去,才一步一步,向他走了过去。
  范天声渐渐又有了知觉,当他有了知觉之后,他先听到了一阵吁叹声,他头仍十分沉重,可是他立时想起了在昏迷过去之前发生的事,他陡地睁开了眼来,只见一线曙光,正照在他的身边。
  他自己是在一间茅屋之中,在那间茅屋之中,另有一张桌子,在桌旁坐着两个人,他的剑,就在桌边,范天声手一按,一跃而起,才一转过头来,范天声已然握剑在手。
  那两个人,望着范天声,范天声也望着他们,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你醒了么?和你动手的那两个蒙面人,是什么人?”
  范天声呆了一呆,道:“你们是──”
  那人道:“我们听得争斗之声,循声赶到,看到你脚步不稳,分明已经中了迷药,那两个人招式狠毒,似想取你性命,我们见事有蹊跷,打走了那两个蒙面人,你也昏了过去,是我们将你带到这里来的!”
  范天声一见到眼前这两人时,心中还着实存着戒心,但是一听得对方如此说法,他立时改容相向,道:“多谢两位相救之德!”
  那人挥着手,道:“你既已醒了,快走吧,以后小心些,莫再中了人家的暗算!”
  那人说着,不禁又长叹了一声,范天声望着他们,只见两人都是愁眉苦脸,像是充满了心事。
  范天声呆了片刻,道:“两位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
  那两人挥手道:“走,别再来烦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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