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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4 20:58:0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范天声又呆了一呆,转过身,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得那两人中的一个,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道:“唉,要是再找不到范大侠,我们两人,真是不得超生了!”
  另一个道:“说又有什么用?只好硬着头皮去领罚罢了!”
  范天声一听,立时转过身来,道:“两位要找范大侠?”
  一个道:“不关你事!”
  范天声笑道:“不知是哪一位范大侠?”
  另一个道:“除了范天声范大侠之外,总不成天下还有第二个范大侠!”
  范天声走回茅屋中来,说道:“在下便是范天声!”
  那两人立时面现怒容,齐声叱道:“我们好意救了你,你却来寻我们开心!”
  范天声也不说什么,他本就握剑在手,此际,手背略振,“铮”地一声响,剑已出鞘,只见晨色朦胧的茅屋之中,剑光一闪,紧接着,又是“铮”地一声,剑已经还入鞘中,范天声指着桌上所燃的一支洋烛,道:“两位请看此烛!”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只见那支烛,已然被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能被剖成了两半不奇,连烛蕊也被剖成了两半,每一股极细的烛蕊上,仍然有着微弱的火头
  范天声道:“看两位也像是武林中人,不是范某自夸,这手剑法──”
  范天声的话未曾说完,那两人已突然翻身跪倒。
  范天声倒呆了一呆,忙道:“两位请起,是两位救了我,如何反倒行此大礼?”
  那两人只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个仰着头,道:“范大侠,小人姓蓝,名洋──”
  他报了名字,范天声便略呆了一呆,忙道:“原来是蓝朋友,蓝朋友在武林中颇有声名,何以如此?”
  另一个这时也道:“小人姓王名克智!”
  范天声听了更是皱了皱眉,这鬼灵书生王克智的名头,又远在蓝洋之上了,他原也未曾想到,这两人竟是大有名头的武林高手!而且,他们两人的声名,又不是十分好,如果在平时,范天声一听到他们两人的名字,早已走了。可是此际,范天声却感谢他们两人相救之恩,是以忙道:“快起来,有话好说!”
  蓝洋苦着脸,道:“范大侠,我们找你找得好苦,老天叫我们无意中见到了你,若是再见不到你时,我们两人,只怕都是个死!”
  范天声扶起了两人,口中说道:“找我有什么事?”
  王克智道:“我们两人,都投在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田大人府上办事。”
  王克智只讲了一句,范天声的脸上,已现出极其厌恶的神色来,挥着手道:“行了,那关我什么事?”
  王克智苦笑道:“田大人求才若渴,久闻范大侠之名,着我们两人,请范大侠去魏郡,限期十日,逾期不归,作逃犯论处,到时请不到范大侠,一样要投进死牢,今天天一亮,便是最后一天了!”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连红线那样的人物向他说,他都立时拂袖而去,何况是蓝洋和王克智,他冷冷地道:“两位不必再费心机了,我一定不会到魏郡去的,相救之德,不敢或忘,容后图报!”
  范天声话一说完,转身便走,当他来到门口时,只听得蓝洋愤然叫道:“说什么容后图报,眼看目前能救我们一命,便不顾而去,却说这些风凉话,等你想要报答我们时,骨已枯,尸已腐了!”
  范天声转回身来,神色严肃,道:“我这一生,决不奔走权贵之门,正是我做人宗旨,就算我父母再生,也难以令我违背!”
  蓝洋踏前几步,道:“现在又不是叫你去投奔权贵,只不过叫你跟我们去走一遭,让田大人见到了你,算是我们将你请回来的,就算你一见到了他就走,我们也就没事了,你若是连这样都不肯,那太难了!”
  范天声是侠义之人,恩怨分明,但凡这种人,受人一份好处,便报人十分,舍身卖命,都在所不计,这便是游侠的精神。
  范天声自然不知道这一切根本全是王克智的诡计,他只觉得蓝洋的要求,实在是最低限度的了,自己若是再不答应,实在有愧一个“侠”字了。是以他道:“好!就跟你们走一遭!”
  他一答应了下来,蓝洋和王克智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他们立时道:“范大侠,你既然答应了,我们山中相救那件事,再也别提,就此双方算是扯平了!”
  范天声淡然一笑,三人也不再说什么,一起离开了那屋子,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寻着了牲口,一起向魏郡驰去,他们所在之处,离郡城本就不远,申牌时分,便已进了城,蓝洋先驰一步,是以当王克智和范天声两人,来到了节度使府门前时,只见正门大开,田承嗣骑着马,领着数百名将校,早已在外相迎。
  范天声一看到这等情形,也不禁呆了一呆,他知道田承嗣曾经贴过招贤榜,也有不少奇才异能之士,来魏郡投效,他也听说,田承嗣对来投的人,十分知遇。可是他自己,翩若野鹤,却是从来也未曾想到过投奔权贵之门,他是一个极其自傲的人。
  然而,他也绝料想不到,田承嗣对自己竟会如此重视,亲自出迎,而且还带领那么多将校,如此隆重,这很使范天声的心头上,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范天声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平日受尽人家的尊敬,但是平常人的尊敬,和一镇节度使的尊敬,在被尊敬的人而言,总是大不相同的。范天声和王克智一起勒住了马,王克智先下了马。
  范天声仍然骑在马上,而田承嗣却已经翻身下马,向前大踏步走了过来,所有的人,在田承嗣一下马之后,一起下了马,田承嗣一面向前走来,一面大叫道:“范大侠!”
  他走到了近前,双臂张开,当他来到近前的时候,范天声已看到,田承嗣的面上,充满了欢乐的神情,范天声一欠身,下了马,田承嗣已然来到他的身前,双手紧握着范天声的手臂,笑着,叫道:“范大侠!”
  田承嗣一叫,四周围所有的人,一起欢声雷动,范天声心中也不禁暗叹了一声,本来他是准备一到,见到了田承嗣就走的,但是现在他却知道,自己是不能这样做的了,不管田承嗣是怎样的人,既然那样隆重地欢迎自己,自己怎能立时离去?
  田承嗣挽着范天声,在欢呼声中,一起走进了府中,府中一队乐师,正在吹奏着音乐,邓竞全、李涌、娄绝剑三人,也一起出迎,范天声原知这三人的声名,也和他们敷衍了几句。
  当晚,整个节度使府中,灯火通明,田承嗣传令下去,整个郡城,张灯结彩,节度使府的大堂之中,田承嗣频频劝酒,酒到一半,田承嗣忽然道:“范大侠,来,我带你看看府中的一切!”
  范天声道:“田大人,座上还有别的人──”
  田承嗣一笑,道:“由得他们自饮,今日得见范大侠,实是生平第一幸事!”
  范天声心中又不禁叹了一声,他道:“田大人,阖郡皆说你礼贤下士,你待范某人,实在太够礼了,但是我却不能在此久留!”
  田承嗣略一呆,便道:“别提这些,即使只能和范大侠短叙,也是人生幸事!”
  范天声默然不语,田承嗣带着他,穿过了几个院子,来到了一扇门前,抬头看去,只见堂上写着“东英堂”三字,田承嗣道:“范大侠请看,我府上,有天、地、东、南、西、北六堂,每一堂,皆有一名高手镇守,这东英堂──”
  他一面说,一面走进了那厅堂,只见厅堂宽大,靠墙全是一根一根的巨木,抬头看去,只见顶上,也排着一排排巨木。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了东英堂,过了一个天井,便是一堵照壁墙,墙后,是一扇极大的大铁门。
  那扇大铁门,是由一根一根圆形的铁棍格成的,在那些铁棍上,还有着不少细孔。
  田承嗣朝着那扇大铁门,面露得意,含笑说道:“范大侠,请看这扇铁门,有何妙用,你可猜得到么?”
  范天声微微一笑,道:“南方丙丁火,此堂已名南英堂,想是这些小孔之中,会有火喷出?”
  田承嗣呆了一呆,才赞叹道:“范大侠见识真是非凡,竟然一语识穿!”
  范天声缓缓吸了一口气,道:“田大人,尊府之上,设置这样的设备,却有何用?”
  田承嗣道:“方今天下大乱,各路豪杰争雄,魏郡势盛,难免招人所妒,以往,不时有刺客前来,是以各堂皆有高手镇守,以防刺客。”
  范天声的声音,显得很认真,道:“田大人,古人云:仁者无敌。如果真得天下拥戴,何来刺客?又何需严厉设防?”
  范天声的这几句话,不禁令得田承嗣十分尴尬,如果说这几句话的人不是范天声,而是别人的话,田承嗣早已翻脸成怒了,但话是出自范天声之口的,田承嗣却也不敢发作,只是一阵哈哈,忙以别的话岔了开去。
  而在范天声而言,他肯和田承嗣讲这样的话,那表示他心中对田承嗣,已有一定的好感,事不关己,他又何必作此肺腑之言?
  过了南英堂,便是西英堂,范天声却看出,这两堂都有极厉害的埋伏,再过去,便是北英堂,田承嗣指着堂上的交椅,道:“北英堂暂由邓壮士主持。”
  范天声漫应了一声,田承嗣又向前走去,范天声跟在后面,过了一个院子,绕过了一堵墙,只见轻纱飘动,竟是一间陈设得极其雅致的厅堂,看来令人有神清气爽之感,范天声一看,还当是田承嗣带错了地方,可是抬头看去,却见横匾上赫然是“天英堂”三字。
  一路前来,东、南、西、北、地五堂,尽皆是威严冷森,虽然未见有人,但是也有一股肃杀的戾气,但是这天英堂,却是清雅脱俗,就像是一间隐士的居所一样,范天声脸上,也不禁现出诧异的神色来。
  田承嗣撩开轻纱,和范天声一起走了进去,道:“其他五堂,皆有机关埋伏,天英堂因为是留给一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是以根本不用什么埋伏,范大侠以为如何?”
  田承嗣虽然还未曾明说出来,但是范天声是何等样人,还有不明白他的意思之理?
  范天声既然明白田承嗣的意思,自然不好接口,是以他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出声,田承嗣又道:“范大侠,你若肯就这天英堂主之位,我生平再无憾事!”
  田承嗣乃是一代枭雄,当他需要用人之际,话讲得极其诚恳,范天声又是血性男子,不知人心奸诈,当时他心中,也十分感动,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田大人,多承你看得起,但我乃是草莽间的野人,自然难以令得田大人中意。”
  田承嗣苦笑着,道:“范大侠那样说,未免太令人失望了,英雄在世,纵使视功名如粪土,也当有一番事业,才能不朽于世,不然,庸庸碌碌,与常人何异?”
  田承嗣的话,的确极具挑拨性,但是范天声仍然道:“田大人,我懒散惯了,不宜在府上久居,这样吧,为报知遇之恩,我暂时不走,并且僭居天英堂主之位,田大人既然如此厚待,我也必为田大人做一件事才走,田大人到时决不可强留,一言为定如何?”
  田承嗣听得范天声那样说,心中虽然还不满意,但是他转念一想,范天声乃是人中之龙,自己能留得他在府上住上一两个月,已是难得之极的事了,何况他答应替自己办一件事,那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是以田承嗣忙道:“好,不过,我也不敢差范大侠去办事。”
  范天声笑道:“我说的做一件事,并不是说照田大人之命去办事之意,而是说,如果有刺客前来,能够连闯前面五堂的,我必替大人在天英堂将他拦回去!”
  田承嗣心想,刺客能连闯前面五堂的,可以说机会已微乎其微,何况又不是时常有刺客来到,那样看来,范天声等于是在府中常住下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忙道:“范大侠盛情,没齿难忘!”
  田承嗣一高兴,携着范天声的手,直趋内室,将他蕴藏在心中的野心计划,全都向范天声细说,范天声虽然不以为然,但是对田承嗣的野心,却也十分佩服。
  当晚,田承嗣拨了一所院子给范天声居住,一夜之间,接连三次赏赐,金银婢仆,挤得满院皆是,田承嗣还传令下去,由于范天声范大侠来到,阖郡上下,张灯结彩,以示庆祝,城开不夜,与众同乐了。
  另一方面,田承嗣也秘密召见了他几个得力的将军,传令下去,各路大军,一起进逼,在红梯关候令的大军,随时可以进发,先取潞州。范天声一到,使得田承嗣的野心,更得到了保证。
  傍晚时分,柳絮儿骑着驴儿进了城。她看到满城都张灯结彩,就像是过年一般,心中着实纳闷。她是奉着红线的命令,到魏郡来探听消息的,这时,她看到全郡上下,店铺住户,都在张灯结彩,忍不住拦住了一个老者问道:“老丈,郡内可有什么大事?”
  那老者转头向柳絮儿望了一眼,道:“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样的大事,怎么不知道?”
  柳絮儿心急,那老者说了几句话,偏又未曾说在正题上,柳絮儿已然不耐烦起来,道:“究竟为了什么?”
  那老者手舞足蹈,道:“天下第一大侠范天声,到了魏郡,成为田大人的上宾,是以田大人下令,全郡上下,全要庆祝!”
  柳絮儿听了,不禁发怔,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老妇人颤巍巍走了过来,指着那老者便骂道:“发瘟的,那姓范的来了,你高兴什么?他不来,田大人不会发兵,他一到,眼看你几个儿子,就得上战场去了!”
  那老者呆了半晌,才道:“那我也没有办法,你看郡城之中,还有些壮丁,四处乡下,全是老弱了!”
  柳絮儿插口道:“老丈,我看你弄错了吧?范天声范大侠,是不会在官府投效的!”
  那老者翻了翻眼,道:“正街上,告示贴着呢,哪还会有假的?”
  柳絮儿觉得胸口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样,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站着。
  那天,在小屋之旁的茅屋中,范天声的神态,给柳絮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只觉得范天声高傲、不羁,就像是天空中盘旋的大鹰,红线只不过讲了一句,他就怫然而去,那才是真正清高的大侠。然而,他现在竟投进了田承嗣的府中,这怎么可能?
  柳絮儿站了许久,等她又定过神来时,那老者和老妇人,也早走远了,柳絮儿有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又连问了六七个人,每一个人的回答,全是一样的,柳絮儿还是不肯相信,因为在她心目中,范天声无论如何,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等到她来到了大街中心,看到了田承嗣的告示文后,她却无法不相信了
  她呆立在告示牌之前,心中感到无比的委屈,她真想立时直闯节度使府,找到范天声,问问他为什么口不对心。但是柳絮儿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红线要立即知道这个消息,她翻身上了驴,疾驰出城去。
  潞州节度使府中很沉静,沉静得有一点不寻常,内堂,轻纱帘间,琴桌之上,依然焚着一炉香,这或许是由于一点风都没有的缘故,几缕细烟冉冉地上升,然后才在半空之中,慢慢清散。
  红线坐在琴桌之后,双手按在琴弦之上,可以看得出她的手按得十分有力,琴弦都几乎被她按断了。她坐着,有点茫然地望着笔直上升的烟。柳絮儿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愤然不平之色。
  柳絮儿带来的坏消息太多了,不仅是范天声已投进了田承嗣府中,而且,驻守在红梯关的魏郡大军,已向前推进二里,在关前扎营,准备伺机进攻了。
  令得柳絮儿气愤的是,红线在听了她的报告之后,竟然像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茫然坐着。本来,柳絮儿是希望红线会拍桌将范天声大骂一场的,那么,她也可以跟着骂,来出一出心头的这口闷气。
  可是,红线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已经坐了好久,看她的样子,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柳絮儿自然不知道,红线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心中的难过,比她更甚千倍、万倍。
  范天声给柳絮儿的印象深,给红线的印象更深。她自从回到了潞州之后,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范天声。范天声虽然是和她言语不合,性然离去的,但是红线却因此更对范天声钦仰、崇拜。
  可是,如今忽然来了这样的消息,这怎么可能?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然而红线又知道,柳絮儿带回来的消息,一定是确确实实的,范天声做了一件她绝对想不到的事。现在,她应该怎么办呢?聪明绝顶的红线,也感到了极度的茫然,她除了默默不语之外,实在没有任何表示的可能。
  沉默在持续着,那种难堪的沉默,使人有点难以忍受,柳絮儿好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但是好几次,她也只是开了开口,并没有说出话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后面走廊中,有人一叠声地叫道:“薛大人到!”
  再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神色张惶的薛嵩,已经走了进来,薛嵩看到了柳絮儿,略呆了一呆,立时叫道:“红线!”
  薛嵩的声音,焦急而短促,但是红线的声音,听来却是十分安详,她立时说道:“我已经全知道了!”
  薛嵩又呆了一呆,大踏步向前走来。
  薛嵩一面向前走来,一面不断地在说话,像是不如此,不足以驱发他心中的恐慌一样,他道:“红线,范大侠投奔了田承嗣,魏郡的大军……唉,看情势,我们是万万难以抵御的。”
  红线的回答,却仍然是那句话:“我已经知道了。”
  薛嵩长叹一声:“红线,我应该怎么做,你可以教我!”
  红线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双手,用力向下一按,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琴上的七根弦,一起绷断!
  红线望着断弦,发了半晌呆,才道:“大人放心,我有办法。”
  薛嵩忙道:“什么办法?”
  柳絮儿立时向红线投以疑问的眼光,她也不知道红线有什么办法。
  红线仍然望着琴弦尽皆绷断的古琴,道:“听说,田承嗣野心勃勃,早已命人,铸了天子的印信,藏在一只由西域匠人巧手制造的八宝金丝盒之中,他对那盒,珍逾性命,寸步不离──”
  红线只讲到这里,薛嵩已是连连顿足,道:“大军近在咫尺,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红线淡然一笑,道:“我去将他的这只八宝金丝盒盗了来,叫他不敢以为潞州无人,他就不敢妄动了!”
  薛嵩站着发呆。
  柳絮儿忙叫道:“师姐,范──”
  柳絮儿的话还未曾说完,红线已突然道:“别说了,事已至此,不管是不是敌得过范……天声,此行势在必行,除此之外,绝无他法!”
  薛嵩皱着眉,他的心中,还在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叫道:“薛大人,魏博节度使府,有专使来到,呈递田大人函件,要亲见薛大人,候薛大人示下!”
  薛嵩一听,更是团团乱转,连额角之上,也不禁隐隐渗出汗来。他眼望着红线,不知如何才好,红线皱了皱眉,道:“来使是谁?”
  那来报的官员道:“来使姓邓!”
  红线道:“大人只管出去接见,我自在幕后,大人只管放心!”
  有了红线这句话,薛嵩才略略放心,一面整着衣冠,一面向外走去,红线和柳絮儿两人,跟在后面,不一会,便到了大堂之上。
  红线和柳絮儿两人,并不走进大堂去,只是隐身在大堂正中交椅的屏风之后,偷眼向前望去,只见大模大样坐在大堂上的,是田府的高手邓竞全。
  邓竞全见了薛嵩,也不行礼,只是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薛大人,田大人有专函在此,请薛大人过目!”
  他伸手一弹,一封书信,便直飞向薛嵩。
  这时,大堂两列,站着不少文武官员,邓竞全如此傲慢,各人早已气愤不过。此时,只见一名武官,一声大喝,窜了出来,一伸手,已将飞向薛嵩的那封书信,接在手中,那武官本来,一接住了书信之后,还想向邓竞全大喝无礼的。
  可是,他才一接那封书信在手中,只觉得一股大力,直撞了过来,撞向胸口,那武官身形魁梧,也颇有几分蛮力,可是怎及得上邓竞全那样的武林高手?
  邓竞全在那封信上,蕴了内家真力,他早知自己傲慢无礼,一定有人心怀不平,是以特意如此,那武官却不虞有他,一等到那股大力,当胸撞到,连忙想要运力相抗,站稳身子时,却如何还来得及,只听得“咕咚”一声,便已然跌倒在地。
  这一来,那武官脸儿胀红如同猪肝一样,又惊又怒,满堂上下的人,莫不吃惊,而邓竞全却更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武官在地上挣扎起来,狼狈万分,拿着信递给了薛嵩,面目无光,低着头退了开去,邓竞全一直在纵笑着,在屏风后的柳絮儿好几次要冲出去,但是都被红线阻住。只见薛嵩打开了火漆封口,抽出书信,一面看,一面手在发抖,看到后来,由于薛嵩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竟至于信纸发出簌簌的声响来。
  等到薛嵩看完了书信,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邓竞全咄咄逼人道:“田大人是请薛大人,在五日之后,到魏郡赴宴,共商天下大事,薛大人是否答应,请作决定,小人好回去报告田大人!”
  薛嵩道:“这……这个……”
  薛嵩看到田承嗣的信,是要他五天之后,到魏郡去赴宴,早已没有了主意,这时,一味支吾着,一面频频向屏风后望了过去。
  只听得在那屏风之后,传出了一个清脆嘹亮的声音,说道:“阁下可以上覆田大人,薛大人准时来到!”
  邓竞全双眉一扬,道:“你是何人?何以可以代薛大人管理这样的大事?”
  邓竞全的话才一出口,红线身形一闪,便已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道:“我是红线,我答应了就等于是薛大人答应了!”
  这时,薛嵩纵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到魏郡去赴宴,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不错,我定然依时到达!”
  邓竞全“哈哈”一笑,道:“好,那么我去回覆田大人,请田大人准备欢迎薛大人的大驾!”
  他霍地站了起来,这次竟连手也不拱,一站起,转身便向外大踏步走了出去,那种目中无人的骄态,实在使人难以忍受,等他走出了两步,满堂上下的人,一起都向红线望了过来,红线也就在这时道:“请留步!”
  邓竞全呆了一呆,转过身来,抬着头,红线道:“听说阁下在魏郡节度使府上,位居地英堂堂主,仅在天下闻名的范大侠之下,是也不是?”
  邓竞全傲然道:“那是田大人的厚爱!”
  红线冷冷一笑,道:“田大人如此厚爱阁下,自然必有所能了?”
  邓竞全“哈哈”一笑,并不出声,可是看他的神态,却大有何消说得之意。
  红线微微一笑,道:“好,只要阁下能就此离开这大堂,我们就服了这口气!”
  邓竞全自然也素仰红线之名,可是看来,红线却只是一个弱女子,这时,堂上堂下,连侍卫在内,倒也有一百来人,但在邓竞全眼里,要凭自己的本领,闯出大堂去,决不是什么难事!
  是以,红线的话一出口,他便一声长笑,道:“好!”
  随着那一声“好”字,只见他足尖一点,身子如离弦之箭,陡地向外,射了出去。
  他离大堂正门,本就不过两三丈的远近,看他的那股去势,实是一眨眼之间,就可以出了大堂的了。
  可是,也就在他真气上提,企图出其不意,抢出大堂去之际,红线的身法,比他更快,陡然之间,只见红线一闪,邓竞全的身子,离大堂的门口,还有四五尺左右,红线已然俏生生地在门口站定,将他的去路拦住!
  邓竞全自然是会家,他觉出红线在自己的头上掠过之际,带起一股劲风,可知她不但轻功佳绝,连内功的造诣,也是极高。
  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邓竞全势无停下来之理,他手掌一翻,一掌已当胸向红线击出!
  邓竞全的那一掌,发得虽是仓猝,但是力道极强,掌才提起,已见红线的身子,晃了几晃,似乎是不胜对方拍来的掌力,满堂上下,只有柳絮儿一人,看得出红线这一式,叫作“风摆杨柳”,可以将对方拍来的掌力,在身子摇摆中,尽皆消弭于无形。
  邓竞全一见红线的身子摇摆不定,还只当自己的那一掌之力太大,红线已要被自己击倒,是以他立时“哈哈”一声纵笑,随着那一声笑,他身子向前,疾掠而出。
  在邓竞全想来,自己身子一向前扑出,红线如果不及时退让的话,那就索性伸臂一搂,将她一起带出大堂去,如果能在潞州节度使府中,将红线带走,那么,这自然是奇功一件了。就算红线及时退让,那么,自己也是可以冲出大堂,安然离去的了。
  邓竞全设想得算是不错,可是他却万万未曾料到,红线的身形轻晃,早已将他的掌力,全然化去!他的身子向前疾扑而出,才扑出了两三尺,已快到了红线的近前,陡地觉出刚才那一掌之力,如同泥牛入海,不知去向,心中陡地一凛。
  他究竟是一个武学上有着极高造诣的高手,这时心中一凛之下,已然觉出不妙,连忙想要凝气定神,站稳了身子再说,可是如何还来得及?
  也是邓竞全骄傲太甚,是以才吃了这个大亏,当他觉出不妙之际,红线双掌一翻,看来像是绝无什么力道一样,她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向前略推了一推,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厉害之处来,但是,首当真冲的邓竞全,却只觉得在刹那之间,两股强劲无比的大力,当胸撞到!
  他发出的掌力,已被化去,而他的身子,又在向前疾扑着,是以对红线的那两掌阴柔深厚的掌力,简直毫无防守的馀地。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红线的双掌翻出,身形已稳,而邓竞全则发出了一下闷哼之声,身子一晃,“腾”地向后,退出了一步。
  他向后退出一步之际,脚步沉重无比,踏得大堂上铺的大花砖,“格格”碎裂,地上留下了极深的脚印。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在退出了一步之后,勉力站稳身子的,可是竟在所不能,一步退出之后,身子再晃,又是“腾”地一声,再退出了一步,口一张,“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已然疾喷而出,他的脸色,刹那之间,也变得苍白难看之极。
  邓竞全在退出了两步,喷出了一口鲜血之后,总算站定了身子,红线仍然站在门口,冷冷地道:“田大人如果以为潞州无人,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邓竞全吃了这样一个大亏,明知自己一上来就受了伤,再要动手,自己一个人在人家的地方,只有吃亏更大,如何还敢发恶?只得将刚才的那一股骄妄之态,一起收起,转身向薛嵩行了一个大礼,道:“小人告退!”
  薛嵩看到红线大展神威,心中自然高兴之极,但是一想到自己要到魏郡去赴宴,此去无异是去赴汤蹈火,心中又不禁好生忧虑,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多礼,相烦上覆田大人,我依时前来。”
  邓竞全再转过身,红线已然飘然掠开,邓竞全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大堂之上,文武百官,看到了这等情形,尽皆人心大快,个个笑逐颜开,只有红线,虽然一出手便伤了邓竞全,但是却紧蹙着双眉,回到了屏风之后,一言不发,和柳絮儿转进了内堂。
  她才到内室,薛嵩便跟了进来,红线低哼了一声,道:“薛大人,我今晚便动身!”
  薛嵩忙道:“红线,你不要以为刚才胜过了那姓邓的,便将事情看容易了!”
  红线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轻敌的,邓竞全刚才之败,便是败在轻敌,这才出其不意,为我所赶,这人在魏博节度使府,身为地英堂堂主,武功极高,真要好好和我动手,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我也难以击败他!”
  薛嵩着急道:“红线,魏郡高手极多,那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红线双眉深锁,但是神情却十分坚决,道:“不,我还是非去不可!”
  薛嵩疑惑地望着红线,道:“你──”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柳絮儿便已抢着道:“薛大人,你别说了,根本一个范天声,我和师姐两人,便不是他的敌手,师姐一定要去,是早已有了拼死之心,以报大人的恩德!”
  薛嵩陡地后退了一步,面色变得难看之极,口唇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柳絮儿所说的,乃是实情,因为红线早已对他说过范天声的厉害,也曾告诉过他,只要范天声不在,馀人便不足惧,然而现在,范天声已在田承嗣的府上,红线去了,自然凶多吉少!
  他向红线望去,可是红线的神色却十分镇定。
  薛嵩究竟是忠厚长者,这时,他叹了一声,道:“红线,你去了,如同是毫无成功的希望,又何必一定要去?为了阖郡百姓,我至多在田承嗣面前称臣!”
  红线缓缓摇着头,道:“大人,无论如何,我要去会会范天声!”
  柳絮儿十分激动地道:“是,我也得去会会这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家伙!”
  柳絮儿在那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激昂,然而红线却恰好和她相反,黛眉浅锁,出现一种很悲哀的神情来,低声叹着,道:“大人,如果到第四天早上,我还不回来,那你要自己小心了!”
  薛嵩神情黯淡地望着红线,红线来到琴案前,坐了下来,双手抚弄着断了的琴絃,突然之间,“叮”地一声,那是她的一颗泪珠,落了下来,恰好落在一根琴弦之上所发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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