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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2-01-02 09:51:57   作者:上官鼎   来源:上官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眼前便是一片林子,早被大雪盖了个透,白白的,仿佛是白珊瑚树,又像是一大块刻上花纹的白玉。
  忽然,一支响箭射向查汝明,这支响箭来得甚为阴毒,等听到呜呜的声音,那箭也已自到了眼前。
  畹儿看得急切,惊叫道:“查姐姐!”
  查汝明不慌不忙,玉躯微微半立马上,樱口一张,已将那支响箭咬定,畹儿急急赶到,见她编贝玉齿之间,嵌着一支乌黑的箭头,黑白相映,加上一张比桃花还红的粉脸,煞是好看,畹儿心中暗暗羡慕不已。
  那林子里跑出十余骑,个个皆是劲装打扮的汉子,为首的那人在马上鼓掌道:“好俊的功夫,我胡天鹞这厢有礼了。”
  查汝明听他口气轻薄,再仔细一瞧,这人大约四十年纪,长得倒不十分难看,想来便是天全教的什么分舵舵主了。
  那人见她俩不作回答,自讨了个没趣,但眼前两个妞儿,长得实在十分可爱,便对自己部下吃亏的理由,捉摸到十之七八,他面不改色地笑道:“在下入地龙胡天鹞,职掌沙河分舵,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畹儿嫌他言辞不客气,正想抢白他两句,不料查汝明呸的一声,把响箭吐向那人,众人大惊,只因这箭来势竟比方才还疾,那胡天鹞存心卖弄,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暗暗运气,想用掌磕飞来箭,显显自己手段。
  哪料这支箭甚是古怪,忽在他面前二尺,滴溜溜打了个转,往下一落,正好掠过马眼,射在马脚前,那马陡然受惊,唏??一声长嘶,便是一掀,却把这个沙河分舵舵主掀在地下,一头栽在雪地上。
  那厮虎吼一声,双掌拍地,身形刚要腾起,查汝明信手一挥道:“畹妹,这厮是不是在演他那入地龙的绝技啦?”
  这一挥,掌风过处,又把胡天鹞打了个跟斗,其实胡天鹞再不济,也不会一上手就如此丢人现眼,这千不该,万不该,胡天鹞不该见色起意,兀自逞强。
  姚畹左手虚掩樱口,笑道:“鹞子入了地,顶多癞龙一条!”
  那些天全教徒平素把分舵主奉为天人,哪料到全不是人家对手,一时倒吓得不敢上前,怔在一旁。
  胡天鹞也是个混出名头的人,在沙河附近可也真有些字号,哪丢得起这人,但又自量不是人家对手,当堂气结,这时跌坐在雪地上,满头满身都是白雪,倒成了个雪人,他大叫一声道:“罢!罢!罢!我入地龙又有何面目再见教中弟兄。”
  说着,拔出佩刀,往颈上就划。
  众教徒大惊,但欲救已迟。
  查汝明无动于衷,冷笑一声。
  姚畹见状也吃了一惊,情急之下,施出张大哥所授的轻功,只见她自马上往前掠起,有若脱弓之矢。
  只因男女有别,她玉足微挑,已把那尖刀踢在空中,入地龙把不住刀,虎口震裂,他只当她俩还不放过他,骂声连连。
  姚畹接住尖刀,往他身旁一落道:“胜败兵家常事,胡舵主又何必气馁,我查姐姐便连你教中二大护法也斗不过她,胡舵主,你可说是虽败犹荣。”
  她这句瞎吹的话,倒把天全门下给震住了,而查汝明芳心也蛮受用的。
  不过查汝明仍冷声道:“畹妹妹,这等天全贼子还跟他啰嗦什么,一刀一个杀了算啦。”
  其声音之冷酷,使天全众人大吃一惊,哪想到会出诸于如此貌美的女子口中。
  其实,查汝明这时正处于情绪极端不稳定的时候,她多少因为见弃于陆介而转恨世人,尤其是天全教及蛇形令主,因为,他们使她遇见了陆介,而才会打破了她的迷梦。
  但是,世人,尤其是姚畹,怎会了解她呢?
  姚畹意外地望望她,再看看那些战战自危的天全教徒,和坐在地上的痛不欲生的入地龙胡天鹞,毅然道:“查姐姐,网开一面又何妨?”
  这是她们结成好友之后,第一次的意见不合,查汝明惊讶地看看姚畹,她认为姚畹没有为那些人求情的必要,虽然她内心也颇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行为有些歉然,但仍怒容满面地道:“哼!随你去!”
  说着,一鞭坐骑,唰地一声,往那批天全教徒冲去,那些天全教徒哗然四避,查汝明本不再刁难他们,不过是为了夺路而走,但有两人离她近些,一时闪不及,只见她玉齿用力咬住下唇,猛地抽了他们一鞭,仿佛一股冤气,都发泄在这一鞭之上。
  那两人痛喊连连,滚倒在地,鞭痕过处,大棉袄都被抽裂了,黑粗的肌肤上明显地印着一条伤痕,便连里肉都翻了出来,看上去真是恶心。
  姚畹望着她的背影,歉然地对着众人看了一眼道:“后会有期。”
  她实在不知怎样说才好,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中,颇有些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是把每一个人都当作善人来看待。
  她也跨上了坐骑,追查汝明而去。
  才没走几步,忽然,她回头高声道:“客栈中的四位朋友,只要在他们左肋下三指处点一点便可治癒。”
  说着,扬鞭而去。
  众人默默地望着她离去,无人加以阻拦。
  胡天鹞无言地低垂着头,那尖刀仍插在身旁的雪地上。
  畹儿策骑力驰,转眼已出多里地。
  查汝明此时的心绪很乱,她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乖戾,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和畹儿闹别扭,因为她已暗暗承认,畹儿的仁道精神是对的。
  但一想到天全教门下的种种暴行,她又自认该得而诛之才快人心,因此,她又有些责怪畹儿的意思,她始终认为畹儿宅心太仁厚,在阴险的世俗里,难免要吃大亏的,于是,她痛心地摇摇头,却不知是为畹儿,还是为她自己呢?
  其实,一个少女,尤其是处于像她这种窘状的少女,有时她内心的变化,便连自己也不可捉摸到的。
  有时,她非常冲动,就好像查汝明刚才一样,但这种冲动的原因,却非如常人般的,是出于临时的因素,而是心中久积下的因素,一时爆发起来,当然程度倍于常人,而更不能使他人了解个中原委了。
  查汝明懊悔了,但空虚在片刻之间,又完全替代了懊悔在她心中的地位。
  在未离师父之前,她未尝没有愉快而充实的生活,但当她致力寻陆介的时候,由于心中渐积的思念,使她产生的错觉,以为这将是生命的全部,而当一旦发觉,这部分已不属于她时,她潜意识地认为,生命已无其他的意义了,因此,她悲观,她厌世,甚至她有些嫉妒世人,尤其是像畹儿这种天真而不知世忧的人。
  想到畹儿,她便放缓了坐骑的脚力,因为,她有个责任感,她须要保护畹儿,虽然畹儿的身世对她还是陌生的,她甚至不关心这点,但她对畹儿的纯真,又带上了多少分的喜爱。
  矛盾是女人的特性,尤其是在成长期中的少女。
  于是,她渐渐已可听到畹儿那匹大黑马的蹄声。
  接着,随风而至的,是畹儿急切的呼声:“查姐姐,查姐姐!”
  她本想维持尊严,装作不睬她,但是终于她忍不住了,她一拨坐骑,回头奔向畹儿。
  两马相交,皆高嘶一声,前蹄高举。
  两人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她们紧抱在一起,畹儿低声地啜泣道:“我……我不应该不听姐姐的话,姐姐,你对我这么好。”
  查汝明心中歉然倍增,她内心的激动到了极点,她强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泪珠道:“畹妹,你没错,我不该……”
  畹儿抬头凝视着她的双睛,打断她的话道:“姐姐不必再讲了,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说着,先自上了马,查汝明更为感动,她方才明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么,一个陆介的来去,又有什么太多重视之处呢?
  她觉得她真正了解了她的师父,她师父自少皈依佛门,红颜常伴青灯,而终生行侠仗义,她起先以为这是一种苦修的形式,现在,她略略能领会到其中的真谛。
  于是,出世之念,在她心中又油然而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回顾周身景色,到底,尘世尚可留恋啊!
  她注视着姚畹,她因过去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而感觉到惭愧。
  而姚畹又哪能知道,此刻她那千变万化的内心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对查姐姐在无形中的影响是多大,她当然更不知道,眼前的查姐姐是她和陆大哥间最大的障碍,而她似乎已在心理上压倒了第一号的对手。
  因此,她只有不安地回看查姐姐几眼,她对刚才自己违抗她的行为仍感到抱歉,她低声道:“姐姐,我们走吧。”
  查汝明木然地点点头,上了马,她们又并骑驰骋于北国的原野之上。
  她们的行程仍是往西行,这路径并非是事先商议好的,而是不约而同地都有同感。
  畹儿名为游历,实则是想陆介。
  查汝明也想再和陆介见面,但她的自尊心,又禁止她作如是想,这就是何以她一度向东行,而折入伏牛山的理由,现在她聊可自欺的是,她是和畹妹妹同行,她不过是与畹妹妹同览天下之名胜而已,当然,如果因此遇见陆介,这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少女的心理,就是这般的微妙。
  但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她们真正西行的目标,正如表面的理由一样,是完全符合的。
  她们的足迹所及,曾到过西安城南慈恩寺雄伟的大雁塔,城东壮观的七十二孔灞桥,二处皆遍布了唐人的遗迹,她们也游览过咸阳城北的碑林以及周代诸王等的遗陵,她们也曾路过了词人墨客最喜提及的大散关,和今古兵家必争的潼关,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们,使她们暂驻芳踪。
  一路上,她们不止二三次地听闻到天全教的倒行逆施,但除了目睹以外,她们并不分心,而仍贯彻其路线。
  她们也曾察觉到,陕甘两省的武林将有空前之争,但她们除了一个人之外,并不多关怀。
  她们不断地听到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剑剑诛绝,甚至连初生婴孩都不放过,但她们抱着同一心理,等到找到陆哥哥再说。
  只有关于陆介的消息,才能使她们驻足,但江湖上对这新起之秀,当代全真首徒的传说,竟是众说纷纭,甚至,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送他一个绰号,这只是因为见过他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们继续西进,不管北国的旱季将临。
  她们还是西进,也不管已渐脱离了汉族定居的范围。
  她们更西进,绝不管眼前一切的困难!
  她们相互地说:“大漠落日,塞上飘雪,是何等壮观。”
  而其实,她们的内心,只被同一因素所结合。
  她们的友谊虽随时而增,但她们却相同地固守着心中的机密。
  有人说,爱情是女人的全部生活,这话未必全对,但就初恋的少女而言,至少它百分之百是对的。
  不过,她们在这方面有实质上的差别——
  查汝明是成熟的美,她是知道恋爱而恋爱,因此她处处多幻想,多顾忌,怕失败。
  而姚畹是待开的苞蕾,她是不知恋爱而恋爱,因此她不思而为之,连成败都不想,她根本未把对方的几种可能列入考虑之内。
  但可怕的并不是在于她们与日俱增的友情,也不是她们在恋爱方面的差异,而是可怕的,她们有如此高贵而真纯的友谊,但也有同一爱恋的对象——陆介。
  幸而人不能通晓未来,所以,至少现在她们仍是快活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但是将来呢?
  管他的,将来总归是将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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