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08-09 15:30:21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说着已经渐渐上山了，也可以看见香君，卞玉京等几个人，还带了一架小兜迎面而来，妥娘又低声道：“侯相公，今夜之约，虽然没什么暧昧，但是我希望别让第三个人来参加，你可以不来，但不能带个人来。”
　　朝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经来了，卞玉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将成什么样子，这下子可好了吧！”
　　郑妥娘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瘸了一条腿走路而已。”
　　卞玉京道：“说得倒轻松，你知道瘸了一条腿是多么痛苦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少了一条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玉京诧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癫婆！你是怎么福至心灵，平时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挂在嘴上，今天怎么又活得起劲了。”
　　郑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豁然贯通了，就像你们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样。我忽然间想明白了，郑妥娘原本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何必要矫揉做作去学别人呢？我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脸地替别人就忧呢？国事有那些庙堂之材去撑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用不着我去操那分心。”
　　侯朝宗听了心中一震，郑妥娘的改变是因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引发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着那份豪爽与洒脱，这妮子会错了意，益发的疯疯癫癫了，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却不便说什么，只得道：“咱们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两个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来，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两根长竿上，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抬在肩上，是专为那些行动不便的香客上山烧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领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后面陪着香君跟卞玉京，香君道：“郑姐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为了你的缘故。”
　　“为了我！我没跟她说什么呀！”
　　卞玉京笑道：“不必说什么，你开导她一下，她就高兴死了，因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这倒叫我太惭愧了。”
　　香君道：“郑姐的身世可悲，才情偏高，沦落风尘，她心里的感慨也最多，只不过她的眼光也很高，她说在南京这么多碌碌众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龙。”
　　侯朝宗见香君一片纯真，倒是有点惭愧，尤其是他跟香君刚有过肌肤之亲，却又跟第二个女人有了约会，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低下头来不作声。
　　玉京道：“近来她常常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母为此很不高兴，虽然当她是摇钱树，不敢太难为她，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太好，侯相公，你应该开导她一下，叫她随和一点。”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那你今天晚上还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动道：“今天晚上？我没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说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儿也不便久留，你顺道弯过去看看她吧！”
　　朝宗说没有空只是一句托词，但香君以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来，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顺口地道：“再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劝她，叫她随遇而安，那些话不说她也知道。”
　　玉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了又是一回事，从昨天之后，她口中一直都在说你，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庙堂中，但见进香的人已渐渐的散了。
　　郑妥娘已经坐上了她们叫来的车子在等着玉京跟香君，而蔡老板也忙着去招呼车子了。
　　香君上了车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头在玉京姐家，你到玉京家去辞行时，我们见个面吧！”
　　这是为朝宗打算，因为卞玉京是自家身主，单立门户，到她那儿去，可以不必花费，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还要化个一两银子的盘子钱。
　　朝宗心中暗暗感动，但也不便多说，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儿，反正我略略打点一下就过来。”
　　他回到了蔡益所书坊，兴儿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还把很多杂务都处理了，上前面道：“少爷！今天有陈定生疏相公来钓您晚饭，小的已经回了，并且托他代为辞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吗？”
　　“也谈好，有条便船下镇江，上那儿再转车子。船上有个绸缎商，要上徐州去，我们搭他的车子，只要一两银子，明儿一早就放车子来接。正午开船。”
　　“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赶不及回来，明天你就押着行李先上船，我准在开船前到码头上去。”
　　兴儿也答应了，朝宗向蔡老板道谢了，推说要到几个朋友处去告别，先辞行了。
　　朝宗换了件衣服，看看时间还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着这一天来的奇遇。
　　到南京来的时候，他对这六朝金粉的故都已充满了绮思，秦淮绝色，商女多情，他也在前人的诗词中坎及过往的游溶口中，知道得不少。
　　来到之后，他为了考试，一时未能得便，后来结识了一批朋友，歌台舞榭间，总算约略地领略了一下风光，但是却无以深入，一句话，他手头并不宽裕。
　　因为他是来应试的，并没有带很多钱，南京虽有几个父执辈，也帮助了他一些用处，但是不够他去挥霍的，所以他只是浅尝即止，中不无憾焉。
　　他觉得未能在秦淮河畔，结识一个红粉知己，留下一些可堪回味的记忆，似乎是辜负了这青春少年。
　　他原是一个风流自赏的人。
　　因此，听说要给他介绍香扇坠儿时，他欣然地前往了，那知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小巧美丽的香君，居然对他一见钟情，今天居然献身相就。
　　不但如此，美艳多情的郑妥娘对他也是有意似无情地表示了好感，约了他今晚相聚。
　　这飞来的艳福使他晕陶陶的，只可惜时不我与，明天就要走了，若能不走，那该多好。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在心中盘算时，今夜跟郑妥娘，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日间，妥娘那一对小巧的金莲，曾经使他怦然心动过，他看过不少的小脚，家里面也有不少从姊妹是裹足的，但是没有一双脚能与郑妥娘相比的。
　　她的脚美，美在瘦，捆才盈握，柔若无骨，没有脚背上肿起的那一团。他更忆起背着郑妥娘时的感受。
　　那样的轻盈，触手却又是那样的柔，那样的弹韧，而她全身又是那样的火热。
　　他接着又想起了香君，这个女孩子也是那样的美，但美在纯真，美在晶莹，美在细腻，像是一块无垢的白玉，使人怜惜，使人疼爱。
　　但她却像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只适宜捧在手上赏玩，不是那种抱在怀里，使人销魂的典型。
　　因为她究竟太稚嫩了，全然不解风情，侯朝宗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成熟的男人。
　　他的爱情观中，多少要掺进一些肉欲的。
　　一定要他选择，他会择取郑妥娘，所以他在心中想着的是今夜如何一亲芳泽去。
　　好在妥娘是开过身的，必要时，他准备留宿在那儿，妥娘是秦淮名妓，名妓是没有身价的。
　　银子化足了，姑娘们认为交情够了，会隐约暗示你可以留下不走。那不必再化银子，但是先前所孝敬的银子已经很可观了。
　　朝宗算算身上还有二十两剩余的银子，那原是想买样东西送给香君的，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朝宗倒不是小气，他知道以现在跟香君的交情，送她东西反而显得过分了。
　　那可以移在妥娘身上用掉它，名妓没有夜渡资例，有人化了上千两银子还未必能够一亲芳泽，但是朝宗知道自己不必化这么多的钱，最多打赏一下小丫头，以及付出一桌酒菜钱就够了，二十两银子足够了。
　　问题还在妥娘，妥娘不会要钱，可是自己也不能太冒失，贸然轻薄，那可能会挨上一个大嘴巴打出香闺，这个笑话可就大了。
　　那必须要技巧，要制造气氛，要培养情趣，顺其自然而水到渠成。
　　如何运用技巧呢？第一个方法是灌醉她，那倒不难，只是妥娘一醉之后会惊天动地，就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了，这可不是个好办法。
　　第二个方法是借酒装醉，那或许有用，妥娘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许不忍拒绝自己的要求，只是这太俗气了，而且也没有多少情趣。
　　妥娘是个性格奇特的女子，那必须要以非常的手段去征服她。
　　朝宗一直想到天黑，才出了门，乘着月色，慢慢地踱到了旧院街上。
　　灯红酒绿，弦歌不绝，这条街刚从沉睡中苏醒，正是它最热闹、最精神的时候。
　　盐贾、巨富、大商家是此地的常客，再有就是一些宦家子弟以及皇族贵戚。
　　这些人有的是钱，这些钱养活了秦淮河上的莺莺燕燕，这些女人也点缀了六朝金粉的繁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两句诗是描述贫与富最强烈的对比，但是不适合用在秦淮河上，至少后一句用不上。
　　但见朱门酒肉臭，不见路上有死骨。
　　因为巡街的管得紧，叫化子不准踏进这儿来的，残肴剩菜把野狗都喂得脑满肠肥，那里还会饿死人呢？
　　侯朝宗信步所之，走过一家茶楼，里面有哄堂的喝采声，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特央说书名家敬亭先生新编讽世名著争宠记，亥正恭候，每位茶资乙钱，祈请早莅，以免向隅。”
　　那是柳麻子在说书，每个人居然要一钱银子的茶资，也真是好赚头，看情形里面又是个大满座，一个晚上下来，最少都是十来廿两。
　　朝宗有点感慨，觉得生逢乱世，就是读书人不值钱，在归德家乡那位教家塾的老夫子，也是一领青衿，秀才出身，起五更，熬半夜，辛辛苦苦，教二三十个顽童，一年束修，也不过是柳麻子说一个晚上的书，幸与不幸，相差又何其远呢？
　　他避开了媚香院，一直转到卞玉京的白玉楼子。
　　卞玉京一个人当家，她喜欢清静，一座大院子宁可空着几间屋子，也不肯让别的姑娘搭进来。
　　好在她在秦淮河也是出名的歌妓，也能支持下去，她的院子里很干净，只摆了几盆菊花，开得很精神。
　　小丫头着人走了出来，看见朝宗忙笑道：“侯相公来得巧，正赶得上吃好东西呢！”
　　朝宗鼻子里已经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虽然带着点腥气，却引得人口涎直滴，忍不住道：“好！可让我给赶上了，持整赏菊，你们倒是雅得很。”
　　进到屋里，却见卞玉京跟香君两个人围着一张梨木圆桌坐着，桌巾银盘里，放着五六只蒸得红透的大螃蟹。
　　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香君道：“你怎么这时才来，我们都等了老半天了，实在等不及，只好先吃了，快坐下，这是你的口福好，这螃蟹是送到京里供上用的呢！”
　　“啊！那可真赶上了，那儿弄来的。”
　　香君笑道：“那里弄得到，化钱都没处买，这是玉京姐的一个老相好，特别着人从净澄湖送来的呢！”
　　卞玉京微笑道：“小鬼头，你又要作死了，什么老相好不老相好的。”
　　香君道：“若不是相好，怎会如此情意深，老远着人送一篓子螃蟹来给你，而且送来的人还说是王公公送的，被称为公公，自然是位老相好？”
　　侯朝宗笑道：“玉京还认得宫中的内相。”
　　卞玉京轻喟道：“也无所谓认得，只是前两年他奉旨南来办差，到我这儿坐坐，彼此还算是谈得来。”
　　侯朝宗道：“内侍上这儿来方便吗？”
　　卞玉京道：“他是听说金陵秦淮为金粉胜地，禁不住也想见识一下，所以改了便装悄悄地来的，也是凑巧，一脚就撞进我这儿来了。谈了半夜，他十分高兴，回到京里后，每年都着便人给我送点东西来，因为我们恰好是同乡，他可怜我异乡飘零，要认我作个异姓妹子。”
　　“这倒好，你总算有点亲人可以倚靠了。”
　　卞玉京一叹道：“侯相公，那能倚靠吗？他身在宫里，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不！京中的内相，有很多是在外面置宅的。”
　　“他也那样说过，他现在职司尚衣监，很受信任，常常派出来办一些皇上的私事，只要我肯到京里去，他为我置一所宅子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也可以为我找一个像样的人家遣嫁。”
　　香君道：“我想他是自己想打你的主意。”
　　卞玉京道：“小妹子，你不懂就别胡说。”
　　香君道：“怎么是胡说，他被人称为公公，年纪一定很大了，认你做孙女儿还差不多，他却要认你做妹子，这些老家伙分明是存心不良，你到了京里，他还舍得把你嫁出去吗？”
　　卞玉京叹口气道：“我真不知怎么跟你说才好。”
　　侯朝宗笑道：“香君，这是你多心了，宫中的太监有职事的才被称为公公，像以前的刘瑾，以及几年前仆诛的魏忠贤等都是，他们都是净过身的假男人。”
　　香君红了脸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奇怪了，既是假男人，为什么要叫公公呢？”
　　侯朝宗道：“这个你可把我也问住了，我要回去翻个两天的书，恐怕也无法回答你。”
　　香君眯着眼睛又道：“这个姓王的也是的，他还跑到这个地方来。”
　　卞玉京道：“小鬼，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来见识一番呢？”
　　香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也说不下去了，侯朝宗一笑道：“跛者不忘履，聋者不忘乐，乃人之常情。”
　　香君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朝宗笑道：“一个瘸子在街上买了双很好看的鞋子，人家问他你又不穿鞋子，买了做什么，他说我虽然穿不着，看看也是好的。一个聋子明明听不见，但是他见别人在奏音乐时，想要做出一副深思欣赏之状，这虽是人心中反常的行动，却是很常有的行为，他们是在心里面求满足，来弥补自己的缺憾。”
　　卞玉京忙道：“侯相公，香君还是个小孩子，有些话你不该告诉她的。”
　　朝宗看看香君，微微一笑道：“她总要长大的。”
　　香君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随即抬起了头道：“玉京姐姐，这也没什么，侯相公至少是规规矩矩当我们是朋友在说，有些人口没遮拦地拿我们开胃，甚至于说些更粗俗的笑话，我还不是得听着，我虽是个清倌人，但是跟大家闺秀还差上一大截呢！那来这些讲究。”
　　卞玉京微怔道：“香君，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清倌人跟大家闺秀一样的尊贵，那个客人若是在你面前讲了粗话或是过分轻浮，你可以拔腿就走，就是告到官里，也没人能说你失礼。”
　　香君却冷笑道：“玉京姐，这都是咱们自己在哄抬自己而已，在别人的眼里，清倌人只不过是一对大蜡烛跟几百两银子而已，有什么差别呢？所以我从没有端过清倌人的架子，咱们要看得起自己，不在这上面争。”
　　“那要在什么地方争呢？”
　　“这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并不以自己是个歌妓为耻，我们的职业虽不高尚，但我们的人品却不低贱，有些地方，我们比那些须眉男子，衣冠大夫，更懂得廉耻，更明辨是非。”
　　侯朝宗不禁道：“好！好志气，说得好，香君为你这番话，我值得敬你一盅酒。”
　　他果然恭恭敬敬地为她斟上了一盅酒，香君也泰然地一饮而尽，卞玉京道：“香君，你也是的，侯相公不过是跟你客气，你倒人五人六，像是真的了。”
　　香君道：“没什么好客气的，我相信我自己说的是真话，领得起他这一杯酒。”
　　朝宗也道：“我也不是客气，更不是虚情假意，是诚心诚意地敬酒。”
　　卞玉京看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诚意正心，一个是问心无愧，倒是心心相印，相敬如宾，看来竟是我多嘴多事了。”
　　香君不好意思地道；“玉京姐，你不会说话就少乱用成语，什么叫相敬如宾，心心相印，你懂不懂？”
　　卞玉京笑道：“我虽然没有郑癫婆那么好的学问，但这几句普通的成语还不会用错的，看来我不但是多嘴多事，连人在这儿都是多出来的，我走好了。”
　　她说走就走，香君忙道：“玉京姐，你走我也走。”
　　卞玉京笑道：“我有门户要照管，不能光陪你们，你走算什么，总不是要帮我招呼客人去，那可不敢当，回头你娘找我算帐，我可受不了。”
　　朝宗把香君也拖住了，香君何尝想走，不过不太好意思而已，朝宗一拖，她也就势坐下了，而且就坐在朝宗的腰上，她挣扎着要起来，朝宗却不放，抱着她道：“别走开了，聚少离多，这一别后，要好久才能再见呢！你也跟我温存一下。”
　　香君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他们一定看出什么了，回程上，妥娘姐就一个劲儿的笑我，说我们两个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天地良心，她还由你背了半天，比我跟你还亲热呢！”
　　朝宗笑道：“天地良心，当然是我们亲热。”
　　香君道：“她怎么知道，除非你告诉她了。”
　　朝宗忙正色道：“我告诉她这个干吗？”
　　“那或许是她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了。”
　　朝宗道：“没有的事，少女少妇，或许会有点不同，但那绝非旦夕之间就能看出来的。”
　　“日子久了就会有象征吗？”
　　“也不会太明显，最明显的改变是行动与言谈上，少妇对男女之事，脸皮比较厚，不像少女般，一听就脸红，外貌上的改变很少的，所以别人要试一个女子是否贞节，只有在新婚之夕才能确定。”
　　香君红了脸，低头沉思片刻才道：“侯郎，将来你怎么对我是一回事，我也不会对你要求什么，但至少你必须为我梳栊一次，让我好有个交代。”
　　“当然！我说过了，他日必不负卿。”
　　香君又寻思了一阵道：“一两年内，请你务必设法来一次，若是不方便，你担个名就行，其余我自己设法。”
　　朝宗道：“这是什么话，我说过必不负卿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誓盟。”
　　香君道：“不必了，老天爷除非吃饱了撑着，才来管这些闲事，天下该管的事太多了，咱们也不必拿这种事去麻烦老天爷。”
　　朝宗道：“天心虽沓，无所不在，无微不至，但叫心诚意虔，自然神明共鉴。”
　　香君道：“我是说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你知我知就好，何必去烦渎神明，神明若是无暇管，发了牙疼咒等于没发，神明若是管了，我反而认为祂太无聊，放着那么多的大事不去管，却有间情来理人间风月。”
　　朝宗叹了口气道：“香君，你还真难侍候，连做你的神明都不容易。”
　　香君一笑道：“我本就是个怪物，你该打听打听的。”
　　这一下子她又显得娇媚了，朝宗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四片嘴唇相触，他们顿时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人道：“二位，好了吧，我的两条腿都站瘦了。”
　　那是卞玉京的声音，两人忙分开了，香君跳了起来道：“玉京姐，你吓了我一跳。”
　　卞玉京忍住笑道：“不是我煞风景，是你娘来了，说是千岁府里宴容，点了你们母女两人的局，她已经坐了车子来了，我说要给你补补妆，先来通知你一声，你打点一下快去吧！”
　　香君皱着眉头道：“我已经跟娘说过了，今天不再出局的，怎么又来找我呢！”
　　卞玉京笑道：“贞娘对你可是天地良心的，若不是十分为难，无法推辞，她也不会来找你了，这次朱千岁是欢宴凤阳总督马士英，下了条子把秦淮河畔旧院的名角儿全召齐了，只漏了一个癫婆，那是因为她扭伤了脚筋，那位千岁的大管家硬是到她屋子里，验看了她的脚后，才相信了的，因此任何理由都无法推托了。”
　　香君不禁犯了性子道：“我就是不去，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把我抓上衙门去坐牢不成。”
　　卞玉京道：“小妹子，别犯牛性，那位千岁爷虽是皇帝的亲戚，但却是个出了名的大老粗带楞头青，你若是弄拧了他，他真能下片子叫官府里来传了你去，不判你坐牢，却能打你的板子，谁叫你在花名册上注了乐户籍呢，有了门户，你就没理由不出堂差。”
　　香君的眼睛却已红了，卞玉京一叹道：“香君，平常你可以使性子，拿翘搭搭架子，有些做官的生来贱，偏吃这一套，还有则是怕有碍官声，不好意思跟你计较，但是这位千岁爷你可别去惹他。他是世袭的富贵，不怕言官们弹劾，可是南京的小霸王。”
　　侯朝宗道：“是那一个千岁府，这么神气法。”
　　卞玉京道：“是建安王府，御封的镇国中尉，叫朱统类。”
　　朝宗道：“那是皇室的嫡亲，香君，你还是去吧！这种皇亲最难缠，不学无术，又不讲理。”
　　香君其实何尝不知道，她只是在朝宗面前，发发小性子，这是少女的常情，因此口中虽然不服气地道：“皇亲怎么样，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身子却已站了起来，朝宗自然也得表现一下男子气概与读书人的气魄，否则倒叫这小女郎给瞧扁了，因此他朗声道：“那当然还不敢，永乐大典上，同样也载明了皇室的规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真要太不像话，自有宗人府来治他的罪，只是他出条子来召你去赴堂会，无故不去，却是你的理屈了。”
　　香君又是一阵委屈，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卞玉京道：“快点吧！车子还要去接别的人，不能尽等咱们！”
　　香君哽咽地道：“侯公子，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朝宗此时倒是有点伤感别离，柔声安慰她道：“要你送什么，我明天一早就上船了，反正也去不多久，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一回来就去看你。”
　　香君被玉京拉着走了，虽然玉京还叫朝宗再坐一会儿，多吃两只鲜蟹，但朝宗那有这个胃口呢！
　　她们前脚走了，朝宗就记住了妥娘的约会了，他已经知道妥娘因为伤脚，恰好推掉了建安王府的堂差，这时必然在闺中等着他呢！
　　如此良宵，这么肥美的蟹，有钱都没处买，应得与那样的一个佳人相与共赏才有情趣。
　　可是怎么从这儿把东西拿走呢。虽然知道玉京与妥娘交好，而且香君也曾说过叫朝宗去看看妥娘的话，但是不知怎的，朝宗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之感。
　　那是由于他心中对妥娘产生了一种非分的欲念所致，妥娘的才情虽然不俗，但是对朝宗而言，诗也好，词也好，不过可人而已，还不能算得上一个好字。
　　金陵有些好事的附庸风雅之徒，说妥娘的词意委婉不逊于朱淑贞与易安居士，但朝宗却很清楚，妥娘的词从那一点看都不能跟朱淑贞、李清照比的，他欣赏妥娘的绝不是她的才华。
　　他只是欣赏她的野、她的狂、她的佻健、她的美艳、她的丰满这些都是属于男人对女人，带点欲念的，现在他心里转的也是这念头。
　　玉京的丫头荷珠上来说：“侯相公，蟹冷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蒸上一下，我们姑娘吩咐过了，叫你别客气，尽管吃好了，这玩意儿一定要趁热吃，所以要我在旁边专门侍候着。”
　　朝宗想了一下道：“不了！这原要人多吃起来才有味道，一个人吃就风味大减了，而且我还约了两个朋友，在寓所里为我饯行呢，我要回去了。”
　　他出手很大方，掏了二两银子放在桌上，荷珠忙道：“侯相公，我们姑娘吩咐过了，说相公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客人，无论如何，不敢蒙受赏赐的。”
　　朝宗笑道：“我知道，玉京这白玉楼我地是第一次正式登门，要是以这点钱来打点桌面，那是笑话了。”
　　“那里，相公太客气了，就客人第一次登门，茶盘果子的例赏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相公已经赏多了。”
　　朝宗道：“那只是茶盘果子而已，像这么肥美的时鲜，以及这么珍贵的好酒，可不是用来待客的吗！”
　　荷珠道：“这倒是，蟹不去说了，那是无处赏的，就是这酒，也是三十年以上的竹叶青，姑娘一直埋在梅花树下，今天才起了一坛出来，错非是侯相公，别人是绝对吃不到的。”
　　朝宗倒没想到卞玉京对他是如此的重待，怕荷珠引起更多的误会，忙道：“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
　　荷珠笑道：“所以我们姑娘对侯相公才特别重视，我们这儿虽有几位是姑娘的恩客，但是真正的朋友却只得侯相公一位。”
　　荷珠没有把他当成玉京的恩客，朝宗也就不再多作解释，但是对玉京的友情，倒是十分感动。
　　他发现了一件事，在旧院中的姑娘们最珍视的不是感情，不是恩情，也不是慷慨一掷千金的豪客豪情，而是一种友情，一种对她们无所求，无所取而又视她们为不避形迹，没有拘束的友情。
　　玉京对他如此，妥娘对他又何尝不如此呢？
　　只是玉京的友情是温婉的，如涓涓细流，如冬夜的手炉中一点烬炭，使人温暖，却不会伤害到别人。
　　妥娘的表现则激进一点，像是一盆熊熊的烈火而已。
　　手炉中的烬炭是为取暖而生的，人与火之间，始终有炉盖隔着，有着一段距离。
　　烈火给人的感受则是强光与炽热，没有东西能挡住了，所以，有投进火中而焚身的飞蛾，却没有在手炉中被烫死的飞虫。
　　朝宗现在就急着想去接近那盆火，他自信不会做飞蛾，他只是去做一个添柴的人。
　　投进几块干柴，把火拨弄一下，使火烧得更烈，然后就离开了，也许不小心会被烫伤一点，但是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飞蛾会盲目的投火，烧火的人却极少被火烧死的，因为他们了解火，控制火了。
　　朝宗就是在取那几块干柴。
　　他笑着对荷珠道：“正因为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我若是留钱下来，是侮辱她了。”
　　“那相公这银子是……”
　　“是给你的，今天你也辛苦了一天，你家姑娘一时不会回来，难得有空，正好出去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