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9 15:35:15   作者:司马紫烟   来源:司马紫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卞玉京勉强地应了一声,出去开了门,领着那一名车夫跟小厮来了,看见朝宗已经能坐起,倒是十分高兴,上前请了安道:“老爷大安了,可把小的吓坏了。”
  朝宗对老爷两个字似乎很刺耳,连忙挥手道:“好了!好了!车子赶来了没有,我要回去了。”
  “来了,在外面等着,小的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接老爷回去的,老爷若是有了差错,小的可担不起干系。”
  朝宗起身出外,卞玉京送到佛堂门口就停住了。
  朝宗止步,取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道:“玉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卞玉京一看居然是五百两的面额,乃微微一笑道:“侯施主毕竟是身价不同了,出手好大方。”
  朝宗红了脸道:“玉京,你别笑话我,我是个穷书生,那有什么身价。”
  “出手随缘就是五百两香资,这种穷书生可不多。”
  “那只是别人向我求诗画的润笔之资,来源绝对清白,你可以安心收下。”
  “阿弥陀佛,我倒没什么不安心的,佛门乃清净之地,不干净的银子,到这儿也干净了,只是施主也不必赏这么多,此地是家庵,香火灯油,到时自有人送来,生活不会有问题。”
  “那么你就替我找人在妥娘的坟上种点树,聊尽人心吧!”
  “那也不必,妥娘死得很壮烈,经常有人前来祭扫的,也有人自动前来修剪墓树,枯了就拔掉植新,烈女英灵,大家都钦敬的。”
  朝宗实在听不下去,回头疾行,一个踉跄,绊在门框上几乎又摔倒了,幸好那车夫将他扶住了,相偕出门登车而去。
  卞玉京发了一阵呆,终于叹了一口气,收起银票,掩上了大门,一脚来到后面的园子里,看看后面没人跟着,才急急地翻过一道小土冈,来到一间茅屋前,用手轻敲了三下,过一会儿,又敲三下,如是者三,里面有人问道:“是谁?”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卞玉京道:“是我,庙里的当家师太,来看侯家小娘子的。”
  门呀的一声开了,却是柳敬亭,他不是以前说书先生的打扮了,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剃了个大光头,倒像个庄稼汉,只是脸上还是很黑,那几颗麻子却是掩不掉的,见了卞玉京,低声道:“玉京,你怎么过来了,前面没人跟来吗?”
  卞玉京居然一笑道:“我会那么傻,有人还会来吗!这会儿全走掉了。”
  “侯朝宗呢,他也走了。”
  “走了,他已经醒了过来。”
  “喔!他没什么吧!”
  “没什么,只是伤了神,一口气岔了过去,气顺过来就好了,他的两个宝贝佣人连忙把他给接走了。”
  “玉京,你好像很不谅解他。”
  “哼!这个家伙,我把你现在的身分与此番东来的目的跟任务都说了,他居然无动于衷,甚至于也不想见你。”
  柳敬亭摸摸头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花不溜丢的小媳妇,他自然不要见了。”
  卞玉京叹了口气:“柳老爷,我看你就放弃这番努力吧,他是不会到福建去的。”
  “不!希望未到绝望关头,我绝不放弃希望的,延平在漳州举义,求才若渴,他很需要各类的人才前去,而且他本人也年轻有为,力图中兴,颇具气象。”
  “这些话要他听得进才行,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我迟早要和他说个明白的,延平听说了以前复社诸君子的作为后,十分钦慕,要我一定请得几位前去,共襄大业,他说自己多年来,都放在武事上去了,少读了点书,所以极力地欢迎年轻有为的读书人去。”
  “为什么要年轻人去呢?”
  “他说上了年纪的人,不是流于安乐,吃不得苦,就是有了妻儿之累,不敢放手去做了,他们在漳州举义抗清,是脚踏实地的行动,不是为此而铺富贵之途,所以他不拥立王室,不设朝廷,不以富贵来羁人,完全是凭着一股孤臣孽子的热,以海天孤愤振我华夏天声。”
  “好志气、好抱负、好男儿。”
  声音是从后面发出的,一个憔悴年轻的身形,从里面移了出来,卞玉京连忙上前扶住她道:“香君,你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件衣服,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了。”
  香君摇摇头道:“我不冷,听了柳老爷的话,我只觉得心中像是烧着一把火,柳老爷,我去行不行?”
  柳敬亭道:“你去做什么,那儿是打仗杀鞑子,你手无缚鸡之力。”
  香君道:“我想总有用的,我不能动刀抗敌,但是我可以烧火炊饭,可以缝制战衣。”
  柳敬亭一叹道:“听了你的话,能叫人惭愧死,可是你还是不能去,目前基础未定,士卒们就是身上那一套衣服,没机会缝新的,打起仗来,一天辗转百里,也没机会停下来煮饭,只能啃干粮。”
  “那也要人做吧!”
  柳敬亭苦笑道:“不错,干粮是由火头军做的,他们除了要作饭之外,还得担重行军,一行上个几十里是常事,一肩两担,挑上几百斤,翻山越岭,涉水过难,大军未动,伙房先行,到得一地,立即埋锅造饭,别人还在吃饭时,他们又得打点动身了,这种活儿连寻常的汉子都干不了,更别说是你了!”
  香君不禁愠然道:“如此说来,我竟是百无一用了。”
  柳敬亭轻叹道:“香君,不是这么说,人总是有用的,但是你不适于作战,这是个事实。”
  “那么我适合干什么呢?”
  柳敬亭想了一下才道:“香君,这话不该你问我,而是该你自己问自己,同时中兴大业,也不是赌气,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你如何才能尽最大的力,我出了主意你别生气,你最好还是回到秦淮旧院去,高张艳帜!”
  “什么,要我再当婊子去!”
  柳敬亭苦笑道:“我没这么说,是你要问我的。”
  香君沉下脸道:“柳老爹,我一向对你很尊敬,你看不起我没关系,但是不能侮辱我。”
  “天地良心,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若有这个意思,就不会搁下多少正事不去做,跑到这儿来看你了。”
  “那你怎么叫我回旧院去,难道除了当婊子,我没有别的事能做了?”
  柳敬亭道:“不,你能作很多事,但是就这件事,别人却不会比你作得好。”
  “就算我比别人更适于当婊子吧,我的目的在参加延平的中兴复国,当婊子也算出力了吗?”
  柳敬亭庄容道:“是的,在旧院高张艳帜只是一个手段,而且是一个最好的身分掩护。”
  “身分掩护,掩护什么?”
  “自然是掩护其他的行动,我这次到江南来,除了号召一些志士前往参加阵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起一条秘密的眼线。”
  香君一震道:“你的意思是作细作。”
  “是的,延平现在率军作战,最重要的就是知己知彼,随时了解敌情动态。”
  “他们在福建作战,金陵怎么会有军情动态呢?”
  “福建只是前线,金陵却是清人南侵的大本营,他们的大军由北南调,都是要经过此地,运筹决策,也都在金陵,所以金陵城中的鞑子军官特别多,他们的主帅多铎亲王就长驻在南京。”
  “我去从他们的口里探听消息行吗?”
  “军事机密,你怎么探听得到呢,但旁敲侧击,由一些迹象判断,总有事迹可循的,比如说有几个军官上秦淮河去玩儿,你能知道他们的隶属主帅,再间接的了解他们的去向,不是就知道他们的动态了。”
  香君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可以做到的。”
  “探听消息自然不靠你一个人,我已经连络了不少人,布下不少的线,但是少一个主司连络的中心,那些人探来的消息,要如何地传出去,颇费周章。”
  香君目射异采道:“你想利用旧院?”
  “那是个最理想的地方,人人都可以公开地去而不被注意,天天去,常常去也不会引人注目。”
  香君不开口,紧紧地注视着他,柳敬亭接着又道:“延平的复国大业分为两大部份,一是整军经武,实地作战以驱敌,二是翦除国贼以寒敌胆,清军中有很多的汉人投降过去的,他们帮着外人打自己人,居然还很起劲,这种人若能锄杀一二,必可大快人心。”
  香君道:“对!杀!汉奸国贼,应该杀得精光。”
  柳敬亭道:“我向延平献策,也是以南京为下手的地方,因为那些人都会到南京来拜会多铎,暗中派遣一队杀手到来,潜居此地,有了适当的对象来到,就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好!我赞成,别说外地来的了,就是南京本城中,就有很多该杀的。”
  “香君,该不该杀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延平自当另遣主事者来主持其事,只是在南京,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找也只找在秦淮了。”
  “为什么要在那儿呢?”
  “因为鞑子想要扮饰升平,恢复六朝金粉旧观,正在号召旧日的红伶名媛回去,那几个清军的大佬也颇好此调,每有酬酢,都在那儿,就造成了很多下手的好机会,因为我们要狙杀的对象平时里警卫森严,不易下手,只有到秦淮去逍遥的时候,才会松懈下来。”
  香君道:“柳老爷,你似乎是早就择定我了。”
  “不!未来之前,我想到的是妥娘,那妮子有胆有为,放得开,却又一片忠义之心,那知道我到南京,才知道她已香消玉殒了。”
  香君沉吟片刻才道:“我也可以做的。”
  “香君!你的才具更胜妥娘,只是有一点,你的态度太拘谨,容易闹性子。”
  “我若是另有目的,自然就不会了,以前我是不甘心做那一行,才没好神色。”
  “遇上你不顺眼的客人,你也不能使性子了,尤其是对那些鞑子,你更得小心应付才是。”
  “我能的,我只要在心里不把他们当人就行了。”
  “不行的,你必须在心里不把自己当人,那样你才能忍受一切的屈辱。”
  “好,我尽量去学着做。”
  “还有,这是危险的事,一旦事发,逃不掉被抓到后,就要杀头的。”
  “这算什么,我不怕,我早在那一次跳下媚香楼时就死掉了。”
  柳敬亭一叹道:“香君,我知道侯朝宗使你太失望了,哀莫大于心死,你的心已凉了,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些建议,不过你还要考虑一下,如何应付他呢?”
  香君一咬牙道:“我不见他。”
  “那是不可能的,你公开出来侑酒待客,他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也一定会找来的!”
  “来了我当作不认识他。”
  “这怎么可能呢?”
  “柳老爷,您放心好了,我不会被他说动心的,他来了,我自有跟他决绝的方法。”
  “也别太绝了,香君,他仍是一个人才,如果他肯到厦门去,你就不妨跟他去。”
  “为什么要我跟着去呢?”
  “去坚定他的志向,督促他把一切的力量贡献出来,他在左侯军中策画谋略,都很有见地,只可惜左侯年事已高,大权落在其子左梦庚的手上,使他才无所用,郑延平却是个礼贤敬才的人,他去了定有发挥的。”
  香君道:“好吧,我尽力就是,看他自己了,但首先,我要回去把媚香院再开起来。”
  卞玉京道:“香君,你决定了没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往前走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了。”
  “决定了,我也决不会回头的,玉京姐,你怎么样,是否也去帮我的忙。”
  卞玉京道:“不了!协助延平中兴,我愿意尽力,但我不回旧院去了,我这头发剃掉了,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红尘中了。”
  柳敬亭道:“京娘不出去也好,你已经皈依三宝,我可不能做佛门罪人,再说你这个地方也很隐蔽,可以藏身,万一有人犯了事,逃到此地来,希望你能收容他!”
  卞玉京只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      ×      ×

  媚香院又在秦淮旧址开起来了,由李香君当家。
  小香扇坠儿原来就是秦淮的大红人了,重披歌衫,再挂艳帜,越发的不同凡响了。
  她比以前成熟,比以前美艳,也比以前活泼,像只花蝴蝶似的,立刻就风靡了金陵的权贵们,成为红遍一时的名歌妓了。
  李香君重出的消息,使很多人大为震动,有的人兀自不能相信这回子事呢!
  “小香坠儿又出来了,那怎么可能,她从前那么个倔的脾气,血染桃花扇,是多么的令人惊佩惋惜,她怎么会出来应酬那些鞑子们。”
  这是位形容枯瘦的老先生,可是很快就有人提出了证实:“是真的,她还是在旧日秦淮的媚香院开业,生意好得不得了,门前车水马龙,一大早就有人排在门口,等着去跟她见一面的。”
  “你别扯淡了,强煞了也不过是个婊子,那有一大早就登门、排着队去见她的。”
  “是真的,因为她现在的身价高了,一到下午,早就被那些新贵或是旗下的将军们写条子叫堂差召出去了,要见着她,只有趁上午她空闲的时候。”
  “见她又怎么样呢!她难道又比别的窑姐儿不同。”
  “哈!老先生,她是与众不同,因为她有名气,有号召力,许多人慕名而来,总想见她一面,跟她谈几句话,化上十两银子,买一个回乡后向人吹嘘的得意事,算来也是值得的。”
  “什么!打一次茶围要十两银子,你没说错吧,以前最多只要一两银子,秦淮河的窑子涨得这么快。”
  “秦淮河的畜子里行情如旧,也许还跌了些,您若是上别家去打茶围,一两银子足够了,但是要大媚香院,却要十两银子,打赏还在外,她在进门外的粉墙上贴了张告示,注明了价钱。”
  “胡闹,那有这种规矩的。”
  “本来是不兴这规矩的,听说香君原来也没有收这么高的茶资,后来因为求见的人太多,她不胜其烦,才贴了这张字条,原想用高价来挡住一些人,好图个清净,那知生意不减,反倒多起来了。”
  “唉!天下大乱,乃生妖孽,那些人的银子莫非是嫌没处花了,非得往那儿送不成。”
  “老先生,说来您也许不信,每个人从那儿出来,都说那钱化得值得。”
  “值得个屁,那李香君的脸上有花。”
  “老先生,您有所不知,这钱是真的值得,因为她现在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名女人,而且她结交的都是些权贵臣宦,有些人是来钻门路,恳托人情,请她帮忙说项的,这钱自然花得不冤枉了。”
  “托人情,走门路,走到旧院去了?”
  “老先生,您也许不信,那还真管用,我有个同乡因为言语上触忤了赵之龙,叫衙门里锁了去,他家就是一个独子,他老子急得不得了,托人化了许多冤枉钱,都没放出来,最后去托了她,第二天就放了人。”
  “她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先生,这可一点都不假,赵之龙狐假虎威,投靠了辫狗来欺压同胞,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汉奸,骂他的人,都被他抓到牢里,安上个暴民的罪名,可是他总拗不过他的主子吧,香君在他主子面前求的情,他也只好放人了。”
  “这么说来,这个香君还真是有两下子了。”
  “可不是,这位姑奶奶岂仅是有两下子,简直可说是神通广大了,有几位相公,以前是侯朝宗的朋友,也都是那个什么复社的,听说她又出来了,想去责问她一番的,可是跟她一谈后,回来就不同了,不仅自己不再骂她,遇上了别个骂她的人,还跟人打架呢!”
  这位老先生终于动了神色道:“好!我倒要去开开眼界,看看她是怎么个神通广大法。”
  “老先生,您要去,倒是要趁早,去晚了,就是您肯化十两银子,恐怕还排不上班呢!”
  两个人是在一所茶馆里谈话的,老先生惠了茶资,一脚走到了旧院,他好像是轻车熟路,迳自来到了媚香院,在贞娘主持时,因为她们母女双双挂名,又都是大红大紫的花班魁首,媚香院就比别家气派些,现在气派更大了。
  门口不但有很多人出入,居然还有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公人在巡逡着。
  这位老先生不禁又有点犹豫了,正不知道是否要进去,忽地背后有个人轻轻地拉他的衣服,低声道:“这位莫不是黄太冲黄相公吧!”
  “不!我不姓黄,尊惊认错人了。”
  老先生连忙否认,可是看清了对方后,他知道再否认也没用,这个人太熟了,轻叹一声道:“苏老爹,原来是你……”
  “唉!河山面目已非,人那得不变。”
  “简直变成两个人了,走!进去吧,香君这孩子看见你后,不知该多高兴呢!”
  “我进去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香君还是从前的香君,对往日的各位朋友思念得紧呢!”
  他拉了黄太冲,一直走了过去,那几个公差还冲着苏昆生弯腰行礼,黄太冲笑道:“苏老爹,你也高升了。”
  “黄相公,开什么玩笑,我这是沾了香君的光,她认我做师父,跟我学曲子,我其实是给她跑跑腿,但是这个师父的名义,倒是方便不少,进出不受盘诘了。”
  “怎么!进出媚香院还要受盘诘吗?”
  “差不多的人都要问两句的,因为前几天有几个地痞流氓在她门口闹事,后来被官人抓了起来,那位主管南京防务的将军祁善,就派了几个公人来为她守门。”
  “她有这么大的身价吗?”
  “这孩子实在很可敬,她在这儿开业是应柳敬亭的请求……”
  “柳麻子,听说他到福建去了。”
  “是的,他在郑成功的帐下很受器重,前些日子,他秘密来到江南……”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就放低了,一直进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子里,才算说完,笑笑道:“黄相公,你坐一下,我去告诉香君去。”
  黄太冲满脸的惊奇之色,呆呆地坐着,他似乎难以相信刚才苏昆生告诉他的话了。
  眼前一阵闪光,满身鲜丽的香君进来了,黄太冲举目望去,香君的形貌依旧,只是往日的憨稚之态已不见了,显得成熟而稳定。
  但此时的香君却不安定,乍见故人,她难禁兴奋,而且又有着几分悲伤:“黄相公,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要不是苏师父告诉我,我真不敢认您了。”
  “唉!国恨家仇,颠沛挫折,那样不使人老?胡子是我留起来的,再加上风霜侵蚀,忧愤煎熬,烈日炙晒,使我黑了,眼角多了皱纹,就老多了。”
  “您才三十出头,那里就老了。”
  “的确是老了,我的心老了,当然,胡子是我自己染白了的,那是为了避人耳目,否则我真不便走动了。”
  香君默然,片刻后才问:“您在舟山……”
  “完了,敌势太盛,而且又有汉奸前导,鲁王的义师全完了,听说已经逃了出去,但是没有确切的音信。”
  “您能够逃生出来,总算万幸。”
  “唉!苟且偷生,于心难安,我恨不能追随诸死友于地下,但是我又不甘心死得竟无价值。”
  “是的,成仁的烈士已经够多了,为唤起人心,应该有更好的方法的。”
  “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来看看有什么机会。”
  “您有什么打算呢?”
  “目前谈不上。”
  “您为什么不到郑成功那儿去。”
  “我听说了,他干得很有起色,只是我一时还不想去,第一是我的才能对他没什么用,第二是我奉鲁王时,他的老子郑芝龙奉唐王,互相不太对劲。”
  “延平跟他的老子完全是两个人。”
  “这我知道,但他受唐王的恩太重,他的王爵是王封的,并且还承受了朱氏的国姓,唐王跟鲁王索来不合,鲁王的旧臣,他是不会太欢迎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
  “我想报国之途很多,并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打算邀集几个朋友,回到余姚家中去,一面教书讲学,把我大汉的文明传统香火承续下去,二面从事著述,把这个时代的得失记下来给后世作为殷鉴,也把这时的许多感人事迹记下来,作为后世楷模。”
  “这也好,那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而且适合您去做,黄相公,有我可尽力的地方吗?”
  “没有,我听苏老爹说了你的工作,你很了不起。”
  “那不算什么,我只是尽我的本分……”
  正说着,苏昆生忽然进来,在香君耳边低语两句,香君一变色:“他来干嘛,我不见他。”
  “香君!见一下何妨,把话说开,也看看他是怎么个意思。”
  香君未置可否,苏昆生已经拉着黄太冲要走开,香君道:“师父,黄相公,你们别走,到后面的暖阁里先坐一下好了,我们的谈话不必避人的。”
  苏昆生答应了,黄太冲正想问,苏昆生低声道:“侯朝宗来了。”
  黄太冲为之一惊,忙跟苏昆生来到了后面的暖阁,侯朝宗也已经进了屋子。
  香君坐在炭炉前伸手烤着火,神情很冷漠,那是勉强装出来的,她心中何尝不激动,毕竟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朝宗惊喜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香君,果然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乍然一听,我还不相信是你呢!”
  “我出来挂牌已经两三个月了,你现在才知道。”
  “我……数个月前到栖霞山去吊妥娘,昏倒了下来,幸好见到了玉京……”
  “我知道,我见到玉京姐,她告诉过我。”
  “喔!那就好,我却病了两个多月,病中,下人们怕刺激我,没告诉我,所以现在才知道。”
  香君没说话,朝宗又道:“香君,你怎么又回到这个行当来了呢?你好容易才跳出去。”
  “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要生活,自然还是干这一行,正如你一样,你原是为考功名而到南京来的,终于还是考中了,我还没恭喜你呢!”
  “香君,别这么说,我是不得已。”
  “不得已,难道有人逼着你。”
  “那倒不是,但是也差不多,因为我从前太出名了,如果不考这一场,恐怕也没能这么自由行动了。”
  这倒也是实情,香君在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但她还要问清楚:“有很多人也像你一样的有名,他们却没有去赴考,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但是他们必须变姓易名,换个身分,我却不行,我要找你,要让你知道我在找你,可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香君叹了口气,这个理由太美了,她无法不信,因此冷漠的脸上也有了点笑意:“现在你找到我了。”
  “是的!我找到了你,我要娶你。”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怎么生活,又上那儿去找快乐。”
  “我现在求一官半职已非难事……”
  “慢来,你要去做官是做满清的官。”
  “香君!你知道我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想不做官都不行,即使我想回家去种田,清廷也不会放过我的,香君,我知道你不同意我做官,但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并不难,要做官也不难,只是不必做清人的官,郑成功在福建……”
  “我知道,玉京说过了,他派了柳麻子来。”
  “听说延平对你很激赏,你到那儿去必不亏待你的。”
  “他那儿需要的是谋士,我不是这分材料。”
  “你是什么材料。”
  “做官的材料。”
  “啊!侯相公,你一定要做清朝的官。”
  “香君!我看过很多举义的人,但没有一个成功的人,郑成功虽然目前还能撑着,但是他一定会失败的,因为他还是打着复明的旗号,朱家给老百姓的印象太坏了,民心已失,怎么能成事呢?”
  “那我们只有做顺民了?”
  “目前看来,是这样最好,但我绝不会是心甘情愿地做顺民,我以为保全元气,保全人才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把民族的思想,把复国的意念传下去,传到下一代去,等候时机,等待外来的侵略者,在安逸中衰弱下去,我们再起来推翻他们,就像明朝初年赶走蒙古人一样。”
  “那要等多久,等到什么时候。”
  “不管等多久,这才是一个万全之计,每一次举义,把大批的精英人才召集了,然后是壮烈的牺牲,那实在是件可惜而痛心的事。”
  “可是这些牺牲却能激励人心,唤起国魂。”
  “目前有很多壮烈的故事了,人心也激动了,于事又有何补呢?”
  “那怎么没用,不是有许多人起来了吗?”
  “起来了,也很快就倒了下去,等到这些热血的烈士全都牺牲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关心时局的愚民,那就是真正的亡国了。”
  “这是你的看法?”
  “是的!我认为应该把这些人保全下来,劝他们深入民间,在暗中把复国的思想传播下去,慢慢地深入到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汉人心中,那时一举而起天下响应,神州立可光复。”
  “所以你要做官。”
  “我并不是要做官,但我要活下去,我只有在清廷做官才能活下去,你明白嗯?各人有各人的报国方法。”
  “我不明白,我只是个婊子,不懂你的大道理。”
  “香君,你明明是憧的……”
  “我对做官没太大兴趣,我只会倚门卖笑,只会做婊子,你说各人有各人的方法,这就是我的方法。”
  “香君,你变了,你看,这是我们订情的扇子,上面还有你的鲜血画成的桃花……”
  香君接过扇子,似乎很激动,她展开扇子,忽地投进了熊熊的炭火中,扇子经火立燃,朝宗要去抢,已经来不及了,他愕然地望着香君。
  火还在燃着,香君的声音却像户外的寒风一样的刺冷:“侯朝宗!我们的过去跟这把扇子一样,都已被一把烈火烧得一丝不剩了,现在你是清朝的新贵人,我是秦淮旧院的妓女,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又回头道:“我很忙,没空多陪你,欢迎你下次再来玩,对了,你走时别忘了丢下十两银子的茶资,我是妓女,要活下去,就是靠这些赏赐!”
  她再度转身,这次是真正地走了,侯朝宗摸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来此地了,他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小女人了。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网“掘墓”供图,“weiwei277”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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