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图穷匕现

 

2024-08-04 22:44:14   作者：萧瑟   来源：萧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朱化武嘴巴张得老大，心中的震惧，真是难以形容。
　　他从未想到这位体态娇小可爱，声音娇柔动听的副山主，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丑怪的女人。
　　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如何可以跟这种女子相处下去。他本来极为痛恨翟军的无情，此刻也不禁有些怜悯起他来……
　　翟军凝目望着程韵琴的尸体一下，突然扬首大笑。
　　他的笑声拖得好久，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才停歇了下来。
　　笑了一声，又哭了一会儿，突然又掩起脸孔，放声痛哭……
　　江风冷飒，流水低咽，灰黯的穹苍，黝黑的大地，一片凄凉。
　　朱化武眼望着翟军掩脸痛哭，那深沉的哀痛迅速地感染了他整个心胸。
　　这个曾被他目为天下第一高手，武林中最坚强的人，竟然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
　　这种经验，这种感受，对于同是练剑者的朱化武说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不过他却能了解翟军的心情，仿佛在这一刹，他们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
　　朱化武以一种同情而又怜悯的眼光，注视着翟军，良久，他觉得满脸的潮湿。
　　那不知是飞派在脸上的江水，还是他自己的眼泪。
　　朱化武的心里起了一阵深浓的哀叹，这并非是为了他眼见一个坚强者软弱地流泪痛哭，而是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使他为翟军的遭遇感到难过。
　　他从翟军跟程韵琴的那番话里，隐约地明白他们之所以结合在一起的原因。
　　因此，他也更加地同情翟军起来。
　　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像翟军那样的男人，竟会找到一个像程韵琴那样丑的女子为妻。
　　纵然她以前美如天仙，曾在他的脑海里留下极深的印象，以致使他永远难忘。
　　但他在娶她之时，她的容貌已毁，这是他明白的，因而这份感情也更加珍贵……
　　朱化武认为翟军之所以要在程韵琴体内下了蛊毒，是因为他早已看出她容貌已毁，心理上起了变化，随时会谋害他。
　　这是一种自卫的手段，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能苛求，何况翟军？
　　朱化武既是站在同是男人的立场，他认为翟军的所作所为值得同情，他对于翟军的印象也就改变了许多。
　　在那个时候，整个社会的重心，都是放在男人的身上，男人是主宰，女人只是附属品而已。
　　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就是那时男人的想法。
　　当时的男人享有许多权利，一个环境稍好的男人，可以有许多理由去娶妾。
　　甚而为了妻子不能生育，她的丈夫可以连续娶上五六个小妾，做妻子的不但不能反对，并且还要为丈夫物色对象……
　　朱化武身为潜龙堡主，又是武林中成名的剑客，在他来说，除了妻子之外，他还有两名侍妾。
　　这种情形，在当时太普遍了，所谓大丈夫三妻四妾，是被社会公认的。
　　因此朱化武并不苛责翟军另外找女人，反而他认为翟军太伟大了，娶了这种妻子，若是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只怕早就娶妾了。
　　以翟军的身份来说，他就算找上十个女子也无人说他不对！
　　更何况他成亲这么多年以来，妻子并无所出，为了延续后代，他更有权利娶妾了。
　　是以朱化武认为程韵琴仅为了翟军找女人，便要逼他退位，还以他的生命作为要胁，实在太不应该……
　　最使他愤恨的，还是她是趁翟军受伤无力反抗，施以逼迫，这种狠毒的妇人，遭到一死，对她是太便宜了……
　　由于这种种的原因，朱化武是完全站在翟军这一边，反而认为他太值得同情。
　　这时，他若不受这种心理的影响，冲出去将翟军杀死，翟军一定难逃劫数。
　　可惜他有这么好的机会，却眼睁睁地放过了。
　　他默然地望着翟军放声痛哭，心里思潮涌起，就跟江里的浪潮一般，不住地冲击着他的心灵。
　　许多的感触使他生起这个观念：“翟军虽是天下第一剑道高手，其实他只是一个可怜虫而已，他的成就愈高，也愈显得他可怜……”
　　他这时真想跃上岸去，说几句安慰翟军的话。
　　就在他这个意念刚刚萌起时，只见翟军已停住了哭泣。
　　他在敞轿上轻轻拍了两掌，那四名抬轿的鬼使，像是机械样地弯下腰来，把敞轿放在地上。
　　翟军的眼泪虽已擦干，在红色的灯光下，仍可看到眼睫下晶莹的泪珠。
　　他的脸上有股说不出的神情，原本是颇为威严的神情，此时由于微肿的眼脸，使人看来倒是满脸的哀愁与悲痛。
　　他轻轻地咳了两声，缓缓地步下软轿，走到程韵琴尸体旁边。
　　他的动作是那样缓慢，步履是那样的跄踉，怎么会是天下第一的蓝衫客翟军？倒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倒下……
　　朱化武阖上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滴落一串水珠。
　　起先他还以为那是从岸边飞溅的江水，等到嘴角尝到了一丝淡淡的咸味，他才知道那是雪姬流下的泪水……
　　他张开眼睛向上仰望，只见雪姬睁着一双大黑哞，凝望着岸上，两行珠泪缓缓地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朱化武不知道她是因为看到程韵琴的死而伤心，还是为了她自己受到禁制而感到难过。
　　他低声道：“雪姑娘，你……”
　　他本来是想告沂雪姬，只要她不随便出声，他便把她的穴道解开。
　　哪知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雪姬已应声道：“朱堡主，什么事？”
　　朱化武大吃一惊，惊讶道：“你……”
　　雪姬很天真地一笑，道：“是我自己运气解穴……”
　　她的笑容夹着泪珠，有种凄艳的感觉，显得更加动人。
　　朱化武心中怦然一跳，对她不敢逼视，赶紧移开目光，低声道：“雪姑娘，你不要轻举妄动……”
　　雪姬也低声道：“我不会的。”
　　朱化武诧异地望着她，雪姬淡然一笑，道：“我觉得他好可怜……我也不恨他了。”
　　朱化武真替翟军感到悲哀，连雪姬这种毫无心机的纯真女孩都已认为他可怜，就算他将来能够统一武林，在雪姬的心目中，他仍是一个可怜而软弱的男人而已……
　　朱化武想要说什么，嘴唇嚅动了一下，突然觉察雪姬的穴道已经解开了，自己实在不应该还将她抱住，这未免太……
　　他低声道：“雪姑娘，你自己抓紧，我不能这样抱着你了……”
　　雪姬问道：“为什么？”
　　她随即笑了笑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是展大哥的人了。”
　　话虽是这么说，她仍然伸出左手插进岸壁，挪了挪身子，离开朱化武远一点。
　　在这一刹，朱化武心中突然有种感觉：
　　“她已经长大了。”
　　的确，雪姬已经从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她的心智虽未完全成熟，但是方才她所看到的那一幕，使她领会了许多。
　　她已经能够开始用心灵、思想，去体会许多事情，当她觉察到朱化武拘谨之态，立刻便能够做到使他不致为难，悄悄移开了身子。
　　他们两人半截身子都没在水里，岸壁上不时还有飞溅的水珠溅得脸上都是。
　　但是他们却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反而觉得全身湿透，竟然能使他们有种心灵与江水相通的感觉，仿佛他们都已溶入江水里，溶入宇宙里……
　　这种感受是非常奇妙的，那涛涛流去的江水，在不住地波动着，那种波动，使他们觉得就像自己身体里跳动的脉搏……
　　如此的经验，如此的感受，在朱化武说来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是个修练剑道的人，在这一刹，突然彻悟出人与天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了解了宇宙奥秘……，
　　他明白自己的剑术造诣，从此又迈进了一大步，他已渐渐捉摸出“心即是剑”的至理……
　　这种感受使他的心起了一阵轻轻的颤悚，因为他开始明白自己的修为愈高，愈是孤独……
　　人若高高升起，成为星星，他就会永远孤独地留在寒冷的天际。
　　纵然天上有无数个星星，但星星之间是没有联系的……
　　朱化武领悟到这种特殊的感受，也不知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他正在有些迷惑之际，只听雪姬轻声道：“朱堡主，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哥哥？”
　　朱化武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一时有些惊愕……
　　他默然望了她一会儿，只见雪姬道：“我想展大哥会很高兴我有一个哥哥……”
　　朱化武心里有了一股冲动，伸出手去替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低声道：“我也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雪姬脸上泛起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亲切地叫了声道：“哥哥。”
　　朱化武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臂，道：“妹妹，我真是高兴极了。”
　　他们的感情是如此的真挚，如此的纯洁，双方的手臂相触，仿佛体内的血液都已溶合一起。
　　朱化武知道自己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永远不会忘记今晚！
　　这一个晚上较之以前所经历的每一个晚上都不同，虽然没有以前任何一个晚上过得舒服，但是在他的感受里，这一个晚上是缀着宝石的，因此格外地珍贵，格外值得回忆……
　　雪姬微笑道：“哥哥我也是。”
　　朱化武望着她的微笑，知道自己从此将不惜生命，不惜—切地竭力去保护她，只为了能使她永远保持这份纯真的微笑……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得一声哀痛的长叹落进耳里。
　　他轻轻地拍了拍雪姬的肩膀低声道：“妹妹，你不要说话。”
　　雪姬点了点头，转首向岸上望去。
　　他们只见翟军跪伏在程韵琴的身边，痴痴地望着她那张可怕的脸孔。
　　朱化武再度看到这张脸孔，仍然觉得有些寒凛，有些怕。
　　但是翟军似是为那张丑恶的脸孔所陶醉，他的目光眨都不眨一下，痴痴地凝望着。
　　他的眼里有着一种特异而坚定的神采，显得异常的沉痛。
　　朱化武知道他的眼前虽是那张丑恶的脸，其实印象里浮现的却是程韵琴少女时候的秀靥。
　　那张脸靥宜嗔宜喜、宜怒宜愁，每一个表情，都是可以使得每一个男人为之心旌摇曳……
　　朱化武受了翟军那特异的神采的感染，仿佛觉得眼前所见到的，是个倾国倾城的少女。
　　她，云鬂高拥，秀靥生花，黛眉有如新月，黑眸有似深潭，琼鼻之下一张鲜红欲滴的小嘴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天地间响起，朱化武心弦一震，还以为自己无意中发出的。
　　他的目光一凝，只见翟军缓缓抬起头来，向后望去。
　　红色的灯光下，从暗处走来一个乱发如草，头束金箍，身穿长衫的瘦高老者。
　　朱化武一见这人，立刻便认出他是七指魔尊古诺，当今天下第二大魔头。
　　古诺有两个地方是最大的特征，第一是他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拖过左边脸颊，直到下颔，第二则是他的右手只有一只手指。
　　他练的是魔教“血指刀”绝艺，这种秘技练到巅峰，右手的四只手指都会掉落，只剩下一只大拇指。
　　那只仅存的大拇指能够发出一种邪异的力道，较之利刃还要可怕。
　　正道之中，以佛门的“弹指神通”，与道家的“天罡指”为指法的最高绝艺。
　　邪道之中，则以“血指刀”为惟一，也是最高最凶狠的指法。
　　这种“血指刀”绝艺，较之道家天罡指还要厉害，是天下惟—能与“弹指神通”抗衡的指法。
　　七指魔尊古诺还没有练到最上乘的境界，但他的血指刀也足以使他横行天下难遇敌手！
　　古诺缓步行了过来，他的身躯瘦长，突然出现，就跟一个幽灵一般。
　　他的面色阴沉，那条大疤映着红色的灯光，使人一见之下便留下很深的印象。
　　翟军望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了。
　　古诺走到翟军身边站定，俯首望了望程韵琴的尸体，面上毫无一点的表情。
　　仿佛他知道程韵琴便是这副模样，她应该死在这里……
　　他看了程韵琴的尸体一眼，道：“山主，我们回去吧！”
　　他的人虽是瘦瘦高高的，声音却是又粗又浊，是以他是好意说出来的话，往往被人误认为恶意。
　　翟军摇了摇头，道：“你先走吧！”
　　古诺叹了口气，道：“山主，你不用如此伤心，人已经死了……”
　　翟军倏然转首怒喝道：“你知道什么？”
　　他咳了一声，道：“古诺，你跟我滚远点！”
　　古诺虽是一个在江湖上提起来便使人寒心的大魔头，但他对于崔军的喝叱，却毫无表情。
　　他默立一会儿，道：“山主，我在那边等您。”
　　说着他便转身走了开去，很快便没入浓浓的夜色里。
　　翟军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走开，他仍然以那种眼光望着程韵琴。
　　好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韵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程韵琴睁大了一双空洞的、死鱼样的眼睛，默默地瞪着灰黯的天空，没有回答他的话。
　　翟军似乎一无所觉，继续道：“难道我们两个人里面一定要死掉一个，才能安心地活下去吗？”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韵琴，你弄错了，我们本来可以逃过命运的控制，但是你却偏偏要钻进命运的陷阱里……”
　　他倏然挥舞起双手，扬声道：“命运！命运在哪里？我一定要打败你！一定要控制你！”
　　朱化武只见他的面上浮起狂热而又愤怒的神色，非常可怕，他惟恐雪姬受惊，伸出手去运轻拍了拍她的背。
　　雪姬给了她一个微笑，便又凝神向岸上望去。
　　她好像是在看一出有趣的戏，非常非常的专心，使得朱化武都有些感动起来，真以为自己是在看戏……
　　等他转过头去时，他已见到翟军伏身在程韵琴的身上，喃喃地道：“韵琴，你是知道的，我的出身非常卑贱，我们祖先三代都在乙家为奴，你想想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可是从小侍候别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只因为我们的身体已被卖入乙家，所以我们的子孙都永远要做乙家的奴隶，受乙家每一个人的使唤，做着卑贱的事……”
　　他这番话就像是一连串的焦雷样，使得朱化武震撼不已。
　　他简直不能想象武林剑道第一高手蓝衫客翟军竟是祖先代都为人之奴……
　　他平时见到的翟军，却是那样的神秘、自傲，充满着自信，谁又能了解他的内心却那样自卑，那样软弱……
　　朱化武没有再想下去，他对于翟军所做的一切事情，此刻都了一种凭证，认为那只是他想要反抗命运的肆虐，都值得原谅。
　　翟军继续喃喃道：“我从懂得事情开始，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为什么我要服侍人？难道我也要一辈子做乙家的奴才？”
　　他抬起头来，伸出手去轻轻抚着程韵琴的脸，低声道：“就在那个时候，你来到了乙家，你的父母早逝，哥哥又落发为僧，已是一个孤女，你只有投奔姑妈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又已流下了泪水，咽声道：“我从小长得丑，连我爹都不喜欢我，只有你，你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善良，你能了解我的心情，了解我的痛苦，所以你一直关怀我，爱护我……”
　　“韵琴！”翟军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道：“你知道吗？那时我便发誓，将来无论怎样，我都要娶你为妻，我这一生，只有两个理想，一是成为天下共钦的大英雄，一是娶你为妻，可是我……”
　　他的声音哽咽，道：“我做到了，我得到了，却发现我失去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