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捕鱼儿海

 

2021-04-30 14:44:0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大军驻扎在海子边。说是捕鱼儿海子，是一个大大的湖，从贝尔湖旁分出的一支小湖。海子里有无穷无尽的鱼。鱼是一种长长的梭嘴鱼，很好吃。营里的勇士拿那鱼来练箭，只要在箭上系一条绳子，嗖地射去，便射中一条，从海子里扯回，人脚也不必湿水，便拿到了鲜鱼。鱼是活蹦乱跳的，生起篝火来，烤鱼吃，味美无比。
　　三军统帅刺罕说道：“要住在这里，一直住到蒙古人怕了，再退去几十里，我们再乘胜前进。”
　　天有些冷了，到了夜里，秋风更比金邦冷，风吹得像哨叫，呼呼叫扯上一夜，金兵披着毡子，在帐外巡逻，挑起的灯在夜里常常被风吹熄。巡营的兵士在夜里时常思念他们从前的统帅答罕，三王子从不恋战，如是现今这情形，他多半会撤军。一谈起答罕用兵，他们全都眉飞色舞，讲得唾沫横飞。正讲着，忽地顿住了，原来二王子刺罕进帐来了。
　　刺罕当然知道他们讲什么，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讲了，他冷笑道：“怎么不讲了？三王子是帅才，我刺罕就不是？你当是他答罕一人攻入大宋的汴梁城的？有我刺罕，还有四太子兀朱，我们三人做下的大功，不是他答罕一个人！”
　　众勇士不吱声，他们怕这个脾气暴躁的二太子。一个老兵说道：“二太子，你也别怪，我们一想到从前夺汴京，打天下的那日子，心里高兴着呢。”
　　刺罕大声道：“你们高兴好了，我告诉你们，我要带你们再胜了蒙古人，夺了那些人的帐篷，夺走他们的牛羊，让我们大金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蒙古人的牛羊。还要把那些粗壮结实的蒙古女人抢来，要她们做我们的奴才！”
　　金人勇士都笑了，他们大都是年轻人，是未经过那一场汴京之战的，他们想着父兄的辉煌，心里发痒，恨不能立时夺得蒙古天下，好对自己的亲人夸耀。
　　用箭射来的鱼很好吃，抹上一点儿盐，再放在火上烤，便滋滋地飘出一股焦黄的香味儿来。一个年轻勇士说道：“我就喜欢这个捕鱼儿海，真是鱼厚啊，如果用网拉，你一网也拉不动，你拉不起来，满网都是鱼。”
　　另一个说道：“对啊，在捕鱼儿海旁盖一个小屋，人住在这里，一辈也知足。”
　　刺罕扯一条鱼过来，说道：“天天吃，你吃得到，蒙古人便吃不到，他们会哭哩。”帐内哄起一阵笑声，他们很高兴，如果蒙古人哭，他们会更高兴。如今他们占着蒙古人最富庶的地方，真是心满意足啊。


　　夜很深了，点起了无数的火把，勒勒车咯咯吱响，突地一下子沉寂下去，在大帐的周围点燃无数篝火，围定大帐。在大帐中放着桌子，桌子是那种小小的叠起的，蒙古十部的首领头一次聚在一起，这是盛大无比的聚会。
　　鼓敲响了，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在人们的心底。十部的勇士着装各自不同，粘拔恩部的着装火红，克烈部的着装是黄色，泰赤乌部的着装是乌黑的，乞颜部的着装是花哨的，各部服色，各有千秋。十部首领都颜色郑重，慢慢依次走入帐内。
　　依蒙古的惯例，是中央一部蔑儿乞部为主，而蔑儿乞部的首领正是忽儿毕，他走在前。再就是他的儿子粘拔恩部了，可粘拔恩是他的儿子，便走在最后。忽儿毕在前走，依次的是吉利吉思部、克烈部、塔塔儿部、八刺忽部、豁里秃麻部、斡亦刺部、乞颜部、泰赤乌部，最后是粘拔恩部。十位首领一直走，鼓声敲在人心底，咚咚咚，直应着头一位忽儿毕的脚步声。后面的人便也学他，慢慢地，整个蒙古部族的脚步一致了，他们都听着那鼓声，一齐向前走。
　　有谁料得到，再过几十年，整个蒙古部因了这一夜的相聚而成为中央强国，占领了整个神州天下，进而席卷欧亚大陆，成为百年不易的强大帝国？只因了忽儿毕的一夜聚会，便能有如此壮大的蒙古大国的将来？


　　风吹起来了，风很冷，吹得首领们都回头了，他们看到武士全都迎风肃立，没一个龟头缩颈。
　　他们笑了，很满意地笑着，走进了帐内。
　　蒙古人是好客的，他们时常在盛大的宴席上倾其所有，拿来招待客人，即使是客人去了，他们囊空如洗，也不后悔。
　　但今天的盛会怎么了？十张小桌上什么也没有？莫非是忽儿毕忘了吩咐仆人上肉上鱼，拿来芳香清冽的美酒，共谋一醉吗？
　　首领们都坐下了，看着忽儿毕，他们来时猜测，忽儿毕是要他们出兵，对付那金人。如果他们杀退了金兵，对谁有好处？挨金人最近的是塔塔儿部与泰赤乌部，再就是乞颜部与篾儿乞部，让他们四部操心去好了。所以六部的首领更关心的是今夜里能吃什么好肉，能喝什么好酒，至于同金人的冲突，与他们无关。


　　待得众首领都坐下了，忽儿毕说道：“蒙古各部都是兄弟，我请各位来，就是我有的，都拿来招待各位兄弟，共谋一醉。”
　　那泰赤乌部等首领一愣，他为什么说这话，为什么不请各部一齐对付金人，要知道金人是强大的，不杀光他们，逼近来攻，哪一部也会受害的。
　　忽儿毕说道：“好啊，上菜！”
　　众首领也不能出声，不知道他想什么时候说，或许是醉酒半酣时才说，那时说得畅快，也说得干净？
　　便上来了十个女人，端着菜上来。一看那十个女人，众首领的脸色不对了。怎么回事儿？难道蔑儿乞部与粘拔恩部没有女人啦，用这种丑得要命，老得要死的女人上菜，怎么是对客人的尊敬？再看她们端的盘子，他们更是气愤了，忽儿毕，你是不是拿客人开玩笑啊？你弄的是什么？每一盘子放在客人面前，那是一只小小的银盘子，里面放着一条小小的瘦瘦的鱼。
　　忽儿毕抬手笑说道：“请用吧，好好吃上一顿！”
　　吉利吉思是一个很暴脾气的人，他叭地一扔刀子，叫道：“忽儿毕，我也知道你比我强，你耍弄我们，我可不服！”
　　他一跳，那几位首领也说道：“是啊，请忽儿毕大哥说明白。”
　　正吵着，再上来了菜，众人一看更是来气了，有一块羊拐，有肉，但那是瘦羊，谁都知道不是身子垂伏在地面上的那肥羊，肉是炸飞着的，不是趴伏在骨头上的，那肉不中吃。再上一块牛腿，看得出是母牛的腿肉，很削瘦，是产过仔的。那肉很老，不能嚼，只能吞下去。再看那端上来的奶茶，都是淡淡的，能看得清茶盅的底儿。忽儿毕说道：“请吧，请吧，请享用吧。”
　　粘拔恩也看着众人，一声声笑着：“请用。”
　　吉利吉思说道：“忽儿毕，你拿剩肉招待客人，你污辱我，我要走，从此与你篾儿乞部的友情一刀两断！”
　　斡亦朵拦住了他，说道：“忽儿毕，谁都知道，你的贝尔湖里鱼最多，你的库苏沟的牛羊最肥，你拿这些东西来待客，你是黑了心！”
　　忽地忽儿毕昂首大笑，他笑得开心极了，让那些首领一个个更是气愤。蓦地忽儿毕说道：“你们也知道我的鱼多？可你们看没看到，贝尔湖没了，它正在金人的营地旁。那捕鱼儿海的鱼吃不完，但再也不是我们蒙古人的了！”
　　他鹰目四顾，看着几个首领，他轻声说道：“库苏沟的牛羊是肥，但有金人来攻，牛羊都拿走时，你还有什么肥牛可吃？像大宋，男人被杀，女人被奸，生出的孩子都是卷卷鬈鬈儿，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再把你们十大首领一个个都拉去，做奴才。再不就像那两个大宋皇帝，坐在井里，吉利吉思，你坐在井里能活多久？”
　　吉利吉思不说话，他握住了拳头。如果拿住了他，他会自尽，决不去坐井观天。忽儿毕说道：“你们来时，各怀鬼胎，生不出好仔，只能生出一个个四不像来！以为你离金人远，是不是？可粘拔恩，你把你的部族拉来，与金人一斗！你的原来土地都是空地，吉利吉思、斡亦朵，你们两人会不会迎面受敌？”
　　吉利吉思说道：“粘拔恩为什么要整族迁居，没什么道理。”
　　忽儿毕说道：“粘拔恩会做的，因为他一要救篾儿乞部，二要救他自己。吐蕃的卓书已得了回鹘，他再攻来，便得面对粘拔恩部了。以他一部之力，根本不是卓书的对手，他得暂避其锋。”
　　众首领的颜面阴沉，看来形势极是严峻，蒙古会全面受敌。忽儿毕说道：“在克烈部面前，便是罗布泊，那里藏着大辽的五十万军队，他们几年不动，思谋复国，你猜他们冲出来时，马蹄会不会很听话，只踏回鹘的土地，不来我们蒙古？”
　　众人再看着忽儿毕，他们的神情更郑重了，都注目着忽儿毕。
　　忽儿毕忽地不说了，他说道：“金人自大，一路狂杀，他们占了我们的草地，竟不要什么，只是杀人，杀人，再杀人。他们像割草一般割了我们的部族兄弟，蒙古人在金人的箭前跑，但跑得没有箭快！”
　　吉利吉思要说话，忽儿毕一喝道：“我没说完，谁也不许说话！”
　　他再说道：“我们的女人最美，但如果给人家天天蹂躏，会不会像她们一样，变得又丑又老？”他一指那些端盘子的女人，再一指那些莱，说道：“什么也没有了，像大宋当年一样。你们甘心不甘心？”
　　暴出一声吼喊：“我们不愿！”
　　忽儿毕说道：“蒙古部族不团结，被人欺凌到了家门，我们还不自省，如今还有人在想着，不干我事，只是他们的事儿。我只等着看，看他们能怎么样。这样看，你们能剩下多少地盘？”忽儿毕一挥手，一张蒙古各部的地图挂在墙上。各部看着，忽地觉出，如是只剩下自己一部，无论如何也得被人消灭。忽儿毕说道：“你们看看自己，再看看身前身后的西夏、回鹘、吐蕃、黑汗、金，还有大宋，远处的大理，你能对付得了谁？”
　　十首领看着那图，他们忽地觉得胸襟开阔了，他们知道，蒙古各部族都是一统，他们才能取胜。吉利吉思忽地仰头大笑，说道：“忽儿毕，我服了你，不是因为你是蒙古部落里最大的一支，而是你有远见。拿酒来！拿最好的酒来，拿最好的肉来，我们要盟誓。忽儿毕，你放心，我们不会把最好的东西让与别人的，他们要来，除非先杀光我们每一个部落！”


　　每一个人都变得欢快起来，所有的小鱼、小盘子与大块的骨头肉都扔了，扔下给狗啃。蒙古部族的勇士不吃这个，这个拿给那些没有勇气的异族人吃吧，我们要吃就吃最好的！
　　鼓再咚咚地响，吉利吉思说道：“我回去也召开一次一模一样的会，与部族里的老人们讲，对部族里的勇士们讲，从此大蒙古就是一个部族，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粘拔恩说道：“天下最好的牛羊是我们蒙古部族的，天下最好的射手是我们蒙古部族的，天下最美的女人却是江南的，我们夺来他们最美的美女，要她服侍我们最好的射手，拿来她们最好的衣服，给我们的女人穿，拿来他们最好的首饰，给我们的女人戴，也许我们的女人也会是最好的！”
　　十首领一片欢呼，他们举起杯来，要一饮为快！
　　克烈说道：“要我们都团结起来，所有人都一致对外，谁有什么都拿出来，供给自己的兄弟一样给别的部族用，给他们吃，这能做得到吗？”
　　忽儿毕冷峻地说道：“为什么做不到？自己的兄弟都没吃过你的鱼，你怎么能请他帮你打敌人？自己的兄弟都没睡过你的毡帐，你怎么能与他并肩作战？如今我们便面对着共同的强敌，金人侵入来，杀了我们塔塔儿兄弟的多少人？塔塔儿，你说说看。”
　　站起来了塔塔儿，未语忽地流泪了，他以手捂在心口，以示自己的衷心谢意，说道：“本来我不想说话，我知道，塔塔儿部族与各位兄弟一向疏于往来。我不是那种人，一到自己苦时，就怨天尤人，一到了得意时，便扬扬自得。我的部族人正在苦战，他们被金人杀了许多，第一次金人侵来，答罕那个狗贼便杀我部族人万余，男人都被砍了头，女人都被奸污，被带走。孩子也被带走了，他们把孩子拴成了串儿，一串串儿在草原上趔趄，血流在草上，草也不肥了……”
　　“嘭！”一拳击在小桌上，是吉利吉思，他恨声道：“我错了，我听说了，一夜没睡好。你当我不是蒙古人？可我后来鬼迷了心窍，我说，他打他的，还没打我呢。塔塔儿兄弟，你打我两拳，你打我两拳，我不是人！”
　　塔塔儿说道：“兄弟们打了，箭射完了，拿石头打，石头也搬光了，再用牙咬，最后倒在地上的，嘴里都有血，那是敌人的血。我们是蒙古汉子，我们不埋没兄弟，不丢兄弟的脸！可是……上万的兄弟没了，他们一直战到了最后，我的三个儿子，只剩下了最小的一个！”他猛地站起来，叫道：“塔木尔，你进来！”
　　进来了一个孩子，他站在父亲与众首领的面前。塔塔儿流泪道：“塔木儿，你只是一个孩子，但你是蒙古族的英雄，你让他们看看你的伤，把你所有的衣服全都脱掉。”
　　这是一个很瘦弱的孩子，他没一丝迟疑，脱光了他的衣服，站在帐里，所有的首领都看到了，他的身上有几处刀伤，有一处刀伤斜砍在他的后背上，一条长长的鞭痕似的伤在后背上，前胸有几处，那是车碾的，矛刺的。
　　叭叭叭，十首领把他们的酒杯掷在桌上，不喝了，娘的，不喝了。他们走过去，抚摸着塔木尔的后背，抚摸着他的前胸，泪流在胸前，打湿了衣衫。
　　急性子的吉利吉思扯着塔木尔，说道：“孩子，你别害羞，我带你去看众族兄弟！”
　　外面的人听得里面的首领在喝酒，他们就拉着姐妹们跳起舞来，他们吃啊喝啊，跳舞，把蒙古人的豪放都洒向亲人，洒向黑夜的盛会。忽地吉利吉思扯着塔木尔走出来了，他雷吼似地叫一声：“兄弟们，我蒙古族的弟兄们，你们先停一停，请听我说！”
　　众人都静下来，听这个蒙古族最有膂力的英雄说话。
　　吉利吉思说道：“你们看看，这是我们的兄弟，一个最弱小的兄弟，他与金人斗了一场，十场，看他的身上，有刀砍的伤，有车碾的伤，有长矛刺的伤……敌人在欺负我们，把我们最弱小的兄弟砍伤了，把我们的姐妹抢走了……你们还在欢乐，忘了这件事，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就在那里！”
　　吉利吉思的手一指，在暗夜里，在远方，不远的河泊旁，捕鱼海子那里，驻扎着金人的大军。吉利吉思冷笑了：“兄弟们，听来怪可怕的，有几十万大军哪！可这位兄弟没怕，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他还是拿着刀，还是面对着敌人，杀他们！砍他们，兄弟，你杀了几个金狗？”
　　塔木尔憨憨地笑了：“我宰了他们六人！”
　　吉利吉思喝道：“六个！你们哪一个人宰过六个敌人？我没有宰过六个金人，我没有，塔木尔兄弟做到了！”
　　他扯着塔木尔的臂振臂而呼，叫道：“喝什么酒，我们的姐妹在他们的营帐里，他们正猪狗一般地逞欲呢。我们的兄弟死在草原上，他们的眼睛还没闭上呢，你们有什么心情喝酒？！”他扯过来一坛酒，叭地摔在地上，酒坛碎了，他喝道：“吉利吉思部族的兄弟们，别给蒙古人丢脸，跟我来！”
　　卷起一阵狂风，人都上了马，兄唤弟，弟扯兄，一阵狂风卷走了吉利吉思部族。
　　忽儿毕说道：“粘拔恩，你快带兄弟们去，保住吉利吉思部族的兄弟，不要被金狗占了便宜。”
　　未等话落，泰赤乌喝道：“我们部族没死人吗？金狗杀死的也有我的兄弟，走啊！”


　　狂风骤卷，所有的帐篷都成了空帐，蒙古人疯狂般卷向敌人，卷向捕鱼儿海！
　　箭是在马背上拈起的，弓是在马背上扯出的，箭袋丢了不要了，没噬敌人的血，箭袋有什么用？没杀敌人的首级，怎么再和兄弟们坐下饮酒？狂涛卷向捕鱼儿海！马儿的嘶鸣震动了大地，马儿的铁蹄踏颤了整个贝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