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慧照寺老僧逐弟 盘陀山孝女葬亲
2023-07-15 14:00:47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那汉子攥住马环,喘过一口气,急嚷道:“山中去不得了,只看我……”国安忙跳下马,近前来拖开那汉。红英道:“你这人为何这般狼狈?且细讲来。”那汉定定神,方说道:“小人是贩山果的生意人,昨日傍晚行到山内断魂峡地面,忽闻一声怪叫,从老林内窜出一只怪兽,风也般舞爪扑来。小人当时吓昏在地,及至醒来,行李衣衫俱都不见,幸脱得性命,便是这般苦楚。”说罢流泪不止。国安道:“承你好意拦我们,但我们是不妨事的。”说罢一振背的雕弓,仰天一笑。陈敬见那汉赤膊,老大不忍,便从行囊内检出一件旧衣,并两把散碎银子给了他,那汉千恩万谢,叩首而去。

  这里国安等依然上马前进,红英笑向陈敬道:“这猛兽搏人,原为饱肚,却怎的人倒无恙呢?”陈敬道:“且莫管他。”说罢,三骑马风也似放去,趱了一程,不多时要过一重岭,红英与陈敬落在后面,远远见国安一骑盘旋而上,从松杉荫里或隐或现,顷刻间人大如指,马大如蛙,蠕蠕而动。两人随后衔尾而进,且行且语。这时,四围山色青翠无际,一处处泉声树影,接应不暇。红英俏生生跨在雕鞍,好个姿致。陈敬往后一想,得意到十二分,不由勒马与红英并辔,东指西望,寻些没要紧来说。

  少时越过巅,又度过丙道深涧,那窄径越发确荦,榛莽蒙翳,渐接着参天古木。那坡陀间蒿草都长可蔽膝,越进越深,山风萧飒,和着群树战风,便如洪涛砰拍。陈敬极目望去,远从高树梢隙间,已隐约现出一座架空石梁,却有一道瀑布,如白练一般由峭壁泻下,隐隐如风涛怒鼓。红英笑道:“看这地势,不是遥接长林么?莫非那汉子说的什么断魂峡么?倒要仔细哩!”陈敬道:“正是,待我与你开路。”说罢一磕镫,泼刺刺放马跑去,红英那里肯落后,一声娇叱,也随后赶来,顿时与国安相去只有里把地。

  这当儿已到林边,一片浓荫,不见天日,猿鸟悲鸣,十分荒惨。刚走了四五里远近,那片林越发密若无地,便听得凄厉厉狂叫了两声,那声音高亮到绝顶,便如狼嚎一般,又带些胡哨之声。陈敬惊叫道:“仔细着!”一言未尽,只见国安那马忽的一个盘旋,向道旁一岔,便见风也似从林腹抢出一个怪物,通身紫黄长毛,一头长发却黑荧荧的披散两肩,粉也似一张白脸,却浑沌沌的通没有五官位置,只有两只圆红怪眼,血盆似的一张大嘴。大踏步直奔国安,吱吱乱叫。

  国安大怒,忙趁他来势,拈弓搭箭,觑定他下部,“飕”的声射去,喝声“着!”只见那怪物“吱”的声一跃数尺,回头便跑,左股上早带了一箭。这当儿红英等都赶到,那里肯舍,便大家追去。那怪物虽是捷疾,无奈伤痕痛楚,足力便弱,只跑了一程,扑地便倒,忽的呵唷不止,放声大哭,倒将国安惊得往后倒退。仔细一看,不由唾了一口,便下马走近,抓起他“哧”一声先揭去他的假脸儿,却是个浓眉大眼黑丑女儿。虽是负伤,还想挣扎逃脱,竟一伸两只毛臂,将国安脖儿抱住,赛如铁箍一般,便要趁势跳起。

  国安冷不防一个狗吃屎栽到他胸前,两个便颠颠倒倒,乱滚起来。红英等忙各下马,助国安擒住那丑女。国安闹得尘头土脸,气吼吼的便要抽刀。红英道:“慢着,待我问个仔细再讲。”便喝道:“你这怪货儿,独居深山作这种把戏,伤害行客,却是怎讲?”丑女虽是惊怕,却没有忸怩颜色,便一面拭泪,一面佩佩述出,倒听得红英等动色相顾,原起情来,竟是出乎天理作这事,倒是个纯孝之女,陈敬不由怜悯起来。

  原来这丑女姓颜,名叫小二,本是山中猎户人家。天生膂力绝伦,善于驰走,与哥子阿大奉母山居,便以狩猎度日,逐日趁些禽兽,换得钱来,颇能温饱,便在这断魂峡地面筑起几间草室。凡阿大猎来野兽,都把与小二开剥,那些异样皮毛,出脱不尽的,挂在壁上,且是好玩。不想上年冬间,阿大被一个斑花青皮豹伤了一爪,左肋骨断,数日殒命。颜母年老痛子,两日哭瞽,一头瘫在床上病将起来。小二急得要死,还幸家中有些积蓄柴米,度了两月,堪堪告竭,那颜母病势只是不愈。

  一日小二踅到哥子空室中,孤零零呆坐一回,忽望见挂的各种兽皮,大大小小凝尘堆满,不由悲痛起来,一面流泪,一面沉思怎样度日。忽的一阵风吹进,悬皮摆动,小二忽有所触,怔了一回,叹道:“如今只有这一着儿了。”顿时取下各兽皮,搭配了许多颜色,按自己身材长短,联缀了四五件,试取一件穿好,走临溪水一照,居然像雄猛奇兽,只是一张面孔没作理会处。想了想便用块白布仿佛制假鬼脸似的,只挖出嘴眼,蒙将起来,且是怕人。又寻出阿大所用的引狼哨子吹了吹,甚是合用。

  诸事停当,他便将门户反锁,一气儿跑藏林中,果然不多几日,便吓倒两起行客,得些油水。好在距断魂峡四十余里,山凹内有一座慧照古寺,寺内老和尚甚是和善,知此间深山荒凉,交易不便,凡山户人家有将衣物来换蔬米的,一概酌值给与,小二母子因此得以不饥。一日又得了几件粗衣,连忙赶去换米,只见寺内尘埃狼藉,喊了半晌,方从方丈中慢条厮里转出个白皙僧人,拧着眉毛,一前一却,有气无力地问小二作甚。小二一说,那僧人摆手道:“我是新来的,通不晓得。”

  小二一怔,道:“那么老师父呢?方说到此,忽听脑后洪钟似一声喝道:“你这村妮子来寻那个?那老和尚行脚去了,托我们住持寺事,有事只向我说罢了。”小二忙回头一看,却是两个头陀,从山门外嘻天哈地的撞来,一个个凶睛暴露,身量魁伟。小二摸头不着,复将换米旧例说了。前行的头陀笑道:“原来为此。那么老二你与他量两斗去。”又将小二看了两眼,嘟念道:“扫兴扫兴。”说罢一溜歪邪,奔到那白皙僧人跟前,携手儿直入方丈,胡吵作一团,通没些禅家风规。小二暗暗纳罕,当时也不在意,忙携米回家奉母。

  如此侨装吓人,齐头有数月光景,那颜母病势越发沉重,小二慌了手脚,又顷刻不能离开,连吓人生意也作不得了,只守着母亲痛哭。延了几日,颜母溘然长逝。你想寂寂空山中,一个伶仃孤女,对了这新死老母,这种悲惨,就不用题了。当时小二哭得泪干气尽,除了荒山落叶,和古树悲风,便没有声息来慰藉他了,没奈何只得忍住悲痛,打点殓事。

  幸得还有几件衣服,胡乱把来用了,便在草室后拣了块平阳之地,掘成葬穴,左思右想,那里寻棺木去?只得将母亲草草藁葬,尽气力负土成坟,痛哭一场,不忍便去,要待百日之后方离山别寻生路。如此苦挨过七十余日,这日又来吓人,不想被国安射倒。陈敬听罢,不由怜他境遇,便问红英道:“我看此女十分纯实,又有把粗力气,今既穷无所归,我想带他到家下,早晚间服待于你,岂不是好?”红英星眸一转,沉吟道:“话虽如此说,我们且到他家内望望再讲。”

  陈敬道:“对呀,还是红妹仔细。”国安这当儿早按住小二拔下箭来,幸喜未伤筋骨,有随身的金疮药与他敷上,便将坐骑与他乘了,国安步行随后,陈敬与红英从后望去,只见毛茸茸一物高坐马上,不由好笑。一行人弯弯曲曲,都看小二指挥。将到他家,忽见数十山农,各持锹锄杆棒,吆吆喝喝从岐路中撞来,一见小二,发声喊惊慌满面,都将器械举起。国安摆手止住,与他们略述原委,众人听了,失惊打怪,便道:“我们数月前失掉了一名妇女,至今通没下落,今天大家约齐去向县中催案,却是有扰贵客。”说罢,向红英等望望,交臂而过。

  这里小二跳下马在前引路,转过一带竹林,便到草室跟前。红英等望去,那里成什么屋宇,不过似大大团瓢,聊避风雨罢了。寻到室后,果然有一抔新塚,四围还栽植了几株小小松杉,这都是小二一手经营,方知他一番话果然不虚。大家叹息一番,便命小二脱去兽皮,结束从行。小二喜出望外,不由两行泪下,忙拜谢过陈敬、红英,又重新与国安厮见。然后张望一回,就草室内寻出一把纯钢猎叉,制造精致,锋利无比,还是他哥子阿大留的,雄赳赳荷在肩头,就要来揽红英马环。

  红英望去,便如个黑厮儿一般,方在好笑,忽见他将叉放下,飞跑到坟前,叫道:“娘阿,我要去了!”(哀切肠断,写纯孝人都是天性。)那眼泪断线珍珠般滚将下来,随用手背如孩子抹鼻涕相似,只纵横一抹,复跑到红英跟前,提起叉道:“如今走罢。”陈敬见了,也觉好笑,一行人便厮趁着赶赴山道。小二这当儿却显出足力,只在红英马前后飞也似的跑,连红英都暗暗称奇。

  少时日已过午,却行到一股岔路上,国安在前方一踌躇,小二喊道:“从靠左这条路走,出那面山口,近得四十多里理!此间道路我都晓得的。”红英笑道:“那么就依你这向导。”于是三骑马直趋左边。那一线斜阳已渐渐搀在烟岚中向西落去,返照的峰头树梢都带些紫金色,好不有趣。(如画。)少时暮色渐合,归鸦乱噪,陈敬沉吟着今夜宿处,向前路一望,却见四五里外,从沉沉暮霭中透出个斗竿尖儿,便挥鞭一指,向小二道:“你看那竿尖地方,却是什么所在?”

  小二道:“那便是慧照寺前的斗竿,这是我换米来往所在,有甚不晓得。”陈敬喜道:“如此说来,我们今夜不至打野盘了。”(俗谓露宿也。)说罢大家紧趱一程,霎时已到寺前,各下鞍马,先向山门一望,只见金漆剥落,墙壁倾斜,像无人整理的光景,门儿闭得紧紧的。国安一手牵骑,方要前叩,那马却饥得久了,一阵长鸣,又搭着小二也牵了红英的马趁了来,无意中马尾一甩,却刷在国安马胯上,那马踢蹶起来,一阵喧动不打紧,却惊动了寺内两个恶头陀。你道这两个恶物那里来的?今且转笔述来。

  原来十几年前,这慧照寺地方原是一片空地,亏得老和尚宝月云游至此,相相山脉,倒也不错。便卓锡定居,一面结茅焚修,一面远近募化,苦行了五个年头,居然诚至功就,创建起来。当时众善信福田施舍,本甚丰裕,又加着宝月兢兢经理,庙产日盛,所以能开换取蔬米之例,十分便济村众。却是俗语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当时便有个无赖客民王大,生性阴狡敢为,他初来的时光,原在庙中种些蔬菜,真是勤朴到十二分。

  宝月自然欢喜,久而久之,觉得这王大竟有些根器,怎见得呢?因有一日,宝月老和尚偶然肚泄,五更头踅出,要去走动,忽见佛殿上灯火荧荧,忙诧异着走去悄悄一张,却是王大正在里边诚敬敬的低头扫地,一帚下去,一声阿弥陀佛,不多会五间大殿一星尘末也无,再望到佛案,更整洁非常,什么五供磬钵咧,都揩拭得清清爽爽。宝月暗暗纳罕,还以为他偶然如此,次夜又留神,特地去望,怪咧!那王大早又在那里洒扫了,一连有个把月都是如此。

  宝月忍不住了,便从容叫他到跟前叩以所见,道:“你莫非有甚心愿么?”王大却直橛橛回道:“小人托庇长老佛荫,倚赖在这里,思衣得衣,思食得食,还有甚不足,那里还有心愿?却是小人总觉世上苦人多,能够像小人这样得所方好,因此不由在佛前尽些心,觉着自己心内方安稳似的。”

  这一番话恰搔着老和尚痒处,不由合掌赞叹道:“看你不出,一个蠢笨人竟含着些佛性,据你这番用意,怕不是佛法中普渡上乘的意思么?难得难得!”说罢十分欢喜,趁着高兴,便道:“假如你尘缘能断,便与我作个弟子,岂不甚好?”不想一言方尽,那王大早五体投地,稽首皈依起来。原来他以前种种作用,归根儿就是为此,倒不在欲传衣钵,却为觊觎庙产。当时宝月那里觉得,方自幸法嗣得人,一般地兴冲冲择日集众,告佛焚香,与王大落发,取名了一,这便是那日见了小二说扫兴的恶头陀了。

  当时了一奸谋既就,却一时不露马脚,忍着性儿随师焚诵。数月之后,宝月越发信爱他,凡寺中钱谷出入,经手事儿大半委他去作。不消说恶缘既凑合,那恶业自然逐渐而生,什么吃酒赌钱养婆娘,一件件来了个全全套,只将宝月瞒在鼓里。后来宝月偶在一施主人家听得些风言风语,方才恍然,大怒回来,先一查问,他经手钱谷亏了无数,问着他只是七拉八扯,通没些说法。再问得紧了,他反瞪起凶睛,一阵乱嚷道:“左不过是十方施主的钱,你用得,我便用得,难道佛法平等都不晓得么:”说完一晃脑袋,几步跨出去了,将个宝月气得发昏,从此不去理他。

  了一没得钱用,未免贼性发作,先从寺中起,捞到手便是货。宝月怒极,几次要赶掉他,终是慈善不忍。又过数月,竟有远近村鼠窃之辈,鬼鬼祟祟不断地来寻了一。宝月这番方晓得不是玩法,便毅然定念,将了一唤到跟前,就佛前焚去了一法名,正色对他道:“这是你自作孽业,却莫怨老僧。从此你我师弟义尽,就此请行,我此间清净法门,那里容得你这样人?”了一听罢,刚要瞪眼,宝月喝道:“莫要缠障,若再迟延,老僧便召集大众行我法中火化规矩了。”

  原来诸山丛林都有这条规例:凡大犯戒律的僧徒,除除名赶掉外,还可以当众宣其罪恶,生生烧杀,委实厉害得紧。当时了一气得凶神似的,白瞪良久,知这里稳不住屁股,跺跺脚大喝道:“泰山石不烂,黄河水不干,我们走着瞧罢。”说罢一扭脸,扬长而去。这里宝月且喜祸害离门,依然打叠起精神,整理庙事。转眼十余年光景,当日一段事,业已忘掉。有一天日色平西,清课已毕,偶然踅到山门外望望,只见从小路上转出三个僧人,所趁着走来。宝月一望,不由大惊。

  正是:相逢狭路难回避,旧博重来可奈何。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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