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宿村店老客述闲情 传异闻荒山藏怪兽
2023-07-15 14:00:29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众人大惊,急忙望去,却是门首悬的那块金字匾额凭空的跌下来。这匾上书“威镇滇南”四个大字,还是当年田武师响当当的时节,各处朋友恭送的。说也奇怪,恰好砸在田甘脚上,顿时血殷鞋袜,大叫栽到。众人扶起,红英甚为不悦,只得踅进一看,见还不妨事,便道声珍重,翻身上马,一抖丝缰,同陈敬主仆扬长而去。这里大家七手八脚将田甘抬死尸一般抬到室内,忙着医治不表。

  且说红英等三骑马厮趁着直奔官道,取路向襄阳进发。一路上江上美景,越看越不尽,便如郭河阳山水长卷一般,次第现出,好不有趣。红英久困樊笼,这当儿心旷神怡,容光焕发,再衬着山水清晖,越显得娇姿无限。陈敬好不得意,两个便垂鞭缓辔,越谈越亲密,只三两日光景,已有不可开交之势。

  一日行到滇川交界之处,只见窄径崎岖,树木丛杂,远望十余里外,横截一座高山,峰峦回沓,如长蛇一般,不见首尾,禽鸟悲鸣,烟岚滃郁,都带些异声异色。红英叹道:“不离故乡中,焉知异乡事。你看行程无几,这山川气候已有些不同了。”陈敬恐他抑郁,便笑道:“我们且驰骋一番,拨拨闷罢!”说罢两足一磕镫,那马长嘶一声,风也似跑去。红英兴发,一声娇叱,放辔赶来。一气儿跑了七八里,已近山麓,方才勒住马,相视一笑。

  这当儿一线残阳,已渐渐向西矬将下去,却见山脚下数间茅店,檐间挑出一面酒帘,迎风微动,趁着青葱葱槿篱,十分雅趣。两人方在徘徊,向后望国安,忽听一阵锣声,夹着大呼小叫,从山径中转出一行人骑,有十余众,个个行朦氍笠,商人打扮,手中提了杆棒朴刀,骑驼上大捆价载着货物,一面歌呼,一面大踏步直入茅店,喧闹成一片。这店家只有翁、媪两人,并一个十余岁的女孩儿,亏得山野人壮实非常,虽忙得脚打后脑,还能奔走给应,连那女孩都健如野鹿,歪着个髽髻儿,提水抱草,好不伶俐。

  当时众商人纷纷歇下。陈敬见日色已晚,又因山径险生,不便再赶路,便与红英商量止宿,恰好国安赶到,三骑马也直奔茅店。国安先下马,到内一看,且喜还有三间东厢,连忙草草拂去积尘,便请主人等进来。众商人忽见红英这等人物,等闲作梦也梦不着的,都惊得咬唇咂嘴,纷纷议论。便有些年轻些的,脚踪儿不管自己,只管向东厢草帘外踅来踅去。

  其中却有个老客商,瘦得如人干一般,顿时正襟危坐,向众人摇摇手,接着痰嗽一阵,掏出小手巾,拭拭涕眼,然后发出极沉重腔调道:“你看他们新出马的后生家,懂得甚么?闻着女人味儿,便似苍蝇掐了头似的。我这把年纪,走了二十多行省,甚么蹊跷事不曾见过,江湖中种种把戏,甚么念秧咧,美人套咧,那一桩瞒得过我,甚至于给盗贼作眼线的都有。我少年时节,曾亲为人排解了一桩事,才是险哩。”说到这里,便向一个中年客商道:“你可知我们店里有个邵老陕么?”那客商道:“晓得的。不是短短的络腮胡,慢条厮理,人很老练的。”老客商噗哧一笑,道:

  “老练么?便是他的笑话哩!有一年我们同在苏州作丝行生意,五月节前去到无锡讨一笔欠账,当时收了人家二百余元番钱,都用了本行戳记。这种印色,是和作青紫颜色,怪异样的。匆匆装人行囊,便搭夜航船,取路回苏。这夜航人客纷杂,你是知道的。当时天气炎热,越显得人众汗臭,我们上得船,已无隙地,正在徘徊,劈头上来个单身女娘。呵唷唷,就别提多俊哩!一身淡妆,手中拎了支藤楂儿,提手空儿内塞一束绒毯,说是望亲去来,搭船回家。上得船先亭亭靠在船窗,俊眼一瞟,早与我们这位老陕打个眼风,随即皱着眉,弯起只伶俐俐腿,握着小脚尖儿,嘟喃道:‘真累煞了。这叶婆子私倡根给我留的坐儿哩?’

  我们老陕刚牙儿一断,便这个稍婆,迈开鲶鱼脚跑来,接过那女娘的提植,笑道:‘不当家花拉的,(北语谓没来由也。)罪过罪过。你忘了今日吃准提斋了,怎开这荤口咒人?我早给你安置了好去处了,快走快走。’原来这人便是叶婆子。我一看心下怙惙,不由无意中哼了一声。那知叶婆子见我们背了行囊,逼定鬼似的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知是寻坐的客人,便道:‘你们二位来得凑巧,都随我来罢,当时越过人堆,果然在贴后舱地面得了一片地,清爽了好多,当时相对坐下来,各安置卧处。

  通共咫尺之地,几乎接膝,又是初夏当儿,女娘一身轻罗细葛,揎臂捋袖,透出红嫩香肤,早将我们这位老陕看得心窝里怪痒,便搭越着与人家瞎三话四。那女娘只扭头折项的抿嘴微笑,有时斜溜一眼,清脆脆谈出几句苏州话,圆润润如雏莺乍啭,好不写意。那间一钩斜月微映船窗,内河中风平浪稳,吱吜吜柔橹摇曳。梢公晚饭吃了几杯酒,高起兴来,一面摇,一面望着他婆子耍嘴皮儿。那叶婆子几丝臀发,被河风吹得飘飘的,正伸臂把舵不耐烦理他,只管别转头望着来船。客人中便有插嘴的道:‘老叶你闲的没干,来个本地风光,唱支荡湖船曲儿何如?’

  梢公笑着向他婆子一努嘴,道:‘您看这老干板儿,可像湖船中脚色?’众客哄然一笑。那女娘不由也掩着口儿,嫣然道:‘我们且将船窗闭上罢!这蚊虫老官是不会客气的。’说着一扭腰站起,从我们身旁走过,无意中一滑脚,趁着船身一荡,香躯微侧,竟要跌向邵老陕怀中,连忙一转步,用纤手按住老陕膝盖立定,羞得脸儿飞红。我便站起,替他掩上船窗。大家方坐定,便听得那梢公接说道:‘我不知怎的,只管喉咙作痒,且来只山歌儿解闷罢。’

  说罢顿开哑喉,趁着橹势,一前一却,那身儿如登枝雀雏一般。(如画。)便唱道:人老珠黄没药医,自饱不知别人饥。矮子不摇便是实,蝣蜓不动自然肥。蜣儿窝住杨辣子,(杨辣子为一种毛虫,能螫人。)坏扫帚对破粪箕。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女不穿嫁时衣。常将冷眼观螃蟹,那有闲钱补笊篱。贪便宜,折便宜,见了丈母叫阿姨。八个坛儿七个盖,十根头发九根披。天上雀儿飞。

  众人听了,迭声道好。梢公越发高兴,两膊起劲,又唱道:阿猫阿狗有称呼,奴里奴来该煞奴。走煞金刚坐煞佛,官到尚书吏到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财上分明大丈夫。拳头大,胳膊粗,献出西川地理图。银不起利,屋不起租,年年吃酒滔钱无,这叫作檀树银包使铁箍。众人道:‘妙极妙极,亏得你是个地里鬼,竟将各处俗语编到唱里了。我记得《双珠凤》里,来福小厮唱山歌,好不有趣,你且唱只风月些的如何?’

  梢公笑道:‘没事没事,我这把年纪了,作这样丑相,恐人家女客们听了要给我耳光吃的。我有只文雅些的,将来奉教罢。’我当时留神看那女娘,却低低唾了一口,嘟念着铺开绒毯,歪身倒下,那一对尖尖脚儿,穿着簇新平底鸦青鞋子,几乎要伸到我们邵老陕屁股上。便听得梢公又慢唱道:金丝帐暖床牙稳,怀香方寸。轻颦浅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堕,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众人拍手道:‘果然雅极,若使读书的相公们听了,更要称好的。我们将来再搭船,一定还找你的。’梢公哈哈笑道:‘当得当得。我那臭婆娘常说我属橛嘴骡子,不值银便在这嘴上,那知王和尚有成亲日,一般也承众位抬爱哩。’众人和声一笑,夹着纷纷讲话,那船已走了十余里,众人谈锋暂静,困倦上来,满船鼾声不断的互相应和。我再看那女娘,已经香梦沉酣,鼻息中微微有声。这时梢公也打了个呵息,橹声柔静,引人睡思,我便一合眼,直到天晓方醒,向外望已见虎邱塔尖,知将要到了。那女娘却晕着腮儿,一面手拢乱发,一面将绒毯提榼整顿停当,娇怯怯的坐在那里。船中众客也便纷纷归拢行李,只有邵老陕却依然睡得死狗一般。

  我忙肘他醒来,他迷离两眼,长长的一个欠伸,先向那女娘一膘,然后道:‘快活快活,这一觉儿好不自在。’说罢随手一捞行囊,顿时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忙战抖抖解开来,叫声苦,不知高低,那二百元番钱哪里还有影儿?我忙道:‘怎么了?’那时邵老陕痛泪直流,双脚齐跳,颠三倒四价胡噪被窃。众客哄一声围拢来,纷纷诘问,却都光着眼没作理会处。只有那女娘越发加意矜持,越发忸怩,便趁势提起橀儿,绷着面孔道:‘没来由吵得人脑漏,我赶快离开这里。’

  我当时心有所触,便连忙拦他道:‘不是这等说,你这娘子离我们最近,我们既丢掉二百元,理应先查看娘子行李,一则表明娘子心迹,二则与我们作个例头,我们也好向众位请求查看。’众客道:‘正是正是,这位娘子却莫见怪,我们行李都应看看的。’那女娘方要开口,众客已不容分说,早由他手内拎过提植,顿时打开,恰好有四封番钱,正是二百之数。众客刚道得一声:‘噫?’那女娘却如没事人一般,蹙着眉儿道:‘众位也煞是好笑,难道我就不许携钱么?怎见得便是赃物呢?’众客不由都怔住。那女娘得起意来,劈手拎过提榼,张开樱口,格格一笑,不想露出破绽,那糯米般牙根儿上都染了些戮记颜色。

  众客尚在发怔,我便侃侃发话道:‘娘子明人不用细讲,快些闭了口,大家存脸面,却是尊植中二百元钱须见借用用哩。我们同在江湖中,彼此意会,将来留个好相识如何?’那女娘却也机灵,顿时红着脸儿连连答应,将钱递与我,狠狠的瞪了邵老陕一眼。众客方要详问所以,恰好船到码头,我便拉了邵老陕趁乱下船,幸喜不曾丢掉钱,也便险的很了。原来那女娘当夜,早三不知将邵老陕服侍的舒舒齐齐,姿意颠狂,春风一度。邵老陕模模糊糊,高梦阳台的当儿,他却摸出行囊中番钱,仅半夜唇舌之力,都舐得干干净净。这种把戏也不知干过多少次了,你道少年人可不要仔细么?”

  说罢越发扳起面孔,捋捋短白胡儿,顿时摆出老前辈的架子。众客都赞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们同您这老江湖一起走,好多着的哩!”老客一面衔起烟袋,一面两手尽力子搓那荷包中的烟,微然一笑,然后由嘴内抽出烟筒,又从牙缝中如鸭子屙屎一般,“咭”的声激出一口唾,道:“话虽如此说,总在自己有把握罢了。”正谈之间,酒饭已备,茅店中无甚么吃的,无非是粗米硬肉,大家便狼吞虎咽起来。

  且说东厢中红英等草草歇下,红英自占一间,陈敬主仆占了一间。国安自去收拾坐骑行囊,陈敬踅到店外闲踱,望望山径,十分险恶。红英坐了多时,忽觉内急起来,恰好那店家女孩笑吟吟提着水壶跑来,红英道:“我来替你泡茶,你与我寻个溺钵儿去。”女孩道:“好好。”顿时跑去,一霎时寻来,便听得店婆呼唤,女孩应声,提水壶便跑。这里红英自到内间,褪下中衣刚蹲下去浙淅一响,便听窗外一阵脚步响,连说带笑的过去。

  红英赶忙提气,慢慢而下,无奈这泡溺蓄久满足,好容易听得众客过尽,便如黄河之水,一泄里,千正在舒畅。忽闻陈敬叫道:“不好不好,明日过山还须仔细哩。”那履声已到门口。红英这当儿再要闭闸,那里来得及,只唤得一声慢进来,那陈敬已揭帘跨进一脚,那光致致半个粉白臀儿早与陈敬打个照面。红英香腮一晕,恨唾道:“快些出去。”陈敬尚要留连,却恐国安撞来不好看相,只得快快退出外间,坐下来只是发怔。

  少时红英结束出来,笑问道:“你叫得是甚么?怎的过山须仔细?难道我们还怕强人不成?”陈敬摇手道:“若是强人,还有甚说得?只怕比强人凶得紧哩!不是我们将到店,望见这群客人鸣锣结队么?我方才就他们闲谈,问其所以。原来此山名为盘陀山,路径崎岖自不必说,其中却出了一个怪兽,似熊非熊,捷疾如风,力大非常,凡遇孤身行旅,都要被他吓得半死,弃掉行囊,逃命要紧。在山为患已有数月光景,所以近来行客都结队鸣锣方才敢走。最奇的是这怪兽毛色变幻无常,只这里店翁听过客们聚谈起,印证起来,所见各异。因此大家都呼为老妖,提起来都变貌变色的,你道奇也不奇?”

  正说着,只听众客商一阵喧笑,道:“您老敢是吃多了散步消食么?怎在东厢前转起蚁儿磨来了。”原来那老客商一气儿捣搡饱,趁众人眼丝不见,悄悄踅出,便有留神的,潜身一望,只见他贼眉鼠眼向背后望望,早三脚两步,溜向东厢窗前,跂着脚儿,哈着腰儿,挤眯了一双老眼,只管向窗隙内呆望,望得入神,口涎都拖来下。潜身的那人忙向众客一招手,哄一声排墙似的,都站在房门口,一个个挤眉弄眼,笑得肚痛。

  老客人听得些声息,忙一回头,一张皱脸顿时赛如霜柿,赶忙一沉吟,离开窗下,在院中乱踱起来。又摇着头道:“不像,不像那种把戏的人。”便有促狭的悄悄赞叹道:“你看这老人家,怎的不经多验广,成个老江湖?凡遇一事,肯如此用心,像我们新出马的后生家,哪里及得来?”众人和声一笑,那老客忙老着面皮,踅入屋内,大气儿也敢出了。这里红英等也不在意,少时国安来侍候用过饭,大家鞍马劳顿,分头安息。只有红英金闺娇质,初尝风尘滋味,对了茅店中鸡声月色,十分感慨,辗转好久方才睡去。

  次日破晓,大家结束起行,那一群客商已不知多早晚趱行去了。陈敬惦念昨日所闻,嘱咐国安过山小心。红英笑道:“哪里这些婆子气?”方要上马,只见那女孩笑吟吟的走来,道:“姑娘多早晚回来,那钵儿我还与你留着。”红英听了,忽的一阵凄惶,便脱下一对银环赏给他,匆匆上马,一抖辔头当先出店。只见晓气清虚,山光照眼,三个挥鞭行了一程,已近山口,树木绵延,一望无际。陈敬叫道:“小心着呀!”一言未尽,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披发跣足,只穿条裤衩儿,喘吁吁抢将来,如疯魔一般,将两手乱舞,跑到红英马前,一把攥住嚼环,死也不放。

  正是:传闻险语惊奇兽,乍见行人识危途。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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