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荐豪客贤令修书 报师恩义士拥帚
2023-07-15 14:44:50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南池正要登程,忽见个差役匆匆跑来,拖住南池道:“这位敢是茹爷?我们大老爷特请相会!”说罢,递过名刺,只见上书“廷魁”两字。张姓与公门中人最是熟悉,便抢上陪笑道:“那么贵差可晓得为些什么事体?”差人挠头道:“我也不甚明白,但听得某村地保禀有什么杀蟒壮士,大老爷知得了,才命到此请这茹爷。”

  原来昨日各村人众送南池行后,便由那两位父老分斤播两地将蟒分掉,却选了一块上好脊皮存在村庙中,打算制一面大鼓,留个古迹。也是一时疏忽,竟忘掉村中地保。你想在官人役,那个是吃渣儿的!蟒肉既尝不着,便思量攘那脊皮,偏搭着村众们倔气发作,都骂道:“没的扯淡!你当是贼赃盗累,由他任意诈取?这是人家茹客官留的好体面纪念。他且缩缩龟爪儿,好多着哩!”

  一顿抢白,顿时将地保触怒。便拿出看家本事,一五一十禀到官厅,未免还枝枝叶叶,砌辞动听,竟说这蟒精怪非常,已成气候,单是脊骨节中,便有许多大珠。至于两只睛珠,更是夜光无价之宝,都被村众藏取等语。一席话天花乱坠,比镟的还圆。他的用意,是饰辞歆动官儿的贪焰,不消说,追究起来,一拖累,这干村众便吃不了的苦兜着走了。却是不期然而然,已暗含着将个茹南池抬在云彩眼里。南池竟因此遨游帝都,声名大播。算将起来,竟亏了这地保歪厮缠。你说天下事,那里刨根儿去!

  这当儿,湘潭县官却是个满州世家子弟,名叫廷魁。为官清正,精于骑射,并且意气如云,疏财好交,颇有游侠风致。当时接得禀辞,正值他赏花独酌,吃得醺醺的,懒于自阅,便命个机灵小仆就花前诵来。他却按杯倾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微笑,一会儿骂地保道:“你瞧这小子,干么去来!这当儿却来个马后炮!”一会儿又摇头道:“荒唐!荒唐!”一会儿忽大笑起来,霍的双眸一闪,踉跄站起,随手举起一巨觥,一吸而尽,掷杯在案道:“这倒痛快得很!奇人奇事!”(此段笔情空灵透澈,面面俱到,神致跃然。近日稗官家,少此笔仗。)说罢,一迭声命传差役,将了自己帖儿去请南池,倒将传质村众丢在一旁。只是这当儿,业已天晚,所以那差人次早跑来。

  当时南池听差人说罢,料没甚紧要,只得托张姓将骡儿牵入,且随差人赴官。不一时,已到县门。大家都拥拥挤挤,光着眼望。那差人早飞也似报入。少时,中门大开,便有个青衣家人迎出,垂手道:“家爷在花厅相候。”说罢,侧身前导,转过二堂,从一角门进去。早见廷官儿笑吟吟迎下阶来,相让而入。阶下厮仆,都相顾惊异。南池刚要拜下去,廷官儿大笑扶住,道:“茹壮士莫便拘礼。弟虽在风尘,尚非俗吏,请你赦过我罢。”(英奕之至。)说罢,两人长揖就座。

  南池道:“茹某草野微贱,忽蒙宠召,还请台端谕示。”廷魁拍手道:“便是哩!”一回头命仆人取过地保禀辞,递给南池道:“壮士有这等伟举,故欲一接谈论。实不相瞒,弟终年困于簿书敲扑,直将个活跳跳的人闷得郎郎当当。快请将快事细谈,砭砭俗耳也是好的。”南池一面草草看过禀辞,一面笑道:“这却未免言过其实。”因将杀蟒事说了一遍。廷官儿只听得眉飞色舞,称赞不绝;又询知南池武功,越发倾倒,不由握手欢笑起来。南池便欲辞出,他那里肯依?顿时酒筵罗列,款待起来。他酒量本是绝顶,快友忽来,竟吃得主客醺然。一连留住了三五日,南池一定要去,廷官儿十分怅然,便道:“茹兄这样人物,只埋没在草野间,也觉可惜。如有意北游京都,却有一甚妙事儿:刻下北京御扑营正缺一位教练武师,若欲屈就,弟能宛转荐致。”

  你道这御扑营是什么所在?还是清朝国初留的遗制,是专选满蒙健儿、八旗子弟,并勋臣、世爵、散秩、侍卫等人,入那御扑营学习摔打武功,俗名儿叫作“摔跤”,便是古来那角觝一套功夫。与骑射一项,都为清祖的深远计划,恐满洲剽劲尚武家风,一旦堕掉。据个中人说起,此制与精力筋骨上真有莫大之益。不过,后来越办越没劲,驯至视为具文。有工夫,大家还拎拎鸟笼,品品鼻烟,再高兴坐坐茶馆,评论评论什么致美斋咧、吴德泰咧,那家的菜得味儿,那家的茶有口力,便是那疙疙瘩瘩所在,寻常的小羊肉馆儿,他都要品题出一样特色的菜来。却是茹南池那当儿,所有在御扑营的还是些精锐少年,很有可造之材。

  当时南池听了,甚为合意。因帝都人材荟萃,既负了一身绝艺,不向这等所在轰烈烈干他一场,岂非呆子么!随即欣然起谢。廷魁大喜,当面修书一封,与管领御扑营的某伯爷。大略说南池拳勇,天下无双,俾之作育人材,定能为国家添许多干城之选。又随笔将杀蟒之事,叙在里面。南池收书起别,廷魁觉这事十分痛快。过了几日,方才将地保敲了一顿小板,扯个淡,革掉了。村众人等颂德不尽不题。

  且说南池转到张姓那里,说出廷官儿一番美意,倒将张姓喜得打跌。道:“茹兄将来到京,怕不鹏程万里!只是后日莫忘掉我的作成。”说罢大笑。南池也笑着别过他,驱骡登程。一路无话。到得店中,良楫正盼得眼红,因耽延多日,十分悬念。既问知就里,方才心安。复因南池不久要去,未免心下怙惙,却是也无法挽留。南池将索来账款交代清楚,便要先行回家。良楫苦留了三两日,方才盛备赆仪,送南池起程。这小小归装,竟有两千余金。南池一路寻思,倒觉好笑。

  不几日抵家,蕙仙喜慰自不必说。南池说起许多经历,母子都骇异非常。植生顿时将小眼一瞪,拳儿一擦,道:“张姓那混账行子!爹就该揪下他脑袋来。”南池笑道:“我生平和易待人,是奉过我恩师教的。左右我好端端一毛不损,还与他较量些什么?”植生听了,方鼓着眼儿不言语了。过了几日,南池草草将家事安置妥当,留了一半金资家中用度,自己携了千金束装起行。依然跨了那头健骡,走了一程,忽的心烦虑乱,只是思念起曾天祜来。(至性相感,确有此理。)暗想道:“我此次北上,总算是出头露角。这等要事,也应与他老人家商谈商谈,二来趁便聚会一番,那些不好?”如此一想,便取道向南昌而来。

  不几日,到了府城。且就旅店内安置行李,匆匆饭毕,便赴曾家。一路上,越发心乱如麻。到得门前,猛一抬头,不由惊得目定口呆,痛泪交流。只见门儿上糊了块方白纸,迎门照壁下还竖着块白木牌,上写着“曾天祜六十有九之丧”。南池恍惚如梦,拉泪怔了一回。静悄悄四无人声,只有群家雀儿吱吱喳喳,正在阶下跳叫,忽见人来,“扑刺”声飞上檐头,还侧着眼儿瞅这新来的旧客。(闲中着笔,越发显得凄凉满目。此之谓文生于情。)

  当时南池心如刀绞,忙抢步踅进中门。刚要声唤,恰好遇个老仆妇手内拎了一串纸锭,燕窝似的白发小纂儿,还箍了一条白布,颤着头儿,口内嘟唸着走来。忽见南池,拭目问道:“客人是那里来的?”南池认得他是宅中的温妈子,不由落泪道:“温姆姆,便不认识茹某了?但是你家主人……”那温妈子猛然忆得,不由拍手打掌,先三行鼻涕两行泪地闹了一阵,然后方夹七杂八叙说曾天祜怎样得病、怎样病没、刻下家中怎样,却是没头没脑,驴唇不对马嘴。

  南池只得拿他一片话合拢来一揣度,大约是天祜病没刚刚三七。家道萧条,师母因恸急,又在病中。不由越发伤感,便道:“灵位现在那里?”温妈子忙转身前导,到正厅前将帘儿一启,只见繐帐高悬,冥灯闪绿,灵几后桐棺庋稳,可不正是那天下闻名、盖世英雄的曾天祜!南池跄踉跪倒,想起师生知遇之感,一阵奇痛,锥入心窝,那眼泪便如黄河开闸般直泄下来,不由扑地大哭,真个是白日迟回,飞鸟远避。倒招得那温妈子也恸倒在旁。

  这当儿,天祜老妻在内室也自闻得,虽不知是那家吊客,却是十分伤心。正在病榻偎坐,呜呜咽咽,只见温妈子红着眼圈踅入,告知南池到来之事。曾奶奶又悲又欢,洒泪道:“他们爷儿俩,也没有一面之缘了。茹爷呢,虽不是外人,只是我病偎得草鸡团一般,怎好见见他?”温妈子道:“这倒不打紧,左右是您的弟子,还不和家里孩儿们一样么?他现在前厅等候哩!”曾奶奶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衫,重新拢拢头,将室中榻上略为收拾,然后命温妈子去请南池。

  少时南池进来,拜见过师母,相对伤感。大家落座,南池问了回天祜病状,又将自己一番近状说了一回,便道:“方才听得温姆说起,不想老师身后萧索如此。弟子此次出游,行装中还有些银两,便当孝敬师母,略报恩谊。”曾奶奶落泪道:“你这番厚意,倒不消得。怎么呢?出门人儿,那里不用钱?况且敞族中因与你老师立嗣,便连丧葬之费都有些打算。至于我呢,残年风烛,为日无几,也可以将就度过了。”

  南池道:“虽是如此,但各人尽心,理亦当然。区区微意,师母不消推却了。”说罢,便要辞出。曾奶奶道:“方才我也昏了,你怎的还寓在客店?难道你老师不在,便不许住这里么?”说着,又复哽咽起来。南池忙将原欲北上、忽的想念天祜之意说了一遍。本是不能耽延的,曾奶奶叹异一回,只得由他回店。

  这当儿,日色渐西。南池用过饭,枯坐一霎,只觉百无聊赖,便信步踅到百花州徘徊一回。只见流水残阳,空明一片。一行行鸥鹭,不断地在莲径芦渚间出没取鱼,隐隐渔歌,顺风吹到,方心下稍为舒适。忽见远远柳岸边聚拢了一丛人,喧笑不已。便踅去一看,却是两个少年正在那里比试拳脚。若在平常时,南池一定要看个究竟,这当儿猛触起自己当年在天祜家来,心头顿时一发闷。昂首望望,只觉夕阳惨淡,触景伤怀。连忙直了脚踅回店,纳头便睡。一夜价模模糊糊,何曾安生!

  次晨起来,便结束行装,牵骡出店,直踅向天祜家。曾奶奶接见了,南池便由行装内取下八百金,一一递过。曾奶奶再三推让,南池那里肯听!复走到天祜灵前泣拜毕,将棺几上尘土拭净,然后亲执箕帚将厅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来南池当年习艺时天天如此,那温妈子倒见惯了的,当时却将她伤感得抽抽搭搭。忽听南池顿足悲叫道:“老师冥途安稳,弟子行程在即,不能待执绋了!”(呜咽感慨,如闻其声。)说罢挥泪,大踏步便走。温妈子慌忙送去,早见南池骑骡而去,只得转回,与曾奶奶互相感叹。这且慢表。

  且说南池一路上晓行夜宿,取路河南。北地乍到,颇觉耳目一新。只见山川河流都带些雄壮气象,比南省文弱之风大不相同。只是一处处村聚十分荒陋,终日价黄尘涨天,途中旅客,一队队都如土地爷一般。骡车驴驮,成群结队。偶然见个把妇女,都是梗着脖儿,挺起腰板,一团倔强之气。要想见南省的风景人物,是梦想不着的。却有一桩好处,是人情直厚,沉毅多材,有些大邦气象。南池随路寓目,倒添了许多阅历。

  不多日行抵芦沟桥,只见往来车马无日无夜,震得那桥终年雷鸣。帝城烟楼,已一层层从前面浮出。人声远扬,早浩荡随风送来。南池四顾大悦,便纵骡跑去。顷刻间行抵国门,那熙攘壮伟之概越发不同。南池无暇细观,且先就客寓中安歇下。细一探听这位管御扑营伯爷的府第,却在什么铁狮子胡同,距他寓处,却有十余里。南池用了晚饭,思索一番,只好次日再去。

  掌灯时光,却落了一阵暴雨,少顷便住,南池便信步踱向店门前柜上,与一位管账先生闲谈起来。这先生姓孟,是山东人氏,年可六十余,十分和气。当时谈叙起,知南池来京要在御扑营找事体作,他那知南池本领,只当是寻常武客,不由喷喷了两声,一团好意地说道:“尊客莫怪我说,若讲起手脚上话儿,还有强过俺山东的么?俺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别人俺不知道,只俺山东两位大名鼎鼎武术家,一个是兖州邹金标,一个是武定霍子淳,都曾在御扑营充过教练。却有一件:不到个把月都跑掉了!”

  南池诧异道:“这却为何?”孟先生“噗哧”一笑道:“挨不起打呀!你想那御扑营中那群大爷,差不多都是武世家;自福康安平定金川以后,又添了许多的大将子弟,也不是竞逞骄豪,他们手底下真有两下子。若教师稍为含糊,顿时给你个眼睛里插捧桅。”(俗谓遭找侮也。)南池笑道:“这隔壁账,且莫管他。”孟先生也笑道:“看你老这副精神,他们也得蔫蔫哩!”

  正说到这里,忽听店门前众伙计一阵喧笑,便见一个瘦高条子客人,穿着簇新缎马褂,天蓝色长袍,却两手掠起前襟,露出两只袜,踏得泥母猪一般,一面骂道:“真丧气得紧!好好两只新靴,谁想到是纸糊的!那骗人钱的王八蛋,叫他长大疔打药吃去!”便有个伙计笑道:“贪便宜,却上当,谁让你老上小市买去!”客人道:“还是你们北京花样多罢了。”说罢,咕咕咭咭一路响,跑向自己屋内去了。

  原来是个贩南货的客人,头些日兴匆勿由小市上买了一双靴,只花得吊把钱,觉着便宜得了不得,今日去赴人酒筵,便施展出去。那知归途雨泞,那靴儿湿透,原质现出,方知被人骗了,所以光了袜儿跑回。当时大家说笑一番,南池方知北京人情真个有些难缠。随即回室安歇,次日早饭后便整整衣冠,带了延魁书札并自己名刺,一路询问,直赴那伯爷府第。

  到门一望,果然潭潭严严,十分气概。许多车马,都辐转在那里。宾客厮仆,杂沓不断。南池待了好久,方才稍静。刚抢步登门,要寻人通禀,只见一个挺胸凸肚的管家大步走来,见了南池,将眼一瞪,喝道:“什么人这里张望!快抓将起来!”南池不由大怒。

  正是:倒展未看迎国士,当门忽见豪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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